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用了差不多小半个时辰来到了横阳镇上。
因为闹荒的原因,镇上的人少了很多,放眼望去就零零散散的几个人,以往路边卖各种吃食的小摊也没了,空荡荡的有种荒芜苍凉之感。
抱着皎皎背着秦棉棉,身旁还跟着一只白鹿的殷峥疾步走向医馆,可惜的是医馆并没有开门,听人说医馆里唯一的坐堂大夫,周老大夫前些时日被自家儿子接走了,现在还没回来。
没有坐堂大夫,这医馆自然没法开门。
闻言,殷峥转身去车行雇了辆马车向县里赶去,镇上不是没有其他的医馆,不过这些小医馆内多是一些医术不怎么样的大夫,村里就曾有小孩在这些小医馆里被医出过问题。
前车之鉴在那里,殷峥再怎么心大也不会任秦棉棉吃这些大夫开的药。
马车上,皎皎从爸爸怀里下来,够着头去看背篓里的秦棉棉。
坐在背篓里的秦棉棉明显烧得更严重了,整张脸都红通通的,嘴鼻之间呼出的气体都带着股灼热感,嘴里难受得发出断断续续地哼哼声。
皎皎眼里含着担忧,踮起脚费力地伸手摸了下秦棉棉的脸:“爸爸,棉棉好像病得更严重了。”
闻言殷峥伸手摸了下秦棉棉的脸颊,发现触手的温度比起出门时的确高了不少。
皎皎转身拿过装有温水的竹筒递给爸爸道:“爸爸给棉棉喝。”
殷峥接过竹筒,把秦棉棉从背篓里抱出来给喂了水,意识迷糊的秦棉棉喝了两口就扭头不喝了。殷峥直接伸手捏住他的嘴又给灌了不少水进去才做罢。
小时候也有过发热经历的殷峥知道,病了后多喝水确实会好过一点。
“叔叔。”从马车内探出头的皎皎望向赶车的车夫道:“叔叔,棉棉哥哥生病了,皎皎和爹爹要带他去看大夫,叔叔让马儿跑快点好不好?”
被这么一个白嫩软绵的小娃叫叔叔,一脸苦相的车夫黝黑的脸上没忍住浮现笑意,脸上的褶子都舒展了些许,忍住不放轻声音道:“好,这就让马儿跑快点。”
话落挥了声响鞭,马车的速度当即提了上来。
有了马车去县城所花费的时间大大减少,一个半时辰就到了加阳县,没少来县城的车夫对县城很是熟悉,没等殷峥和皎皎说话他就将马车驾到了仁兴堂门口。
怕殷峥嫌他自作主张,车夫解释道:“这是县城里最有名的医馆,坐堂大夫的医术那是顶顶的好,前些时候小老儿的孙子也发了热,在仁兴堂抓了两副药煎了吃就好得差不多了。”
殷峥将背篓背上,抱起皎皎从马车上下来,将雇车的钱递给车夫,末了说了声:“谢谢。”
皎皎也跟着道了声:“谢谢叔叔。”
从车上下来的呦呦摇了摇脑袋,也冲着车夫呦呦了两声。
“不谢,不谢。”车夫接过钱,眼神止不住地往看着像是在和他道谢的呦呦身上瞟。
这只鹿……这只鹿怎么有点子奇怪?
殷峥抱着皎皎走进医馆后,将秦棉棉从背篓里抱了出来,仁兴堂的坐堂大夫一看见秦棉棉的脸色,眉头就皱了起来,把了脉又问了一番情况,就让殷峥将人抱去后堂。
张老大夫给秦棉棉扎了针放了血,又开了药让学徒去煎来给秦棉棉服下。
做完这些又查看了翻秦棉棉的情况,张老大夫拿过学徒手上的药包递给殷峥道:“酉时前热能退下来就没事,没退下来的话就将这方药用两碗水煎成一碗水喂他服下。”
殷峥接过药包,付了钱就一手抱着皎皎,一手抱着秦棉棉朝外走去。
他们也没走远,就在离医馆一条街的地方找了家客栈要了两间房,打算等秦棉棉的热退了下来再回村。
其实要一间房就可以,但是殷峥又怕秦棉棉过了病气给皎皎,这年头小娃因为一场发热就夭折的事不见少,在关于皎皎健康的事上殷峥总是过分小心。
客栈不准带牲畜进房,呦呦被牵到了后院的马房。
进了屋殷峥将秦棉棉放在床上,又让伙计打了盆冷水上来,将脸帕浸湿了放在秦棉棉的额头上。
皎皎窝在一旁爸爸让人送来的躺椅上,裹着毛绒绒的毯子看着这一幕,虽然担心棉棉,但皎皎很乖,爸爸不让他靠近,他就不靠近。
殷峥走过来摸了下皎皎的小脚,发现热乎乎的并不冷,紧绷的面色稍松,跟着坐上躺椅将小小一团的皎皎连人带毯子圈在怀里。
皎皎躺在爸爸怀里没一会就睡着了。
酉时,秦棉棉的热退了下去,醒来吃了点粥就又睡着了。
见他的热退了,皎皎和爸爸也放心的下楼吃晚食,只是刚吃了没两口外面就响起了嘈杂喊叫声,似是在喊着什么突厥人来了等等的话。
殷峥眼神一沉,不可避免地回想起了七年前四方镇的场景,他迅速捞起皎皎往楼上奔去,将熟睡的秦棉棉摇醒,然后打开一点窗户的缝隙往外瞅。
视野间道路上全是奔来走去的人群,慌忙的脚步,各种各样的呼喊声。
只是一个呼吸间整个县城就混乱了起来,争吵声,喝骂声,哭泣声响成一片,衙役与官兵试图维持秩序,但作用似乎不是很大。
加阳县离边关的距离说近却也有那么些距离,说不近却也仅仅只隔了两座县,但由于它并不是什么富庶之地,也不是必争之地,多年来除了偶尔有流寇和溃兵外,从来没有被大股敌兵攻占过,所以相比较其它的县城来说,它的城墙很是破旧低矮。
换一种说法就是,加阳县的城墙很容易被攻破。
这一点不仅城里的大户人家心里清楚,走街串巷的平民百姓心里也清楚,而他们更清楚的是突厥人的凶残,毕竟突厥人屠城的事迹并不少见。
整个县城人心惶惶,听着城门传来的巨大撞响声和喊杀人,似乎隔着老远都感受到了突厥人身上的凶煞和刀尖上的血腥气。
不像心里还抱着隐晦期待的平民百姓,大户人家的心里根本不相信县里的衙役和巡检能守住城门,心里知道那破城门根本坚持不了多久的他们,开始慌忙指挥着家里的打手和奴仆收拾家当细软。
马车疾驰在街道上,车里神色凄惶的县爷带着家眷想要前往南面码头坐船逃生。
“轰隆隆!”
伴随着剧烈的响声,城门被撞开了!
马蹄声,喊杀声,呼喊声,哀嚎声,整个县城瞬间如同炸开了的锅。
同一时间殷峥用床单将皎皎和秦棉棉分别裹在胸前和后背,转身就向着楼下奔下去,客栈里同他一样往楼下奔逃的人有不少,但不是很多,不少人害怕的躲在房间里,以求这样能逃过一劫。
殷峥没对他们的做法加以置喙,下了楼直奔后方将呦呦从马房里放了出来。
街道上混乱不堪,人群四散奔逃,远处城门口,骑在马上的突厥人举起长刀,仿若碎肉机一样从城门推进过来,火光下突厥人的面容和旗帜混杂在血肉里,显得凶恶无比。
殷峥低伏着身体,腰身肩背绷紧,弯折出极具流畅和力量感的线条,他压着眼帘目光四处搜寻着路线,犹如丛林中的捕食者快速奔伏在丛林中。
县城的北边靠近矣山,而对殷峥来说只要一入山林,他就有绝对的把握让突厥人找不到他的身形。
只是殷峥对加阳县的路线布局很陌生,二十多年来他来过加阳县的次数一只手就数得过来,闯入过几次死胡同后,殷峥的速度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
人群一片片冲突,惨叫声混杂着火光,一道道浓烟冲上夜空,取代乌云压在整座加阳县上。
房门被粗暴的破开,躲在屋里惶恐不安的男子绝望之下拿着菜刀冲上去,惨烈的呼喊声从他嘴里爆出,只是刚短促的呼喊了一声就被陡然切断喉咙,只剩呼哧呼哧宛若破掉的风箱的粗喘声。
身如铁塔,鲜血泼了半身的突厥人显得格外凶恶,转身朝着屋里疯狂发出哭叫的妇人和孩子冲去。
轰的一下,燃烧着火焰的房梁倒塌在地,夜色里亮起的刀兵映照着火光,汹汹大火中一个女子躺在那里,半边身子都被剖开,浓郁的血腥充斥着鼻腔,在她的周围还横七竖八的躺着三具小孩残破的尸体。
不少街巷里自行组织了青壮人拦在巷口,为自己身后的家人争取逃跑的时间,只是这些从未见过血的平头百姓哪是在战场上磨砺过的突厥人的对手,只一个照面就被劈翻在地。
哭泣,哀嚎,嘶吼混杂在一起刺耳得要命,一路上殷峥都将皎皎牢牢按在怀里捂住他的耳朵,避免他看见和听见那些不该小孩听见看见的东西。
再次进入死胡同后殷峥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却在快要靠近胡同口时遇见几个身着皮甲,身如铁塔的突厥人。
望着他们咧出的残忍笑容,殷峥目光沉沉地一压,手中握着一把宽背的斩骨刀,丝毫不减速度地迎了上去。
呦呦也蹬着蹄子,埋头冲上去企图顶死他们,半路被殷峥一手揪着扔在了后面。
只一个照面,两具失去生息的尸体就重重地砸在对面的墙上,不过几个瞬息,殷峥速度丝毫不减地离开胡同,而胡同口横七竖八的躺着三具尸体。
暗红色的血蔓延开,那几具尸体脸上凶恶的笑意还在向着恐惧转变的途中就没了生息,导致尸体脸上的表情呈现一种狰狞的畸形感。
一直待在爸爸怀里的皎皎,在爸爸要迈上左边那条街道的时候,突然伸手扯了下爸爸的衣服。
皎皎扯衣服的力道并不大,按理说这点轻微的力道在人极速奔跑的时候极容易忽视,但殷峥偏偏就察觉到了,还低头对上了怀里眼睛亮亮的皎皎:“?”
“爸爸走这边。”
皎皎皱了皱小鼻子,伸手指向了与殷峥前近的方向完全相反的街道。
正常成人对小孩突然出声指向的方向,一般选择无视或者质疑,但殷峥就是毫不犹豫地朝着皎皎指的方向奔去。
就在殷峥和呦呦哒哒哒的脚步声消失的后一刻,一小队突厥人从殷峥原本要前往的街道冲了过来。
“爸爸这边!”
“这里。”
“不去那,那不好,走这里。”
在皎皎一连串的指路下,殷峥遇见突厥人的次数越来越少,甚至在后来又好几刻钟都没曾遇见过突厥人。
明明突厥人在满县城的肆虐,耳边不断地听见突厥人的怒吼和各种哭叫,偏偏在其中奔跑的殷峥一个突厥人都没遇见,这已经不是运气好能解释的了。
李家村,村长爬上屋顶面色沉郁地看着下游村那边的火光冲天,面沉如水:“下游村出事了。”
李大跟着爬上去看,只见西边一股浓烟冲天而起,隐隐约约能看见火光,只是因为隔着雾山,被高大的树木遮住,导致看得并不清晰。
他心里紧跟着一沉,七年前突厥南下,槐树村就是这样被一把火给烧了,全村老幼没一个活口,要不是州府的兵赶来得快,他们李家村说不定也要遭了害。
从屋顶上下来后,村长就带着李大挨家挨户的叫了十来个人,举着火把走山路去下游村探查情况。
加阳县逃往南边码头的马车上,孟栖梧紧紧攥着手里的帕子,眼帘遮住的眼里溢满了不甘,她明明,明明就快将秦知熠那小孩握在手里了,这突然出现的突厥人让她所有的一切都白费。
西营那群废物是吃白饭的吗?怎么就让突厥人……
车里正在暗狠着的孟栖梧突然一头装在了车壁上,然后整个世界翻腾了起来。
迎面砸来的实木将疾驰的马砸翻在地,马车瞬间颠倒腾飞了出去,在地上滚了几番后停了下来。
捂着撞破了的头的孟栖梧从马车里抬起头来,头脑晕乎乎的就听见了突厥人的笑骂声,还有丫鬟婢女和家眷的哭喊惨叫声。
孟栖梧打了个寒噤,扭头就撞上了从马车外探进来的血红眼睛,目光落在突厥人那异于中原人的样貌上,她豁然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在被人拽着脚拖出去时,嗓子里爆发出了绝望的哭喊尖叫,疯了般不断地用脚去蹬握着她脚踝的手,企图挣脱即将面对的悲惨命运。
突厥人抬手重重扇了她一巴掌,打得她眼冒金星口鼻流血。
看着安静下来的人,突厥人满意地咧嘴,扯开裤带正要做什么时,一直利箭疾速射来,射进这个突厥兵的左眼。
惨叫从嘴里爆发,剧痛刺激了突厥兵心里的暴虐,他伸手折断了眼睛上的箭矢,扭头看向箭射来的方向,呜哇呜哇地大喊着一些话,提着刀冲了上去。
射箭的是赵泽熙,他知道自己这一箭射出去会很危险,但从小受的教育让他无法坐视这一幕。
面对冲上来的突厥兵,他一扯缰绳,驾着马扭头就跑,边跑还边回头射箭,将仇恨牢牢地拉在自己身上。
得救了的孟栖梧连滚带爬地从地上爬起来,颤抖着手爬上一旁的马,歪歪扭扭地骑着往码头跑。
街道上死者与未死者堆叠在一起,痛苦的呻吟与蔓延开的血液,为这个夜晚绘制了一副极为惨烈的图画。
“爸爸这边!”
殷峥几乎没有停顿地就朝着皎皎指的方向跑去,时间到了现在,城里的突厥人越来越多,渐渐的殷峥也会撞见一两个突厥人,在处理遇到的零散两个突厥人时,意外撞见了一小队突厥兵,知道拖下去会遇到更多人,殷峥并没有给与理会,转身四处奔跑。
突厥中为首的小头突然对着天空发出了一箭,带着火光发出尖锐响声的响箭升上夜空,很明显他们在召集人来对殷峥进行围剿。
殷峥有点疑惑,按理说满县城逃窜的人这么多,发出响箭召集人来围追他完全没必要,他又不是大雍什么重要的将领。
殷峥不知道的是,他先前杀的突厥兵中有一个是突厥兵里的小头目,最重要的是这个小头目的身份还有点不一般,是突厥一个部落首领的小儿子。
虽然他当时没被人看见,但是他这提着刀一身凶悍气息丝毫不逊于突厥兵的人,显然是重要怀疑人员。
殷峥的速度明显比这些突厥人快,没一会就与他们拉开了距离,只是随着向着这个方向包来的人越来越多,就算有皎皎的指路,还是会在转角或者下一个路口的时候遇上一两个突厥人。
随着时间的推移,追在殷峥身后的人拉开了长长的一条,看着就让人胆战心惊。
殷峥一边躲避着从各个角落袭来的攻击,一边继续快速穿梭在大街小巷向着县城北边奔去。
突厥人一直没追上殷峥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跑得没殷峥快,还有各种奇奇怪怪可以归在运气不好的突发事件上。
比如追着追着突然被地上凸起来的一块石头给绊倒,手上的刀一歪,往自己脖子上剌了一刀,当场毙命。比如跑着跑着不知道从哪掉了快砖下来,被砸了个头破血流,更离谱的是地面突然塌陷下去好大一个坑,毫无防备手里还提着刀的突厥人猝不及防掉下去,当场就死了不少人,而且都是被同伴手里的刀给捅了个对穿。
就他娘的离谱!
“这边!人在这边!”
“来两人跟我从这边追,剩下的人分两队侧边包抄!”
“这里这里,快!”
叽叽咕咕的声音殷峥虽然听不懂,但是也明白那应该是在说着怎么围堵他的话。
在他们眼前殷峥跳起,手臂抓住了墙沿翻了上去的同时,手里还提着一只鹿。
一群人连忙追上去一看,才发现这墙真不是什么人都能轻易翻上去的,当即连忙你踩着我,我踩着你的往上翻了。
等他们翻了上去后就见殷峥从房上跑到了街上,又从街上翻到了屋上,连续翻上几条街后就不见了人影。
站在房顶上的突厥人眨了眨眼,一时间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的茫然。
好在陆续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失去了身影没一刻钟,就再度得到了那人踪迹的消息。
眼看着离县城北边越来越近,一条汹涌的火蛇突然蹿起,有着猛火油的加持转眼就吞噬了整个北边,火势凶猛得照亮了半边天。
一般的火势绝对蹿不了那么快,殷峥在这之中嗅到了刺鼻的味道,意识到他们绝对用了助燃的东西。
前路被凶猛的火势拦截,后路被追赶过来的突厥人堵住,殷峥按住怀里皎皎的头,握紧了手里的斩骨刀转身看向了眼前的人。
突厥人对殷峥来说算不上陌生,毕竟七年前他就是从突厥人中杀出来的,而他脸上的疤就是那时留下的。
东街,葫芦巷,这里爆发了小规模的厮杀,在身体被捅个对穿的时候,赵泽熙也疯狂地将手中的钢刀劈下。
滚烫的血溅了他满脸,过浓的血腥味让人作呕,他握着手里的刀狠狠一剌,然后一脚将眼前的人踹倒,那插在他腹部的钢刀随着突厥人的倒下,也从他身体里抽离。
大量的鲜血从伤口流失,剧烈的疼痛撕扯着整个身体,所有的喧嚣都在远去,仰倒在地上的那刻,赵泽熙眼神发直地望着被浓烟遮挡住的天空。
看着看着他咧开了嘴,露出了满嘴的腥红,大量的血从嘴里呕出,在失去意识前他想,好像也不亏,他这一条命可是换了突厥人三条命呢!
码头上,在即将登上船只的那刻,孟栖梧被远处飞驰来的箭矢射了个对穿,剧痛从胸部炸开,她动作缓慢地低头看了眼胸前的箭头,又抬眼死死地盯着近在咫尺的船只,身体控制不住的往一旁歪斜,噗通一声,那浸了血的身影倒在了冰冷的江水里。
血腥与黏稠的气息萦绕在这方,狭窄的巷子里堆满了尸体,过于浓郁的血腥味让人作呕,厮杀中的殷峥一只手始终牢牢按着怀里皎皎的头,不允许他看见眼前的一幕。
厚重的刀身从肋下斜着劈到胸口,浓稠滚烫的血从那方飚出,溅了殷峥一脸,顺着下颌往下滴落,砸在了乖乖缩在爸爸怀里的皎皎手上。
又是一刀砍在冲上来的突厥人胸口上,过大的力道将那人砍在了半空中推了出去,砸翻了前面的几个突厥人。
巷道这种地方不利于殷峥逃跑,却也限制了突厥人的进攻,巷道的狭窄最多只能让两个突厥人并肩前行,这代表着出现在殷峥面前的始终只有两人。
尸体堆满了小巷,像是在他们与殷峥之间堆砌了一道及腰的肉墙。火光从前方映照过来,他们看不清背着光的殷峥的面容,只能看到一道黑乎乎的身影和乍现的刀光,每每刀光乍现就是两人倒下。
看着不断倒下的战友,这群从战场上厮杀出来的突厥人也不免感觉到了一股凉意,体内沸腾的血液冷却下来,在这寒冬腊月之时这些突厥兵终于感觉到了那透骨的寒意。
县城各处的厮杀依旧在惨烈地继续,但是越来越多的突厥人再往这方小巷围过来,待其中一个骑在马上的将领过来时,突厥的主力部队都来到了主力。
名叫巴束的突厥将领看了会巷子里的情况后,拿过了弓箭,拉满了弓瞄准那个汉人胸前的包裹,然后松开了手。
破空声传来,殷峥眼神一动,将冲上来的突厥人劈开的同时,向左划过的刀尖精准地将空中疾射过来的箭矢一同劈了下来。
叮!
金属落地的声音在各种嘈杂声中小得几不可闻,远处的那个突厥将领还是听到了那一声箭头落地的响声。
他眼神一眯,很难判定刚刚那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巧合的话倒是没什么,但若是有意为之的话,眼前的这个人就有点……
想着他又接连射出几箭,不出意外的是这些疾射过去的箭都被殷峥劈开不断冲上来的人时,连带着砍落在了地面。
他是有意的!
巴束得出了这么个结果。
一个在这样情况下还能精准斩断他射过去的箭矢,这样的人绝对不能让他出现在战场,死在这里是最好的结果。
巴束是带着人来打草谷,给汉军找点麻烦的,在夺得粮草金银和人口后就该撤离,免得汉人的军队追来,但是他的弟弟死在了这里,这让他心痛如绞的同时怒不可遏,发誓一定要将杀害他弟弟的汉人找出来剁碎喂狗。
巴束眼神落在殷峥手中的那把斩骨刀上,眼眸一颤,随即勃然大怒,他看过他弟弟身上的伤口,与这把刀造成的伤口一模一样,他弟弟是死在这低贱的汉人手上的。
得出这个结论的巴束怒到了极点,不断地呵斥着士兵上前将他杀了,甚至还放话杀得那人者赏金五百。
听得他的话,原本被杀得心生退意的人瞬间又充满了战意,举着钢刀争先恐后地向着殷峥冲去,在察觉到眼前的人在有意护着胸前和背后用布包裹的东西后,这群突厥人的攻击方向就统一集中在了殷峥的胸前和背后,再加上远处偶尔放来的冷箭,这加速了殷峥所需要消耗的精力。
随着时间推移,血腥气越发浓烈,殷峥身上也渐渐出现了伤,动作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只是眼神越发凶狠悍猛。
此时的殷峥像是被狼群围剿的虎,再凶狠再暴戾也能预见他接下来的结局。
一把钢刀劈在了殷峥的左肩处,布帛断裂的声音落入耳边,殷峥反手一刀将人劈开,同时伸手接住身后落下的秦棉棉,使巧劲将他抛到了身后,在那里有只白色的鹿被殷峥拴在了那里挣脱不得。
做完这些的他将怀里的皎皎往上搂了搂,快速将肩膀处断裂的床单系好后,举刀挡住劈下来的两把钢刀,胳膊上的肌肉暴起,手一翻将两把钢刀压下的同时抬腿横扫了过去,硬生生将两人踹飞出去,陆续撞倒了身后的三四人。
这一系列动作下来致使殷峥来不及躲避,被疾速射来的箭矢洞穿了左肩,他挥刀砍断箭头,面容上没有一丝变化。
在这之中殷峥始终将皎皎按在怀里,怕他看到这些血腥的场面。
皎皎也十分乖巧的蜷缩在爸爸怀里,小手紧紧攥着爸爸胸前的衣服,乖乖的不给爸爸添麻烦。
只是人有力竭时,随着时间的流逝,殷峥的动作越来越迟钝,身上的伤也越来越多,手臂,腹部,大腿,肩膀,后背,全身上下唯独胸前没有受到一分伤害,好几次来不及他都是用后背抗下了伤害。
冲天的火光下,他整个人被血浸了个透,这些血有一部分是他的,更多的是突厥人的。
眼见着这人越来越靠近巷道口,外面的巴束忍不住心惊胆战起来,这些是他手下最优的战士,虽说不是身经百战,但至少也是上了不下五次战场还活着回来的人,可就是这么些人在这人面前像是砍瓜切菜一样。
也好在这是一条两面都是高墙的巷道,要是在宽阔的场地,这人早就杀出了重围。
巴束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人员的减伤几乎已达到他所能承受的临界点了,在再这样下去,这场打草谷的损失就堪称惨重。
巴束在犹豫,若是这样就放弃了的话,那未免太过……正想着远处一个骑着马跑来的突厥人靠近他说了什么,巴束握了下拳头,眼神阴狠地看着殷峥不得不下了全军撤退的命令。
只是在下达这个命令时,一把从殷峥右肩劈下的钢刀,尾尖划破了床单在皎皎的手臂上落下了道两寸长的口子。
鲜血从伤口中冒出来,紧紧揪住爸爸衣服的皎皎死死咬住嘴唇忍住不哭,但手臂上传来的剧痛还是让他没忍住泄出两声哭音。
这两声哭音落入殷峥耳里,不亚于惊雷,一直没什么表情的他眼瞳微颤,整个人肉眼可见的慌乱起来,他小心掀开包裹住皎皎的床单想看看是哪里伤着了,结果却让皎皎看见了他脸上,肩上,手上的伤。
就那么一瞬间,孩童的啼哭从他怀里爆发,远远地传开了去。
皎皎知道受伤流血不好,但由于在这个世界他从未受伤流过血,所以也仅仅是有个不好的印象在脑海里,具体为什么不好他本人是模糊的。
直到现在,疼痛由手臂向着全身蔓延开,仍在怕打扰到爸爸的他在强忍着痛的时候,看见了爸爸身上密密麻麻的伤口,委屈,疼痛,害怕,担心,心疼一齐爆发开来,让不知道怎么办的他选择了小孩最擅长表达情绪的方式,哭泣!
城外,正带着人马赶往加阳县的齐祖清仰头看了眼天,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整个天空好似一瞬间暗了下来。
城西处,破了杀戒的空尘骇然扭头看向了城北火光映照处,他一身僧袍沾了血,脸上星星点点的血迹也没破坏他眉眼间的慈悲,尤其是那双眼睛分外的温润清亮,不沾染一点儿世俗尘埃。
别人或许因为县城上方的浓烟看不明白,但极其擅长观天象的空尘一眼就看出了北边天空的异象,很难形容在他看见北方天空异象的那刻,心里腾升的那种控制不住想要靠近,却又本能想要退却的毛骨悚然感。
空尘皱紧了眉,再度看了下北边天空的异象,确认了什么后握紧了手里的刀,快速向着城北奔去。
带着人马撤退的巴束在听见皎皎哭声了的那刻,莫名停了下。
“轰隆隆!”
孩童的啼哭声伴随着雷声,紫色的闪电从夜空中划过,在这冬月间的闪电罕见又带着某种诡异。
巴束几乎是下意识仰头看去,就见那浓厚的乌云中闪烁着密密麻麻碗口粗的雷电,犹如蛛网般笼罩住夜空,莫名的让人心生畏惧。
“爸爸…爸爸…哇啊……”揪着爸爸衣服的皎皎哭得很是惨烈。
第一次见皎皎哭的殷峥称得上一个手脚无措,他抬手想去擦皎皎的眼泪,满是鲜血的手却在皎皎白嫩的脸蛋上添了一抹血污,缩回手来的他看着皎皎哭得喘不上气来的样子,目光落向下在了他手臂上的伤处
看见那条伤口时,殷峥胸腔像是被什么东西撕扯着,带来巨大的痛楚。
他抱着皎皎趔趔趄趄的往医馆的方向跑,在他身后的地上留下了一长串的血迹。
哭得喘不上起来的皎皎在被爸爸抱着向着医馆去时,抬眼看向了远处快要消失在视野范围内的巴束他们,他抬起了没受伤的那只手,指着巴束他们的背影:“坏…坏人…”
那带着哭腔的嗓音里满含委屈。
巨大蓝白色的光束轰然向着巴束等人的方向倒灌而下,那一刹那整片天地都被照亮。
“轰!”
响彻天地的巨响慢半拍的轰然炸响在耳边,那一瞬间马匹嘶鸣着跪倒在地,刚骑着马到城门口的齐祖清直接从马背上摔下来,所有人同一时刻出现耳鸣现象,脑海里只剩下嗡嗡嗡的声响。
不远处那毁天灭地的声势像是要将苍穹撕裂,正向着那方向奔去的空尘避不可免地闷哼一声跪倒在地。
整个县城突如其来的安静下来,只剩雷电的嘶吼,那雷网中所蕴含的恐怖力量让人心悸,只远远看着胸腔就尖锐地疼到喘不过气来。
众人心里满是骇然,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是无法体会到那种恐惧。
整个县城中唯一不受影响的只有殷峥,连巷道里追出来的秦棉棉和呦呦都被这声势压迫得趴伏在了地上。
当一切安静下来时,众人久久回不过神来,过了有大概三刻钟,空尘率先有了动作,他撑着地站起来,摇摇晃晃的往雷束降下来的地方走去。
城门口的齐祖清也回过了神,带着人马迅速进了城。
那雷束没有对县城造成太大的伤害,除了突厥人。
是的,所有的突厥人都死在了雷下。
当看见那些焦黑的死得不能再死的突厥人尸体时,饶是从来不信什么报应的齐祖清也沉默了。
这冬日来的雷电本就奇怪,声势如此浩荡的劈下,却除了突厥人外没劈死城中任何一人?这很难不说这是突厥人作恶太多的报应。
当天空跃出一抹鱼肚白时,处理好身上伤口的殷峥抱着在他怀里已经熟睡的皎皎走出了医馆,在街边找了个墙角蹲下。
疲惫感从身体深处蔓延开,殷峥打算歇息会就带着皎皎回家,回李家村。
他沉默地坐在街边,弓着脊背将皎皎牢牢地藏在怀里。
殷峥身上的伤很多,密密麻麻的看着就骇人,但奇怪的是几乎没有在要害上的伤口,就算有也不深,恰恰处在再深一分就危险了的地步。
这不得不说,是一种运气。
不知道什么时候找过来的秦棉棉带着呦呦跑过来蹲在殷峥身边,他够着头去看殷峥怀里的皎皎,但是由于殷峥藏得很严实,他并没有看到皎皎,只能问到:“殷叔叔,皎皎怎么样了?”
“睡着了。”
“嗯。”秦棉棉点头表示知道了,就安静的蹲在殷峥身边不说话了。
东街,葫芦巷,躺在地上的一个少年眼帘剧烈颤动着醒了过来。
没想到自己还能醒过来的赵泽熙神色怔忡,他低头看了眼自己腹部那三寸长的刀口,眼睫颤了颤,想起了当时被洞穿身体的感觉。
很奇怪,这样的伤口他应该已经死了才是,但他偏偏没死!
赵泽熙捂着伤口费力地站了起来,这期间他怀里用手帕包好的东西掉了出来。
他伸手给捡了起来,里面倒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就是那次那个小孩给的饴糖。
昨日早起时他突然记起来就吃了一颗,味道意外的不错。
想到这里他打开手帕从里面拿了颗饴糖出来含进嘴里,甜味从嘴里蔓延开,身上那剧烈的疼痛也像是没那么疼了。
赵泽熙扯了扯嘴角,扶着墙费力地向着医馆走去,果然无论什么时候,吃甜食总是会让人心情变好。
休息了有小一刻,殷峥就抱着皎皎出了城往李家村走,秦棉棉跟在他身后,走不动了也不说,就抿着唇努力的跟在殷峥身后。
全身心都在皎皎身上的殷峥一开始没注意到他,直到呦呦跑上前来叼着他的衣角往后扯,这才发现秦棉棉落下了好远。
他走回去将秦棉棉拎起来抱在怀里,待在他怀里终于安心下来的秦棉棉很快也睡了过去。
李家村很幸运的在这一次兵祸中没有受到任何损失。
回到家,殷峥将皎皎放在炕上轻手轻脚地给换了衣服,出去把炕烧起后又烧了热水给皎皎擦了手和脸,收拾完皎皎后他就去看了下隔壁的秦棉棉,见他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就转身回去擦净身上的血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躺上了炕。
冬日的太阳从窗外落进来,炕上的殷峥睡了没半个时辰就从梦中惊醒,醒了后睡不着的他专注而又沉默地看着怀里的皎皎。
趴在他怀里的皎皎睡得很熟,白嫩的小脸上透着点苍白,肉乎乎的小脸因为侧趴的缘故,被挤出一个可爱的弧度,鸦黑纤长的眼睫安静的拉耸着,在眼睑下晕开小小的扇形阴影。
鲜明的光影下,睡着了的皎皎如传世工匠烧制的琉璃,罕见而又脆弱。
殷峥动了动手指,想戳一戳他的脸蛋,忽然察觉到什么的他低头,目光落在了自己的手指上,这才发现皎皎白皙干净,关节处还带着淡粉的小手,不知道什么时候牢牢握住了他的食指。
殷峥带有许多老茧和新伤叠旧伤的手与这只白嫩的小手放在一起,被对比得更显丑陋狰狞。
他垂眸静静看着这一幕,缓慢的收拢手掌将这只肉乎乎的小手拢在了手掌里。
过了一会殷峥还是不放心的将怀里软软小小又格外脆弱的皎皎小心翼翼地往怀里又拢了拢,像是一只凶悍又沉默的巨龙笨拙又小心地守着他珍贵又易碎的宝藏。
三章~很抱歉,这段时间因为状态的原因,更新时间一直很紊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