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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就明日吧。”

第116章

“就明日吧。”
钟隐月说。

沉怅雪点头:“明日也好。既然要明日……今晚, 就我来吧。”

“那也行。”钟隐月望向他,“你仍想自己去见见么?”

“总不能事事都让师尊替我做。”沉怅雪抬手按按他的肩膀,平静道, “这毕竟更是长老与我的事。有的事,得自己去做个了结才是。”

“而且,我还有些话想同他说。”

钟隐月没有多想,立刻点了头。

沉怅雪要做,他从不拦。

“他若对你出手,你便刺他,别刺死就好。”钟隐月说, “有我在。若明日出事,我替你兜着。”

沉怅雪朝他笑了笑,松开手,退后半步, 向他作了一揖,深深弯下身去, 躬身行礼。

干曜院内, 一片狼藉。

沉怅雪推开已经摇摇欲坠的院门。他刚一碰,院门就吱呀一声,往后一倒,砸在了地面上。

沉怅雪沉默片刻,抬脚迈过门槛,走进院里。

院里已经血流满地, 连门边血没淌到的地方,都已是一片黑褐色, 那是有血流过而又干了的痕迹。

院边种下的竹子皆已经断了,七零八碎地落在血泊里, 唯剩下几段竹根还插在土里。

院子里的有形之物,断的断伤的伤,那块石桌子已经四分五裂。

漆黑的魔气已经有了形态,从房舍里炊烟似的悠悠飘出来。

沉怅雪往里走去。

一入门中,他就见有一漆黑的人影跪在屋中——房中虽然同样一片漆黑,但幸而这间屋舍通往后院的门已被砍废了。

皎洁明亮的月光从那处洒进来,让沉怅雪能将屋中的景象看得清楚。

他看见有个人跪在过堂里。

那像个折腰的乞丐。他伏在地上,两腿跪着,上身趴伏,弓着后背。

仿佛有什么极重的东西压在他身上,他不停挣扎着想要爬起,却直不起身来。

他凄厉地惨叫着,身体颤抖,手用力地摁在地面上。

那人影漆黑。

沉怅雪再走近几步,便看清了——果不其然,漆黑的并不是那人本身。

他已经浑身裹满魔气。漆黑的魔气将他重重裹住,让他在月光底下像个匍匐的怪物。

走近了,沉怅雪又听见旁边的屋里传出了哽咽抽泣声,那声音恐惧极了。

沉怅雪听出是窦娴了。他并不理会,直直走到那被魔气包裹的人跟前。

他将听悲剑拔刀出鞘。

一剑落下,此人身上的魔气烟消云散。

此人口中惨叫一顿,僵着身子沉默片刻,身子一歪,咚地侧倒在地上。

这正是耿明机。

耿明机的面色更吓人了。他本就消瘦的身子此刻更是没了人样,瘦得跟个骨头架子似的,面无血色,连嘴唇都成了两片干裂的白纸。

他大张着嘴,大口大口呼吸着,连嘴里都丝丝往外呼出着漆黑的魔气。

他两眼麻木,已经毫无神采,胸口剧烈起伏着。

耿明机眯起眼,声音沙哑难听:“谁……”

“我。”

他这个连坐都坐不起来的模样,沉怅雪下意识地蹲了下去,想要跪下。

一只腿都贴到了地上,他又忽然想起,钟隐月说他不必再跪。

沉怅雪沉默了下,又将这条腿抬起来,蹲在了耿明机跟前。

他将两手搁在膝上,询问:“还听得到我吗?”

耿明机扯扯嘴角,哈哈干笑起来:“听得到。”

沉怅雪方才斩落了他身上魔气,用自己的灵力护了他一下,让他心魔暂散。

一时半会儿,心魔是不会来了。

可这方法并不能净心,无法对他的魔气斩草除根。心魔很快就会卷土重来,沉怅雪得速战速决。

“你来做什么?”耿明机竭力转转眸子,盯向他声音的方向,“你……看我笑话,看不够么?”

“看不够。”沉怅雪说,“过去,同门见我被长老罚跪折磨,皆是看笑话一样偷笑。”

“那样的日子,过了五十余年。如今寥寥几次,我怎么看得够。”

耿明机沉默了。

这一次,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笑出声,高高在上傲慢至极地说些居高临下的话。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一直没有说话。

沉怅雪也没有说话,两人之间安静了很久。

安静得他们能听到窦娴在屋子里害怕地抽泣。

听到这阵抽泣,耿明机眼睛里突然回光返照般的亮了一些。

他费力地歪歪脑袋,往那处看过去。他张了张嘴,却欲言又止,没说什么。

他又扬扬头,看向沉怅雪。

不知想了什么,呆呆望了会儿沉怅雪,他突然笑了。

“只可惜,你看不了……几次了。”耿明机咽下嘴里的血,咧嘴笑着说,“我入魔到这个地步……掌门,不会再放任我了……”

“我没有几日了,马上就会被……杀。”

“您倒是了解掌门,”沉怅雪说,“此事已经交给师尊了。”

耿明机突然大笑起来。

他笑得声音嘶哑,声音带血,嘴角边都淌出鲜血来。

他翻过身,面朝着苍天,声嘶力竭地大笑着。哪怕喉咙都笑得哑了,几次失声,却仍然不知痛似的笑着。

疯了一般。

“交给你师尊……交给你师尊!”他语句断断续续地哑着,一滩烂泥一般躺在地上大喊,“我这般……丰功伟绩!交给你师尊!!”

“我为……这个山门,受了多少苦,打了多少架……流了多少血!”

“个个说着……仰仗我……一出了事,全都刀剑相向……!”

“这便是同门!!”

耿明机疯了似的大喊一通,又将双手颤抖着费力抬起,朝着天空,撕心裂肺地喊,“悠悠苍天,何薄于我!!”

“若无那只狐狸……若无……那只狐狸!!”

他喊到此处,脸上的愤怒突然慢慢褪了下去。

他的两手突然失了力气,咚地两声,砸到两侧地上。

耿明机突然毫无征兆地平静了下来。

呆呆望了片刻漆黑的天井,他又抬抬头。

他眼中突然又浮现起恨意来:“我没错……错的尽是,你们这些……畜生。”

沉怅雪早知他死不认错的本性,并不意外,只点着头。

“你想要我如何?”耿明机瞪着他,“玉鸾……你们……究竟想让我如何!?”

“既叫你们杀了我,为何还不动手!?”

“你们想让我死在大庭广众之下……不可能!掌门不可能同意!!我就算入魔,也必须得被雪藏……不然,天决门的那些丑事,全都会被流传出去!!”

“你们非要我死在外面,就是推天决门入地狱!”

耿明机大声嘶喊,沉怅雪只是冷眼看着。

“我得了桂冠。”沉怅雪突然说。

被这句话突然打断,耿明机嘶喊的话语一滞。

愣了片刻,他皱起眉眼,愤恨道:“那又如何。”

“三十年前,我也得过桂冠。”沉怅雪看着他的眼睛,“那次得了桂冠,苍水流给了我听悲剑。可是回了山门,长老却狠狠责打了我,还将我关了半月柴房,暗中更用法咒压迫,逼得我在柴房现了原形,遭了同门好一阵耻笑。”

“长老那时说,是怕我在外面太过招摇,惹得外人发觉灵修身份,才让我涨涨记性。”

“我那时也是傻,便就那么傻傻信了。”

“后来数年,我再也没敢在大会上全力以赴。”沉怅雪说,“长老,你其实心里明白得很。”

“以我的剑法,之后数年,我都能与他人一争桂冠。”

“你不敢让我出头,是怕日后吃了我,无法向天下交代。”

耿明机喉头发哽,眼中仇恨未消,反倒越发愤怒。

“那又如何……!”耿明机说,“你……”

“师尊其实也未曾想让您如何。”沉怅雪说,“玉鸾师尊不是欺凌弱小仗势欺人之辈。只是,长老,您必须同样痛苦地死去,受尽白眼,被随意丢到路边遭野狗啃食了去,才算弥补了我。”

耿明机闻言怔了怔,张张嘴刚要说什么,沉怅雪又抢下话头补了句:“即使您无意补偿,也必须补偿我。”

“您欠我的。”沉怅雪说,“不过以牙还牙。”

“我何时欠你……”

耿明机刚要说什么,沉怅雪便站起了身。

他拔出听悲剑,突然一剑落下,插中耿明机的肩头。

耿明机一声惨叫,当即动弹不得了。

沉怅雪低下身,从怀里掏出一把短刀。

“你做什么!!”

耿明机咬牙切齿地痛苦大喊,沉怅雪置之不理。

他蹲下身,眼中平静又麻木。

“不要动。”沉怅雪盯着他,缓声说,“不是您说的吗。仁义礼法,天理伦常,做这些都是应该的。”

“连以身献大道的觉悟都没有,师尊修的道都是修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痛又如何,”沉怅雪低声念着他当时的话语,“你就该痛死,不懂事的东西。”

沉怅雪手中短刀猛地捅下。

刃撕皮肉,鲜血染红白衣,又喷溅出来,溅到了沉怅雪的脸上。

一炷香的时间后,沉怅雪拔出听悲剑,收剑入鞘,转身出了门去。

地上,耿明机如一滩死肉似的瘫倒在那处,气若游丝,身下已然血流成河。

他的肩头上流淌着血,血中漂浮着黑色的魔气。

而那肩头往下,一片空空荡荡。

沉怅雪走出干曜院,迈出门槛。

听到脚步声,钟隐月侧过头。

他刚要开口说话,就见沉怅雪满身都是血。

连那种漂亮的脸上都溅满了鲜红的血,还正往下滴滴答答着。

沉怅雪面无表情,脸上一点儿笑意都没有,满脸的麻木。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抬起一直紧握的左手。

他松开手,一堆碎骨他手中落下来,落到地上,响了一串噼里啪啦的声音。

钟隐月低头去看。

都是些被劈碎的碎骨,应该是人骨。

钟隐月又抬头去看沉怅雪。

沉怅雪仍然面无表情,脸上的血滴滴答答个不停。

钟隐月神色丝毫没变,只平静问他:“要不要抱?”

沉怅雪点了点头,转过身。

钟隐月抱住他,感到他一身黏腻的血都黏在了自己身上。

但他不在意。

干曜院中,耿明机紧咬着牙,翻了个身。

他费力地抬起手,费力地捂住被活生生扒皮、剥骨,又砍断了余下的皮肉的胳膊。

他摇摇晃晃地爬起来,眯着眼睛,竭力看清眼前,摇摇晃晃地进了卧房。

瞧见他的身影,屋中一阵惶恐的惨叫。

“别叫,”耿明机咽下嘴里的血,沙哑道,“别叫……!”

窦娴便又不敢惨叫了,她捂住自己的嘴。

耿明机听见空气里还有她恐惧的呼吸声。他往那处踉踉跄跄地过去,砰地一声,跪在她跟前。

“别怕……是师尊,”他说,“听我说……听我说,阿娴。”

耿明机几乎看不清眼前之物,他眼里模糊,重影斑斑。

他的喉咙快发不出声音了,疼得每说一个字都仿佛在冒血。他咬着牙,攥紧着拳头,竭力道:“今夜……你带着忍冬,去……去广寒长老,的院里。”

窦娴愣住。

“去了之后……便,别再回来。”耿明机说,“我恐怕明日就死……玉鸾宫,不会真让我死在大庭广众之下。天决门想清理门户,自然是要关起门来悄悄地杀……所以,你们,别再跟着我。”

窦娴早已吓得话都说不出口,她躲在角落瑟缩着,呆呆地望着耿明机。

“听好……你听好,”耿明机咽下嘴里的血,“我明日死后……不论,死状如何,你都不许……像往日那般,急着给我……出头。”

“我死了……这门中第一,不再是我……是玉鸾。”

“你若出头……那可是,枪打出头鸟……玉鸾,又向来与我结仇,那就是……与你们也有仇……”

“门中形势,向来是……谁强,听谁的。掌门早已不是……是非分明的,上玄了……”

“他就是个墙头草……你万万不能,再像往日那样……娇纵跋扈了……”

“去……日后,明日,我死后……去给你……沉师兄……磕头谢罪,求他宽恕……”

“拿我这几日,误砍了你的……伤……去给他磕头,跪下……他不原谅,你便长跪不起……”

耿明机把话说到这份上,窦娴终于反应过什么来了。

她哭着说:“我不要!”

耿明机不知哪来的力气,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

“别再骄纵!”他大骂,“此后……再无人,容你这个脾气了!”

“我要死了!窦娴!”

“玉鸾……唯一,能让玉鸾别太为难你的,便是沉怅雪!”

“干曜门此后要没落了,你无依无靠,你们都无依无靠!算我求你了,便去给他磕一个!!”

耿明机突然多了些力气,便竭尽全力地对她大吼起来。

窦娴捂着脸,再说不出一句话。

眼泪从她脸上淌下来。

耿明机看不到,但他听得到窦娴的呼吸开始颤抖。

他知道她哭了。

或许是大限将至,又或许是不舍这些弟子,耿明机心中一时也酸涩。

“我对不住你们。”他说,“我入魔,本就该……将你们,送走,可……”

他没送走,是因为那时入魔,鬼迷心窍,想拉着这一屋子的人都去死。

可如今魔气被斩断片刻,他清醒了些,听见弟子在屋子里害怕得直哭,才明白自己都做了什么。

但事已至此,带来的三个弟子都已经被斩死。

只剩下窦娴和白忍冬。

他不知道白忍冬在何处,只能指望窦娴知道,把他一起带走。

想着,耿明机叹了声,又咳嗽了几下。

“待……大会结束,你回宫……跟你邱师兄说……”

“……我已身陨。”

“他受伤一事,我多有教训……是我不是,你要他,好好养伤……别再闹脾气,耍小性子……再没人容着他了。”

“还有,此后,干曜宫没落……莫再,嚣张跋扈。”

“你们,也都……别再,仇视灵修。”

“否则,便像我今日一样。”

耿明机说着,却又扬起嘴角,笑着。

他满脸都是血,笑得颇为狼狈自嘲。

“……师尊……”

他如此这样,窦娴心中作痛,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走,”耿明机闭上眼睛,哑声说,“快走。”

“可是……”

“快走!!”

耿明机大吼起来,“还拎不清事儿吗!快滚!它回来了!!”

“你还想挨砍吗!?滚!!”

窦娴听得浑身一抖,见耿明机真的又弓下身子,捂住脑袋,撕心裂肺地开始惨叫,她便连忙站起身子来,掠过他,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