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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此间劫·八

第83章 此间劫·八
说到这便一切明了,数十年前的那场瘟疫,枉死之人怨气深重,罪魁祸首们是平头百姓根本压制不住,镇上才会频频闹鬼。

天机阁来的圣子传授给镇民们“自救之道”,家家户户都做了压鬼的布置,又建起天机庙年年供奉。

殷回之看着缸底的碎骨,问出最后一个问题:“其他人呢?”

“烧死了,烧死了好多……火、火扑不灭,”老者似是回忆起了什么极为恐惧的画面,“要不是圣子,我现在已经死了,圣子让我不要乱跑——你们、你们看见圣子没有?”

没有人回答他。

脚下再次传来猛烈的震颤,却不是因为机关,而是某种阵法启动后的灵力波及。

殷回之把那老者一把提了起来,丢给谢凌:“看着他。”

说罢,一掌拍向石壁,厚重的石层霎时崩裂,泥土扑簌簌下落,昏暗的天光从硬生生破开的洞口投下。

殷回之用灵力撑住摇摇欲塌的地窟,一把将三人都送了上去,自己最后跳上去。

火浪铺面而来,先前还好好的庙殿不知何时又烧了起来,灼烫的热浪和某种阴冷的气息将他们牢牢包裹在其中。

阴毒的哭声若有似无地钻进脑中,殷回之打下一道灵力屏障,将火焰隔绝在外,意识却出现一刹那的放空。

火光将他们的影子投射到地面,殷回之低头,看见谢凌的影子朝他伸手,掐住了他的脖颈。

喉咙瞬间传来窒息感,殷回之呼吸变得急促,指节也跟着发僵。

“回神!”后颈一痛,冷硬的命令在耳边响起,“别听,别看。”

这语气并不温和,却与殷回之少年时光中的某道声音高度重合。是师是长,是日日伴他身侧的训诫和警醒。

他瞬间恢复清明,对上谢凌沉肃的眼,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对方刚刚喊他的时候用的既不是假音,也不是他们共有的本音,而是谢凌从前的声音。

殷回之沉默地别开脸,低头看向地面,影子分明一切正常,

他尚且如此,陈平舟怕是更不好。殷回之想着,转身欲走,却被谢凌按住肩不让乱动。

谢凌声音轻轻地贴着他耳廓响起:“心神脆弱成这样,又背着我折腾自己了?”

殷回之最厌恶他这种若即若离的纠缠,和似真似假的虚假关心,重重打开他的手:“让开!”

谢凌从善如流地收了手。

地上陈平舟扶着额头,同样眼神迷蒙,老头则是直接被吓晕了过去。殷回之转身将一道灵力拍进陈平舟后背,陈平舟猝然睁眼,眼珠泛着血丝。

扫视四周猎猎翻腾的阴火,陈平舟一惊:“格老子……怎么又烧起来了?!”

阴风扫过,火势更大,他朝远处一望,整个村镇都绵延于火海中,风中隐隐约约混杂着尖锐的哭叫,但细听又寻不得。

“有人在布阵引聚怨气,火势太大了,我先去看看,”殷回之说完扫了一眼僵直的陈平舟和晕得四仰八叉的老头,侧目看向谢凌,“能守住吗?”

谢凌心知把这俩带过去也是添乱,配合道:“仙尊放心。”

陈平舟听着他俩一来一回,眼珠子转了转,而后蹲下来仔细查看老头,仿佛老头脸上突然贴满了金子。

等殷回之提剑一跃飞出这个安全圈,背影都看不见了,他才小步挪到谢凌身边,使劲眨了眨眼睛。

谢凌注意到他:“眼睛被火燎了?”

陈平舟咳嗽一声,挤眉弄眼道:“我可都听见了——不是刚刚,是上来地面那会儿,你跟仙尊说话那声音、那语气!”

谢凌简明扼要回他两个字:“幻觉。”

“什么幻觉——殷贤弟,你可别唬我,”陈平舟掸了掸袖子,正色道,“陈某虽然修为平平,但心态识海还是相当稳定的,其实我根本就没中招,是看气氛实在不合适才没起身的。”

谢凌淡淡扫他:“所以你想表达什么?”

陈平舟居然从这一眼里品出了些殷回之那种令人发憷的感觉来,他搓了搓胳膊,嘿嘿一笑:“贤弟你别误会,我就是有点好奇,你来自归元宗,从前没怎么露过面,却跟仙尊看起来十分相熟——你不会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启微仙尊的落跑情人吧?”

“……”谢凌微笑,“落跑情人?”

“别这么看我啊贤弟,这又不是我说的,”陈平舟连忙撇清关系,“大家私底下都这么编排,外头的话本也这么写。”

谢凌油盐不进,假笑道:“这么好奇,下次仙盟大会你仔细问问仙尊。”

陈平舟心里嘀咕,什么叫恼羞成怒,这就是了。

尽管什么都看不见,陈平舟还是忍不住频频往殷回之离去的方向望去,忧心道:“也不知道仙尊怎么样了。”

他实在心痒,忍不住又去招惹谢凌:“贤弟,你不担心啊?”

谢凌快被他烦死了:“担心什么?”

“你家仙尊,”陈平舟张口就来,已经认定谢凌就是那个传说中被拐到归元宗的仙尊道侣,“仙尊修为高深,这阴火虽然未必能奈他何,但我看天机阁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仙尊一来就大火复燃,要是我们拿不出证据,他们就要说一切都是因为仙尊了。”

“担心。”谢凌淡声说。

陈平舟:“嗯?”

“所以你老实待着,顺便看着这个老头,别死了。”谢凌继续道。

陈平舟反应过来,立即追问:“你要去什么?这到处都是危险。”

“去给情人搭把手。”

话音落下,谢凌的身影直接在他面前消失了。

殷回之提着长剑,循着灵力场的强弱变化,一路找到了阵法中心。

坍塌破败的祠堂前,上百个被反绑双手的镇民跪在皲裂的地面上,个个神情疯癫,满身诡异的伤,有人脸上只剩两个空荡荡的眼眶,眼珠已经不知所踪。

黑雾中怨气沸腾,尖锐的哭声此起彼伏,包围啃噬着跪在地上的人形牲畜。

人群的最后,站着一个身穿夜蓝色星轨纹长袍的男人,腰挂一柄弦月银色弯刀,玄铁面罩遮住了半张脸。

像是感知到了什么,蓝衣人缓缓转身,殷回之看见他未遮住的左脸上刺满了暗色星芒刺青、和在天机晷针上看过的那个人脸。

“来了?”蓝衣人对上殷回之的视线,非但没有紧张或敌意,反而显现出几分诡异的兴奋来,“大名鼎鼎的启微仙尊……真是有失远迎。”

祠堂前石碑依旧,只是碑文上赞誉的人已经从白道生变成了天机阁和“圣子大人”。

殷回之平而直地望了一眼那碑,问:“我该称呼你为天机阁圣子,还是魏师华?”

魏师华哈哈大笑起来,抚掌道:“不愧是启微仙尊,在下佩服。”

以祠堂为中心,浓厚阴森的怨气从家家户户涌出,四面八方汇聚过来,在魏师华头顶上空形成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

砂砾和尘土在阴风的号召下飞旋,周围的火更烈了,几乎灼痛眼球,丹田五脏却越来越阴寒。

殷回之提着剑,却没有阻止,魏师华见状奇道:“仙尊,你怎么不出手?”

“除了那给你和魏妙珠送过吃食的聂家老者,这些人都已被你灼毁灵台,阻止了阵法他们也是死路一条,”殷回之平静道,“你焚空村泄愤,我为何要阻止。”

魏师华在听到“魏妙珠”几个字时,神情骤转阴寒,听完殷回之的话,怔然一瞬,随即冷笑道:“你这人,倒是不太一样……那你还站在这做什么?”

“焚此地,可以。”殷回之注视着他,慢慢道,“若阴火漫出水西镇一寸,我必取你性命。”

魏师华笑得肩膀都跟着颤抖:“好高高在上、好正义的口气,仙尊,你知道这世界上最恶心的事是什么吗?”

殷回之不语,魏师华便自顾自说下去,声音怨毒至极:“当你需要正义的时候,没有任何正义来帮你,你只能亲眼看着至亲死尽,看着别人剥皮拆骨吃他们的肉……”

“然后等你变得不人不鬼,终于有了复仇的能力时,正义来了,正义拿剑指着你。”

“仙尊,是不是很有意思。”他朝殷回之歪了歪头,“仙盟?我妹妹被一群人绑出家门的时候,仙盟在哪啊?”

魏师华呵呵低笑起来,冰冷的水珠滚过脸上繁复的刺青图腾:“我唯一的亲人哭着跟我说,‘哥哥,我怕’的时候……仙盟又在哪里?她才七岁,再过半年,我就能送她去上学堂……”

“魏师华,”殷回之冷冷叫他的名字,“我说了,你报仇我不拦你,但若是抗着报仇的名给别人当刀,我不可能作壁上观。”

“没有你口中的别人,我连报仇的机会都没有,”魏师华森森垂眸,墨黑的瞳扫过乌压压的人头,“事已至此,对错我已不在乎,罪孽深重下地狱又如何,助纣为虐又如何?今日,没有人能拦我,我要方圆千里都同我魏家亡魂陪葬。”

“仙尊,人家都要拉着你同归于尽了,”谢凌的声音从身后由远及近,最后停在殷回之身边,“还不忍心把真相拆给他看啊。”

佛陀面转向眼神疯戾的天机阁圣子,谢凌用好奇的语气:“魏师华,你说怎么就那么巧,所有正道都将你忘却的时候,天机阁就站出来说能予你复仇之力呢?”

魏师华敌意地望着这个突然出现的第三人,阴恻恻道:“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放才说的还不算是世界上最恶心的事,”谢凌凝视着魏师华的“打断你的腿,再给你递一副拐杖,利用你的欲望和抓住救命稻草的心理驱策你,才是最恶心的事。”

魏师华死死盯着他。

“谁都知道雪中送炭比锦上添花更叫人深刻难忘,”谢凌缓缓道,“可若没有雪,就只能生堆硬造了。”

“就凭你的三言两语?你觉得我会信吗?”魏师华眼珠通红,嘶哑地笑了一声,“就算是,我也回不了头了。”

“理解,此情此景,十个有九个都会这么说。”谢凌穿过地上已经疯癫的活死人镇民,走到魏师华身前摊开手掌,一缕幽蓝色的魂光在他掌心跳动闪烁,靠近魏师华后光芒更甚。

魏师华的拳头几乎攥出了血,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那道蓝色的魂光。

谢凌垂眼问他:“你知道为什么你聚引那么多怨气,听见的哭声里却没有一道来自你妹妹吗?”

“因为她不知道真相,她也以为六十九个童男童女的供奉能换来余下镇民、包括你的健康平安,”谢凌道,“她很害怕,却至死都没有怨灵。”

魏师华的身躯剧烈颤抖起来。

谢凌看着他:“但这个镇子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锁鬼塔,招怨灵,聚阴气。她不是怨灵,却和其他亡魂一起被困在了这里——魏师华,你想听听她的声音吗?”

魂魄在他手中急切地摇晃两下,谢凌伸手,将它送到了魏师华耳边。

不知道魏妙珠的魂魄说了什么,魏师华的眼泪忽然决堤,又用力地擦去脸上源源不断的湿痕,然后挤出一个狼狈的笑。

魂魄再次陷入沉睡,谢凌合起掌心,收回了手。

魏师华这次沉默了很久,才抬起血红的眼,嗓音如砂砾刮过粗石:“你想要什么?”

“如你所说,这场阵法若是彻底启动,方圆千里都要焚于葬身火海,包括我手中的这缕魂魄,”谢凌掠过魏师华紧绷的下颌,“不如你我做个交易,你放弃为难我的爱人,我帮你超度你的妹妹。”

于是魏师华的目光越过谢凌肩头,看向从谢凌出现后就一直沉默不语的人,呵了声:“竟是如此。”

殷回之的手背不自觉绷紧。

魏师华木然道:“天机阁中像我这样的圣子……从来不止一个,你们阻止得了我,却阻止不了别人,如果结局注定是死,过程的改变有意义吗?”

“如果一定要死,那我想大部分人都更希望死得光风霁月,而不是人人喊打。”谢凌声音很轻地回了他这样一句意味不明的话。

魏师华低头笑了:“也罢。”

他抽出腰间的弦月弯刀,割断了了手臂上的动脉,鲜血霎时喷涌而出,尽数落在那萧瑟的石碑上,染红了碑文。

周围翻腾绵延的火焰猛地一滞,势头从向外蔓延变成了向阵法中心聚拢,烈焰瞬间将魏师华整个人包裹其中,热浪几乎要将一边的殷回之和谢凌一齐吞噬。

魏师华最后看了一眼谢凌握紧的手,弯刀刺向地面,阵法爆炸产生的推力快于火焰,直接将谢凌和殷回之打飞了出去。

殷回之在半空中迅速转身,漂亮的腰线翻转半圈,而后整个人近乎垂直地向下飞去,一把扯住了下坠的谢凌。

腰间多了一条劲瘦有力的手臂,谢凌低头看向搭在自己侧腰上的白皙指节,眨了眨眼,相当不老实地贴近了几分,鼻尖蹭蹭殷回之的脸颊:“哥哥,不生我气了?”

侧腰上的那只手僵了僵,显然是被他这句脸皮厚出天际的“哥哥”惊住了。

憋了好半天,才憋出一句:“滚。”

看来是还在生气,谢凌笑起来,落地看了一眼远处翻腾的熔金巨兽,火焰在这一刻烧到了最高点,巨大火舌顶端的暗紫光晕逐渐转为普通阳火的橙蓝色,热浪中最后一点冷意也消失了。

焦臭的雪落了下来。

谢凌收回目光,笑了一下:“炼化了那么多怨魂,超度人还是第一次,手生得很,还是要带给无妄那秃头看看。”

“……”殷回之擅自从他的话里剥出一层意思,稍有软化的神情再度冷下来,“你还是要走。”

从谢凌说出“爱人”两个字的那一刻,殷回之便无法不抛开疑心和怨恨,开始迷茫谢凌的目的。

也许这一切的举动都只是想告诉他,站他面前的是一只鹰,不可能被他圈养。

谢凌拂去他肩头的雪片,然后将他揽进了怀里:“现在先不走,抱一下。”

殷回之表情很难看,但最终还是没有推开,于是谢凌又得寸进尺地低头,试探性地碰了一下他的唇。

带着焦糊气息的雪片落在他们交缠的呼吸间,实在算不得好闻,但谁也没有主动退开的意思。

……

“那个……你们还没好吗?”陈平舟尴尬的声音在远处响起,带着忐忑和无辜。

殷回之和谢凌应声分开,谢凌抬手,慢吞吞地用拇指在他唇角揩了一下,才扭头毫无温度地看向陈平舟。

陈平舟不期然瞥见谢凌那张其貌不扬的假脸,又忍不心偷瞄了一眼殷回之红得奇怪的唇,心说仙尊得是多喜欢这小子,这都能下得去嘴。

正想着,触及谢凌凉飕飕的目光,他瞬间收回视线,缩了缩脖子,指着自己腿上靠着的老头:“贤弟,实在不是我不长眼,是你们再不分开,这老头就要死了。”

殷回之快步走过来,探了一下老者的脉息,着实微弱,恐怕连最轻的灵力渡入都受不住了,他划破手指给人喂了点带灵力的血,老者的呼吸着才渐渐恢复正常。

陈平舟头疼道:“镇子烧了,其他人也死了,这老头怎么办?”

殷回之递了一只袋子给他:“这里面有灵石和钱币,等他醒了给他,是走是留问他自己。”

“也只能这样了。”陈平舟点头,把活接下后,就带着老头识相地先找个地落脚去了。

谢凌凑近,推了推他的腰:“我们也走吧。”

殷回之不冷不热问:“去哪?”

话音刚落,大地兀然震了一下,瞬息即止,但殷回之立刻捕捉到了震源,他抬眼看去,千里之外最先出现的是光的异变,模糊的山脊线泛起珍珠母贝般的冷光。

而后那山沉了下去。

雷声乍然撕裂天际,并非寻常的轰鸣,而是陆地板块在哀嚎时被拉长的低频震颤,整条山脉的岩骨都在坍缩。

而后眉心狠狠一痛,眼前骤然黑了下去。

若非识海被拉扯控制的感觉是可知的,他几乎都要以为这是地动后的天黑。

始作俑者在身后轻轻接住了他,他却无法像从前那样产生愤怒,而是毫无缘由地感到了恐慌。

对未知的恐慌。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谢凌握住了他冰凉的手,似是让他别怕,他听见谢凌不甚清晰的声音。

“乖一点,阿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