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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腐宅

第65章 腐宅
高骊几乎是一夜没睡,隔天一早踏出天泽宫时心里总有股嗜杀冲动。

脑海里有乱七八糟的思绪翻滚,走路的时候,他怪异地觉得一步灵魂飞,一步灵魂落,踩在沼泽里一样。

早朝时他浑身充满低气压,坐在高座上时厌世厌得想灭世,以至于揪着内阁撕吵的两拨人声音越来越小,总怕高座上的凶厉傀儡君主在酝酿蛮力,待会暴起拧掉谁人的头颅当皮球踢。

不少文臣内心发出哀叹,扼腕长叹皇帝若是个弱不禁风的书生就好了,那他们便不会沦为如今时时提心吊胆的模样。

但户部和刑部近来在互翻旧账,何卓安一派和梁奇烽一派吵得不可开交,政事上掰扯不开,便揪着对方一派的人品私德节操互相攻击。

梁奇烽含沙射影:“谁不知道何尚书红妆压弓箭?一年胭脂面蔻丹指,能有姜尚书勤于提石榴裙搭功,抵得了糙陋儿郎夙兴夜寐十年业。姜尚书也是能人,可真是一娶得双,坐享齐人之福。”

谁都知道姜云渐娶了何卓安嫡妹后便遣散了旧妾,偌大姜府只一个主母,摆足了伉俪情深的名头。但姜云渐又时常借妻之由与何卓安过分亲近,与妻姊的关系究竟如何只有当事人心知肚明。现下二人关系被冠以情色牵动,何卓安还没生气,姜云渐便先怒发冲冠了。

两派人怒而互揭老底,何系骂梁家府上私刑盛行如私狱,梁系骂何家私养貌美女子到处联姻如私窑,真正能互为攻克的点却只字不提,比如何家暗地里放行的雪利银钱,梁家几乎摆到明面上流通的烟草商贸。

吴攸冷眼看着他们狗咬狗,巴不得他们撕扯到残肢体乱飞。忽然听到头顶传来一声悠长的哨声,他有些疑惑地抬头看到上面去,距离不近,看不清高骊是什么表情,只看到他那双冰蓝眼睛冷得像两簇鬼火。

哨声还没停下,众人就听到锐利的鹰唳从朝堂外传来,还没来得及反应,便看见一只壮硕的海东青惊雷般飞进来,滑过一道令众人懵逼的弧线,最后停在了皇帝的肩上。

吴攸内心扶额:“……”

好端端的,又在整什么?

礼部的老朝臣和老御史都出列来上谏,斥责朝堂之上不可携禽带兽,污了国祚洁净理应将禽兽杀之。

高骊歪过脑袋,海东青顺势给了个可靠的贴贴,他不带疑问语气地平铺直叙:“尔等看到禽兽了?禽兽当杀?”

两位上谏者面面相觑:“正是,老臣亲眼看到在陛下右肩之上……”

高骊慢慢转过眼珠子,瞟向梁奇烽:“奇烽,你也看见朕肩上有禽兽?”

其他世家只知眼下的君主是吴家一手推上去,现在听他点名梁家,多少有点反应不过来。

梁奇烽远比其他人懂得媚上,当即出列高声道:“臣未见!”

高骊缓慢道:“朕倒是看见了一个禽兽。”

他抬手指向了何家派系里的一个户部五品官员,清楚记得盖过的雪片奏折里有一封是弹劾此人,折子上数目清晰地指责其人在两个月内受贿六十万两白银,借税务之便逼死商户六家,论晋律当斩首抄家。上谏的是个实名举证的寒门小官,彼时高骊在奏折上披了个准,但被弹劾的无事发生,上谏的没几天就被贬出长洛调往千里外的偏境。

高骊准确地叫出了那个官员的名字,被指的人一脸惶惑地站出来。

梁奇烽一见到他指出了一个何家派系的人出来,二话不说便高声附和:“陛下慧眼如炬,臣亦看到有一禽兽耳!”

被点名叫出来的官员涨红了脸争辩起来,高骊沉声将那份奏折上弹劾的罪名念出来,最后问:“朕所说的这些罪,有哪一条是冤枉了你的,你来说。”

那人就地跪下语无伦次地大呼冤枉,高骊眼睛看着他,手指向何卓安:“既然你说你冤枉,那便由梁尚书彻查你,若罪名有一条属实,你应当受的刑律,由你的顶头上司何尚书来承受。”

何卓安的落眉一跳,刚出列要开口,忽然见眼前有一道黑影裹着腥风飞来,惊得忍不住后退,被姜云渐搀扶住了。

他们看着那只大张着翅膀在空中腾飞的海东青,仓促之间寒毛直竖。

“陛下!”

“朕没让你们开口。”

高骊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隐约感觉到自己有些异常,但他喜欢这种异常。

他再叫一遍那户部官员的名字:“朕再问你,你当真冤枉?”

梁奇烽得意洋洋地回头看,皇帝能把刀递到他手里,他求之不得。

那跪着的官员汗流浃背,惶恐地先看了旁边的何卓安,姜云渐先于她抛来冷冽警告的一眼,看他的眼神如看一个死人般。他再抬头,冷不丁看到眼睛发亮的梁奇烽,恐惧几乎掩盖了理智。若不承认,一进刑部……梁家十八道酷刑,得挨到几道?

高骊专注地竖着耳朵,听到了那人颤颤巍巍的认罪二字。

梁奇烽冷笑:“此非禽兽,何为禽兽?”

不知为何,高骊的心情突然好极了。

他一字一顿地模仿方才上谏的老朝臣的语气:“禽兽当杀。”

话落,哨声响起,海东青扑向了那官员。

*

高沅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巳时才慢吞吞地起来,张口又是先喊“绛贝”,继而才喊“玄漆”。

听到那清清冷冷的声音在外堂回应,高沅一骨碌爬起来,没人伺候衣鞋穿得稀里糊涂,头发更是梳不好,一气之下直接披头散发出去了。

到了外堂,只见谢漆的背影站在食桌边,梁家一堆奴仆都候着。

高沅脸上挂不住,退回里屋去喊谢漆过来,别扭地让他帮自己整理衣着。

结果就看到谢漆面无表情地冷着那张暴殄天物的脸:“你十五了。”

高沅被堵得满脸通红,恼羞成怒地抬腿去踹他,谢漆一闪身,人掠到五步开外去了。

高沅踹不到人,还险些重心失衡栽倒,咬牙切齿地指着他:“你躲什么?!绛贝就不会躲!”

谢漆就当没听见:“殿下自己叫个别的人来帮你。”

“我就要你伺候我!”

说着他转身要走,高沅急得快步上来,谢漆耳朵听着声音往旁边一闪,高沅没刹住,一把倒栽葱地摔到了地上,若是没两层地毯铺着,怕是得磕掉个门牙。

谢漆看着高沅趴在地上不动地躺尸,一上一下安静半天,他伸手拎起了高沅的后领,把这个披头散发掉眼泪的小疯子拽起来,半推半带地把他丢到妆镜台前去坐下。

“你算哪根葱,绛贝就不会这样……”

“你把方贝贝打到爬不起来,现在是怎么有脸说这话的?”谢漆冷淡地打开镜台的小抽屉,找了把最简朴的宝石梳子和发绳发冠扔到他面前,“自己梳,不然叫别人来,或者重回宫城。”

高沅捏着掌心里的梳子,瞪着含泪的眼睛看向他,谢漆直接拉起张椅子到旁边去坐,露出个凉薄的后背。

高沅愣愣地看了他半晌,才机械地收拾自己的脑袋,不过是简单束发,梳子掉了三次,发冠更是掉了五次。谢漆安静地听着,不知是他真不能自理,还是因烟草吸食过度。

前世对高沅的印象只有那些喜怒无常的疯癫行止,现在看眼前,还是个利爪尚未磨出的小疯子天阉。

谢漆心中不知作何感想,只觉得,看梁家上下、内外,浑然无药可救。

高沅虽然如今年纪尚小,但也基本没救了。

等高沅艰难地梳完,谢漆轻叹着问:“殿下今天预计怎么做?选址开府之事,梁尚书同意了吗?”

“那是当然。我舅不会违逆我。”高沅还想趾高气扬,鼻音却重,“未时就去看。宗人署、工部、礼部都会派人来,你陪我一起去看那些地方。”

谢漆回头看了一眼他那发型,惨不忍睹,着实伤眼。

他把头扭过去,不想说话了。

高沅:“……你那个眼神,是不是瞧不起我。”

“时间不早了,殿下还是先去用饭吧。”

高沅又生气又委屈,咬牙抬头挺胸地出去,吃饭前还是和昨晚一样,要谢漆先给他试毒,也不知道他这样强烈到怪异的警惕心是因什么事情萌生的。

即便是回到了梁家,这个他第二熟悉的母族之家,除了谢漆,加上梁千业和梁奇烽,他似乎也不相信其他任何人,哪怕自己的发型和衣着歪七八扭,也不允许其他人来碰他。

用完饭高沅便立马翻脸,让其他奴仆都收拾完东西滚远,自己到厢房的门槛那里坐下,望着西院里的花卉植株,后脑勺歪斜的发绳随风乱飘。

他安静地坐了半个时辰,全程一动不动,仿佛化成了一尊雕塑。而后他毫无征兆地抖动了一下身体,僵硬地抬起手抱住脑袋,自己低声地重复了许多句“为什么”,之后又如梦初醒似的醒过神来。

他转头看向谢漆,指自己旁边的门槛微笑:“玄漆,你也到这里来坐。”

谢漆摇头。

看起来,高沅即将又抽疯了。

“站太久不会太累吗?不到我身边坐的话,你自己找个地方坐下吧。”高沅眉眼弯起,他笑起来时和梁太妃的神情极其相像,艳丽长相的攻击性被亲和温良的气质掩盖过去,是蛊惑、讨喜的模样。

果然是在抽疯。只是这一回不是坏的抽疯,而是短暂的温良。这两种状态,到底哪一种才是他的真正面目,谢漆并不知道。

“对不起。”

高沅突如其来的一句轻声道歉,震得谢漆腿抖了抖。

“突然就将你从天泽宫调出来,你心里一定对我怨声载道,对不起。”高沅眼睛又看向那些风中摇曳的花卉,“除了方贝贝,我不知道还能信谁,所以便擅自把你调出来了,虽说只有几天而已,但你被迫远离了三皇兄,心中一定很不舍。”

谢漆盯着他的后脑勺。

“谢漆,三皇兄看起来很凶悍,私底下他待你好吗?会像我打方贝贝那样打你吗?”高沅的语气有些低沉,像是泛着一层水落石出的愧疚。

谢漆不答,他又自言自语:“应当不会。当初你们试武从玉龙台上掉下来,只有他惊慌失措地冲出去,隔着那么高的地方,都愿意伸手去接你。”

高沅自说自话了半天,一句话还没截完,果然又陷入了一阵安静,似是被砍断提线的木偶。

过了半天,他伸手摸自己身上,不住重复嘀咕“我的烟呢”,而后便站起来在门前团团转,显然团团转并不能让烟凭空出现,他很快便气冲冲地跑到了花卉丛中,发狠地抬起脚,把那些珍贵的植株名花胡乱踩坏。

踩到一半他便体力不支,喘着气站在狼藉里抬头,风将他凌乱的胎发吹到遮住眉眼,他红着兽一样的眼睛看向谢漆,嘴唇在风中一开一合,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话,但全部被皮囊堵住卡在灵魂里了。

谢漆分辨出他的口型,无话可说。想了想,他在衣服的夹层里摸索寻找,有时候在外执行任务会突然饥饿难耐,每天整理衣着时,他都会在身上备一些细小的糖粒。

高沅浑浑噩噩地站在花丛里,忽然看到门里那个人向他招手,他下意识便跑上前去,主动地伸出手索取:“烟……烟……”

结果掌心里放了三颗裹着油纸的圆形东西。

他皱着眉狐疑地抬头,眼前人顶着那张漂亮至极的脸,用着一种薄情寡义的冷淡口气说话:“抽什么烟,吃糖去。”

高沅烦躁得想杀人,忽又听到那声转瞬即逝的低低叹息,心里的怒火恍然被一盆冰水浇灭了。

“我又不是垂髫儿。”他不由自主地边说边撕开一颗糖,捻在指尖左看右看,皱着眉头扔进嘴里去。

三颗都吃完之后,他一屁股又墩在门槛上,心里有些久违的平静,情绪稳定地看着谢漆半蹲在被他踩得稀烂的花丛中。

*

下午,御书房中除了吴攸和梁奇烽请求求见,其他朝臣通通不来了,内阁中六个侍笔忙得没空喝水,哗啦啦地分类堆积成山的奏折。

高骊先让梁奇烽进来,先关上了内阁的门,随后打开书桌里的暗格,将他之前呈上来的匣子发狠地掼到他脚下。

梁奇烽连忙跪下:“陛下这是?”

高骊满心说不出的焦躁与焦灼,不想再看那个匣子一眼:“你呈上来的东西,自己拿回去处理。”

“陛下不喜欢此物?”

高骊明显地察觉到内心中诡异的不舍,越发暴躁地怒吼:“朕叫你拿回去就拿回去!”

梁奇烽摸不准眼下的皇帝是高骊还是幽帝,便先把匣子收上来。反正上午他是在朝堂上酣畅淋漓了,和皇帝配合良好地先压了何卓安一派一头,再是难得见海东青的利爪染血,那猛禽又带给了他一些新刑罚的灵感,这灵感让他一直激动到现在。

他刚想走,忽然又听到皇帝低沉的嗓音:“叫高沅马上回来,把谢漆还给我。”

都不自称朕了,一股子浓浓的低迷控诉气息。

梁奇烽懵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想起昨晚和高沅大吵大闹,依稀间记得梁千业和他说高沅出宫带的是个御前侍卫。

这带谁不好,怎么带的是皇帝晚上暖被窝的?

梁奇烽心里又冒出了火气,连忙先再三保证回去就把侍卫还回来,这才看到阴鸷了半天的高骊气场软化些许。梁奇烽一下子把他早上的怪异和此事联系在一起,想痛抽高沅一顿的心又猛了几分。

他赶紧弯着腰告退出来,不住在心里怒骂小兔崽子,出来时遇到等在御书房外的吴攸,脊背一下子挺直了,心道你吴家现在风光无限又如何?迟早被我梁家踩在脚下,碾落成烂泥。

谁知吴攸连个正眼都不瞧他,也不打招呼,直接气势凌人地迈进御书房。

梁奇烽心中的妒意和恨意愈发浓烈,走出老远后狠狠地啐了一口,恨道大长公主盛气凌人,她儿子也一样讨人厌。

那厢吴攸进了御书房,先看了一眼内阁的门,继而脸色阴沉地开口:“陛下上午为何纵鹰?”

高骊深吸一口气,按住紧皱的眉头回答:“心情不好。”

吴攸身上气场全开,三两步走到书桌前,一掌大力地震在桌上,张口便是猛烈的怒骂。

高骊没吭声,任由他劈头盖脸一顿苛责,心中也在质问自己,上午为什么就变成了那样子?

为什么他在看见那个死有余辜的官员的血溅在地上的时候,心中是无比的欢欣鼓舞?

“高骊!你有没有听见我在说话!”

吴攸的怒吼声又传来,高骊略微有些迟钝地转过眼,看到吴攸满脸怒容,心中本来也焦躁,但一看到他那双和谢漆有些相似的眼睛,那些怒火又讪讪地熄灭了。

高骊揉揉眉骨:“没听见,你再说一遍。”

吴攸气得牙要咬碎,更用力地用左手在他书桌上不停地捶:“何家迟早要收拾,但现在还用不着你这么快就出来打草惊蛇!我手下的人已经在准备扳倒他们的导火索了,你这么快就出来给个下马威,只会让何卓安近来收手!你知道我们准备了多久……”

他的左手捶得太用力了,一不小心捶到了自己左手腕上系着的那枚残玉,他的怒火也一下子被熄灭了。

吴攸慌忙缩回左手先去察看那枚残玉有没有受损,朝政什么的,比起故人的遗物其实也没那么重要。

好在残玉依旧,他的气一被打断,此时也聚不回来,跟高骊大眼瞪小眼了半晌,悻悻地到侧桌去坐下了:“内阁之事,再加上今早变故,只怕接下来几天他们真要集体罢朝了。”

高骊去翻积在桌上的奏折,直白地道歉:“对不起,接下来你应付得了吗?”

吴攸脸色凝重地攥着残玉,虽然准备已经预了这么多年,他是有信心能够去料理这些盘根错杂的世家固疾,但是怕会因为某些小事而影响全局。

“我希望晋国是堂堂正正地迎来变革,千千万晋国人能对皇室还怀有敬慕之心。”吴攸冷着眼看向高骊,“但若是因为什么人事,而破坏了局面,我也不介意动用不入流的肮脏手段去剔除威胁。比如各种暗杀清肃,整个霜刃阁的影奴都将为我驱遣。”

高骊翻奏折的指尖一顿,随即压下折子的角,不冷不淡地说:“那你就堂堂正正地去博弈。只会动用一群孤儿的刀剑,那算个屁变革,先太子高盛在地底下估计都要气吐血,要是能这么干早干了,他也不用那么早死。”

吴攸犹如被掐住咽喉般窒息,正此时内阁的门被从内敲响,高骊主动过去打开,里头走出的是唐维,唐维见他只客气地问句陛下好,而后捧着手上的折子恭敬地弯腰走到吴攸面前,言辞恭顺地向他请教上面的疑难。

吴攸草草翻过两封,神情逐渐变得凝重,起身招他进内阁,他要和所有侍笔一起商讨。

帝相之间的僵持消失,总算没在御书房里掐架。

一直到酉时,内阁里的商议才停下,吴攸最早离开,唐维最后走,人不在也不拘束了,拎起水壶对着壶口咕咚咕咚地直喝。

喝完一壶水唐维才舒服了,呼了两口气便朝高骊笑起:“上午的事,我在来时的路上就听说了,难得见小黑重振雄风,我还以为它离开北境太久,在皇宫里吃太多饭,已经胖到飞不动了。”

高骊郁闷地把脸埋在奏折堆里,听他们掰扯了一下午,脑子要炸了:“对不起,早上冲动了。”

“是冲动了。”唐维也没给面子,直接训斥,“那官员罪行不假,足以抄家下狱诛九族,只是你不该让海东清出来,用暴戾的北境武力去震慑文武百官是最不可取的。一个暴君可以镇压一个国家十年太平,但随后便是反噬的灭国苦果,你上午太冒失了。”

高骊应过,有些疲惫地闭上眼。

唐维担心接下来几天文武百官将放开内阁,而转而拿高骊的暴行来作为罢朝的理由,要是真这样,不出几日长洛城便会飘满不利于高骊的言论,哪怕掌握了民间舆论动向的代闺台站在他们这一边。

“要是这两天有什么重大的案件就好了。”唐维摸着下巴寻思,看高骊半死不活,想安慰他也不知道从何下手,只好故题重提,“陛下和谢漆如何?”

高骊稍微来了点精神,但脸还是埋在奏折堆里,把谢漆昨天被高沅调出去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唐维最震惊的只有一点:“你自己盖的纹章吗?原来你舍得?”

高骊更加欲哭无泪,有气无力地把左手抬起来甩了甩:“有空的时候,帮我多查一查这串天命念珠的事吧。这世上有些事,是我所不能阻止的。”

双重日和云霄烟的叠加让他对这世间的认知边界愈发模糊,变成享暴戾的不可理喻的另一个人,好像正在不可逆地走向面目全非的路途。

现在他只想等谢漆回来,他来了,他对这世间的边界才能确定。

正想着,御书房外传来了急匆匆的求告声,那声音分明是刚刚离开不久的侍笔之一。高骊揉揉眼圈直起腰来,把那侍笔传进来。

唐维也纳闷,直到听完侍笔急促地将一件大案上报之后,眉毛都差点要飞出去了。

正愁着没有大事情出来转移耳目,谁知道瞌睡就有人递枕头过来了!

高骊也听惊了:“高沅发现的?”

他的心脏狂跳不止,那谢漆岂不是也在现场!

他蹭的站起来,浑身充满了力量,皱着眉头大踏步走出来:“朕也要去看事发现场!现在就走!马上!”

唐维赶紧跟上去,莫名觉得他这么急,主要是想去找谢漆。

*

未时,宗人署派出了宗室的人,工部也来了官吏,梁千业赶来陪同高沅去看选址,临走前特意挑了新的衣裳给高沅换上,才避免了一个衣冠歪斜的少年蠢王形象。

谢漆骑马随同,中途高沅不时把脑袋挤出来趴在车窗那里看他,他全当没意识到。

与高沅同车的梁千业却无法忽视:“殿下怎么一直往外看?”

高沅不情不愿地把脑袋撇回来:“三哥,舅舅呢?他今天这么忙吗?”

梁千业低声:“舅父今天还要转道进宫去看望太妃娘娘。”

高沅凝固了片刻,右手有些神经质地抓住自己的左手腕不停抠:“他要去干什么,他要去杀了她吗?”

“胡说什么呢?别瞎想。”梁千业安慰他两句,却又轻声说,“不过,殿下正是因太妃娘娘才想离宫,若是太妃娘娘不在了,殿下还需要提前离开宫城吗?”

高沅表情有些扭曲,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指尖,细若蚊蝇地喃喃:“我不是真的要她死……”

梁天业见他状况不太对,便先安慰他先去看选址,高沅勉强定下心来,但不到半路,神情便出现了熟悉的抓狂。

“烟……烟……”他抠着自己的喉咙呢喃起来,梁千业出来时带上了,转身便要从旁边的匣子里取出云霄烟,却看到高沅突然转身趴在车窗上尖锐地喊叫:“谢漆!给我糖!”

梁千业神情有片刻的空白,听着车外的马蹄声靠近,一只指节白皙但布满各种细碎伤疤的手握成拳伸进来,先是有意无意地敲了高沅的脑袋一下,继而在高沅手心放下三颗裹了油纸的圆糖。

高沅先是紧紧地把糖攥在手心里,看着车窗外的骏马又拉开距离,才握着拳头转过身来,先啃自己的指节,之后才松开掌心。

梁千业震惊地看着他慢慢地剥开一颗糖,含进嘴里舍不得咬。

高沅紧紧握着剩下的两颗糖,闭着眼睛靠在摇晃的车壁上,眼珠子在薄薄的眼皮下不停转动。

“小沅?”

高沅猛然睁开眼睛,目光有些浑浊地看着梁千业:“……哥?”

梁千业试探着把匣子往他那边递:“烟在这里面,需要么?”

高沅愣愣地看了他好一会,腮边忽然顶出一个小圆点,是那颗还没融化的糖。

他扯了扯衣领,盖住不住滚动的喉结:“不用。现在不用。”

梁千业便先把匣子放回来,深究的目光穿过车窗,看不太清那个眉目如画的皇帝禁/脔。

马车先停在西北二街的一座富丽宅子前,这里和西南二街都是最接近皇城的主街,位居西区的繁盛之地。车一停,高沅便先推开车窗往外看:“这是哪里?”

宗人署的宗室拿着手里的图纸殷勤地跑到车窗下来向他介绍:“小王爷,这里是……”

“你谁啊?滚!”高沅满脸怒意地轰走人,脑袋钻出窗外去追问别人,“玄漆!这里附近有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谢漆抬头往远处看了一下,觉得这里地段很好,就是往远处看,能隐约看到比翼楼的遗址。幽帝就是给韩贵妃建了那座高楼,携着她想在那上面封后,结果被敌军把头砍下来挂在那儿了。

那楼建造之初本就兴师动众、劳民伤财,韩宋云狄门之夜后本该推倒,但又因为君王的血洒在那上面,就只好不尴不尬地让它继续矗立在那里。

谢漆实话实话:“都好,只是从此处向外眺望,能看到比翼楼。”

高沅当即勃然大怒:“怎么这么晦气!我的王府怎么可以建立在这里?不要了!去下一处选址!”

一大车队的人面面相觑,只好继续出动到下一个选址去。

第二个选址在西南二街,高沅又问谢漆,谢漆还是实话实说:“都好,向外眺望可以看到西南一街的烛梦楼,十分富丽繁荣。”

高沅又生气了:“不要!人太多了不安全,去清静点的选址!”

一车队的人只好跟着他瞎折腾,高沅现在才嫌弃西南区有个烛梦楼,车队只好又绕到了西北一街去,还得挑一个悠远僻静的,看不到高高的比翼楼的选址。

又淘汰了三个地方后,他们来到了西区和东区交界的偏远位置,梁千业眉心直跳地挥手:“此处距离皇宫太远了,距离平民聚集的东区又太近了,殿下万金之躯,怎么可以在这样的地方开府呢?”

高沅一听离皇宫远却觉得不错,坐了半天马车也坐腻了,直接踹开车门跳下马车:“这里安静,本王要看看这里。”

其他随同的官员都暗自叫苦不迭:“九王爷,这处选址虽然僻静,但是已经太久没宗室居住了,其中的布置设施必然已经老化,不利王爷居住啊……”

“破旧那便翻新,位置才是最重要的。”高沅认定了此处选址,拍拍手指向那扇紧闭的老旧大门,“来人,把门打开,本王要进去巡视一番。”

工部的官员和宗人署的宗室无奈地对视一眼,只好一起下马取出钥匙去开。

高沅在原地走了两圈,眺望了八方周围的僻静环境,虽然房子旧,但周围开阔,人少,只要有足够多的私兵把这宅子围起来,里面便很安全。

“玄漆,你过来。”

谢漆下马过去,看了眼天色,估计着大概寅时三刻,时间还早。

“这宅子老旧,待会进去你别离我太远,没准里面躲着什么禽兽。”高沅看着那些人把大门打开,派出了一队侍卫进去打探,兴味十足。

谢漆没答话,只是他鼻子灵敏,大门一开,里头便有一股腥风传出来,可能是因为里头有腐烂的植被和小动物的残骸。

高沅急着要进去打转探险,伸手便拽过谢漆的手臂:“走!”

谢漆眉心微皱,上台阶时要拨开他的手,却忽然被大门里一阵从内到外刮过来的狂风扑了满脸,刺激地扭头打了几个喷嚏。

高沅一条腿还跨在台阶上,笑出声来嘲笑他:“怎么,你得风寒了?”

谢漆忽然反手将他拽下台阶,捂住鼻子皱紧眉头,小指盖不住唇边朱砂痣,眉眼愈发绮丽得惊人,高沅晃了一瞬眼,他就把自己推开了。

“全部在门口等候。”

他看到谢漆三两步便掠到了大门口那里,把刚刚进到庭院里面的人喊出来。待其他人都退回门口,他自己从怀里掏出了块面纱绑在脸上,高沅刚急匆匆地跑上台阶时,便看到谢漆自己一个人进了府宅里,一个眨眼间便看不到他的身影。

高沅要追上前,反被梁千业拦下,惹得他愤怒地痛骂其他官员:“杵在这里干什么!为什么让他自己一个人进去?!”

“小王爷息怒,是那位侍卫不让我等进去。”那宗室不住弯腰,“他说是里面有不干净的东西,先去替小王爷探探路。”

高沅神情才好了一些,焦急地在门口伸长脖子张望。

一刻钟后,等在门口的众人忽然都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声响,所有人都看到了,在那府宅深处涌起了一堆蝙蝠,它们盘旋在半空,浑如一股送丧的黑浪。

高沅心脏提到了嗓子眼,放声朝门里大吼:“玄漆!谢漆!”

刚叫了十来声,那身影就出现了。

他走到庭院时动作粗鲁地扯开了脸上的面纱,即便身后是那样吊诡的环境,因着这么一个人走出来,鬼境似乎都被衬托成了仙境。

高沅还是在叫他的名字,谢漆皱着眉头到众人面前去:“听到了,别叫。”

高沅将他从上到下看了数遍:“里面都有什么?”

谢漆没看他,转向了工部的官员:“劳烦大人兵分三路,一去京兆尹报案,二去大理寺,三进宫上报,兹事体大,不好拖延,此处先封锁起来。”

“怎么了?”高沅急忙跑到他身边去追问,“你带我进去看。”

“小孩子家家看什么看。”谢漆皱着眉飞快地骂了一句,继而要轰走他,又把高沅整得牙根痒痒。

他怒气冲冲地不走,谢漆扫了他一眼,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又继续向工部官员说话。

“府宅深处吊了一百二十七具尸体,地面上还有四十二具。年限有远有近,最远大概是四年,老少青壮都有,太多的尸骸积在里面,引来了成群的蝙蝠和腐鼠,其中毒气浓厚,恐怕需要调配许多仵作和医师来。”

一番话说完,在场的人都懵了。

梁千业第一个回过神来:“此处是宗室的地,怎会有这么多的……骸骨?”

谢漆想起那飘洒满地的泛黄雪利银钱欠条,闭上眼说不出太多的多余解释:“等上边派人来调查吧。”

何家死不足惜。

他无意识地蜷起指尖,手忽然被握住了。

一回头便看见了高沅那双又浊又清的眼睛。

他问他:“你看到那些东西,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