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晋国的冬季进入到了十二月。
伴随着越下越大的雪,何家一派因着何卓安的私账曝露、鬼宅之案牵连出的雪利银民愤,整条线上的何家派系俱受到了巨大的牵连,朝堂上的党争斗到私下见血的程度。
幸好高骊在十一月十六日前去何家时没干出什么冲动的灭门血腥事件,否则如今整片朝堂以及民间的舆论不会是现在这样的沸腾,集体矛头全部指在何家身上,而积累了民间冲天怨气的代表,又当以何卓安为首。
在她公开的私账中,大至克扣全体北境军民十年粮草,小至纵何氏家奴仗势欺人,雷雷罪行罄竹难书,长洛东区的草台戏班子连着半月排演何卓安掠财十几年的戏剧义演,场场看官爆满,悲哭痛骂之声直上云霄。
过去曾受何家各种私立税制迫害,或者目前仍在受迫害的平民百姓,纷纷不约而同地去官府上告,有的冤屈得到了平反,还有的早已家破人亡,只能得到一个迟到已久的微弱道歉。这一系列的连锁和反转,又在不停地为草台戏班子提供源源不断的戏剧取材。
执笔指引舆论的代闺台文人们几乎写到头皮发麻,现实的乱象与圣贤书的大同之治完全相悖,光是何家一脉的种种超常识罪行,就足够这一批文人书写个十年都不会被冠以江郎才尽的名号。
就在何卓安的声名达到最狼藉的时候,民意沸腾到巅峰之时,何卓安三个字背后绑了梅之牧的新名字。
何卓安,巨贪之奸臣,梅之牧,惑众之妖道。
二女阵营相反,但却是自梳之谊。
阴谋与悖伦,瞬间让这两人的名字紧紧相绑着出现在沸腾的民意当中。
十二月三日的上午,谢漆悄行出宫城,易容后到东区去感受何梅两人的声名。一如他所想的,十个人里有七个人在谈论何与梅的私情,儿女情长的漫议夹杂着何卓安所干的一堆恶事,以及梅之牧用言语蛊惑受雪利银压迫者接踵前去鬼宅自尽的吊诡能力。
早前梅之牧在寒门子弟当中的声名极好,她出生在继唐氏之后的书香寒门梅家,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她一生下来,与她亲姐便都是寒门中的“世家”。她过去也曾是代闺台文人的领袖之一,故而如今代闺台的文人一个也没有编排她与何卓安的戏剧跟话本,甚至有在暗自努力挽救她的声名,但是架不住民间爱议论情来情往。经此一役,梅之牧的名字是彻底摆脱不开何卓安,亦吊诡亦半恶了。
谢漆在东区感受完舆论,便带着易容过的一张脸出长洛城,到城郊的北境遗民聚居地去。
谢漆早前约了唐维私下相见商谈,正巧唐维也想找个时间与他谈谈,于是一拍即合,私底下约在了这个时间段。
地点是唐维选的,此时他和袁鸿相伴在一户墙壁较厚的北境人家里借坐,此屋家中的老妪病痛缠身,身为北境兵遗孀的儿媳一早背着婆母进城去看病了,一来一往要看到傍晚去。唐维之前参与了北境全体遗民的户籍和居住安排,他又本是北境的军师,对军民的家属信息再清楚不过,特此随机一大早而来,选择了借助这户孤媳寡母的住处。对方莫有不从,一早把家里最好的鸡蛋拿出来煮,热情地先请唐维和袁鸿一对夫夫吃两个,这才年轻背老迈相携出门去。
他这么小心翼翼,只为着在这紧要关头避人耳目。自从他入内阁,一举一动都被一堆世家人紧紧盯着,要不是他背后的唐家一派在这三十多年来藏得够深,这会只怕祖坟都要被扒出来了。
唐维深知自己背后的唐家迟早会大白于天下,只是他没有想到,最早拿这个背景来和他开诚布公的会是谢漆,还拿这个事来请他的唐家帮忙做一些小动作。
他以为怎么着也得是吴攸。
正想着,谢漆到了。
易过容的谢漆在门口轻叩柴门:“唐大人,袁将军。”
唐维循声望过去,结果看到了一张蜡黄蜡黄的中年男人的脸,懵了好一会:“……谢大人?”
谢漆行过礼,走进来掩过门:“是我,不好意思,为掩人耳目我易容了。”
唐维和袁鸿不由自主地看了一下彼此对方的脸洗洗眼。他们都见过谢漆,知道他长的是什么模样,虽说他现在易容的只是个平平无奇的不起眼普通相貌,但一想到他原本的脸是那么个好面目,对比下来,现在的易容样就丑得惊心动魄了。
谢漆环顾了一下环境,感觉这里是安全的,便放下心,穿过养了几只母鸡的露天小庭院去到小屋里,到简陋的小木桌前坐下。
他注意到袁鸿腰间是佩着刀的,两袖束紧,贴腕的束袖比寻常的长度更长一点,大概率是在贴腕处藏了便于一瞬抽离的武器。
是一副不动声色地警惕着,戒备着,甚至预备着跟他动手的姿态。
唐维主动倒了三碗粗茶水:“谢大人约我出来是想谈些什么呢?”
庭院里不时的鸡鸣声,与檐下几只过冬雀的叽喳声交织,萦绕着绵长的农家风味,谢漆接过豁口的茶碗先抿了一口,不太好喝,但好在没有不该有的药物。
谢漆拢着茶碗笑起来:“还是唐大人先问我吧。”
唐维笑了笑,便也不客气,问道:“你令影奴传密信给我,让我们去传播舆情,抹黑梅之牧的声誉,为什么?她煽动人心确实不妥,目前也还在天牢中受困,很有可能也有性命之忧。但说到底错在何卓安,为何要把她拉出来一起抹黑?”
唐维自己也是寒门中人,对梅之牧的看法不褒不贬,虽有一点忌惮,但更多的是可惜至极的叹惋。
他觉得不至于走到这一步的。明明活下来还能和其他寒门联手,去做更多的事,可她刚刚才入这棋局,自己便想要一头撞死。
“我很敬佩梅姑娘,对她本人没有针对的意见。”谢漆摆明看法再说做法,“只是我觉得她没有性命之忧,不仅会活下来,以后还会发光发热。吴攸先前是坚决站在先太子高盛那一派的,有先太子妃梅念儿的身份引领,梅之牧作为寒门之首的梅家传人,如果能与阁下的唐家,或者说愿意与高骊互为盟友,那是最好的,但是如果她帮助吴攸与我等为敌,那就太麻烦了。”
“先在民意里插一根刺,来日……吴攸如果有易储甚至易皇位的想法,梅之牧今日在民间引起的舆情,到时可以化作民间的质疑。在民间的百姓眼里,比草菅人命的权贵迫害平民更可怕的事情,是道德高洁的仁人志士也在迫害平民,很不凑巧,梅之牧正好就是这样一个高洁志士。”
谢漆垂眼看茶碗中自己的倒影,怎么做表情都是平平无奇的,他便朝倒影的自己笑了笑:“总而言之,是我想埋个钩,防着吴攸来日可能会采取的举措。”
唐维思考了一会他口中的吴攸未来可能会做的举止,片刻后仍然想不出答案,但他理解了:“你是觉得吴攸现在笼络的寒门子弟已经太多了。我在专注眼前寒门与世家的争斗,而你在假设这场战役是吴攸率领寒门胜出,最后一党独大。”
谢漆点点头。
事实上也是如此。
前世他活到飞雀四年,那时晋国朝堂的局势就是寒门壮大——在吴攸带领下的壮大。那时硕果仅存的世家里,梁家要倚仗谢青川,韩家倒了,高瑱要倚靠刘篆,何、姜直接被取而代之了,郭家是顺其自然地经过科考的大换血,工部的主话语权被擅长督造的全能人才许开仁接过了。
梅之牧那时并不在这场明面的角逐里,她的存在感很小,谢漆觉得是前世自己活得不够长,假如前世他再坚持多活个两年,他大概率就能看到梅之牧走到阳光底下,去拥护能取代暴君的新君主。
吴攸藏着人,保护着秘密,谢漆如今捋顺下来,只觉得前世他的规划很清楚。
先是把高骊竖在龙椅上当靶子拖延时间,避免梁韩两家利用手里的皇子登基而让世家之权膨胀,高骊在位的时长取决于他什么时候把世家收拾干净扶持寒门上位。
吴攸一边斗着世家,一边见缝插针地给高骊营造不得人心的暴君之名,等他料理完另外的世家,高骊的利用价值就失去了,他自然就能用暴君的名义将高骊拽下来,扶持自己真正要扶持的“正统”。
这个“正统”是吴攸的执念,是他如今严防死守的,需要时间成长的秘密。
唐维忽然问:“你是发现了吴攸的什么秘密么?”
谢漆迟疑了一下,点点头:“我没有直接证据,猜测而已。不过现在还为时尚早,他保护着的那个秘密迟早会揭晓,现在还为时太早,或许中间还有变故——这个秘密也有可能流产或夭折。我只能肯定地说,吴攸不会让梅之牧死,很有可能会让她在天牢中用假死来金蝉脱壳,日后寒门与世家的争斗当中,不仅会有唐大人你的唐家,肯定还会有他们的梅家。”
谢漆没给他留太多间隙,紧接着问了另外的问题:“我对如今崛起的寒门局势不太清楚,想问问唐大人,在寒门之中一呼百应的是哪一派系?”
“没有派系。”唐维苦笑,“你也太看得起我们了,即便现在何家将倒,七家去二,那上头还有五个大族呢。现如今的寒门从内到外都是一股麻绳,必须拧紧自己人,否则一旦有谁被世家蛊惑反过来内斗,前面的努力恐怕就付水东流了。”
谢漆换了个说法:“四十年前睿王背后的唐家,和这十年内先太子背后的梅家,这两家当中,谁才是寒门的领袖呢?”
唐维看了他片刻,才坦然回答:“唐家直系的只剩我了。自三十年前幽帝继位,唐家几乎被灭,我能活下来也是牺牲了许多人,彼时我逃往北境时只七岁,没人相信我还活着。如今我背后的唐家,有的只是当年追随睿王的那一批老前辈,我父亲的,以及我大姨的那一批同伴,他们寥寥无几,避世无言。”
唐维口中的大姨便是当年的睿王妃,代闺台建立者之一,那对唐氏姐弟在如今寒门子弟心中的地位仍然卓绝。
“你想问这一代寒门当中干实事的人,那唐家几乎只有我,这一代当中最出色的许开仁是从普通耕读人家崛起的,烛梦楼的谢青川也不错,他们才是这一代的实际领袖。如果梅之牧不出事,很可能也是领袖之一。”
谢漆静静地听他讲解。
“但我刚才讲的是干实事的,真正的话语权其实仍是在那批老前辈手里,但他们现在不能入世。只要梁奇烽还在世,那一批老前辈就不能出来。当年梁奇烽捏造了以假乱真的一系列罪证,扣在睿王、唐家、一大批参与改制的寒门子弟头上,我们直到现在都没有为老前辈们洗刷污名,他们都只能在暗地里静待时机。”
唐维手指捏紧了茶碗,发白的指腹不小心按在茶碗的豁口上,血珠沁了出来。旁边一直默默的袁鸿立马看到他指腹的小伤,牵过他的手小心处理起来。
唐维说得有些出神了,很多话他在去到北境之后便无人可说,也不能说,就连同枕好几年的袁鸿也无处开口。
“先太子高盛想压制世家扶持寒门的一系列举措,很多都是依据当年睿王一派的举措演变出来的。假如来日寒门有幸掌权,替那些老前辈们正名,他们只要再度入仕,就是寒门当之不让的领袖。因为寒门的这片天下,是他们流血剔骨,先踩着荆棘踏出来的。直到现在,他们当年的改制条例还在引领着我们前行。”
他眼中浮现了一种深刻的怆然:“只是不知道会不会有那一天,我父我母,姨母姨丈,一众师父与长辈,尽皆得正名。”
谢漆心中突然感觉到了一种震撼,唐维口中的那批先驱者失败三十多年了,睿王也死了二十来年了,当初那样轰轰烈烈推动晋国改制的人,假如现在还活着,留下的又有几人呢?得到正名的豪杰之中,会不会就有属于他生父的一份呢?
他语气认真地期盼着:“有的,会有那样一天的。”
唐维安静了好一会儿才平复过情绪,轻笑道:“是以我现在的目的只有一个,扶持高骊,他在龙椅上多坐一日,我等到那一天的可能性就多一分。”
谢漆认同地点头:“我亦如是。先前查探到唐大人正是当年轰轰烈烈的唐家后代,我更深信我能看到世家垮塌,晋国欣欣向荣的那一天。”
唐维眸中浮现了波澜,直到此刻才有些确定,谢漆不是要拿他是唐家后人这件事来威胁他的:“你期盼看到世家垮塌,是本心之所求,还是因主子是高骊之故?”
谢漆爽快道:“都有。”
“谢大人,我说些实话,我从一开始见你就不太喜欢,直到现在也依然有一点点抵触。”唐维笑了笑,“其实我对你本人没有什么意见,而且我很喜欢你的脸,美人谁不喜欢呢?只是一想到你是霜刃阁出身,尤其……”
唐维的语气忽然不自觉地沉了些:“尤其当我得知你是当代霜刃阁阁主杨无帆的徒弟,我便更不喜欢了。”
谢漆认真地听着他说对自己的看法,心中忽然感到一些滑稽之处。
他自己的亲友们,十六个小影奴,连同方贝贝,或多或少都觉得他与高骊不太像是能走到一处去的爱侣,有时他看踩风欲言又止的表情,也看得出他的不理解。
而高骊这边的亲友们亦如是,或多或少对他有些小抵触,同样觉得他与高骊不般配。
直到现在,谢漆还没见过哪一个人看好他与高骊能够长长久久的。甚至有时连他自己都不确定。
他从飞雀四年重生而来,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能不能活过那个时候去。
“霜刃阁历来总是与世家绑在一起,吃世家赏的饭长大,匍匐在世家脚下,有时候我也在疑惑,你一个从霜刃阁里一步一步走出来的‘正统’影奴,竟然会背弃高瑱转向高骊,真是不可思议。”唐维神情重归于温和的笑意,“当真是叫人好奇。”
“唐大人,有没有一种可能,霜刃阁最开始的时候也不是像现在这样卑贱不堪的?”谢漆揉着后颈轻笑,“没有谁一生下来就长着奴才的骨头。即便经过多番洗脑,驯服,烙印,被强加的奴颜媚骨也可能会土崩瓦解。”
他朝唐维抱拳行了礼:“不愿当奴隶的影奴或许也有不少,等你们来,已等了很久。我想与唐大人私下商谈,谈的便是这样不足为道的事情。也许还有其他的影奴仍沉浸在世家打造的鸟笼和谎言里,他们会遵循世家的命令,悄无声息地去刺杀你们,但这样的影奴会越来越少。至少在此刻,我只想保护你们不死。”
唐维眉目豁然,抬手回了一礼:“多谢。”
两人相视而笑,谢漆得到了自己想得到的答案,起身便告辞了,他接下来还有事情要去做。
唐维目送着他离去,眼神中流露出了之前不曾有的神情。
“媳妇儿,我每次听你跟这些人说话,听得都好累。”一旁的袁鸿看人走了,直接把脑袋枕到木桌上去,睁着眼睛仰头看他,“但是今天我听懂了一件事情,就是你爹娘大有来头,你是唐家后人,你本来该是牛逼哄哄的小公子,一辈子吃香喝辣地长大,是吧?”
唐维无声地笑着,伸出手搭在他的脑袋上,目光悠远:“是啊……很抱歉直到现在才让你在外人的口中得知我的身世,早些年,我以为唐家无望洗刷冤屈了,说出来徒增危险和伤感,便不曾对你解释。”
“其实呢,我爹是三十多年前就声名鹊起的唐家公子唐实秋,他在二十年前护我远赴北境,自己被屠。
“我娘是江东商贾罗家的大小姐,受唐家波及,也受世家觊觎,罗家被吞并,我娘与我爹同生共死。
“我的第一个恩师,是曾斩获科考榜首的汤执棣先生,他被世家陷害、压迫,最后不知所踪,不知生死。
“我姨母是惊才绝世的睿王妃,她初创代闺台,死于睿王府。姨母膝下有一女与我同岁,乳名小钏儿,小时候便生得粉妆玉琢,冰雪聪明,我娘甚至与姨母约定过,让小钏儿与我结娃娃亲……”
袁鸿身上的肌肉顿时绷紧了,刚想开口问个明白,就听到唐维声音沙哑了:“可是他们都已经不在了。这世上只剩下我了。”
袁鸿愣了愣,直起伸来伸手抱住了他:“你现在有我,以后也有我。”
唐维伸手抓住他后背的衣服,只是笑了笑。
*
谢漆听完唐维对寒门局势的解释,心中放下了一块大石头。那些寒门前辈来日如若洗刷冤屈,坚持和唐维站在同一条战线,带领其下的子弟支持高骊继续在位,那么高骊就不会被吴攸用另外的皇室血脉薅下来,这就够了。
离开农家之后,他马不停蹄地回到长洛城的东区,准备去找有好些日子不到宫城去的神医。
他一直在等着神医进宫去给他诊断身体,那样就能顺便让神医为高骊看一看,探查他吸食了烟草之后的身体可有变化。
谁知道左等右等都等不到神医前来,他心里有些不安,今天掐准时间出来便该把其他事摸排完。
他记得神医虽然述职于吴家,但平日都住在东区,除了给达官贵人们诊病,更多的还是在民间替平民看病。
依据着查到的情报寻地方,很快他便找到了神医的小屋,那老旧紧闭的小木门前挂着一块牌子,上书“急病勿扰”。
谢漆以为是神医在里面医治重症患者,便老老实实地在门口等着。
但架不住他听力太好,那门板又薄,院墙不够高,没一会儿就听见微风把里面说的话捎了几句出来。
“依照您的所说,这烟草是非禁不可了……”
“可是这么重大的事情,理应早禁早好啊,依靠我们这几个枯老庸医在私底下去传播,效果只怕不够好啊。如今长洛又是这样的多事之冬,百姓们都被其他事情给攫去了注意力……”
“您不是在吴家述职么?那位宰相大人难道……”
谢漆听到这里顿觉不对,心都跟着猛跳了起来,按耐着性子等了好一会儿,等到小木屋里的其他人出门来,探头便看到了在小庭院里的神医。
谢漆怔然看着神医从前灰黑的头发全部变白,这位从前精神奕奕、雄赳赳气昂昂的铁嘴神医身上好像被剥去了一些东西,变得沧桑而颓然。
他不敢相信地走上前去敲门,小庭院里的神医回头来,疑惑地问:“阁下你谁?”
谢漆走进神医的小木屋,反手把门关上,朝他深深地鞠了一躬:“神医,是我,谢漆,我易了容从宫中出来找您的。”
神医一听便冲上前来,铁钳一般的手紧抓着他的手臂让他抬起头来,对着他左看右看:“谢漆?你真是谢漆?”
谢漆刚想擦下易容,神医便通过看他的瞳孔辨认出来了,老孩子一般笑了:“太好了!我正愁着不能进宫去找你们呢,你这小子真是好啊,自己跑出来找我了,太好了,快点随我进屋,咱们说正事去!”
神医的精气神一下子回来了七八成,兴冲冲地拽着谢漆走进他那光线昏暗的小木屋里去,摊开一张小板凳就把他按下去坐好,熟悉的飞快语速噼里啪啦:“谢漆,你还记得你曾经跟我提过那些梁家烟草的危害吗?我跟你说大白话,这个东西一定得禁,杜绝再种植,杜绝再制造售卖,不然遗患无穷!”
谢漆心绪绷紧了:“是,这东西该禁,您现在是能诊断出受烟草影响的脉象了吗?”
神医一听他支持禁烟便涌出泪来,抓了把四腿歪一的坏板凳,歪歪斜斜地坐在他对面,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比划着,跟他讲了这段时间以来对烟草的发现。
谢漆聚精会神地听着神医从自家师弟中毒开始讲起,听着那位在西北咸州幸存下来的医师,是曾经怎么在两年的跋山涉水里实地考察和实地研制出针对烟草的解毒之方,又是怎么在病床上一步步从半正常半疯癫的患者彻底走向了溃败溃烂的终局。
他听得手脚都冰凉了。
神医讲得泪花和唾沫横飞,讲完他一把老骨头送年轻点的骨头进坟墓里去,随后沉默片刻,小声地讲起了别的事情:“禁烟这事,我给师弟送完终之后就去吴家找世子,但是他有别的考量,暂时还不赞成在整个晋国之内禁掉,他说他会收紧烟草的版图,慢慢把这东西掐灭,让我不要瞎折腾。”
谢漆声音有些发抖:“都有人因为烟草而丢掉性命了,您说那云霄烟的效果是之前雕花烟的百倍,那云霄烟吸久了,人会生病,会溃烂,会死的!”
神医用袖子擦了擦眼睛,长叹三连:“只怕现在那批云霄烟已经售卖得差不多了,而享用这一批烟草的全部都是达官贵族,那东西太贵了,底下的平民百姓没有多少能用得起的。世子说这事很重大,他会在私底下让梁家不要再生产效力这么重的云霄烟,争取早日让烟草全线断绝……”
谢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他抓住神医的肩膀,想立即把他带进宫城里去:“您先同我进宫可以吗?您会分辨受烟草影响的细微脉象变化是不是?您手上既然还有清除烟草之毒的药方,那求您先跟我进宫。”
神医被迫被他拎着站起来,稀疏的眉毛一竖:“怎么回事,看你这表情,是不是那混血皇帝也吸食了云霄烟?”
谢漆急得手指发抖:“……他已经有十几天不曾吸食了,他有控制住,现在精神状况看起来没那么糟糕,但是起初是有显而易见的异样,就如您刚才所说的中毒之后的症状,其中有一条性情大变,易狂躁易致残,这个症状很相似!”
“你先别急,你告诉我他吸食过多少壶云霄烟?”
谢漆脸色发白:“五壶,前后间隔时间很短,且第二次他一口气吸了四壶。”
神医吓了一跳,一口气四壶,那剂量是又猛又重了,便一边跟他出门,一边小声询问情况:“一口气吸食太多剂量的话,体质差一点的可能当场会陷入幻觉当中,之后若意志薄弱会出不来的,而且尤其容易上瘾。他后续可曾有过这样的情况?”
谢漆想到这里脸色才好了些:“不会,我怕他心志不够坚韧,想了些办法让他克制住暴戾之心,也隔绝了能把烟草递给他的渠道,只是他每天下朝回来,我问他的情况,总觉得他还是深受那烟草影响,呆愣楞的,心志浮动很大。”
这浮动很直观地体现在他俩的床榻中。
高骊还是会箍着他弄个不停,虽说每次都先喝了软骨散,还算好一些,但是也有几次是平白无故地,莫名其妙地乱弄乱咬他了。
谢漆在体力上又挣不过,起初被他掐着从床头搞到床尾时还只当是他激发了什么新嗜好,结果有一夜让他从龙榻上搞到了榻下,弄得浑身淤青。等歇过神来,高骊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不住掉着眼泪跟他道歉。
好在高骊最多就是在这事上失控,在朝堂之间没有再整出那种因暴力而无差别杀人的事情来。
遭些罪的也就谢漆了。
谢漆想到这便觉得侧腰隐隐作痛,但他也不是没跟着舒爽,反正即便他受伤,受的也是些皮外伤,就觉得应该没那么严重。
刚才在小木屋里听神医讲另外的那些症状,他就怕高骊身体里面的烟草之毒没有剔除干净,会影响到以后的心智去,那就不好了。
谢漆拉着神医走到门口时,又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您刚才说您不能进宫城去,是宰相不让您去?”
神医无奈地点头:“恐怕是担心我到宫里头去跟你们讲这烟草的危害,撺掇你们一起禁烟,破坏了他的计划吧。”
谢漆牙根险些咬碎,他觉得不止,他猜测吴攸恐怕知道高骊是吸食过云霄烟的,或许他就在坐等着高骊发疯。
坐上马车时,神医萧索的脸孔关切地看着他:“小子,我看你气色也不是很好,把手伸过来,我先给你看看。”
谢漆摆手:“我现在满腔怒气,只怕脉搏跳得太快,影响您的判断。我没有什么事,只恳求您先跟我进宫去,等陛下下朝了你给他仔细看看。”
神医长叹一声:“也好。老朽只接触过我师弟那种重症的,不知道像混血小子那种轻症状的会是个什么脉象。”
“您刚才是在木屋里召集其他医师商谈,想在私底下提醒其他人禁烟吗?”
神医点了头,竖了一根食指轻声说话:“你暂时不要把这事到处宣扬,虽说烟草会伤人身体,但这个是建立在得是云霄烟、甚至是原烟那等级别以上的,才能清楚地通过脉象诊断出来。我这几天也去找过那些吸食雕花烟的烟民,因为他们吸食的剂量少,那旧烟的效力没那么大,脉象基本没有多大的变化。目前来看,云霄烟还没有风靡到下游,我估计它的货量少,否则肯定会有一些权贵生病叫其他医师去诊治的。我已找遍了长洛所有的名医,还没有听到严重的病例,只听到一些稍微受波及的。”
谢漆神情凝重。
神医表情比他更沉重:“这东西是得禁的,但是一旦大规模禁,就得先把受它影响的症状张贴布告出来,而其中是有神志失常、性情变异的,这症状更趋向于心病,根本不能量化出来。万一到时候可能某些烟民只是心情不好,发脾气锤了两通墙壁,结果就被其他人误认为是中了烟草的毒变成了疯子,然后一传十十传百地把这恐慌散播出去——那到时候问题就更大了。现在问题还局限在权贵上层的小部分,要从根源之处拔除,不在我们的普罗大众穷人,在挥金如土、享乐无度的他们那里。”
谢漆明白为什么他们暂时决定在私底下悄悄禁烟了。接下来要看梁家肯不肯松掉这一块到手的大肥肉,假如他们不肯停止种植,那该怎么办?
“解烟草之毒的药方,我已经都分发给了长洛城里的医师们,脉案也都分出去了,只能说,现在情况还算没有到最糟糕的程度。”神医擦了擦额头的汗,“它才出现了六年,真正风靡的也就三四年,要是再盛行两三年,全民吸食烟草,那这晋国还有什么盼头啊?这东西恐怕是会影响子嗣后代的,轻则小产,重则生出个不健全的婴儿,造全家的孽啊。”
*
一路紧张地回到宫城,谢漆借助踩风和小桑他们的安排,和神医一起换装成宫城里的太监才进去。
等把神医安全地带到了侧卫室,谢漆才把脸上的易容洗掉,神医老大不自在地拍拍身上的宦官服饰,顺手抓了他的手腕去诊脉,眉头跳了一会儿之后,语重心长地告诫他:“你们年轻人要节制,你就不怕你们太过于纵欲,以后肾虚、身体亏空吗?”
谢漆就知道脉象会整出这样子的结果来,他脸不红心不跳地把锅推到了高骊身上:“陛下可能是因为烟草的原因,蝻風睹珈十分重欲。”
神医眉头又是一跳,认真地思索起来:“你说的这可能性不是没有啊,毕竟我师弟年纪岁数已经有了,在欲字之上的表现和年轻人是完全不一样的。待会那大块头来了,我得好好研究研究他的脉象。”
烟草之毒,神智失常,可能导致欲念加重,性格变异……伴随着几个关键词的结合,谢漆脑海中不知怎地浮现出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场景。
第一次去慈寿宫校对情况时,打开每一扇门后,那些举止疯癫,十分渴望年轻男子肉/体的,如狼似虎的年轻太妃们……
谢漆还没完全整理出思绪,高骊便下朝回来了。
高骊从踩风那儿听说谢漆在侧卫室这里等他,赶紧迫不及待地跑来找他,一推开门,看见坐在里面的神医,他脸上神情变幻莫测。
神医穿着一身老太监的衣服坐在椅子上,板起脸来盯着他的神情,不怒自威地拍拍桌子:“你小子见了我就想杀人的表情是干什么?赶紧过来,是病人就要有自觉。”
高骊大约是在朝堂那边带了一身煞气回来,情绪还没有调整好,闻言只是冷冷地盯着他。
“你不为自己着想也为这小子想想,你再这么下去,他迟早会让你弄死在床上,你信不信?”神医指着一旁的谢漆,半真半假地恐吓他,“很早之前我就跟你说过,他左膝盖是不太好的,我刚才给他诊断脉象,发现他左膝的旧伤更重了,不是你这小子搞的,还能是别人弄的吗?”
谢漆原本还想开口叫高骊过来,闻言没法吭声了。
他那膝盖磨损得多是事实。
高骊身上的煞气消失了不少,眼睛瞪圆之后显出了些幼稚的憨态。他立即进来,反手关上门,大踏步就到神医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了。
神医刚把手搭上他脉象,还没诊出个所以然来,高骊就在那里紧张兮兮地追问了:“我真的会因为那烟草的影响而伤害谢漆吗?这种影响要等多久才能剔除掉呢?还有我的症状会传染给他么?”
“老朽给人看病的时候,这嘴只有我开口问的份。”神医不客气地打断他的喋喋不休,眉头一皱,“不是,你这软骨散吃得也太多了吧?吃太多旁的药会干扰到我对你脉象的诊断,你干嘛拿它当饭吃……”
神医说到一半自己停住了,吹着胡子看着他们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