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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枯银其三

第67章 枯银其三
  雪无霁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他刚刚遇到君烛的时候, 君烛告诉他他今年十六岁。

  这个少年和他一样形单影只,独身一人。他说他没有父母, 一直在这里。魔界像君烛这样的少年有很多,但不一样的是,他遇到了雪无霁。

  就像是雏鸟会把第一眼看到的活物认为是亲鸟一样, 雪无霁认为君烛对他的依恋也是源于此。

  更何况如果君烛没有记错他自己的年龄, 那么到现在又是十六年过去了。在少年半数的生命之中,所看到的都是他这个先生。

  可对于雪无霁来说呢?

  他初到魔界时浑浑噩噩,犹如行尸走肉,收留这个少年跟着他,也许只是一种求生的本能。

  ——给自己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他心上压了太多的情感,痛苦的、疯狂的、撕裂的,悲哀的、憎恨的、绝望的,每一样都太重太浓烈,除此之外就是死寂。

  除此之外的任何情绪, 都像是梦幻的泡影, 浮于表面,倏尔就会消失。

  雪无霁偶尔从梦中醒来的时候,会忽然很想去死。

  并不激烈, 只是觉得厌倦而无趣。

  活着究竟在干什么呢?

  死。这个字犹如水底的鬼,在他稍微有一点活力的时候, 那些幽暗的影子就会缠绕上来, 在耳边蛊惑着他跳下地狱。

  然后就能解脱了。

  那如果有一天他真的死了呢?

  所以他根本不希望君烛对自己太过依赖。

  但这个少年却总是很狡猾, 在雪无霁每次准备疏远他时, 他都能刚好踩在那个度上,再慢慢靠近他。

  他仿佛永远有用不完的耐心。

  君烛将他的表情细微变化全都看在了眼底,空气中一时只剩下水流的潺潺声。

  “先生。”他忽然开了口,红色的眼眸里仿佛一瞬间闪过了许多东西,“你理解错了,我对你并不是……”

  并不是亲人之间的依赖。

  但他话还没说完,就变了脸色。

  只见君烛像是挣扎了一会儿,但眼中的那些言语最后还是归于了沉寂。他有点不甘心地闭上了眼睛,睡着了。

  雪无霁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

  自从雪无霁收留君烛以来,他就一直有这个特性,睡眠总比一般人要长。而且一旦睡熟了,外人几乎唤不醒他。

  他的睡眠一般是规律的,但也有少数时候会像现在这样,突然陷入昏睡。

  这也是雪无霁没有把太多职务和事情交给他的原因,尤其是战场,一概让他远离。万一到时出现这样的状况,那后果不堪设想。

  后果就是君烛军功很少,也被人非议。但这少年表现得毫不在乎。

  最近这样突然的昏睡越来越多了。他每天几乎只有两个时辰是清醒的,这些时间全都在陪着雪无霁。

  有很多次,雪无霁都感觉他似乎有话对自己说——就像刚刚那样。

  但他能看出君烛在犹豫,一直没有说出来。

  最近魔界应该是他见过的最山雨欲来的时刻,看似平静,解开幕布底下却是滚沸的水。所有人都知道他和另一位次王月沉必有一战。

  是决出魔君还是两败俱伤、重归混乱,就看这一战之后了。

  说起来,现在凌霄像是也不太平。

  陆宸燃的暴君之名连魔域都有耳闻,宁静了千百年的凌霄界因为他而陷入了战火之中。

  仙皇和仙门的对峙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他那位从前的老对手的情况倒是与魔界有些相似,应该也和他一样忙得快要脚不沾地。

  恍然想起凌霄,雪无霁感觉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他扯回思绪,从灵池中走出来。

  他身上的伤口已经愈合了大半,披上宽大的白袍,坐到了君烛身边,伸手探了一下少年的经脉。

  没有异样。

  难道是准备开始长个子了?有些种族确实会这样。

  雪无霁好笑地摇摇头。

  他的房间里还有许多文书没有批,明天还有最重要的一场大战要打。

  往常为了缓解焦虑,他都会用事务来麻痹自己,但现在他什么也没有做,也靠到了君烛身边,开始闭目养神。

  就这么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再醒来时已经在宫殿的房间里,身上好好地盖着被子。

  耳畔是少年的歌声。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见雪无霁醒了,君烛便笑道:“昨天晚上不小心睡着了,忘记送给先生的礼物了。”

  雪无霁道:“那礼物?”

  君烛却摇摇头,正色道:“待会儿晨会之时,我会亲手送给先生。”

  今夜便是既定的与月沉的争王之战开启之时,今早会有一次晨会。

  他如往常一样,给雪无霁穿上全套服饰。只是今天似乎做得格外仔细,雪无霁低眸看着他长长的睫毛,看到了那双红眸里的虔诚。

  最后一根衣带系好,镜中的青年已经变成了魔域的次王。

  银发如雪,身披焚心踏火的魔图,俊美如天神却又执掌四方妖魔。

  二人向晨会走去。

  终于走到了正殿,已经有无数魔将跪在了赤红如雪的地毯上。一直延伸到了殿外,一眼望去,宛若沉黑鳞云,欲图摧城压境。

  雪无霁缓步走上宝座,俯视着满殿妖魔。

  所有人都知道,这场战争是一个标志。是陨落还是问鼎,在此一劫。

  “参见尊上!”

  他们全都低着头。

  而在满座低眉垂目的人当中,有一个玄衣的身影站了起来。

  “君烛?!”

  “这不合规矩!”

  “尊上……”

  在此起彼伏的怒喝里,君烛含笑向他走来,一直登上了九重台阶,站到了雪无霁面前。

  他拿出一只黑色的木匣。木匣打开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只见绸缎之上是一尊秘银打造的王冠,数根荆棘状的银枝缠绕出骨架,上头镶嵌着被雕刻成骷髅状的宝石。

  雪无霁道:“果真是你的风格。”

  虽然精致,但与惯常的美感背道而驰。

  君烛哈哈笑起来,将银冠端端正正地戴到了雪无霁头上。

  银白交织,血色宝石与红眸交相辉映。

  而后站起身,潇洒地一掀衣摆,单膝跪下,目光灼灼仰头道:“臣提前恭贺尊上登基,君临九渊!”

  随着他这一声贺词,殿下呼声如海,一浪接过一浪。

  魔殿之外,风雪初至。

  ……

  冥想境界之中。

  银色的锁链铺天盖地,而锁链当中的人一动不动,宛若已经睡着了。

  雪无霁垂着头,黑发遮挡住了他的面容,只露出一段苍白的下颚。

  他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

  心魔伸出手扼住了他的脖颈,强迫雪无霁抬起头来。

  现在这两张面孔已经非常相似了,都是一样的苍白。

  “真可怜。”

  心魔怜悯道,睫毛低垂下来,像在叹息,“你……还有我。”

  勒在雪无霁脖子上的银链发出轻响,又收紧了。它们覆盖住的皮肤上出现了红痕,而那红痕愈来愈深,最后变成了鲜血似的禁咒。

  红色的纹路蔓延成一圈,像带血的剑痕。

  雪无霁的长发从发顶开始一点点变白,犹如枯萎的银。

  “接下来发生的事,你一定记得很清楚。”

  雪无霁的瞳孔缩紧了一瞬。

  他如何记得不清楚呢?

  这一战开启的时候,是第十六年的年末。

  他成为魔尊时,是第十七年的年初。

  他胜过了那另一位次王,月沉。

  但他犯了一个错,他没有想到月沉会与凌霄仙门暗中勾结。

  这个事实简直匪夷所思,因为在百年之前岁歇宴试图攻下含元殿的人就是月沉。

  这个错导致了他这一方猝不及防,差一点全军覆没。

  挽救了他的错误的人是君烛。

  但……

  “他为你而死了啊。”心魔的声音骤然在他耳畔响起。

  刹那之间,雪无霁宛若坠入了一片苦涩的海洋里。窒息之中,他的一只眼瞳化为了欲裂的红色。

  血色之中倒映出心魔悲悯的笑意。

  ……

  “君上的登基大典什么时候举行?”

  “原来那个君烛也不是小白脸……”

  “啧。”

  “可惜了……”

  “我有新消息要上报君上!听说凌霄的那个仙皇败啦!九十九家仙门联合,陆宸燃好像死在辟元仙宫了……”

  “仙皇死了?真的假的?”

  “有鼻子有眼的!辟元仙宫都被烧了!”

  “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现在凌霄乱着呢,不像我们魔域已经统一了!我们可以趁机……”

  “君上!我们什么时候攻打凌霄?!”

  “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喧嚣。

  嘈杂。

  “君上还在休息,登基大典等会儿再说。”

  魔王殿前的侍者道,关闭了殿门。

  他转过身,看向王座上的人。

  “君上,您……”

  雪无霁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是什么人在叫他,改了称呼。

  从尊上变成了君上。

  雪无霁像被抽掉了一根线的木偶,连反应都慢了半拍。

  他有点茫然地睁开眼睛,道:“……我怎么在这里?”

  他坐在正殿的王座上,身上带血的战袍还没有换下,人却已经先撑不住累得睡着了。

  好像在等什么人似的。

  在等……谁?

  “君上……”他面前的那个侍者小心翼翼地说,“君烛的尸……君烛,已经给您送过来了。”

  听到这句话,雪无霁空白的脑海里才被猛然灌入了记忆。

  他在等君烛啊。

  ……君烛已经死了。

  他在等他的尸体被送回来。原本雪无霁是要自己去接的,但被属下拼死劝住了。

  他们让他睡了一会儿。睡醒了,就能看见了。

  侍者说完话,便死死的闭住了嘴。尊上现在的表情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哪怕是看着都会觉得一阵心悸。

  他让开身,露出了身后的担架。担架上是一个黑色的、人形的布袋。

  “……退下吧。”雪无霁觉得自己不太能听清自己的声音。也许是太累了。

  侍者没有动。

  他看着雪无霁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的脸和眼下的青黑。君上除了刚刚那短暂的休息之外,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过眼了。

  几乎是摇摇欲坠了。

  侍者迟疑道:“君上……”

  “我叫你退下!”

  雪无霁打断他,猛然抬头喝道,双目如同两团骇人的鬼火。

  侍者被吓了一跳,赶紧低着头走了。

  魔王殿内于是空空如也,只剩下雪无霁一个活人。

  他站了一会儿,然后走过去,半跪下来拉开了缠绕的黑布。

  君烛白皙精致的面容显露了出来。

  雪无霁怔怔地看着他怀里的少年。君烛闭着眼睛,嘴角天生就是微微上翘的,看起来好像在做一个美梦一样。

  但是他的睫毛上已经凝结了霜花,嘴唇也没有了血色。他的身体一直是冰凉的。但他不能像以前那样,冷不丁地伸出手冰他一下子了。

  雪无霁看着自己掌心洇上的痕迹。他的大脑一下子完全空白了。

  血,很多血。

  少年的黑衣上全都是血,此刻已经慢慢凝固了。

  ……他死了?

  雪无霁像是在这一刻才忽然意识到了这个事实,指尖发起抖来,伸手过去碰了一下君烛的头发,喃喃道:“君烛?……”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你明明说,要做我最锋利的刃。

  你明明说,你永远都会为我点着一盏灯,跟随我,等着我。

  可与此同时,还有另一道声音在雪无霁的脑海里尖啸:

  ——他死了!

  他为了保护你而死的,你难道不知道吗?

  正因为他说过要做你的刀,才会死!

  你犯了错,他为你挽回。

  他是因你而死的……

  ——他是因你而死的!

  “不要再说了!!”

  雪无霁按住额角,想要把那道鬼魅般的声音从脑海里驱逐出去。那道声音便笑起来,幻觉之中,讥嘲如夜枭一般回荡在大殿上空。

  “……你不会死的。”

  雪无霁猝然站起了身,有点踉跄,扶着少年冰凉的身体,让他靠坐在了王座上。他看起来与这尊死物的王座一样毫无生气。

  “还有办法的……”雪无霁有点急促地道,“还有办法的。我是九命狐,我还有尾巴……我可以救你。我一定可以救你!”

  他从来没有对别人用过尾巴,一命换一命的说法也只是听闻。

  可他现在却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狂喜和冰冷同时在他的胸腔里激流着,心脏如同要炸开。

  九条雪白的狐尾如同绒绒的地毯,垂在猩红的地毯上。

  雪无霁抽出了不知寒,嘴唇轻颤了一下。

  自断一尾不会流血,可会很痛,那种疼痛是从魂魄上蔓延上来的,直刺脑椎。

  雪无霁痛得蜷缩在了地上,抖得厉害。他紧紧握着那条狐尾,脸色又苍白了几分。好半天,才缓过来。

  他把这条尾巴化为了灵力,让那一圈圈的灵光没入了魔族少年的胸口。

  他满怀期冀地看着。

  但直到那灵光全部消散了,君烛还是紧紧地闭着眼睛。

  “……为什么没有用?”

  雪无霁愣住了,手指痉挛了一下。

  是……方法没有用对吗?

  可是,该怎么做?

  “没用的……”

  “一起死吧,怎么样?……”

  心魔又在劝他了,既猖狂又怜爱。

  雪无霁咬牙道:“滚开!”

  他的膝盖已经跪麻了,寒意刺骨,他站起来的时候踉跄了一下。

  雪无霁扶住眩晕的头脑,往殿内跑去,越跑越快。

  他来到了藏书阁,这里有魔界乃至三界的书,说出需要查找的方面,灵阵就会自动引人到对应位置。

  这里有许多都是世上独一无二的珍贵孤本,往常雪无霁十分珍爱。但他飞快地扫过去,看过一本不是,便丢到地上。

  “没有,不是……没有。没有!!”

  “轰隆”一声,雪无霁烦躁地把书柜推倒在地,纸页纷飞,细小的尘埃在暗淡的光线里变成灰色的颗粒。

  他按住额角,抿唇,继续找。

  书堆了一地,柜子接连被他狂躁地推翻。

  在最后一个书柜里他找到了,九尾令人复生的咒语。

  雪无霁再三确认,指尖发颤。他把它看了一遍又一遍。

  他从来过目不忘,可这次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放心,干脆把书籍带了过去。

  君烛还是靠在王座上,睫毛在苍白没有血色的眼下投出阴影。

  “我能成功的。”雪无霁克制住了没有来的心慌,吸了口气,握紧了不知寒的剑柄。

  银剑好似也在哀鸣,一只白猫跳了出来,吼道:“雪无霁!你疯了吗?!”

  雪无霁扫了不知寒的剑灵一眼,漠然垂下眼睫。

  “雪无霁!!——”

  剑刃带着风声斩下,狐尾落下。因为疼痛,雪无霁最后没能抓稳剑,剑尖“锵”地一声刺进了地面。

  不知寒道:“不可理喻……不可理喻!你真的疯了!”

  雪无霁痛得快听不见了,哑声道:“……闭嘴!”

  他克制住发抖,挺直了脊背。

  死死握住了君烛的手,念出了咒语。

  符文生效,发出灵光落到了君烛身上,雪白狐尾开始融化,像一场小雪。

  ——可是,咒文念完,君烛依旧闭着眼。

  因为他的动作,少年宛若断了线的木偶一般从王座上栽倒下来。

  仿佛一盆冷水兜头浇下,雪无霁心里残存的火苗被熄了个干净。

  不知寒真的怕了:“你别再试了……雪无霁!你别再试了!”

  雪无霁的嘴唇也像死人一样苍白了,他脑海里什么都没有想,面无表情地再次斩下一尾。

  山呼海啸般的疼痛从魂魄上腾起,把他整个人淹没。但他连一丝痛色都没有露出。

  他咬破指尖,用血画了符咒,咒文也一字一句,念得格外慢、格外用力。

  这一次呢,应该能起效了吧?

  可是,没有。

  脑海里自己的另一个声音道:

  “你不要再试了,他已经死了。”

  “什么人不能复生,难道你还不清楚吗?”

  “他已经神魂俱灭了!”

  “哈哈哈哈哈……”

  ——神魂俱灭。

  这四个字犹如一把锈剑当胸穿过,一种巨大的悲恸忽然击穿了雪无霁的心脏,他跪坐着,呆呆地望着君烛。少年枕在他膝上,恍然如安睡。

  他三天前还在为自己戴上他亲手打造的银冠。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雪无霁捂住头,那声音仿佛是从肺腑里挤出来的。不知寒被激得震鸣起来,竟然呆住了。它从来没有看见雪无霁这样失态过,也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凄厉的声音。

  那简直不像人,而像是垂死的野兽。

  而后是戛然而止的漫长的死寂。

  “雪无霁……你……”

  它看着雪无霁整个人如雕塑一般,坐在那里不动了。

  过了很长时间,才有一滴冰凉的眼泪滴到了少年的面容上。

  这座魔王殿像是变成了一座坟墓,落针可闻。

  魔王殿外的雪下了很久,雪无霁也坐了很久。

  然而终此一夜,君烛都没有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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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什么君烛不会长大、不能碰水、经常昏睡。因为这是偶人小号,燃要切号。

  为什么会死……答案在魔族的那几句对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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