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梓潼
对着打一棒子又给一颗糖的柏若风, 方宥丞属实拿眼前人没办法。他静静看着柏若风,柏若风向来是个转移话题的好手,若他顺着对方的话往下走, 便永远不可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方宥丞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若风,这不是玩笑,你明知道我想要什么。”
把请求立后的奏折给柏若风看, 不过是在暗示罢了。
一根食指在他面前立了起来, 左右晃了晃。柏若风还是那副笑意吟吟的模样,说出来的话却并不那么美好, “不可以哦。”
“为什么?”方宥丞没想到柏若风会拒绝,或者说,拒绝得如此干脆。
他回过神来, 抓住柏若风的袖子,呼吸急促,追问着,“为什么不愿意?”
答案可以有很多, 但面对着方宥丞的双眼, 柏若风竟说不出那些外在的、敷衍的理由了。他渐渐收敛了面上的笑意,薄唇微动, 恍然想起自己似乎总在拒绝。
这回,柏若风再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便侧了侧头,避开方宥丞的眼神。
方宥丞盯着沉默不语的柏若风, 他拉起柏若风的手, 握在手里,不甘地问着眼前人:“若风, 这只是一个外在的虚名,你连这样一个虚名都不愿意满足我吗?”
想要柏若风成为他的皇后,想要天下人都知道这么个人是他的,想要在漫漫历史长河里让柏若风的名字和他生生世世绑在一起,有那么难吗?
倘若真的是个没心没肺的人,或许反而能很轻易地答应。柏若风舒出口气,面露不忍,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阿丞,我不想你不开心。但是你明明知道我在寻找的是什么。让我们的名字绑在一起,于未来的你而言,反倒是种折磨。”
“我知道。”方宥丞每次提起这回事,就心如刀割。
他知道柏若风心不在此,他知道柏若风可能有一天会离开,但是在那一天之前,“我们不是聊过这件事吗?谁都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我不需要你为我的未来操心。在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之前,你不能满足我的一个小小心愿吗?”
柏若风不想耽误他,但是也没办法抵抗方宥丞的眼神。
那种热烈的,犹如飞蛾扑火般义无反顾、不顾前路险阻的眼神。
“这样吧。”柏若风想了想,轻轻抓着他手腕晃了晃,安抚着,“等我从北越回来,此事我们再议,好不好?”
给一段时间他们各自冷静,或许到那时候,方宥丞会有不一样的想法。
“你这是答应了?”方宥丞却是眼睛一亮,喜不自禁笑出声来。
他哪个字提到答应了?柏若风微怔,不明白为什么方宥丞这般理解,他试图纠正:“我没这么说。”
方宥丞只听得进去自己想听的,笃定道:“你说再议,那便是答应了!”
“你……”柏若风终于明白对方是在耍无赖,他又气又好笑,试图抽回自己的手,抽了几下,都没能抽动。
偏生方宥丞还眉飞色舞喊道:“梓潼。”
梓潼不是谁的名,而是皇帝对皇后私下的爱称。柏若风没想到方宥丞能这样叫他,神情空白。他回过神,故作不知,“你喊谁?”
“喊你啊。”方宥丞快活地笑了出来,唇角笑意压都压不下去。他得不到应承,不愿放弃,冲着柏若风一直喊道,“梓潼梓潼梓潼,应我一声可好?”
柏若风使劲把自己手抽回来,捂住耳朵。
方宥丞不依不饶拉下他的手,“应我一声呗,梓潼?”
柏若风倒吸一口冷气,这会儿算是知道被对方闹腾的滋味了。他离开位置,下了台阶匆匆往外走去。
方宥丞追在他后边,笑眯眯道:“梓潼,你去哪啊?”
柏若风警惕抬手,示意他就此停住,“你是谁,离我远点。”
“梓潼怎么不认得为夫了?”方宥丞还是头回见到柏若风这幅见到了洪水猛兽的模样,本只是心念一动喊出来的称呼,现在反而成了种逗弄的乐趣了。
柏若风越是表现出一副在乎的模样,方宥丞越是追上去,拽着他袖子故意喊道:“梓潼这是去哪,带上为夫可好?”
“你到底是谁啊?”柏若风有点抓狂,使劲甩袖子试图把他甩掉,“我认识的方宥丞不是这么黏糊的!”
“哈哈哈!”方宥丞瞧着他窘迫的模样,乐得大笑。
听着他的笑声,柏若风一时觉得面热,热得都快呼吸不上来了。他松了松领口,看着不停地笑着的方宥丞,略显无奈,“不要这么叫我,真的受不了。”
“这就算黏糊了吗?”方宥丞一双凤眼写满了不怀好意。
以前他不屑于看到那些恩爱夫妻,一直觉得像唱戏般虚伪,甚是累赘。认为相待如宾才是最好的婚姻相处方式。
可是现在,他却有些享受这种通过一种称呼来展示亲密关系的乐趣了。
“那我有其他的备选称呼,你要不要听听?”方宥丞拉住要开门溜走的柏若风,强势把人转过身来,按在书房门上,不让对方离开。
柏若风紧绷的肌肉在看清方宥丞的脸时,松懈下来,没有出招,而是眼睁睁看着那张龙眉凤目的脸靠近。
直到鼻尖相抵,气息相闻。柏若风听着眼前人低声问:“譬如,夫人?娘子?”
倒是很少见方宥丞这么温柔说话。柏若风微微失神,他反驳道:“都不行,你不能把我当女的。”
“嗯?”方宥丞犹豫了下,很快就抛却了那点几乎不存在的害臊,“那喊什么?郎君?夫君?”
柏若风勾了勾唇,没忍住笑出声来,眼神亮亮的,像落满了星星。他轻声道:“陛下倒把自己当女子了。”
这话若细究起来,算得上大不敬的嘲讽。方宥丞没生气,反而心情甚好。于他而言,叫什么都无所谓,总归是柏若风,是他心上的人。
方宥丞笑出声来,用鼻尖去点了点柏若风的,柔声道:“既然你都不满意,那还是唤梓潼吧。”
柏若风没说好亦或不好,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似乎是在好奇方宥丞想做什么,等待着他做什么。
那双瞳眸清澈如琉璃,很难让人相信这样的眼神会长在一个手刃了无数敌人的将军身上。
或许说,柏若风本身就是一个很难去定义的人物。他可以展现出孩子气的天真,却又有看惯了世事的复杂。他在力所能及的事情上会善良,却又会对无关己身的事上十分漠然。他果敢潇洒,却又被亲情友情所牵绊,温吞而内敛。
用任何一个简单的词去概括,似乎都显得片面了。
方宥丞抬起手掌,摩挲着眼前人的眉骨,拇指抚过风流的眉梢,指腹缓缓下滑。柏若风觉得痒,条件反射眨了眨眼,那睫毛便如蝶翼般在指腹上一扫而过。
方宥丞勾了勾唇,拇指恶劣地擦过颊边的小痣,下一瞬,便顺着侧颌的线条,强硬地抬起了柏若风的脸。
他盯着那抹看起来很好亲的软红,喉结微动。
殊不知柏若风心里正嘀咕着他动作怎么那么慢。柏若风之前一直是想亲就亲,哪能想到方宥丞摸了他脸半天,还没能亲下来。
柏若风无奈地抬手圈着他的腰身,配合地闭上眼睛。
是一个讨亲的姿态。
方宥丞心脏狂跳,侧头便亲下去——
书房的门被人从外面推了两下,门内的两人都被这震动吓了一跳,分开来。
门口开了条小缝,一个小脑袋努力挤了进来,仰头看见两个人都在,顿时兴高采烈地推开门冲过来,牢牢抱住方宥丞的小腿,脆生生喊道:“咯咯!”
是方为宁,也是段欣。
半开的书房门外,奶娘看清两人后,忙弯腰行礼:“奴婢见过陛下和侯爷,小殿下醒来,就在宫内到处找陛下。”
柏若风已经在边上毫不客气地笑个不停了,“看来你平日里对他很是不错,一醒来就到处找你。”
方宥丞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揉了揉鼻根,后悔刚才动作没快点。
方宥丞对奶娘道:“你下去吧。”
他不喜欢和柏若风亲近的时候有别人在场,春福也就罢了,毕竟是从小看着他们大的。
奶娘松了口气,把书房门关上,自觉离开了。
门甫一关上,方宥丞右手直接盖住方为宁眼睛,左手快准狠地揪住柏若风的前襟,把人拉过来,硬是补上了那一口。
方为宁挣扎着把盖在眼睛上的手拿开时,两人已经分开了。只能看出来两个人心情都不错。
方为宁疑惑:“咯咯?”
柏若风没方宥丞脸皮厚,掩饰性地低咳了一声,唇瓣还微微泛红。他把方为宁抱起来,方为宁以为柏若风要和他玩举高高,快乐地扬起双手高呼:“枣枣!高高!”
他还不会和个小孩子计较。柏若风无奈转头,对身旁的人道:“赶快纠正回来,别逼我揍你。”
方宥丞堂堂一个帝皇,如今却装作听不懂,“不叫嫂嫂叫什么?”
“管你叫什么,不能叫嫂嫂!”
“可是叫婶婶好像显老。”方宥丞摸了摸下巴,一本正经道。
柏若风奇怪道:“怎么变成婶婶的?”
“他爷爷是我舅父,他奶奶是我姑姑。无论从父母哪边论,他都是我侄子。”方宥丞抬手去逗弄方为宁,方为宁这会儿倒对他爱答不理了,把玩着柏若风长发。
方宥丞看向柏若风,振振有词道:“表叔的爱人,可不就是婶婶吗?”
柏若风被他噎住了,想直接反驳他俩还没到这个关系,又怕伤了方宥丞。一时竟不知说什么。
方宥丞露出副烦恼的模样,道:“可是这样算,好像把你、把我都喊老了。所以,还是喊嫂嫂吧。”他敲着掌心,一锤定音。
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但细想似乎有哪里不对。柏若风想了半天,终于想到关键的地方,他避开方宥丞试图逗弄方为宁的手,恼道:“都不对,教他喊我哥!”
他寻了窗边的位置,抱着方为宁坐过去。
方宥丞刚想靠近,就被柏若风的眼神制止住了。
方宥丞不得不举手认输,“我的错我的错,保证纠正回来。不过梓潼啊,这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总得给我点时间。”
柏若风一心二用,边逗着方为宁边道:“尽快。”
话音刚落,他就听到方宥丞的笑声了,明晃晃的心满意足。
笑什么?柏若风有些奇怪地看了方宥丞几眼。等他回忆时,才意识到自己竟应了方宥丞藏在话里的‘梓潼’。
发现自己的小把戏被看出来后,方宥丞笑得更欢了。
柏若风不再和他较劲,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心一意教方为宁喊自己哥哥。
方宥丞靠在边上看了一会儿,有些吃味:“梓潼怎么对一个小屁孩这么温柔?”
柏若风不理会他,抓着方为宁的小手,扒拉出根食指,指着自己,“来,跟我喊,哥哥。”
方为宁溜圆的黑眼珠子盯着柏若风半晌,歪了下头,“枣枣?”
“哥哥。”
方为宁抬头指着方宥丞,雀跃道:“咯咯!”
柏若风把他的手拉回来,指着自己,温和道:“我也是哥哥,喊我哥哥。”
方为宁似乎无法理解,他盯着柏若风,颜色浅淡的眉毛越皱越深。最后,他啃着自己的拳头,迷茫地看看柏若风,又看看方宥丞,发出意义不明的哼唧声。
“我是哥哥。”柏若风把他的拳头从嘴巴里拽出来,在他自己的前襟上把口水擦干净了,指向自己,“我,哥哥,懂了吗?”
方为宁疑惑,“咯咯?”
“对!”
方为宁茫然,“枣枣?”
柏若风不出声。
方为宁皱着脸喊:“咯咯?”
柏若风笑道:“在呢!”
方为宁不解,“枣枣?”
没有人应他。
如此来回几次,方为宁发现喊‘哥哥’,面前笑得好看的男人才会应自己,于是他开始把‘枣枣’和‘咯咯’混着乱喊一通。
柏若风心想这事急不得,没再抓着方为宁教学。他转头,发现方宥丞没去批改奏折,而是坐在一边看他教小孩看了半天。
“梓潼可算看见我了啊。”方宥丞不满道。
“你那么大的人,我怎么可能看不见?”柏若风把方为宁换了个姿势,宝贝地抱在怀里,找春福拿了些玩具过来。
方宥丞低声笑了笑,兴致盎然看着一大一小玩木雕,心里油然而生一种满足。
要是他们真能有个孩子就好了,一个既像他又像柏若风的孩子。方宥丞没来由地想。他会把那个孩子宠成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
可惜这注定只是妄想。
柏若风冷不丁问:“你是怎么把他从嫂子那接过来的?”
据他所知,段欣是段轻章的遗腹子,高飞燕对这个孩子爱惜的很。
柏若风缓缓抬眼看向方宥丞,警告道:“段大哥和我大哥是好友,以往对我还挺照顾。你没对他夫人做什么吧?”
所以他才不想告诉柏若风有关段欣的事情。方宥丞有些无奈地想着。面上则是笑得温和:“我能对她做什么呢?”
面对柏若风怀疑的眼神,方宥丞败下阵来,耐心解释:“你也知道,我父皇生前没放过他的兄弟姐妹,皇室宗亲所剩无几,更别说找到一个适合过继的娃娃了。段欣,他出生的时间很巧。”
“你放心。”方宥丞回忆道,“我只是去了一趟万州,告诉他们,我要把段欣带走,亲自抚养他,他将成为曜国的继位者,曜国的皇太弟。”
“当时,高飞燕高兴极了。为了段欣的前程,她立刻就答应下来。”
——“陛下,天下孩子那么多,求求您放过欣儿吧。民女不求他荣华富贵加身,只求他平安健康长大。”
“我对她说,我会把段欣好好抚养长大,会告诉段欣他的身世,她能随时来看段欣。”
——“朕只问一次:高家上下几十口人,还是一个段欣,说出你的答案。”
“我们愉快地完成了欣儿的托付。”
——“你是个聪明人。来人,赏黄金万两。”
方宥丞回忆结束,看向柏若风。与回忆里冷酷阴鸷截然不同的是,如今他的面上和煦温柔,“在这之后,我就把欣儿接回宫内,此后他一直住在偏殿。”
“这么顺利?”柏若风有些难以置信。
“当然,毕竟高飞燕带着个遗腹子回娘家,不好再嫁,且她家里人难免有所不满。现在把段欣交给我,孩子有了好去处,她也轻松了,这不是很好的事情吗?”方宥丞如是道。
柏若风想了想,点头道:“我想的不如你周全。”
方宥丞拿起一个拨浪鼓,逗弄着什么都不知道的方为宁。看着他被拨浪鼓声音吸引,试图抬手去抓的模样,眸色渐暗。
昔日,方宥丞的姑姑,当初的长公主下嫁给一无所有的段公良,贫苦出身的段公良才能在官场上爬的那么快。
后来长公主生下双胞胎后没多久就去世了。
长公主的真正死因是未解之谜,但有无数人相信是出于先帝之手。为了在面白心黑的先帝手中保下一家性命,段公良为先帝送上了自己貌美的妹妹……
故事的开始,总有那么一个恶人。可是为什么到了故事的结尾,不仅没出现真正的英雄,反倒无论有意的还是无意的,都成了恶人?
拨浪鼓清脆的声音和方为宁发出的含糊音节交错在一起,方宥丞回过神,眼前方为宁伸着稚嫩的双手试图去抓拨浪鼓,柏若风正侧身抱着他去倒茶。
岁月正好。不信神佛的方宥丞难得想着:或许冥冥中真的有天注定吧,所以才能把唯一的例外送到他面前。
又是一日春光灿烂。
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从门外进来,蹑手蹑脚走过院子。
在躺椅上用扇子有一搭没一搭扇着风的柏月盈冷不丁出声道:“二哥,你昨日怎么夜不归宿?这几天跑哪去了?怎么回来了都不和我打招呼?”
柏若风被吓了一跳,转身含含糊糊道:“啊?我我我……”
他正想着怎么解释自己在皇宫过夜的事情——虽然这种事以前就没少干,但是自从被柏云起撞破过一次后,他才意识到很难和家里人解释。
所以这几天,柏若风都是有意识地掩盖自己从早到晚往皇宫跑的事情,没想到今日被柏月盈逮了个正着。
等等,这院子里只有他和柏月盈!柏若风意识到柏月盈身边没有人提醒,他猛地抬起头,冲到柏月盈面前,激动地拉住她的手问:“小妹,你眼睛能看到了?”
柏月盈一怔,从躺椅上坐起身,都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什么?”
“你是不是能看到了?”柏若风抬手在她面前挥了挥。
黑暗里,五根手指的肉灰色轮廓在眼前晃来晃去,柏月盈立时抓住他的手指,高兴叫道:“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二哥,虽然只能看个形状,但是我能看到了!”
柏月盈兴奋地就要解开眼睛上白布,却被柏若风拦住了。
柏若风顾念着她腿脚没好利索,小心翼翼把她从躺椅上扶起来,话里是压抑不住的欣喜:“走!别自己解开,现在日头正盛,你还不能见强光。我们先去找神医看看。”
柏月盈忙点头,屁颠屁颠跟着二哥走,连带着把疑惑了好几天的事情都抛到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