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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雪恨·一

第35章 雪恨·一
研究了两个多月,药师依旧没有搞清姬枢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大概是为了给殷回之交差,他抓了一大堆药,说是能调养眼睛。

殷回之大致扫了一眼,都是些强身健体的温补药材。

他没为难药师,只嘱咐了一句继续钻研,尽量弄清楚,就提着药和剑入了魔兽山。

普通的避毒丹奈何不了山中青雾,殷回之一路杀进山,拿瓶子取了不少妖兽心血,最后跌跌撞撞闯进了姬枢的小院。

可能是闻到了血腥味,姬枢从屋里探出头来,警惕道:“谁?”

没人回答,他又试探着叫:“阿回?”

站在远处不说话的殷回之出了声:“嗯。”

姬枢明显放松了许多,藏在背后的剑也放下了:“你来也不说一声。”

殷回之上前,将一尘不染的药包丢进他怀里,自己一言不发进了屋。

“一身血腥味,你把魔兽山屠了?”姬枢在他身后埋怨,低头看了眼药包,“——这是什么?”

殷回之:“补药。”

“……”姬枢脸色黑一阵红一阵,忍了忍,“我不虚。”

殷回之:“哦。”

姬枢气道:“你心里不快活,就来我这欺负我?”

殷回之将那些装着心血的瓶子塞进姬枢的矮柜里,闻言沉默了一瞬,而后转身朝门外走。

姬枢头一回精准地找准了他的位置,抓住了他的袖角,恶声恶气道:“臭小子,随口说你两句也真恼,你在外面也这副样子?”

殷回之抬眼:“我外面什么样子?你见过?”

姬枢微妙一顿:“我虽没见过,但听你说话的语调和句读的习惯,就知道你在外头必然是一套正人君子做派。”

殷回之:“谢谢夸奖。”

“……唉,”姬枢无奈叹道,“臭小子,喝酒吗?”

殷回之沉默了片刻,什么都没问:“喝。”

姬枢催着他施了除尘诀,自己在后院的老树下挖了一坛酒,抱着坛子坐到了檐下。

他招呼木雕一样没反应的殷回之:“过来啊!”

殷回之慢吞吞走了过去,在他身侧坐下,目光掠过他怀里的坛子:“什么酿的?”

姬枢撬开泥封的盖子:“不知道,可能是野谷吧,反正没毒。”

殷回之接过,直接灌了一大口。

姬枢点评:“你是真不怕有毒。”

殷回之抱着坛子又喝了好几口,才平静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姬枢笑了一下:“装什么深沉?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从来只信‘我定胜天,命不奈我何’。”

殷回之反问:“我什么年纪?”

姬枢卡了一下:“我虽看不见,但能感觉到你年纪不大。”

殷回之:“我四十九。”

姬枢道:“……四十九,在修真界也很年轻的。”

“比你虚长几岁,”殷回之道,“姬枢弟。”

姬枢打断了他的胡言乱语:“阿回,你醉了。”

殷回之皱眉侧头:“仅仅三口,姬枢弟,你不要胡说。”

姬枢微微勾唇:“三口就醉,还好意思说。”

殷回之微怔,视线落在他唇角那抹既熟悉又陌生的笑意上,有些出神。

“为什么……”他手指一软,坛子磕到石阶上,差点四分五裂。

“嘶,”姬枢把坛子从他手里抽走了,“世界上的事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与其诘问哀怨,不如解决它。”

殷回之嗤了一声:“说得轻快,怎么解决?”

“该改变的事就去改变,该放下的事就利落放下,左顾右盼最难成事。”姬枢也仰头喝了一小口,递回给殷回之,“喝酒不要牛饮。”

殷回之眼下和耳根都烧起了红晕,只觉得头有些发沉。

他托着下巴,好一会没说话。

就在姬枢以为他已经睡着了的时候,殷回之突然道:“我放不下。”

姬枢一本正经道:“能叫你放不下求不得的东西,大概率不是什么好东西。”

殷回之闷闷地说:“是好东西。”

“……”

殷回之又道:“试瑾第一,我真的很想要。”

姬枢:“……你说的是试瑾会?”

殷回之不太清醒地反问:“那不然呢?”

“你四十九岁,是该赶紧参加,不然以后都没机会了。”姬枢说着说着被气笑了,“想要就去拿啊,在这哭有什么用。”

殷回之指指自己温烫干净的脸,强调:“我,没哭。”

姬枢覆着白绫的脸歪了歪:“不好意思,看不见,以为你哭了。”

殷回之却偏要证明什么似地,抓起了他的手腕,捏着他的指节贴上了自己的脸颊。

“真的没有哭——”

殷回之的头越来越重,声音也越来越糊:“求你……”

“求求你……师……”

姬枢沉默了一会儿,将不甚清醒的殷回之拎了起来:“求人不如求己——阿回,你醉了,回去休息吧。”

青瑾会二十年一度,由四世三宗联合筹备,在修真界的名气很响。

名门大宗要这个机会锦上添花,小门派也渴望凭此一鸣惊人,年轻修士们自己更不必说——

历届青瑾会名列前茅者都是什么人?

前十有观澜宗问剑峰主江如谂、走入歧途前的剑道天才谢殷、被誉为第一女剑修的逍遥门归隐弟子云怀昼、名扬四海的散修大能……

往后看,什么三宗宗主长老,四世家家主和族中德高望重者……总而言之,没有一个简单的。

青瑾会的年龄门槛便决定了:拿到名次者不仅需要实力、还要绝对的天赋。

因此,不管是高门首徒,还是无名散修,在青瑾会上挤进前一百后,都会立竿见影地声名鹊起。

这些人是新起之秀,亦是修真界未来的中流砥柱。

这一届青瑾会,便在这万众瞩目与期待中徐徐展开。

武试和秘境大比是青瑾会的重头戏,在此之前,是资格核查,和公场文试。

所有报名者站在举办地的大广场上,用灵力答题。

文试的计分权重很低,内容既杂且繁又多,上及天文下至地理,从经籍正册到人间常识,想拿高分相当难,但想过还是很容易。

毕竟这关主要是为了排除暗藏其中的魔修——魔修大多精神和认知存在严重偏差。

而这些问题经过一遍遍的巧思和设计,变得很神奇,一轮答下来,十有八九的魔修都能浮出水面。

殷回之正在用灵力往卷轴上答最后一题,写到一半,旁边的一个参赛者突然“揭竿而起”——

双目赤红地闯上台,冲向考官。

然后被严阵以待的护卫弟子们拖了下去。

周围的参赛者要么惊恐地猛退好几步,要么目瞪口呆。

这种场面在乾阴鬼域太司空见惯,殷回之瞥了一眼,摇摇头,见怪不怪地继续答题。

骚乱终止,他也刚好答完,用灵力将卷轴传到了阅卷处。

答案固定的题,写上便已出答案,个别题目需要阅卷师亲力亲为,但有灵力作辅,批起来也很快。

当日晚间,便在告示栏公布了成绩。

殷回之在名单上找了一圈,也没找到自己的名字,而台上逍遥门的一位长老已经开始表彰前三名了。

嘉许完,那长老便要离去,殷回之叫住了他:“长老留步。”

金丹后期的修为,声音自然不可忽略,那长老身形一顿,随后竟加快了步伐。

殷回之朗声问:“后辈殷回之请问长老,为何我客观题无一错答,却榜上无名?”

这下准备散开的参赛者都齐刷刷看了过来。

三秒后,所有人疾速后退,以殷回之为圆心,空出了一个小广场。

他们的表情简直比考试时亲眼目睹那位魔修发疯时还精彩,有惊恐,有震撼,有厌恶,还有直接拔剑但是不敢上前的。

殷回之处于无数目光中心,而那位试图离去的长老也不得不转身。

长老手上无比迅速地朝远方抛出了一道传音符,随即摆出了对殷回之露出了一个嫌恶中略带忌惮的表情,厉声喝道:

“老夫还以为是重名重姓,没想到还真是你这……你这魔修!”

声音是“魔修”,但从一开始的口型来看,他想说的应该是孽畜或是孽障。

殷回之向他行了一个后辈礼:“长老,青瑾会有明文规定魔修不能参赛吗?”

那长老见他如此,气焰顿时起来了:“呵!笑话!青瑾会乃我修真界重大赛事,几百年来从未允准过魔修参加!你休要想!”

殷回之道:“敢问长老,何为魔修?”

长老浓眉倒竖:“这还用说!你们那邪门歪道还不是魔修,那这天下便没有魔修了!”

殷回之道:“固守丹道,就不叫魔修了?”

长老:“废话!那当然!”

“如此说来……”殷回之温声道,“长老,我被逐出观澜后,修的一直是丹道,我想我应当还是具有参赛资格的。”

长老怒道:“胡说八道!你修的哪门子丹道!你那恶贯满盈的师父分明——”

他突然卡住,因为余光看见了应讯赶来的江如谂和褚如棋。

这话不清不楚,貌似把江如谂也骂进去了。

长老改口:“你那恶贯满盈的现任师父——”

他不改口还好,一刻意改口,周遭的目光渐渐从震惊转变为了微妙的看戏状态。

几个宗门的高手都过来了,众人知道殷回之一个金丹修士,定然翻不起什么风浪,于是放下紧张,将注意力放在了这越来越精彩的走向上。

——反目成仇的旧师徒,两年后在这种情况下见面,会如何?

殷回之用实际行动告诉了他们,“并不会如何”。

他只是扫了褚如棋和江如谂一眼,然后回长老的话:“长老,今日我们不探讨我师尊如何,只说榜单上为何没有我的名字。”

那长老斥责:“你也不看看你自己最后一题写的什么!题目问你如何分辨善恶,心与迹孰为轻重。你说什么?‘当看因果,而非论心与迹轻重’,上来就把题目否定了!”

“又说‘迹乃心之形,心乃迹之本,行迹是人心的外化,若一个人自诩本心向善,而结恶因造恶果,自相矛盾,不能算善。’到这里还算看得过去——”

“同样,即便一个人被世俗否认贬毁,却行善际,结善因造善果,那么便不能算他为恶,甚至可以算他为善。”长老胡子震动,“你这是在为你自己的行径辩护?!”

“不敢,晚辈自认未曾达上过这个标准。”殷回之道。

他一口一个“晚辈”,弄得长老一时忘记了这是在哪在跟谁说话,只当在自家门派经堂里同叛逆弟子们辩学,下意识吹胡子瞪眼:“那你倒是说清楚,你口中的善恶因果论是个什么歪理!”

此话一出,台上的褚如棋和台下观澜宗的弟子表情都变得有些古怪起来。

别人不知道,殷回之却很清楚原因。

他作出惊讶的表情:“长老,这并非晚辈杜撰,这是观澜老祖写在观澜心法册上的教诲。”

那长老的脸色顿时精彩纷呈,而后僵硬地转头,看了一眼身侧的江如谂和褚如棋。

褚如棋的嘴角似乎要下撇,但碍于体面,又强行板直,最后抽了抽,冷着脸没说话。

江如谂倒是没什么变化,只是落在殷回之身上的目光沉了些。

殷回之笑了一下,继续回答刚才的问题:“晚辈来发表对善恶因果论的拙见——因果并非一时的行迹,而要看行迹产生的长远影响。”

“修真纪元前,人间尚未发现灵力妙用、耕作只能依天靠地时,有一个处于旱地的县,因为水源不足,年年收入低于其他县,后来来了一位知县,为了提高百姓收入,他下令大力开垦荒地。结果收入提高了一点,亩产却越来越低,原本耕三亩地就能收到的麦子,之后要耕五亩。”

“再后来,又来了个新知县,他不仅命百姓废弃了那些新开垦的地,还花大力气挖渠引水种树,他来的前两年,这个县收入不增反降,上头要治他的罪,县里百姓却替他求情,要留下他。几年后,这个县因为水源充足,土地根固,逐渐丰沃,亩产提升到了和其他县差不多的水平,百姓们不用开垦荒地,也能丰衣足食了。”

“这二位知县刚上任时,他们的行迹谁好谁坏,几年后再看,谁造成了善果,谁又成了恶果?”

广场微静。

长老已经在这一长串故事连招中调整好了表情,心里却暗暗记着殷回之刚刚给他挖坑的仇。

听到这里,立刻拧着眉斥问:“你又怎知第一位县官的心便是坏的,若只是能力不够,能算为恶吗?”

殷回之颔首:“确实有这个可能,但古时知县之下有县丞、县尉、主簿、还有各种佐杂官,若他无能,他是怎么上去的?”

广场更静了。

他们甚至不清楚殷回之口中的这些官职。

如今上修界和下修界都依附大小仙门,过去的体系早就弱化到极致,谁没事看这些乱七八糟的闲书?

但尽管不愿意承认,但他们觉得殷回之说的有几分道理。

“心迹难分,因果可觅,目不识丁的百姓也为第二位知县求情,可见这并不是什么难明白的道理,只是有人装聋作哑。”

殷回之下结论:“身为知县不知县,为了向上级交差便坑害百姓,他不为恶谁为恶?”

长老:“……简直是一派胡——”

“郝长老,慎言。”褚如棋忽然侧首提醒,然后在寂静中转回头,重新看向殷回之,“既如此,你能说说当初你杀我门中弟子的‘因与果’吗?”

一别两年,褚如棋早已看出殷回之脱胎换骨,任由他这么胡扯下去,还不知道会引发什么骚动。

可惜殷回之的变化比他想象的还要大,这句话甚至没在那张俊秀的脸上掀起一丝波澜。

殷回之若有所思道:“这是今日的附加考题吗?”

他这么问,反倒让褚如棋无法继续下去了。

江如谂望着殷回之,眉头深蹙,似是想说些什么,却又未置一词。

最后还是一道厚重温实的声音打破了僵持。

“当初三位先祖决定创办青瑾会时,提及此会是专为年轻丹道修士举办。”

最后出现的归元宗宗主一身袈裟,手捻佛珠,缓缓上前。

他抬起微微下垂的眼皮,深邃而透澈的眼睛看着殷回之,仿佛能洞察人心。

“若这少年所修确为丹道,未尝不可参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