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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你可以软弱

第54章 你可以软弱
  更阑人静, 月色苍茫。

  白珒在屋顶上躺了许久,至少负责打更的弟子已经在他房下过了一遍又一遍。

  师父有察觉到他是重生的了?

  不,并没有。

  师父只是有些奇怪而已。

  “幽冥鬼窟是注定的一劫,不管我怎么努力都干不过天道?”白珒望着长夜,心下一片寒凉,“凭什么?”

  提点师父躲过了上官余杭, 却还是逃不过师父在幽冥鬼窟身死的历史?

  上辈子, 师父是被上官余杭害死的,这辈子, 师父是自己情愿牺牲的。

  洪荒是什么?为何能将幽冥鬼窟修补?在洪荒面前, 幽冥鬼窟简直不堪一击。那师父为何拥有洪荒?师父身上也藏有秘密吗?

  弄了半天, 所有人都不单纯。

  师兄少了一魂,不惧摄魂林侵害。

  师父身负洪荒,自知劫数难逃,还说自己早该五百年前就死了。

  一无所知, 像傻子一样, 被天道摆弄,他不甘心,他不服!

  若求而不得,该当如何?

  他说, 锲而不舍, 得到为止。

  有句话叫天地注定,也有句话叫事在人为。

  白珒起身,脚踏地, 头顶天,逼视着浩瀚云空,用力一指:“我艹你祖宗!”

  雷声滚滚响彻苍穹,不知是要下雨了,还是特意赶来惩戒这个大逆不道大言不惭的蝼蚁。

  白珒面无惧色,狠狠翻了个白眼,在屋顶躺平。

  雷鸣时断时续,直到倾盆大雨迎头泼下,白珒坐起身,略带狼狈和不忿的低嘲道:“不敢劈我就尿我,天道也会耍流氓?”

  雷电交加 ,大雨滂沱。

  白珒跳下屋顶,走了。

  浑身淋得湿哒哒,白珒也不着急换衣裳,在空炤门专门招待贵客的院子里,他跟江暮雨住对门。回来之时,正好遇上空炤门的小弟子送药,小弟子见到白珒,也省得跑腿了,直接将草木精华和汤药交给白珒,自己清闲了。

  白珒正要敲响江暮雨的房门,发现门掀着一丝缝,他索性直接推门进屋,轻声叫道:“师兄?”

  白珒走进内室,一股热气扑面而来,他呼吸稍滞,下意识绕过被蒸汽熏染的屏风,映入眼帘的场景让白珒当场傻眼。

  香柏木浴桶内盛着清水,水面漂浮着一层鲜花瓣,江暮雨闭目躺在其中,一头墨发和娇嫩欲滴的花瓣缠绵在一起;羽睫沾了水汽,如烟朦胧,秀眉舒展如云;肌肤莹润,在橙暖烛光的照耀下泛着玉色光泽。

  水中美人,勾魂摄魄!

  白珒不嫌穷酸的说,他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裸露的江暮雨,一时连呼吸都停了。

  前世的他怨恨江暮雨,自然不可能碰他,除了在诛仙殿气急败坏的一吻后,他就没把江暮雨怎么着。哪怕江暮雨重伤难愈,身体虚弱的同奶猫无异,他也没把持不住自己上去**,后来,江暮雨彻底康复了,他再有歪心思也不好使了。

  今生他对江暮雨抱有无限愧疚和无尽喜爱,所以此时此刻,这等视觉冲击太强劲了,面对天劫尚且面不改色的他,现在有点头晕目眩,心跳加速。

  白珒急喘口气,那点鼻血正欲一泻千里,突然被江暮雨胸口处一道殷红伤疤怼了回去。

  江暮雨皮肤白皙,细腻如玉,因此但凡有点磕了碰了都格外鲜明醒目。这道长达五公分的刀伤就印在江暮雨心脏的位置,陈年旧伤,疤痕已变得平整色淡,可在白珒眼中看来,却是触目惊心。

  他走到浴桶旁,伸手扒拉开碍事的鲜花瓣,仔细观摩那道伤疤,是不偏不倚正刺在心脏上的,并非简单一划,而是狠狠插进去。

  好似被毒蛇用力咬住五脏,白珒僵在了当下。

  江暮雨曾经受过这等致命创伤吗?

  他一时看傻了眼,繁乱的思绪堵得白珒脑壳生疼。

  修士不同凡人,打从修行的那天开始,脱凡胎洗精髓,身上被砍了劈了弄得血肉模糊,只要伤好愈合就不会留疤。哪怕被人腰斩,只要当时不死,再把下半身接过去,用药得当,严丝合缝,一点痕迹都不留。

  而之所以有的修士身上带疤,原因只有一个——那便是在他修行之前受的伤。

  白珒紧咬牙关,他知道江暮雨修行的年月,他难以置信,究竟是谁那么残忍,居然对还是孩子的江暮雨下此狠手!

  水中美人忽然惊醒,好像是做了什么噩梦,他无意间回头,正对上白珒那一脸“禽兽”表情盯着他看的模样,震惊之下,他随手捞起一把花瓣夹着洗澡水朝“禽兽”脸上糊去。

  禽兽猝不及防,满脸开花。

  等白珒用袖子抹一把脸再看人之时,浴桶空了,江暮雨穿着雪白的中衣站在面前,目含厉光。

  白珒窘迫的赶紧解释:“师兄,我不是……”

  “你怎么……”江暮雨正要出言呵斥,可话说出半截,当场哑然了。

  你怎么进来不敲门?

  你怎么偷看我沐浴?

  这听起来总觉得怪怪的,好像良家少女被那个啥了一样,膈应的江暮雨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是他太敏感,同为男子,就算被看光了还能怀孕咋地?

  想到这点,江暮雨燃起的无名怒火又无声无息的褪了下去,他似乎太过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曾经和师父外出,或是自己在外历练,经常有男子跟他搭讪,对他言语骚扰,他不懂的时候视而不见,懂了之后厌恶的不行。渐渐地,他不仅认为男女授受不亲,还觉得男男也授受不亲。

  不过此时在他面前的是白玉明,是他的亲师弟,跟那些贪图美色的登徒子不同。

  江暮雨凌厉的目光柔和了下来,有些疲倦的说道:“找我有事?”

  他为了遮羞,以最快的速度穿上中衣,根本来不及将身体的水渍擦干,此时衣服被浸湿,湿漉漉的黏在他光瓷白腻的肌肤上。衣襟领口还未收紧,宽松咧着,露出精致的锁骨;半干不湿的如缎墨发披在玉色双肩,衬出他清冷的面容更加白皙无瑕,身姿如烟迷离,超尘似仙。

  白珒目瞪口呆,只觉血气上头,鼻子酥酥的,温热的血液涌了出来。

  江暮雨:“……”

  好色的登徒子???

  “不是。”白珒胡乱抹了一把鼻血,“空炤门的人给我拿了好多人参,我吃多了那玩意就这样了,我那什么……我是来给师兄送药的。”

  白珒匆忙递上食盒以证清白。

  江暮雨信了他的鬼话,食盒里面装着一碗药和一瓶草木精华。白珒趁此机会去外头透口气,江暮雨换好衣服出来,见白珒俩鼻孔塞着锦布,模样要多傻有多傻。

  “你冒雨来的?”江暮雨看白珒的身上比他还湿。

  “我故意淋湿的。”白珒笑呵呵的说,“人参吃多了,火力旺。”

  草木精华用水晶瓶装着,里面的淡绿色药液清明剔透,白珒伸手抢了来,又牵过江暮雨的左手腕,将凤血玉镯往上推了推,倒出一点草木精华,小心翼翼的在细白胜雪的手腕上涂抹均匀。

  二人面对面坐在榻上,中间隔了张矮几,白珒神情专注,涂抹了一层又一层,心里却在暗自猜测江暮雨心脏处的刀伤究竟是怎么来的。他几次想开口询问,却又顾忌自己口无遮拦勾起人家的伤心往事,只好作罢。

  白珒起身走到江暮雨跟前,看着衣着端正的他,品着自己龌龊腌臜的心,突然难以启齿起来,臭不要脸的诛仙圣君扭扭捏捏道:“我刚才看你锁骨的位置有伤,要不,你把衣服解开点?”

  江暮雨伸手道:“给我。”

  “你自己上药不方便,还得照镜子。”这个节骨眼上的白珒确实没有非分之想,但架不住江暮雨光彩照人,他伸手把江暮雨的衣领往下拽了拽,一本正经的说,“你别乱动啊。”

  白珒沾着草木精华的手指在碰上江暮雨锁骨的瞬间,俩人心下均是一颤。

  这并非什么亲密无间的举止,可白珒心中却荡漾起连他自己都承受不住的惊涛骇浪,他低估了江暮雨的魅力,更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本以为最多也是溅起小小涟漪,却不曾想,指尖滚烫,直达心窝。

  江暮雨整个脊背都僵住了,他不知自己为何迷迷瞪瞪的就从了白珒,或许是不想拒绝白珒对他的好,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贪恋这一点稀薄的温暖,他莫名有点心跳加速,不知是否刚洗完澡的关系,热气熏头,他有点面红耳赤。

  白珒暗骂了自己千万声“没出息,窝囊玩意”,愣是哆哆嗦嗦的给江暮雨上好了药,他炽热的指尖残留着江暮雨身上独特的温凉,涌入神魂,让他有些迷醉。

  “师兄……”白珒极轻极柔的唤了一声。

  江暮雨抬眼看他,白珒的视线像一捧火,并不灼人,可他这块冰承受不住,他有点想逃。

  “大师兄!”突然的一声叫唤瞬间打碎了白珒的意乱神迷,更让心慌意乱的江暮雨猛松口气。

  二人一齐朝外面看去,南过从外庭一路小跑进来,当场撞见让他百思不得其解,总觉得哪里不对的一幕——大师兄坐在榻上,二师兄站在大师兄前面,二师兄左手拽着大师兄的衣领,右手手指还停留在大师兄的锁骨上,大师兄腰板挺得溜直,二师兄微微猫腰,俩人的距离似近非近,似远非远。

  嗯……南过的表情一言难尽。

  不用江暮雨暴力推开,白珒已经手忙脚乱的退开了,这种被人当众捉奸的羞耻感是什么鬼?!

  南过狐疑的狠抓头皮:“大师兄二师兄,你们在干什么?要打架吗?”

  白珒果断将所有不爽全算在南过身上,义正言辞的道:“你怎么冒失失的闯进来,门也不敲?太没规矩了,这可是咱掌门师兄!”

  “……”江暮雨看向乌鸦落在猪身上,看不到自己黑的白珒。

  南过真信了白珒的色厉内荏,蔫声蔫气的说:“我看大师兄房门敞开着,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白珒双臂环胸,盛气凌人:“真出事你跑进来就管用?”

  “我,大师兄……”南过委屈巴巴。

  江暮雨瞥了眼白珒,立即为小师弟出头:“你多大了?还没完没了欺负他?”

  “师弟不就是用来欺负的么?”白珒理直气壮道,“师兄要是心里不快活,也尽管欺负我出气。”

  江暮雨真不知道该夸还是该骂,为了不被白珒污染,他尽早结束了这个话题,对南过说道:“你告诉凤言,咱们后天启程回家。”

  南过喜出望外,红着眼睛点头。

  在空炤门待了十天,一行人的伤势好了大半,向门主辞行,再三推辞之下,水蓉还是执意送到南海范围外。此次诸事繁多,自然没心情游山玩水,南海风光一眼没看,再回到扶瑶之时,站在山脚下,临出行之前的一幕幕犹在眼前。

  黄芩和门中弟子早接到了空炤门的传信,老早就在山门口等待迎接了。尽管做足了心理准备,尽管一遍遍告诫自己要忍住,可当他们看见江暮雨一行人之时,眼泪顿时就崩溃了,不受控制的流个不停。

  “江公子。”黄芩抽泣的狠狠抹着眼泪,他不想在江暮雨面前痛哭流涕,他想坚强一点,可越是忍,副作用就越大,悲痛和绝望仿佛深海将他淹没,他泣不成声,“不,不对,是……是掌门。”

  江暮雨上前,握住黄芩颤抖的肩膀:“别哭了,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你,你真坚强。”黄芩苦着脸抽泣,凤言还是第一次见他涕泗交流的样子,不由过去将其抱住,以示安慰道:“咱们都要好好活着,为了师父,好好活着。”

  这一夜的扶瑶仙宗,人人悲苦,人人哀愁,如同这夏季多雨,从早到晚淅淅沥沥,很快,中秋团圆节到了。

  以往中秋佳节,南华就算再贪玩,离家再远,他也会跋山涉水赶在节日之前回来,和满门弟子共度佳节。

  祭月、赏月、拜月。

  各式绚丽的花灯悬挂,整个扶瑶仙宗张灯结彩,热闹非凡,更有月河长老自己酿制的桂花酒,以及新鲜采购的月饼,皮薄馅大,种类繁多。

  别看南华肚子里没多少墨水,每年中秋来临,他都会绞尽脑汁编出些叫人哭笑不得的灯谜供大家一乐,弟子们若有才艺也可以表演助兴,记得去年中秋,南过就来了一招豆腐雕花,赢得满堂喝彩。

  江暮雨吹箫一曲,引众人痴醉落泪,凤言弹琴一首,获大家连连称奇。

  昔年的喜庆祥和均已不在,欢声笑语碾碎在孤冷浩风中。

  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

  “这是桂花糖,这个是桂花糕。”南过从小厨房端了一盘糖果和一盘点心,在丹砂殿的**中,扶瑶弟子聚集在这里望月哀思。

  “没有弱冠的人不许喝啊。”白珒将一坛桂花酿放桌上,他以为会有弟子把持不住去喝,毕竟借酒消愁是个很好的麻醉法子。然而,大家都很听话,说不喝就不喝,可比师父在世的时候听话多了。

  “你们早这样,师父跟掌门能省多少心?”凤言也深有所感,说道。

  “被人责骂也很幸福啊!”黄芩说,“咱们越调皮捣蛋,师父就越是骂咱们,总比现在再也捞不着骂好吧?”

  “这个莲蓉月饼味道真不错。”一个弟子朝南过挥手道,“味道好极了,诶,你干嘛呢?”

  南过左手捧着西瓜,右手拿着刀雕成莲花:“拜祭月神啊。”

  “你还挺上心。”白珒失笑。

  迎寒祭月,设置香案,上面摆放着月饼,红枣,葡萄,西瓜等祭品,民间都是这样的习俗,南华在世时,每年都率领门下弟子玩这套,除了讨个吉利以外,其实就是闲的,为了热闹热闹而已。

  江暮雨来得迟了些,他独坐一旁,望着夜空中皎洁清月,初寒的空气微凉,院中的秋菊开得正艳。

  凤言和几个弟子放好了供果,又将花灯尽数点亮,跟以往相比虽然冷清,但有人积极活跃气氛,凤言也趁机问道:“有兴趣听曲儿吗?”

  南过眼前一亮:“凤师兄要弹琴?”

  凤言放下杯盏,起身道:“反正也闲来无事,弹一首曲子给大家助助兴。”

  众人听得这话,忙鼓起掌来热烈欢迎。

  黄芩去拿了古琴,据说那是名师打造,千金难求的名琴,凤言一直珍藏,若非逢年过节绝对舍不得拿出来。

  他这边坐下,众人那边凝神静听,江暮雨的视线从秋菊落到凤言身上,就见凤言双手放置琴弦之上,轻轻拨动,空旷悦耳之音随之飘来,宛如一捧清泉滋润干涸的心田。

  凤言的琴艺是高超的,这点无可厚非。

  白珒饮下杯中清水,寡淡无味。

  江暮雨的箫世间独绝无二,凤言的琴亦是无可比拟。

  前世的白珒很欣赏凤言的琴,每每到了心情烦闷之时都要听上一曲方能安心,尤其是在他生心魔的那段日子,多亏了凤言没日没夜的守在殿外抚琴,为他抚平心绪驱散心魔。

  再一次救了他,再一次令他重获新生。

  只是……

  白珒不知道那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总觉得那时候凤言弹得琴曲和后来的曲声不太一样,说不出哪里不同,就是差了点味道,不如他被心魔困囚之时那样荡心动听,莫不是当初超常发挥了?

  最可疑的是,他打那之后曾要求凤言再弹一次那时候的曲目给他听,凤言一愣,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他回答说:“那是一段不好的回忆,以后那首曲子我都不会再弹了。”

  白珒听了这话,觉得有理,往后便再不提及了。

  白珒想入非非,远处凤言的一曲已毕,他只好心不在焉的跟着众人一起鼓掌。

  “江师兄。”凤言抱起古琴,微微笑道,“如何?”

  江暮雨:“甚好。”

  黄芩点头沉醉道:“凤师兄的琴声真好听,跟谁学的?”

  “跟……”凤言迟疑片刻,道,“以前家中的邻居是当地有名的乐师,我跟他学的。”

  “真好。”南过呱唧呱唧鼓掌,“大师兄的箫也是名师传授,大师兄,能不能吹一曲呀?”

  众人当然迫不及待的想听,但他们可不敢像方才那样起哄架秧子,因为江掌门的气势实在太强了!

  江暮雨没有回答好,而是直接起身,随手唤来离歌。

  刚才还无精打采的白珒立马活力四射,竖起耳朵听。

  一音一调,用天籁之音四个字形容已远远不够,空扬幽谷,若虚若幻,比那空中圆月还要苍古清凉,比那院中秋菊还要婉傲盛美,余音袅袅,三日不绝。

  “谁说老天是公平的?”一个弟子凑到黄芩身边说,“你看掌门,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要模样有模样,要修为有修为,诶,太不公平了。”

  “哈哈。”黄芩推他一下,“你就羡慕嫉妒恨去吧。”

  “我最佩服的还是江公子的性情。”凤言忽然说道,迎上黄芩等人诧异的目光,“你们看他,永远是一派淡定从容的作风,无论是幽冥鬼窟还是生离死别,他都能做到镇定自若,处事不惊。”

  南过点头:“对啊。”

  “掌门要比咱们想象中的更坚强。”黄芩说,“扶瑶经历这么大的变故,他都能扛下来,多不容易。”

  南过叹气,面露悲色:“是啊,师父死后大家都哭得不行,只有大师兄忍住了。”

  黄芩稍一寻思,一个想法蹦了出来:“要不咱待会儿去放孔明灯?虽然没什么用就是了,但好歹寄托一下相思之情,我师父和掌门肯定……”

  旷世无双的箫声蓦然而止,众人一愣之下纷纷看向江暮雨。

  黄芩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才惹得江暮雨停止了箫声,忙问:“江公子,怎么了?”

  江暮雨眼底闪过一丝凉意,他握紧玉箫,收回魂灵之中,白皙的面色一片冰冷:“没怎么。”

  “大师兄,”南过小声问道,“你生气了?”

  乌云遮掩月光,将江暮雨的影子越拉越长,直至淹没,他红衣翻飞,孤立玉立在阴影之下,显得格外阴沉冷郁。

  “没有。”江暮雨转身要走。

  “诶。”凤言忙叫住他,“你不跟我们去放灯吗?”

  江暮雨背对着众人,声音听起来格外冰凉无情:“我不去。”

  南过道:“大师兄,就放个灯而已,耽误不了多少时间,这也是给师父的心意……”

  “别说了。”江暮雨打断南过的话,默不作声的走远了。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干什么了。

  南过只好求助:“二师兄……”

  白珒放下杯盏,只朝南过比划了个你们该干嘛干嘛的手势,倚在美人靠上,一语未发。

  江暮雨铁石心肠,冷血无情,在所有人为了师父的死痛不欲生之时,他该吃吃该喝喝,丝毫不见半点伤心,他对师父绝口不提,也不许任何人在他面前提起有关师父的只言片语,不然,他会面色大变,厉声呵斥,甩手离开。

  前世的白珒是这样认为的。

  这年中秋之夜发生的事情,虽然跟前世的时间线不同,但发生的一幕却是一模一样。

  他在听了江暮雨冷冰冰的“我不去”,“别说了”六个字后,终于忍无可忍,将那些时日的悲痛和绝望,怨愤与不甘全部发泄出去,他跑到九天云榭,将满院的梨花树全砍了,他冲到屋里,对着那个他厌恶至极的人嘶吼。

  “师父养你,育你,对你视如己出,到头来你就这么对他?你甚至没有为师父的死掉过一滴眼泪,你连师父的名字都不想提,好一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你不配当我师兄!”

  他疯了一般将屋里能砸的东西砸了个遍,他尽情宣泄自己的痛苦,指着他所怨恨之人破口大骂,他好似一头熊熊燃烧的火龙,不顾一切的啃食焚烧着那个冰人,究竟是寒冰冻着了他,还是他的火焰烧化了寒冰?

  白珒将吃剩下的苹果随手一丢,快步走上了九天云榭。

  *

  瀑布似银河倾斜,云漫雾绕,玉花飞溅。

  空中一轮明月挥洒下凄冷的银辉,将一朵朵雪白的梨花染上凄美的光晕。

  纤云四卷天无河,清风吹空月舒波。

  江暮雨站在窗前,遥望墨色苍穹,耳边静了下来,身边没有一个人,他反倒松了口气。

  他这小半生磕磕绊绊,经历了常人所没有的抄家,寄人篱下,被师父捡走,在修仙界摸爬滚打,最后赶鸭子上架般的继承了掌门之位。

  哦,对了,还有一次死亡。

  江暮雨下意识摸去心脏,隔着单薄的衣料,依稀能摸到稍有凹凸的疤痕。

  他十岁那年,赶去邻居家挑水的路上遇到了师父,师父是那种其貌不扬,但十分耐看的类型,与其说温柔慈祥,不如说玩世不恭,不修边幅。

  衣裳虽然老旧,但很识货的江暮雨认出那不是普通的粗布麻衣,当然了,同样的衣裳穿在不同的人身上,那效果也不同。像师父这样的,穿上龙袍那也不像太子,穿着破衣烂衫反倒特搭。

  江暮雨对这个要么是江湖骗子要么是世外高人的男子兴趣不大,他所想的是,是谁都无所谓,只要他能带自己离开叔叔婶婶家就行,只要有饭吃不饿死,能活着就行。

  至于什么扶瑶的,什么大弟子的,无关紧要。

  “师父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会好好对你的。”

  “是。”

  稀里糊涂的就认了师父,虽然他没有足够分量的拜师礼。

  师父递出一包热气腾腾的东西:“来,白面馒头,你瞅你这么瘦,得多吃点补身体。”

  吃糠咽菜多年的江暮雨,白面馒头已经是他可望而不可即的美食了,不需要就菜,他可以狼吞虎咽吃上好几个。

  “谢师父,我……”江暮雨突然想到他还是有拿得出手的东西,虽然对这个师父来说没啥用,不过,人家给他馒头了,他就算不回报一车面粉,给支皇朝藏品万金难求的玉箫也行,大不了师父将其卖了换钱。

  江暮雨领着师父走到一处墓地,在其中一个墓穴的坟头后面挖出一个锦盒,里面有用锦布精心包裹的玉箫。

  师父好像被这一番奇葩操作惊到了,老半天才反应过来,一扇子拍在江暮雨头顶:“你这孩子,怎么随便挖人家坟?这可是陪葬物品啊,你当心招鬼上身。”

  江暮雨不知那轻飘飘的蒲扇打在头上为何这么疼:“修士还怕鬼?”

  “我打个比方,凡人死了才没资格变成鬼呢。”

  “这是我的玉箫,叫离歌。”江暮雨说,“我担心被婶婶拿走卖掉,特意埋在这里的,至少寻常人不会随意挖坟,小孩子也不会被允许来这里。四年,没丢。”

  师父听了这话,异常开心:“小机灵鬼,挺有主意。诶,等等,你这箫……”

  江暮雨:“我要把它给师父。”

  “这居然是灵武!?我的天,这是什么狗屎运,呸,那个什么……好运气啊!给我?给我干嘛?不要不要,我又不会吹,你自个儿留着吧。”

  江暮雨想了想,看见师父身上老旧的道袍,灵机一动:“那就当掉它,给师父换身衣服。”

  “你这孩子真孝敬人。”师父感动非常,他拿走玉箫,把玩一番,说,“这可是好东西,无价之宝,等你跟为师修行两年后,为师教你怎么好好地利用它。”

  江暮雨半懵半懂,也没深问。

  “行了,你且回家收拾好行李,明个儿一早师父就带你离开。”

  仿佛一片青叶落于静湖湖面,掀起淡淡涟漪,江暮雨充满了期待,他相信自己的直觉,师父是个好人。

  他没有多少行李要带,穿了四年的褴褛衣衫,自己千辛万苦攒下来的几个破铜板,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唯一一件崭新的衣裳是他从来舍不得穿,格外珍惜的瑰红色布衣。是当年奶娘从杭州跑来看他,特意为他新作的,面料很普通,款式虽然新颖,但尺寸不符合小江暮雨好几岁的堂弟,所以婶婶大发慈悲的没有抢走。

  江暮雨取来穿上,用井水洗了脸梳了头,他想快些离开,一刻也不愿多待。

  “你想上哪儿去?”

  婶婶向来起得比鸡晚,睡得比狗早,此时天近黎明,她竟前所未有的起床了。她那一身珠光宝气的打扮十分晃眼,乍一看是个豪阔夫人,实际在真正有钱有势的人眼中,简直土得掉渣。

  “你想跟那跑江湖的走是么?”婶婶的声音有些尖锐,一贯懂得察言观色的江暮雨知道自己又要挨骂了。

  “是。”他毫不避讳的说。

  “你个小没良心的,我们家供你吃供你喝,给你地方住给你银子花,到头来你要撒手就走,真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婶婶气的眼眶发红,怒不可遏道,“什么掌门什么修仙,跟我这儿招摇撞骗,我呸!那穷酸鬼若是仙君,我他娘还玉皇大帝呢,我不许你去!”

  “我偏要去。”

  “你!”婶婶双目赤红,额间青筋直跳,这是江暮雨自进入这家门以来第一次顶嘴,一家之主的婶婶当然受不了,若她是一匹狼,那她全身的毛必然是炸开的,她上前揪住江暮雨的衣领,恶狠狠的说道,“若不是我收留你,你早流落街头要饭了!我给你吃喝给你暖和屋子住,你他娘不懂得知恩图报么,小小年纪就这么忘恩负义,狼心狗肺!夫君,快去拿绳子给他捆起来,关柴房里!”

  江暮雨有些害怕,他知道婶婶的心狠手辣,关柴房的经历他不是没有过,比起关在黑屋里不给吃不给喝,他现在想的是赶紧离开这个让他作呕的家。

  他挣扎起来,抓着婶婶抓紧他衣领的手腕狠狠咬上去,满口腥甜,婶婶失声惨叫。

  多年来早已麻木的亲叔叔和婶婶是同一阵营的,见妻子被咬伤,他忙到后面擒住江暮雨的双臂,限制了江暮雨的活动自由。

  十岁的他根本撕不过一个成年男性,理智告诉他这样死命挣扎是徒劳,他在犹豫要不要以真情打动那个比他还要冷血的亲叔叔,却突然间,愤怒到失去理智的婶婶从伙房冲出来,手中多了一把匕首。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直到那尖锐的刺痛传来,婶婶丧心病狂的喊叫,叔叔震惊失色的呼声,一切的一切好像都离他远了。他一动不能动,他的四肢百骸都麻木了,唯有心脏处的刀伤火辣辣的疼。

  刀子很冷,伤口很热,鲜红色的暖液顺着刀口源源不断的往出涌,叔叔松开了他,他失去支撑倒在血泊里,很冷很冷,渗入骨子里的冷。

  他知道,自己要死了。

  冷漠薄情的他,对生和死并没有多在意,别人死了就死了,自己死了也没关系。

  孤苦伶仃的他,对生和死一点感觉都没有,有时候甚至觉得,死了也是种解脱,一了百了,没准还能在阴曹地府见到奶娘呢。

  直到真正的死亡来临,他没有害怕,只是有些不甘,不甘心自己的随波逐流,不甘心自己死的这么简单。

  他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言于表,悲欢不溢于面。

  还有一句:生死不从于天。

  要死也是自己自杀,被别人一刀捅死算怎么回事?

  他脑中一片纷杂,从出生到结局,桩桩件件的事全在脑中过了一遍,堵得他三魂七魄都疼了。

  他以为自己走到头了,该死了,没想到,他可以重新睁开双眼,再一次欣赏这盛世繁华。

  师父救了他。

  具体怎么救的,尚未可知。

  师父果真是世外高人,他是扶瑶的掌门,没有胡言乱语蒙骗小孩,他神通广大,救治一个凡人的性命实属小菜一碟。

  他的第一次生命是爹娘给的,第二次生命是师父赐的。

  若能预见此时此刻,他宁愿从未遇见过师父,宁愿当初被婶婶一刀捅死。他虽然有幸活了过来,可如今却要再体会一次穿心之痛。

  他凉薄的想着,自私的逃避着。

  “师兄。”

  近在咫尺的声音让江暮雨宛如遭受毒蛇的啃食,他一激灵,猛转身看向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半丈距离的白珒。

  江暮雨冷声质问:“你何时进来的?”

  “进来半天了。”白珒说。

  凄冷月光映出江暮雨有些骇人的脸色:“不敲门就进,有没有规矩了?”

  “我敲了啊,但是你没反应。”白珒指着脚下道,“我还站这儿叫了你半天,你都不理人。”

  江暮雨冷冷道:“不想理。”

  “师兄。”白珒近前一步,温声道,“你心情不好,别憋着,宣泄出来吧。”

  江暮雨雪玉般的肤色透着一抹苍白:“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心情不好了?”

  “师兄。”白珒走至江暮雨跟前,伸手搭上江暮雨的肩,后者一颤,下意识要甩开,就听白珒又道:“师兄,我知道你的苦处。”

  江暮雨微怔,白珒的眸中闪烁着温润和暖的微光,并不灼人,江暮雨却好似被烫到一般往后退了一步。

  白珒说:“想哭就哭吧。”

  江暮雨心下震颤,胸口仿佛压着一块巨石,每次呼吸都是血肉模糊:“胡说什么。”

  “我说真的。”白珒掰过江暮雨的脸,迫使江暮雨与他对视。

  从那双清淡透彻的眼中,他看出了彷徨,看出了隐忍,更看出了一丝软弱。

  上辈子,师父仙逝了。年仅十七岁的江暮雨临危受命继承掌门,一举担负起了千年扶瑶,以他消瘦的双肩扛起整个门宗,那把从师父手中传承下来的雪霁对他来说并非世人神往的灵武,而是将他推到鬼门关的催命符。

  世间灵武,寥寥数几,闻者心动见者眼红,杀人夺宝不在少数,为了得到一把称手的灵武往往无所不用其极,屠杀整个门派更是早有先例。南华一死,镇山之人一倒,四方群雄野心丛生,明里暗里都在惦记着那镇派之宝雪霁。

  江暮雨没有功夫为师父的死伤心,他的责任重大,雪霁是扶瑶的命脉,他拼死也得守住。他身为师兄,必然要护佑好师弟们,他身为掌门,还肩负着将门派发扬光大的使命。

  这种责任是沉重的,是癫狂的,是绝望的。他不能哭,更不能露出哪怕丝毫的软弱。因为他身后还有两个师弟,为了他们他也得撑下去,把自己伪装成一只外壳坚硬的刺猬,尽管柔软的内心早已千疮百孔……

  “师兄,人是有七情六欲的,我们可以伤心难过,你也可以。”

  江暮雨面色霜白,他压下腔中满溢的悲意,沙哑道:“出去。”

  前世的白珒没有看清这点,他只当江暮雨是冷血狂徒,是背恩忘义;他骂过,闹过,无情的摧残过,如今,所有的怨愤悔恨全部报应在了他身上,他的五脏六腑都是痛的,好似被千万只毒虫啃食了一遍又一遍。

  “师兄。”白珒轻唤,伸手揽过这个只有十五岁的江暮雨的肩,将他整个搂在怀里,“哭吧,没人会因为你的眼泪而胆怯,就算南过软弱了,黄芩害怕了,所有人都胆战心惊了——还有我呢!天塌了,我替你扛,地陷了,我托着你,所有的压力和责任,我替你分担,别再苦着自己了,暮雨。”

  若身边一个知心的人也没有,软弱的自己也会变得坚强。若身边有了知心的人,再坚强也会变得软弱,这便是所谓依赖,所谓被爱。

  一滴清泪滑落脸颊,颤抖的肩膀,满腔的悲绝,他不由自主的攥紧身前人的前襟,将脸埋进那人结实的胸膛,无声的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