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我不会和你回千纵山的,因为你不配。”
这决计不是贺九卿的声音,如同一位百岁老人,声音嘶哑难听,他说完这句,缓缓抚摸落华剑。最后,才扣开剑鞘,一点点地把落华抽了出来,带着必死的决心,嘴里喃喃自语道:“师尊,我已知错,求师尊再护我最后一次。我知落华剑和青玄剑本是一体,落华乃我之物,青玄又认你为主。你我本是道侣,夫妻一体,同心一意。原谅我现在才懂。今日不求九死一生,但求青玄剑为我所用,助我重夺神器,逆天改命!”
话音刚落,就听落华剑发出嗡嗡嗡的声响,大地都跟着颤动着,在场所有人皆是大吃一惊,楚卫手中的青玄剑如同受到了感应,也颤个不停,最后破空而出,径直落入了贺九卿的手中。
更让场上所有人惊奇的是,贺九卿一把便将青玄剑抽了出来,通身流窜着灵力,瞬间照亮了整个秘境,光芒映射在他的眼中显得尤其明亮,隐隐露出疯狂的杀意。
这一变故直接让远在华南的华笙受到了感应。他被楚卫带回了华南,关入了一处殿宇,周围阵法密布,一时半会根本走不开。
师忘昔被场上变故惊到,当即厉声呵斥:“贺九卿!你不要胡来!”
贺九卿并不理会,青玄剑在手,其余四样神器就跟受到召唤似的,全部从楚卫身上飞了出来。在半空中盘旋着。伴随着五大神器问世,天地都为之变色,无数的山峦崩塌,四海倒流,黄沙席卷,泥流激荡。
狂风席卷着场上,如同摧枯拉朽一般,将场上的修士疯狂卷入其中,进行绞杀!
他面色越来越狰狞恐怖,如同豹状,一双眸子渐渐变得猩红无比,飒风吹起额发,眉心处的疤痕像是蛆虫一般蠕动,瞬间爬遍了半张面孔,如同蜘蛛网一般恐怖。他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衣衫尽碎,满身鲜血,像是才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即使要被重新封印,也要拉更多的人一起陪葬!
在所有人惊恐的目光中,贺九卿将青玄剑往半空中一掷,眼前亮如白昼,口中却吐出最阴狠的字眼:“一起陪葬罢!”
☆、镜花水月
街道上人来人往, 酒楼中人声鼎沸。秘境围剿的消息如同插翅一般传遍了修真界。
“听说了没有?华南的首座大弟子贺九卿终于背弃师门了!以华南为首的几大门派,将人围堵在秘境!啧啧,你们是没看见那个场面,血流成河啊!”
“听说了, 据说当夜死了将近三千人, 全部都是仙门弟子, 场面极度血腥残忍,贺九卿丧心病狂, 骗了他师尊,偷盗神器。死到临头还不肯悔过, 居然要拉所有人一起死!”
“就是说啊, 这下几大门派算是被贺九卿重伤了。听说华南的赤玄君当夜就被炸断了一条胳膊!”
又有一人道:“莫说是华南,其余的门派也不好过,死得死, 重伤的重伤。听说蘅曦君隔日就重接了掌门之位, 没过几天就渡劫飞升了。连他师兄的伤势都顾不得, 一人一剑独自闯魔界去了, 当场斩杀了近千魔兵,连轰了魔界的三十六座峰头,摧毁了魔殿, 若非魂天即时从外头赶回来阻止这场浩劫,恐怕蘅曦君能直接将魔界夷为平地!”
“这还不止呢!”又有人接口道:“可能是蘅曦君恨极了贺九卿,连贺九卿曾经交好的修士都不能容忍。这不, 上师府的师二公子神乎其技一般的复生了,估计上师府还没顾得上高兴呢!蘅曦君就提着剑去了!听说啊,要不是师二公子拦着,蘅曦君一剑就劈下去了!”
“劈谁?”
“还能劈谁?就师忘昔呗!虽说没劈成, 可还是故技重施,连轰千纵山的十八座主峰,一剑劈开了高耸入云的长阶!别人拦都拦不住啊,听说那沟壑深不见底,可见蘅曦君当时的怒气!”
有人质疑道:“他劈师忘昔做甚?同贺九卿交好的,难道不应该是师风语么?”
“那谁知道,反正师忘昔自己也是受了重伤,这里头的弯弯绕绕,谁又知道那么多!反正啊,没有一个门派能独善其身咯!”
酒楼里的议论声此起彼伏,掷骰子划拳的声音络绎不绝。只是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在二楼的小角落里还坐着个人。
这人从头到脚都透着古怪,全身上下套着一层黑布,整个人像是浸泡在墨水里,从黑布里探出来的手背,白得吓人,仿佛一百年没有见过太阳一样。他动作甚是迟缓,缓缓站起身来,伛偻着腰,左腿迈出一步,右腿才缓慢地从地上拖行过去。
旁边有客人见了,难免心生怜悯,压低声音道:“呦,居然是个瘸子。”
黑衣人并不吭声,好不容易下了二楼,付了酒钱,这才踉踉跄跄地往前走。掌柜盯了他半晌儿了,摇头叹气道:“真可怜啊,年纪轻轻的居然是个瘸子。”
店小二从旁问:“掌柜,你怎么知道他是个年轻人?”
掌柜不答,将钱又递给了店小二,抬起下巴努了努嘴,示意他把钱退回去。
店小二甩着长巾,从后面一抓黑衣人的肩膀,笑着道:“这位小哥,我们掌柜心善,今个儿不要您的酒钱,钱您收好,喝好再来啊!”
一抓之下,居然扑了个空,黑衣人虽然腿瘸,可反应甚快,直接躲了开来。店小二愣了愣,就瞥见黑布下露出的半副面容。
惨白无比,毫无血色。左半边脸盖着一块漆黑色的金属面具,可还是能透过面具,瞧见些许如同蜈蚣般狰狞的黑色疤痕,这是一张少年的脸。唇瓣血色寡淡,一双眸子却十分凌厉,直接吓得店小二往后一缩。
“客……客官,您的酒钱,还……还您!”
“不必了。”
这面容虽年纪小,可声音却异常嘶哑难听。直到人走远了,店小二才如梦初醒一般,只觉得方才遇见了鬼,整个人抖个不停。
黑衣人自然就是贺九卿无疑了。
他那日怒火攻心,想要拉所有人一起死。后来灵力耗尽,又被神器反噬所伤,除了青玄剑和落华剑之外,其余四件神器皆被毁去。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秘境中逃出来的,醒来之后,自己就躺在一个树洞里。连落华剑都被弄丢了。
听方才那些人谈论,青玄剑应该又重回了华笙的手中。
贺九卿现如今的身体大不如前,他本来就缺了一魂一魄。又在秘境中身受重创,原以为必死无疑,却不曾想捡回来了一条命。
大街上人来人往,显得他尤其的怪异,拖着一条伤腿,形容狼狈至极,如果被华笙看到他现如今的模样,应该再也不会喜欢他了。
伸手摸了摸面具,贺九卿心中涩然。他在秘境时毁了半张脸,上面布满了虬曲难看的疤痕,可笑的是,剩下的半张脸还是像极了师风语。
“丑八怪,丑八怪!”
街头聚集了不少小朋友,一见贺九卿过来,立马拿石头砸他,大声道:“砸死你个丑八怪!丑八怪没人要!”
贺九卿脚下一顿,很快抬腿往另一个方向行去。现如今满修真界都在抓捕他。他必须要在日落前回到破庙里才行。
哪知这些孩子以为他好欺负,一个个都围了上来,对着他拳打脚踢。这些拳头对他而言,其实都微不足道。可若是有人能替他挡一挡,那就再好不过了。
忽听一声清朗至极的男音从人群中传来:“住手!”
贺九卿脊背一僵,整个人愣在了原地。他艰涩地吞咽着口水,抬手虚虚地掩盖着面容。垂着眸,入眼是一双雪白的靴子,以及半寸素白衣角。
小孩子们一看见有大人过来,立马作群鸟散开了,师风语蹙着眉头,看着眼前的黑衣人略有所思。
旁边的人提醒道:“二公子,此次我们下山,是要去凤凰台商讨捉拿贺九卿的事宜,时间紧迫。”
贺九卿暗暗心惊,既希望二哥认出他,又盼望二哥永远认不出他。
师风语终究是把目光错开,领着人就走。才走出一段距离又停下,同旁边的弟子道:“挺可怜的,给他点银子,再给他买点吃的。”
那弟子应是,很快就折身回来,塞了一锭银子还有两个包子过来。
“拿着吧,碰上我们师二公子算你运气好。我们二公子天性善良,可是修真界鼎鼎有名的清贵公子。倘若你遇见的是贺九卿,定然一脚把你踹飞多远。赶紧走吧,别在这乱晃了!”
贺九卿攥紧拳头,银子硌得手中疼。待上师府的人走远了,他才缓缓往城门口挪,路遇一个乞丐,随手把银子丢进破碗里。他则是边啃包子,边慢悠悠地往破庙晃荡。
他现如今已经没有家了,连魔界都不敢回去。只得暂且借助在破庙里,打算先养伤。待伤养好了再做其他的事情。
啃着啃着,啃出了一把辛酸泪。他醒来时就捏碎了琉璃瓶子,放师风语的魂魄回去,故意将师风语死前当晚的记忆抹掉。也许什么都不知道,才是最好的。
而师风语果然活了过来,魂千这个人一生撒谎无数,到了最后,还做了一件善事。只不过,彼时的师风语并没有认出小九来。
囫囵啃完两个包子,贺九卿才一抬眼,远远的,一道如玉树般的身影立在阡陌小道上,穿着素白的衣衫,发间封着白玉冠,微风一吹,两边的锦带随风飘荡。背对着他站着。
可即便如此,贺九卿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他张了张嘴,无声地唤了一句“师尊”,随后想起自己曾经做下的恶事,与此时形容,当即捂紧唇角,往树丛后面藏好。
他没脸再见华笙,多看一眼都想扑过去。听说,华笙已经顺利渡劫飞升了,已经摒弃了七情六欲。他同华笙的那点感情,还没有修成正果,就已经碎成了一池镜花水月。
此时过去,无异于自寻死路。
很快,华笙就消失在了原地,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贺九卿怅然若失,很久之后才从树丛中爬出来。同师尊的风光无限比起来,自己现在就像是他脚底下踩的烂泥,也许还不如一块泥。云泥之别,大抵也就是这样了。
他情难自禁,眼泪顺着下巴滴落在地,每往前走一步,都落下两串眼泪。忽然,头顶一黑,他腿伤,未曾停稳,整个人就撞了过去。
被人一把扶稳,眼前骤然一亮,入眼就撞入华笙深不可测的眸子,隐隐闪着怒火。
他单手擒住贺九卿的一只手腕,贺九卿只觉得自己像是被铁饼夹了一下,手骨都快被捏碎了。
“贺九卿,你还想躲到哪里去?!”
“师……师师尊,”贺九卿颤着声道:“不是这样的,不是的,师尊,我没有想害师尊,我没有!是他们合起伙来要杀我,是楚卫设计害我,我只是……只是想要自保!”
华笙深深凝视着他,眉眼如同覆盖着一层寒霜。渡劫之后的师尊,气质越发冷漠,薄唇微微向上一挑,作出一副极愤怒的表情。其中还参杂着三分狂喜,七分暴怒。
上下唇一碰,森然笑道:“你闯下了弥天大祸,孽徒当死!”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咳,我不喜欢玩忘情误会梗,所以,准确来说,师尊即便渡劫了,还是记得要爱小九。
在小九失踪的半个月里,师尊暗戳戳的哭来着。
还有就是,我是个颜控,不能容忍小九毁容残疾,并且,他必须要为自己做错的事负责任,所以,还是会给他换一具更加漂亮的身体。
最后一句,渣渣必须死!!!
小九之前说了那么绝情的话,师尊肯定是要傲娇一下(手动狗头)
☆、你怎么忍得了~
贺九卿艰难地吞咽着口水, 苦笑道:“师尊,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仙门这般大张旗鼓地捉我回去,都没查到蛛丝马迹,偏偏被你给发现了。”
华笙冷笑:“怎么, 你不服气?”
“不, 我很服气, ”贺九卿摇头,很坦诚道:“我只不过觉得很好奇而已。师尊, 我相信,即便我不开口, 也已经有很多人同你说了。现如今, 我还想问问,师尊,你还愿意相信小九么?”
“你凭什么觉得本座还会再信你?”华笙手底下攥得越发使劲, 似乎要将他的手腕骨硬生生地捏碎, 直到贺九卿疼得脸色发白, 豆大的汗珠滚滚落下, 这才下意识地泄下了力道,口中却仍旧冷硬,“你不敬师长, 欺师灭祖,满口谎言,离经叛道, 知错不改,屡做屡错。本座哪一点冤枉你了?”
贺九卿道:“师尊没有冤枉我,事到如今,我也不敢说错不在我, 或者是我没有错。我不全然无辜,可我也不是十恶不赦。”
他扶着腿,几乎要给华笙跪下了,可偏偏华笙攥他手腕死紧,怎么都不让他的身体往下继续坠。于是,贺九卿抬脸,略有些疑惑地唤道:“师尊?”
“你若想跪,以后有的是机会,不愁这一时。”华笙语气放缓,可眼底的怒意却不减反增,他抬手要接开贺九卿的面具。
“别,师尊,别看,我求你了,不要看。”贺九卿慌忙遮掩,急得眼眶都红了,他这张脸,自己看了都恶心,万万不能让华笙也看见。这可是他最后的一点尊严了。
可华笙却不肯搭理他,轻轻将他手臂往旁边一拨,两指一提,便将面具取了下来。之后,便是长时间的沉默了。
两个人之间没什么可说的,多说一句都有可能立马吵起来。若是放了平时,贺九卿吵不过就闹,闹不过就撒泼打滚,现如今,却是连句求饶的话都说不出口。实在是难以启齿,无颜面对师尊。
“……疼么?”
许久之后,华笙才打破了僵局。并没有厉声呵斥他,更加没有一耳光就甩过来,只是轻轻地问他疼不疼。
疼,自然是疼的。但身体上的疼痛,还能够忍受。最难过的永远都是心里那一关。
贺九卿眼眶湿润,嘴唇张了张,又赶紧合上,不说疼,也没说不疼,算是变相的承认了。他不自在地侧过脸去,肩膀不住地颤抖着,明明已经忍不住要嚎啕大哭了,可还是咬紧牙关,一声都不肯往外泄。
华笙并没有再说什么,又重新将面具贴了回去。贺九卿这才如释重负一般地舒了口气,可随即,心里空落落的,像是最后一层遮羞布,终于被人扯开,毫不留情地暴露在了阳光下。
他曾经那么引以为傲的掌门首徒身份,到现在沦落为欺师灭祖。曾经傲视众人的资质,也荒废至此。就连一直以来珍视万分的容貌,也变成了如今的丑陋模样。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成了这么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师尊,你会杀了我么?”
华笙不答,只道:“本座犹记得你说的话,你从未爱过本座,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师风语。一直以来,你皆是欺骗,利用,玩弄,亵渎本座。”
贺九卿垂了垂眸,嘴张了张,没说出话来。其实,也没有什么可解释的。这些话也的确是他自己说的,怨不得任何人。
“可是,旁人说的,本座皆不想听。”华笙将他拽过来,拉怀里,“本座想听你亲口解释。”
“师尊?”贺九卿愣了愣,抬起的两只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才好。他那么丑,那么脏,那么狼狈不堪,比街头的流浪狗,还要流浪狗。先前并不期许华笙能把他抱在怀里哄,眼下更是觉得很不真实,以至于他茫然地问:“如果,我又撒谎了呢?师尊也不在意?”
“在意!”华笙回答得斩钉截铁,“可说不说在你,信不信由我!”
也就是说,他还是愿意给贺九卿一个解释的机会。即便外界已经闹得沸反盈天,难听的话早将他贬低到了尘埃里,可师尊还是肯给他机会。
即便不久之前,贺九卿才忘恩负义地偷袭了他一掌,卷走了所有的神器,还在秘境中大开杀戒,光明正大地背弃了师门。
“师尊,对不起,是我错了,我不该不听师尊的话,我不是故意的。”贺九卿哽咽道:“我以为师尊会为了天下苍生而舍弃我,我为了不让师尊为难,就想先弃了师尊。可没曾想……我没有想到楚卫会追过来,也没有想到仙门百家会过来围剿,更加没想到我表哥会死在我面前!”
他语气陡然激动起来,眼珠子都烧得通红,盯着自己的手,“我没有办法形容那种场面,满地都是表哥的血,血红一片,周围全是人,他们都想要我死!师尊,如果我不反抗,我现在早死了!”
华笙神色如古井无波一般平静,只轻声问:“所以,他们说的都是真的,你一夜间杀了近三千修士。他们其中不乏跟你一样年岁的弟子,这些,你可知晓?”
“可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师尊,不是他们死,就是我死。我知道,别人肯定都会说我手段残忍,心狠手辣。可别人的命是命,小九的命也是命啊!”贺九卿终究是跪下,涩然道:“我不求师尊饶我,但求师尊现在不要杀我。我知道,你终究不是完全信我,所以你既不肯动楚卫,也不肯动我。因为你害怕一旦错杀,终身都不能弥补。”
华笙默然,被猜中了心事,可也没什么可辩解的,许久,才道:“这事,本座会彻查清楚。若真是我师兄犯下,定杀不饶。若是你犯下……”
“千刀万剐,挫骨扬灰!”贺九卿昂起脸来,满脸认真道:“如果我在这件事上欺骗了师尊,我甘受此刑!”
顿了顿,他又苦笑道:“不过话又说回来,现如今的我,若真论罪处置,也差不多是这般了。”
华笙问:“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敢么?”
贺九卿沉默许久,才自嘲般地笑了笑,“我若说敢,师尊定然会觉得我死不悔改。可事实就是,无论重来多少次,我还是敢。可能人就是这样,总是喜欢仗着别人对自己的一点点偏宠,就恃宠而骄,胡作非为。而我更甚。”
“起来吧,不杀你。”华笙单手就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弄成这么一副难看样子,也不知道是弄给谁看的。你怕是觉得气不死我罢。”
贺九卿心里跟明镜似的,眼下不杀,也不代表以后不杀。血淋淋的惨案摆在那儿呢,任凭他怎么抵赖也抵赖不了。可若真的有那么一日,他希望提剑杀他的人是师尊。
华笙将他搀扶至破庙里坐下,这才半蹲下来,毫不避讳地掀开他的裤脚,贺九卿赶紧一把攥紧他的手腕,急道:“师尊,不看可不可以?”
“不行。”
华笙说话向来斩钉截铁,他说不行,那就是不行,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这腿伤贺九卿只看过一次,就再也没有勇气看第二次了。已经不能说是条腿了,从大腿根至脚腕,就像是被千刀万剐过一般血肉模糊。勿怪他走路是那个难看样子,若是换了别人,估计都得在地上爬了。
“小九,你怎么……怎么忍得了。”
贺九卿赶紧抬眼望天,才不至于当场嚎啕痛哭。他残杀了那么多人,已经足够让师尊厌烦他了,所以,真的不能再大哭大闹惹师尊看不起了。
口中只道:“忍不了啊,可我也只能忍着。”
华笙只觉得一口闷气堵在心口,无论如何也下不去。他那夜好不容易才破开了重重阵法,千里迢迢地赶至秘境。可也只能望着满地的尸山血海,一遍遍地唤贺九卿的名字。
寻遍了秘境的每一寸土地,最终只寻回了青玄剑还有当初送给贺九卿的那枚玉坠子。彼时,两物皆是鲜血黄土。
那时的心情,决计不是三言两语可以形容的。
“在为师面前可以不用忍的。”华笙如此说,抬眼望着他。
贺九卿不敢同他目光相接,生怕再溺进去,以后就舍不得死了。只好道:“以前小,有师尊护着,什么都有师尊在,忍不忍都行。可日后,倘若只有我自己,不忍的话,也没别的办法。索性就提前适应,以防来日被现实打得措手不及。”
“你一定要同我这个样子么?你就不能说几句软话,求我饶了你么?”华笙语气徒然激烈起来,攥紧贺九卿的胳膊,眸子渐渐猩红,“你到底想怎么样?我是你师尊,你是我徒弟,为何你总是不让我省心!是不是只有我端起当师尊的架子,把你一辈子囚/禁起来,你才能安分守己?你闯了那么大的祸,你自己要怎么扛?你怎么扛!”
贺九卿大声道:“我说了自己扛,就是自己扛!是我做的,我认,不是我做的,我绝不会认!我死有余辜,楚卫也必须跟我一起死!”
华笙沉默了许久,才道:“你若扛不住,为师粉身碎骨陪你一起死。”
☆、因为我们是道侣~
贺九卿攥紧拳头, 抿紧唇角,眼眶倏忽一热,赶紧抬眼望了望天,让眼泪倒流回去。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即便是有, 他也舍不得让师尊跟他一起死, 更别说是粉身碎骨了。
哪怕只是在脑子里想一下,心脏就疼得受不了。
他的师尊是全天下最好最好的师尊, 配得上世间的一切美好。而他自己,就像是街头的小乞丐, 别人脚下踩的烂泥, 甚至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事到如今,他怎么样都无所谓,横竖不会比现在的境况更差了。可是师尊不行, 他不允许师尊沾染半点脏污。
许久, 贺九卿才低低地笑道:“谁要你粉身碎骨陪我一起死?师尊, 我其实一直都没敢告诉你, 在这个世界上,我最怕的人就是你了。我怕你,怕得要死, 只要一听见你说话,我腿立马就软了,忍不住地想跪下。所以, 你不要同我死在一块,让我清净清净罢!”
华笙实在是没法子处理贺九卿这条腿,若只是剑伤刀伤,缝合包扎皆容易, 可若是没了皮,没了肉,只有几根骨头搭在一起,如何缝合,总不能硬塞点东西进去。
闻言,心尖一颤,缓缓摇头道:“你这张嘴,总是喜欢口是心非。你明明想要旁人爱你,可又从来都不说。小九,若非为师知晓你是个什么古怪脾气,我定然抬腿就走,再也不过问你的死活。”
贺九卿道:“我都是跟师尊学的。”
华笙愣了一下,随后很坦然地回道:“好的不学,你总学坏的做甚?欠打。”
贺九卿无言以对。他现在不管说什么,师尊都能很容易地判断出来真假,唯独在楚卫那件事上,始终犹豫不决。
当然,这也情有可原,能够理解。
毕竟,将近三十年的师门情谊,也不是说能断就能断的。如果,华笙真的那么冷血无情,贺九卿早就不知道死过多少回了。
“师尊,我这条腿还有救么?”
贺九卿问出这话,心里很是忐忑。他此前看都不敢多看一眼,现如今却被师尊直接扒了裤子,光明正大地暴露在了空气中。无法继续退缩,只得硬着头皮问。
华笙抬眼瞥他一眼,冷冷笑道:“你也会在意你的腿么?”
“自然是在意的,谁也不想当个瘸子,”贺九卿心里凉飕飕的,要是真成了瘸子,以后同师尊站在一起,那得是多大的笑话,他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脸,入手便是坚硬冰凉的面具,眼泪悄悄地滴落在手背上,他神色黯然道:“治不好也没有关系,我做错了事情,就该受此苦楚。”
华笙道:“你的确做错了事情,而且是弥天大祸。远远不是一条腿可以偿还得清的。”
顿了顿,他掌心一翻,千年玉便浮现在掌心处,“为师问你,当日,你为何不把千年玉带走?你受了那么严重的剑伤。”
贺九卿沉默片刻,垂着头揪着衣角道:“我当时只是想,怕师尊会疼。这千年玉虽然不能完全医治好师尊,可最起码可以止疼。”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华笙又问:“那你的伤……”
“我的伤,”贺九卿苦笑,深深吸了口气,“一直以来都在利用鞭挞我的表哥,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把所有的灵力都给了我。说起来也可笑至极,我那个同父异母的亲大哥,那日连一眼都不肯多看我。甚至还大声斥责我不要胡来……也许,我哪一天真的死了,他反而能大松口气了。并且说上一句,混蛋玩意儿,死有余辜。”
华笙道:“可是师风语又活了过来,你犯下滔天大错,罪不可赦,可同时,你救活了你二哥。”
贺九卿涩然道:“那又如何?救活了他,又能怎么样呢?我自己心里跟明镜似的,只会有三种结果,第一,让师尊误会我心里喜欢的是他。第二,我既对师家有恩,又对师家有过,他们原是对不起我,可经此一事,我又是千古罪人了。第三……”
他抿了抿唇,未言。
华笙却替他继续道:“第三,师风语喜欢你,可师忘昔恨你,你是怕他们兄弟两人反目成仇。”
师尊果然是师尊,把他的小心思猜得一清二楚。的确如此,他故意抹掉了师风语的部分记忆,就是期盼着二哥还跟从前一模一样。
可就以师忘昔的脾气,决计不会放过他的,届时两兄弟定然会为了贺九卿的生死大动干戈,甚至是反目成仇。
“我回来时,已经遇见我二哥了。”贺九卿笑了笑,侧过脸去,故意不去看华笙是怎么给他疗伤的,可还是疼得脸色苍白,满头大汗,“他还跟原来一模一样,穿着白衫,玉树临风,风度翩翩,俊美至极,也耀眼至极,生得可真好看啊。”
明明都是一个父亲所生,又是极其相似的容貌,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让人不由唏嘘。
华笙专心致志地替贺九卿疗伤,尽量用灵力助他的骨肉再生,可期间的痛楚自然远非常人可以忍受。他并没有给小九任何止疼的丹药。
可他还是能一动不动地坐稳了,甚至还能咬着牙继续说这些话。以前那个摔了一跤,都能抱着腿哭的孩子,仿佛真的一夜之间长大了。
“……师尊,我表哥魂飞魄散了,和我母亲一样,再无来世了。”
华笙终究是不忍心再听下去,抬手,随意在贺九卿脖颈上一点,他整个人就软了下去。
待贺九卿再醒来之时,外头正下着大雨,破庙里四处漏风,杂乱不堪,早就没有了原来的香火气。他摸索着想要点蜡烛,外头一道闷雷乍响,眼前短暂的一亮,一道白影就坐在旁边不远处。
“师尊,你怎么没走?”他问了一个特别傻的问题,以至于问出来后,立马就后悔了。
华笙随手一挥衣袖,立在案前的一排蜡烛噗噗噗的亮了起来,破庙里登时亮如白昼。他侧过脸来,像是看傻子一样地盯着贺九卿,也没说话。
“师尊,你别这样看我,我……我好害怕。”
贺九卿拖着伤腿,往墙角缩了缩。
“你怕?为师觉得你胆子大得很。”
华笙轻飘飘地说了这么一句,也就没再说下去,只是随手丢了个纸包过来。
贺九卿接过,打开一瞧,居然是只完整的烤鸡。他自打出了秘境,穷困得一塌糊涂,把落华剑弄丢了不说,还把师尊送的玉坠子也弄丢了。身上摸来摸去,也就发间的玉冠值钱,还被他卖了换酒喝。
腹中许久不知肉滋味,当即就很没有形象地抓起来就啃。华笙就坐在一旁打坐,看都没往他这边看一眼,外头的雨声渐大,伴随着轰隆轰隆的雷鸣声,让人不由胆寒。
“师尊?”
“没有了。”
贺九卿摇头,“不是的师尊,你有没有觉得冷?”
华笙睁开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似乎是在考虑他又在玩什么小把戏。须臾,才冷笑:“冷就蜷起来睡,这么脏,谁会抱你?”
“哦。”明明先前还把他箍在怀里抱呢,现在翻脸不认人了。
许久之后,贺九卿才边听着雨声,边道:“师尊,我把落华剑弄丢了,是不是在你那里?”
华笙道:“没有。”
“好吧,也许是被谁捡走了。”贺九卿小心翼翼地又开口道:“我……我把那个玉坠子也弄丢了,是在师尊那里么?”
华笙脸色一寒,提了个音道:“没有!”
闻言,贺九卿心里一闷,垂着头道:“那定然找不回来了罢,我简直该死,师尊送的东西,我全部都弄丢了。”
他抬眼望过去,带着几分小期待,“师尊,那天晚上,你出来寻我了么?”
“没有。”
“真没有?”
“真没有。”
贺九卿不甚甘心,又问:“那青玄剑怎么在师尊手里?难不成,难不成是楚卫捡到还给你的?他哪有那么好心!”
华笙冷眼瞥来,似笑非笑道:“我师兄被你重伤,何来的力气寻剑?贺九卿,你要时刻谨记,若是被本座知道一直以来你都在撒谎,本座撕了你的嘴!”
“那既不是师尊自己寻的,又不是楚卫替你寻的,那……青玄剑是怎么回到师尊手里的?”贺九卿疑惑不解,“那夜,青玄剑怎么说也为我所用了,我不让它动,它绝不敢动的。”
华笙反驳道:“那又如何?终究乃本座之物。”
“可我的确是能够使用,这是不是就说明,除了师尊以外,我就是青玄剑的第二个主人?”贺九卿倾过身去,“师尊,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因为我们是道侣,同心一意,其实,你早就让青玄剑认我为主了,是不是?”
“并没有。”
贺九卿又凑过去一点,几乎要贴在华笙身上,“我不信,一定是!师尊,你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
华笙沉默了片刻,薄唇微微一张,吐出了几个字。可耳边骤然雷声乍响,刚好把他说的话盖了过去。
却见破庙门口,隐隐站着个人影。
☆、你太自不量力了~
“什么人在那儿?快滚出来!”
华笙一声厉呵, 豁然站起身来,下意识地将贺九卿护在身后。狭长的眸子危险地眯了起来,外头雷声轰隆,狂风卷着暴雨, 吹得窗户飒飒作响, 案上的一排蜡烛倏忽灭了一半。
师风语缓步从破庙门口走进来, 也不知道站在那里多久了。门边支着把青竹伞。衣角和鞋底湿漉漉的,踏着潮湿的泥土。他面容微微迟疑, 目光径直从华笙身上掠过,不偏不倚地落在了贺九卿身上。
唇蠕动了几下, 才哑着声唤:“小九, 真的是你?你还活着?”
贺九卿垂眸不语,单手虚掩着左脸,也不是不想说话, 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到底是应该说“谢谢你”, 还是“对不起”, 事到如今, 仿佛都不是那么重要。
两个人都活在这个世上,想不见面,也挺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