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结果贺九卿当真没哭,只是趴在地上,伸手把靴子从床底下掏了出来,然后主动给华笙穿上,闷声闷气道:“师尊,你别信他的话,他一向都不喜欢我。以后我改。”
原本就是徒弟和师尊之间日常玩的小把戏,以前贺九卿也经常那么干,不是把华笙种的千年雪莲炖了吃,就是在他书上涂鸦,画一些花花草草,还有乌龟王八,有时候还会趁着师尊睡午觉,偷偷溜进去给他编头发,也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小恶作剧。
无非就是想多博取师尊的一点点目光而已。哪怕事后师尊生气发火,罚他跪书房,或者是擦地板,事后贺九卿撒撒娇,说几句求饶的话,就能如愿以偿地跟华笙腻歪好几天。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突然有点不敢这么干了。于是便道:“对不起啊师尊,我就是开个玩笑。”
华笙心里闷疼得厉害,总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可又说不上来什么。只是将人拉了起来,抱紧,再抱紧,想把他揉碎在自己的身体里,成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用自己心尖上的血,温暖保护着他,生生世世。
“都是师尊没有保护好你,让你受了这么多罪,吃了这么多苦。”
贺九卿道:“自我想跟师尊站在一起的那天起,我就知道自己要为此付出极大的代价。不过老天爷到底是眷顾我的,只要师尊心里有我,并且只有我,那此前的种种,皆是值得的。”
“只有你,一直都是,从前,现在,以后,都只有你一个。”
“那师尊可不要骗我。你若是骗了我,此前种种都不算数了。我会把这个世界彻底毁掉,拉所有人一起下地狱。”
华笙摇头,斩钉截铁道:“你不会的。”
“错,我会的。”贺九卿抬起脸来,眼珠子渐渐爬上猩红的血点,皮肤下面的血管都鼓了起来,他用脸蹭了蹭华笙的耳朵,低声道,“这人间那么美好,我真的不想离开,我也舍不得师尊。”
须臾,他才又道:“师尊,我们成亲罢!”
“成亲?”
“是啊,成亲!”
贺九卿语气有些急促,“我们成亲罢!只要师尊答应跟我成亲,我就双手投降,保证魔族退居魔界,再也不会侵犯仙门的边土。我舅舅那个老不死的东西,年纪也大了,应该活不了几年了。我会把他幽禁起来,不会再放他出来。师尊,好不好?”
华笙沉默不言。眼下这个时局,也容不得他儿女情长。倘若他真的同贺九卿成亲了,要仙门百家如何看他,以后华南要怎么管束其他门派。
贺九卿脸上的喜色,一点点地消失殆尽,最后才失魂落魄地说:“我就知道会是这样,师尊顾虑的东西,总是比我多得多。我虽不在意旁人如何,可终归不忍心逼迫师尊。”
“小九,现在局势动荡,不允许师尊再出半点纰漏,你且忍一忍,师尊会跟你成亲的。”华笙伸手拉他,可却被贺九卿躲了开去。
他闷闷地转过身去,背影萧索,许久才道:“我知道了,师尊总有那么多的说辞,其实就是不喜欢我,你直说便是了,我又不会真的离开你。”
抬腿大步跨出殿门,外头的阳光正好。微风吹拂过面庞,撩起额前的两缕碎发,贺九卿牵了牵唇角,可惜没有笑出来,又独自站了一会儿,很快就听见长思在唤“蘅曦君”,于是,转身便消失在了原地。
华笙追出来时,他已经走远了。
☆、谁教你的~
“弟子见过蘅曦君!”长思从长廊的另外一头走了过来, 跳下台阶,红着脸拱手道:“昨晚……昨晚弟子睡着了,多谢蘅曦君将弟子送回去。”
华笙将目光收了回来,闻言, 这才垂眸望着长思, 点头应了。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 淡淡道:“以后没有本座的允许,你不许过来了。这样不合规矩。”
长思脸色更红, 赶紧点头应是。其实望曦峰根本没有什么一板一眼的规矩,只要不惹蘅曦君生气就行。毕竟规矩都是守给蘅曦君看的, 若是蘅曦君说不合规矩, 那定然就是不合规矩,没有任何转寰的余地。
“对了,蘅曦君, 这几日, 我总是觉得有东西一直跟着我, 像是游魂野鬼一样, 怎么赶都赶不走。”长思面露苦恼,跟华笙大倒苦水,“晚上倒还好, 尤其是白天,不管我做什么事,背后总是有一双眼睛盯着我, 让人好生害怕。我也试过用驱魔符咒驱赶,可是半分用都没有。遂猜测,约莫是很厉害的邪祟,但他是如何上峰的, 弟子就不得而知了。”
顿了顿,他又为难道:“还有,这个邪祟真的好生无礼。他好似并不想伤害我,可却暗地里各种作弄于我。常常将弟子的衣物从殿里丢出去,还把弟子的书给撕了,最近的一次,他把蘅曦君送我的那柄剑给毁了。”
华笙一听,立马便知定然是贺九卿那个小坏蛋干的,他从前就这样,喜欢背地里搞小恶作剧,可一般都是对他这个当师尊的动手,如今居然连个半大的孩子都欺负。越活越过去,也越来越胆大妄为了。
“剑呢?拿给本座看看。”
长思闻言,赶紧从腰间把长剑取了下来,双手捧上前,昂着脸委屈道:“蘅曦君,你看啊,断成这个样子,根本就修不好了。我都没舍得用过几次,就这么被他毁了。”
华笙接过手,抽剑看了一眼,见这剑直接从中间断成了两截,看着断痕,应该是被人徒手捏断的。脑中恍然想起昨夜师忘昔说过的,若是小九有了毁天灭地之能,他会毁了整个修真界。
须臾,他才把断剑插回了剑鞘,垂眸瞥见长思攥着拳头揉眼眶,想了想,安慰道:“无妨,望曦峰有很多法器,回头本座再给你挑一样。这法器既然毁了,可见同你无缘,若是强行把它留在身边,未尝是件好事。”
长思点头答应,昂着脸问道:“那这柄剑怎么办?”
“放本座这里罢。”
“那……邪祟怎么办?”
华笙道:“不用你操心,回去罢。”
“是,那弟子这就告退。”长思拱手,这才要退下,忽听华笙拦他,立马又折身回来,问道:“蘅曦君还有什么吩咐?”
“这个你拿去。”华笙将一张黄符递了过去,语气淡然得很,“如若那坏东西再去作弄你,你就把这个贴他脑门上便是。”
长思面露喜色,如获至宝一般,赶紧将黄符接了过来,道了一声“多谢蘅曦君”,这才心满意足地下去了。
他谨记华笙的话,将黄符往衣衫里放好。这才回了自己的寝殿。早上无事,中午也无事,傍晚还是无事。
也许这邪祟是怕了蘅曦君也未可知,长思如此猜想,晚上去华笙那里用饭。望曦峰原先是禁止一切凡间的食物,华南山众弟子皆知。可自从长思来了之后,华笙特意吩咐峰下的弟子,每日三餐按时送来。
华笙自己虽是不吃的,可却会陪着长思吃。寻常都是坐在饭桌边上,面前放一杯清茶,手里攥本书卷。初时,长思也是跟其他人一样战战兢兢的,后来见蘅曦君脾气挺温和,这才慢慢放松下来。
三年皆是如此,即便蘅曦君有时公务繁忙,顾不得陪他,也都会抽空去看他一眼,有时候会说两句话,也时候一句话也不说,看完就走。
山上的师兄弟们都说,蘅曦君从前也有一个很偏宠的徒弟。只不过这位掌门首徒性格颇怪,也忒离经叛道了些,后来闯下弥天大祸,被蘅曦君清理门户了。
所有人都觉得,蘅曦君再也不会收徒弟。结果没过多久,就从凡间带回了长思。
彼时,长思也不叫长思,无父无母,是个小乞丐。为了抢一口吃的,被一群乞丐围起来打,浑身脏兮兮的,像是在泥窝里滚过,眼泪一冲,脸上就是两道白痕。
那会儿蘅曦君刚好下山办事,路过九奚山山脚,赶走了一群乞丐,以一副天人之姿的站在了长思面前。雪白的靴子干净到一尘不染,素衣素冠,两条锦带从发冠上垂下,显得头发尤其顺长。微微垂着眸子,像是染了一层浓墨,让人不敢同他对视。多看一眼都觉得是亵渎了神明。
“你叫什么?”
“没……没名字,不,我……我好像是姓温,还是文,我忘了。”
“那就姓温罢,温润而泽,君子如玉。”当年的华笙是这么说,紧接着又问了一句,“你要不要跟本座走?”
长思当即愣了很久,后来便同蘅曦君上了华南山,以入室弟子的身份拜入门下,因他是新弟子,这一辈以“长”字开头,“思”字是蘅曦君赐的。
众师兄弟背地里都道,蘅曦君恨透了他那位首徒,所以连收新弟子,都取个“思”字,意为“思过”。
可只有长思自己才知道,蘅曦君有多么思念他那位首徒,梦里还喊着他的名字,寝殿的墙面上还挂着幅画,睡前醒来总会看好一阵子。
甚至是长思自己也未能幸免。他知道自己眉眼同那位首徒很相像。因为每次蘅曦君都会盯着他看好久,一直把他盯到,头都快埋地上了,才会如梦初醒地收回目光。
但这一切,只有长思一个人知道。也一直把这个当成是他和蘅曦君之间的小秘密,甚至知道那位掌门首徒,一定会重新回来。因为,蘅曦君点了七星招魂灯,这灯整整亮了三年,没有一日中断过。
至了晚间,长思从正殿转了回来,吃得饕足意满。原先华南山的弟子伙食并没有这么好,只不过大家都知道,蘅曦君会亲眼盯着,遂没有一个人敢怠慢。
推开房门,一脚才踏进殿门,鼻尖就窜上了一股血腥味,长思一愣,很快就察觉到不对劲,转身就想往外跑,谁曾想被人从后面一脚踹进房中。整个人趴在了地上。身后的殿门轰隆一声从外面合上。
他才刚想爬起来,可后背立马如坠千斤,怎么都起不来,压得他五脏六腑都隐隐作痛。居然是千斤符,一旦被人贴上,就如同被千斤之重的石头压住。可贴符的人,很明显没有杀意,只不过是让他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蘅曦君救我,蘅曦君救命啊,救命!”
可是根本没有用的,整个寝殿都被结界笼罩,声音根本就透不出去。长思吓得脸色煞白,周围一圈符阵将他包围起来,每张符咒上的朱砂都像是鲜血一样红艳。
耳边蓦然传来一道铃声,入眼就是一双玄色的靴子,以及半寸玄色衣角。
“别杀我,这里可是华南山望曦峰,你要是杀了我,蘅曦君不会放过你的!”
话音戛然而止,长思脖颈上立马缠绕着一圈细线,直接勒进肉里,血就渗了出来。他被迫昂起头,同眼前的男子对视。立马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眼前的男子装束怪异,明明生得俊美至极,可偏偏浑身上下皆被玄色的袍子套住。面容极其惨白,只有唇瓣是红的,唇角还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不知道是在嘲讽谁。离得越近,越是从灵魂深处胆寒,冷风一吹,似乎这张面孔都微微扭曲起来。越是美艳,越是恐怖,越是妖冶,越是骇人。
贺九卿单手攥着细线,牵着唇角冷笑,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长思。空着的一只手捏正他的下巴,带着三分审视,七分玩味,忽道:“这张脸长得也不怎么样嘛,一点也不讨喜。”
长思咳嗽起声,脖颈处血流得更多,他脸色一白,声音像是硬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艰难万状地呼救:“蘅曦君救命!蘅曦君!”
“叫罢,你就是叫破嗓子,他也听不见的。”贺九卿冷笑着道了一句,目光猛然一缩,就见长思松开的衣领中,一枚小小的玉坠晃了出来,他一把将玉坠抓在手中,眼珠子爬上一丝血色,咬牙道:“这个东西怎么在你这里!快说,不说的话,我现在就杀了你!”
长思道:“我是不会说的,你快放开我!蘅曦君不会放过你的!”
“是不是华笙给你的?”贺九卿扯着细线,将人以一种很诡异的姿势,拉了起来,强迫他把脸抬起来。
长思的后背上贴着一道千斤符,腹部紧紧贴在地面,被贺九卿这么一拽,只能被迫昂起头来,否则整个脖子都要被细线勒断。鲜血自他的口中缓缓爬了出来,顺着下巴滴落在地。
他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将藏在胸前的黄符掏了出来,往贺九卿脸上狠狠一贴,“你快走开!”
贺九卿愣了一下,将长思松开,两指把黄符从额头上捏了下来。这符咒并非是什么驱魔的符咒,甚至连点杀伤力都没有,上面只随手画了几笔,隐隐可以辨别出,这是个“打”字。
他从前在华笙跟前待了很久,自然认识师尊的笔迹。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什么意思。
师尊是说,如果他再敢欺负长思,就要打他。
贺九卿一把将黄符揉成碎片,手骨暴起,周身的煞气越来越浓烈,像是煮沸的开水,咕嘟咕嘟沸腾起来。符阵都飒飒作响,伴随着他手骨磨擦的声音,符阵发出一阵阵爆裂声,仅仅一瞬间,场面就一片狼藉。
长思脖颈一松,抬手一抹,细线不见了。可一道深深的血口子还横在脖颈上,刚一抬起脸,面颊就被人一把掐住。
贺九卿眼里爬过一丝血色,冷冷逼问:“我最后问你一遍,这个玉坠是你偷的,还是华笙送给你的?不说的话,我就把你砍成一段一段的,拿去喂狗!”
长思到底是个小孩子,又惊又怕,当即就哭出声来,泪眼婆娑道:“是蘅曦君送给我的,不是我偷的,不是我。”
闻言,贺九卿脸色更白,仿佛一瞬间被人抽干了力气似的。当年秘境围剿,表哥死了,落华剑下落不明,就连师尊送的玉坠子也丢了。
他当初找了好久,趴在地上,手里捏着明火符,从黑夜找到白天,从日初找到日落。双手抚过了秘境的每一寸土地,就是没寻到玉坠的半分影子。就连华笙也说,不在他那里。
原来,居然落在了长思的手里。
贺九卿手底下渐渐发紧,掐得长思几乎要喘不上气了。直到最后一刻,才把手松开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整个人就跟丢了魂儿似的,手攥得太紧,被玉坠硌得手心生疼。
可更疼得还在别处。他有想过师尊会喜欢上其他人,可从未想过,师尊会把送给小九的东西,再转送给别人。
小九曾经珍惜万分,洗澡都不舍得拿下来,睡觉都要攥在手里的宝贝疙瘩,只不过才三年而已。师尊就拿它送人了。
当年,可是口口声声说,不在他那里的。
贺九卿闭着眼睛都能想到,长思肯定哭着跑去跟华笙告状,抱着他的腰撒娇,就跟当年的小九一模一样。
每每想到此处,他都怒不可遏,一口火气堵在心口,无论如何也消不下去。下了望曦峰后,慌不择路地跑,随意寻了个酒馆喝酒。
眼下夜深了,酒馆快要打烊,可没人敢过来赶他走。人就是这样,欺软怕硬,他们一见贺九卿这副模样,半点都不敢招惹。
忽听旁边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贺九卿余光一瞥,见到个老熟人。
沐霜拢起折扇,不请自坐,笑着道:“好久没见,也不请我喝杯酒?”
“堂堂沐家的家主,居然也会缺我这杯酒水?”贺九卿嗤笑了一声,神色不耐烦地摆手,“有多远滚多远,我不杀你,你也别来招惹我!”
沐霜也不生气,笑容甚是和煦:“既然回来了,你可得好好惜命啊,可别再跟以前一样,仇人还没死呢,你自己倒是先死了。”
他凑近贺九卿,上下打量了他一遭,忽然摇头笑道:“你看起来不太好,远没有外界传扬的那么威风。怎么着,又跟蘅曦君旧情复燃了?”
贺九卿放下酒杯,狭长的眸色往沐霜身上一瞥,面上骤然染上几分杀意,一掌对着沐霜的胸膛打了出去。
沐霜早有防备,扇子一甩,同贺九卿硬生生地对上一遭。
这大堂不甚宽阔,两个人就在这里厮打缠斗起来,吓得掌柜子和店小二慌忙躲在后厨,抱头蹲着,连大气都不敢喘,更莫说是出来赶人了。
不消片刻,大堂就一片狼藉,桌椅板凳碎了一地,几乎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了。贺九卿一掌打向沐霜的胸口,硬生生地将他逼退数十步,单指一指他的面门,破口大骂道:“沐霜,我去你妈的,你个狗/娘养的,当年就是你带的好路!如果不是你,我和华笙根本就不会触动聚阴阵,我也不会死在他面前!”
沐霜哪里打得过现在的贺九卿,当即脸色一白,一口鲜血涌了出来。他脸色难看,随意擦了擦唇边的鲜血,攥着折扇的手都在隐隐颤抖,冷笑着道:“怎么都怪我身上来了。当年是你师尊把我抓来,逼我给你们带路。那聚阴阵也不是我设的。至于你的死,更怪不得我。因为你本意就是救你师尊,而非我。”
贺九卿身形一动,整个人瞬间就抵达沐霜的跟前,一手掐起他的脖颈,将人往墙面上狠狠一撞,如愿以偿地看见了沐霜喷血。仿佛是被取悦到了一般,笑容越发灿烂,“那又如何?你能说会道,巧舌如簧又怎么样?你又打不过我,即便我是非不分,迁怒于你,将你就地诛杀,你和沐家,又能将我怎样?”
沐霜应该做梦也想不到,重新回来的贺九卿修为居然如此高深,让他连点还手之力都没有。眼前的这个少年,浑身都散发着煞气,脸色白得毫无一丝血色,可双唇却艳丽异常。眸子渐渐爬满猩红的血点。离得越近,越能感受到一股阴寒之气。
毫无疑问,现在的贺九卿当真可以痛下杀手,不念任何旧情。
“小九,我是来帮你的。因为我们都有共同的敌人。”沐霜笑着道:“你应该也很想让楚卫死,我也是。”
贺九卿眉头蹙紧,语气一顿,问道:“你有办法?”
沐霜回道:“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只要你愿意配合,楚卫必死无疑!”
贺九卿嗤笑一声,手底下掐得很紧,“你以为我现在还会相信你么?我去你妈的!”
被比自己小的人,一口一声“去你妈的”,“狗/娘养的”叫骂,饶是沐霜都笑不出来,脸上的笑意一点点得分崩离析,逐渐变得铁青无比。
“怎么,骂你几句,你就受不了?”贺九卿毫不客气地嘲讽道,随手将沐霜的折扇夺了过来,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以前我就想这么骂你,但我不敢,我有顾虑。可是现在,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除了华笙之外,根本就没人治得了我。我想怎么骂你,我就能怎么骂我。不光能骂,我还能打!”
语罢,他一拢折扇,照着沐霜的脸狠抽了一下,立马抽出一条鲜红的血痕。很快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了起来,迅速充血。
“我忍你很久了,如果不是因为你父亲,当年护过我跟我母亲,我就一刀一刀剐了你!”贺九卿冷冷笑着,凑近沐霜耳边,越发冷酷无情,“别让我知道,你又在背地里谋算我师尊,否则……”
他一震手腕,将折扇一寸寸的捏成了粉末,一字一顿道:“否则犹如此扇!”
“咳咳咳。”贺九卿手一松,沐霜就顺着墙面跌倒在地,鲜血直接将衣领润透,他实在笑不出来了,抬起头来,铁青着脸道:“看来,你是不打算跟我结盟了。”
“不,我想跟你结盟!”贺九卿半蹲下来,饶有趣味地打量了沐霜痛苦的表情。他发现,别人越痛苦,他心里就越开心,仿佛是得到了满足似的,又或者是他自己活着很痛苦,所以希望世间的所有人都跟着一起痛苦。
虽然,他心底就知道,这样不对,很不对。可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眼珠子又渐渐变得猩红,又接着道:“我向来恩怨分明,你欠我的,我刚才也都报仇了。你我也算是恩怨两消,谁也不欠谁的。”
“可我父亲是为了你们母子而死。”沐霜咬牙道。
贺九卿点头,这时候但是很平静,反问道:“那又如何?是我跪下来求他那么做的么?还是我母亲跪下来求他了?沐霜,你要知道,我母亲当年就生得我这个模样。”
他指了指自己的脸,又道:“面对着这么美的皮囊,你父亲真的能保持本心么?你敢说,他带我母亲回去,就真的对我母亲没有动半分邪念?”
“贺九卿,你这个杂种!不许你侮辱我父亲!”沐霜被这几句话逼的,彻底撕开了假面,扬起拳头就打了上去。
贺九卿也不同他拼灵力,只抬手一把将他的拳头攥住,随后往边上一甩,嘲笑道:“你就算了罢,你还没有那个资格管教我。”
沐霜恨得眼珠子都烧得通红无比:“这不公平!明明我才是我爹的儿子,明明我才是!可他却为了你这个连亲生父亲都不知道是谁的杂种,抛弃了我和我母亲,还有整个沐家!都是你们母子害得我家破人亡!”
贺九卿道:“给你个机会,继续说,要是说得在理,我今个就饶你一命。”
沐霜忍了太多年了,又是被贺九卿公然抽脸,又是被他肆意谩骂,连点还手之力都没有。即便是再好的修养,也要败给那句“狗/娘养的”。当即低声嘶吼道:“你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吗?我父亲死后,沐家整个就是一盘散沙!修真界所有的门派都在看我们的笑话,无论我走到哪里,都是各种谩骂和指责!你以为我是谁,我他妈的是沐家唯一的公子!凭什么你能让我父亲以命相护,可我就要继续活着,被人欺凌!”
两行眼泪瞬间落了下来,他就跟毫无察觉似的,嘶哑着嗓子,咆哮道:“我小时候对你有多好!我送你小弓,送你小马,手把手教你读书写字!你说你喜欢吃甜的,我牵着你的手,带你逛遍了凤凰!可你呢,你表面叫我哥哥,实际上,你霸占了我的父亲,你母亲霸占了我母亲的位置!就是你们,害了我一生,害我从小就没了父亲,我母亲多年积郁于心,操劳半生,临死的时候都放不下我父亲!你说,我欠了你什么,沐家欠了你什么!我要我爹,我要我娘!你拿什么赔我!”
贺九卿当即如遭雷击,他一直都知道,沐霜也是年纪小小就失去了父亲,那时候大家都很小,正是需要父爱的时候。小九没有父亲疼爱,沐家主就格外疼爱他,难免就忽略了沐霜。
至沐家主死后,沐家几乎被其他门派吞没,到处都是指责和谩骂声,原先的门客也都纷纷离开,留下来的,不过就是些旁支。如今看来,沐霜当年过得也很苦。
沐霜一擦眼泪,转过脸不去看贺九卿,语气生硬道:“我若一早知道,你不是我亲弟弟,我一定不会放过你的!要杀就杀,要剐便剐,横竖你现在厉害了,天下何事你做不得?”
若说原先贺九卿还能下去手,现如今却是万万不能了。须臾,他才道:“对不起,我没想到当年的事情,对你的伤害这么大。”
“说对不起有用吗?你能让所有的事情重来一次吗?”沐霜冷声道:“你只知你痛苦,可我们何尝不痛苦!你以为师风语就很好过?他小时候,哭着下山找爹,把腿都摔断了,还是师忘昔把他背回去的!我们心里也很苦,你不要总是觉得天底下就只有你可怜!”
贺九卿沉默了。
就听沐霜又道:“你这下总该知道师忘昔为何不喜欢你了吧?他和师风语相依为命,感情不是寻常人家的兄弟可以比的。我也曾经想要爱护你,可到了最后,我才发现。你就不配别人对你好!”
这种话贺九卿听得太多了,刚开始的确觉得有些难受,可慢慢的,就不觉得有什么了。就像是一块皮肉,被人反反复复地用针扎,刚开始的确会流血,可到了后来便成了一块死肉,即便是用刀子割,也没甚么痛苦。
贺九卿道:“咱们彼此彼此,你也没好到哪里去。怎么样,还站得起来么?”
“废话!”沐霜寒着脸,低声咒骂了一句,从地上爬了起来。大堂里莫说是板凳,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于是两个人也不挑地方,双双坐在了门口的台阶上。
随后就是长时间的沉默。
很久之后,贺九卿才打破僵局,道:“我从未想过,还能跟你这样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
沐霜冷哼了一声,没说话。
贺九卿又道:“长辈之间的恩怨,原本就不该我们插手。与其活在过去,不如珍惜当下。谁也不想总活在苦水里。我知道你恨我,同样,我也恨你。但你又杀不了我,我也不会杀你。”
沐霜冷硬道:“以现在的局势来看,你早晚要死,死不死在我的手里,我并不在乎。”
贺九卿不可置否,笑了笑道:“这个天下,不管是谁想要我的命,都可以。只要他有本事,让他来拿。即便是我师尊,或者是我那两个哥哥,也都一样。让他们亲自拿着剑来。”
“你倒是一点也不在意。”
“有些事不是我不在意,而是我在意了又能怎么样。”贺九卿抬眼望月,神色渐渐落寞起来,“这个人间很美好,让人来过一次,就不想再来第二次。可心爱之人还在世,我就不得不重新回来。”
沐霜道:“看得出来,华笙真的很喜欢你。”
贺九卿望着他,问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沐霜下意识地抚摸着胸膛,那里三年前被华笙一剑穿了过去,留下了好大的病根。虽不要命,可每逢阴雨天很是折磨人。似乎一直提醒着他,曾经发生过什么事。
须臾,才摇头道:“这个你自己最清楚,何必来问我。”
贺九卿若有所思,果真没有再多问。只道:“我要楚卫死,而且要光明正大的杀了他,让他的罪行公布于世。”
沐霜道:“我也是这个意思,所以,才过来寻你。”
话到此处,他面色微微不自然起来,可很快便正色道:“楚卫很谨慎,我们手里已经没有任何证据了。只能兵行险招,逼他自乱阵脚。”
“比如?”
“比如这样……”沐霜凑近贺九卿的耳畔,说了几句什么。
贺九卿听了半晌儿,没答应,也没拒绝。他起身,将衣衫处的褶皱抚平,像是随口一问似的,道:“我师尊又收了个徒弟,你知道吗?”
“知道,华南山向来都是修真界最引人注目的门派,芝麻绿豆大的小事,都瞒不过半天。何况是关于你师尊的事。”顿了顿,沐霜蹙眉,又接着道:“是你师尊收徒弟么?我还以为只是收了个入室弟子。”
“谁知道。”
算算时间,长思应该早就跟华笙告完状了,估计伤口都包扎好了,也许,此刻正睡在华笙的房里。
贺九卿抬眼望了望天,见东边已经拂晓了。他如果再不去跟华笙请罪,估计师尊的火气只会越拖越大。
于是同沐霜分别之后,到底还是去了一趟望曦峰。他一整夜没睡,脸色原先就白得吓人,现如今又有几分憔悴,看起来也分外可怜。但也许师尊不会那么觉得。
这个时候,不出意外的话,师尊定然在主殿。轻车熟路的寻至主殿,贺九卿一眼便瞥见了一道白影儿。他这是来求原谅的,心里紧张得紧,一直暗暗自我安慰。
他无缘无故伤了长思,师尊生气也是理所应当。即便要责罚他,也是合情合理。
可他就是觉得有点委屈,有点不甘心。以至于在外门躲了很久,都没敢进去。
忽听殿内飘来一声:“还不进来?等着本座去请你么?”
贺九卿一愣,当即想转身就走。可脚下就跟生了根似的,怎么都动弹不得。很艰难地才迈开步子,一点点地挪了进去,连头都没敢抬。生怕华笙迎面一耳光就抽了过来。
“跪下。”
“……我不跪。”贺九卿明明知道,这种时候跟师尊呕气,就是在自讨苦吃。可他忍不住要这样,憋得耳朵都红了。
他心里暗暗道,如果师尊今日为了长思,动手碰他一根毫毛,他立马转身就走,再也不会回来了。以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天下好男人多得是,何必要吊死在一棵歪脖子老树上。
“真的不跪么?”
贺九卿咬牙,很硬气道:“真的不跪!”
话是如此说,可仍旧忍不住双腿发软,一个劲儿的想往地上趴。他一向奉师尊为神明,不敢有半分亵渎,这一点从未改变过。
很久之后,华笙才叹了口气,语气很淡,带着几分无奈:“不跪便不跪罢,随你,你总是喜欢忤逆本座。”
这句话,简直比师尊迎面给他一耳光还要让人难受千倍万倍,以至于贺九卿当场就红了眼眶,他偏转过脸,没说话。
华笙看起来很累了,单手捏着眉心,连生气都觉得多余似的,淡淡道:“你走罢,本座养不起你了。”
“师尊!”贺九卿终于忍不住,跪下来抱着华笙的腿,昂着脸哭求道:“师尊,我错了,你别赶我走。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以后不会了。”
华笙道:“这种话,本座已经听得太多了。本座不让你见的人,你偏偏要见。不让你做什么,你偏偏要做。既然你一身反骨,无论如何也教化不了,那便到此为止罢。”
“师尊,不要,师尊,不要丢下我!”贺九卿后知后觉,师尊是真的生气了。
以前师尊即便再生气,也不会这个样子。若是半点不在乎了,连生气都是多余的。
“滚,不要让本座再说第二遍。”
“我不走,我就是不走!”贺九卿赶紧抱紧了华笙的腰,哭道:“我是有错的,可师尊也不全是对的。你都有小九了,为什么还要养长思?你明明知道我小气,你还当着我的面对他那么好!我这里难受,我难受!”
他捶着自己的心窝,低吼道:“我都要难受死了!我爱的人,这辈子心里就是不能同时装两个人!”
华笙铁青着脸道:“你就因为这个,跑去差点杀了长思?谁教你的,是谁教你的!”
他一掌拍向桌面,灵力直接将桌子震塌,贺九卿吓得浑身一个哆嗦,赶紧又抱紧了些。
“我就是控制不住,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我只要一想到师尊还会对别人好,我就……我就嫉妒得抓狂。”贺九卿哆嗦着,把那个玉坠子掏了出来,“师尊,你当年就送了我两样东西。落华剑,我已经找不到了。这个玉坠子是你当年亲手系在我腰上的,你说,你最喜欢的人就是小九了,你还说,你疼爱长思,永远也越不过小九的。你说过的,你怎么可以不认。”
华笙千算万算,居然没算到这个。三年前,贺九卿骤然身死,为了替他招魂续命,遂逆天而行,用自己的生命点燃了七星招魂灯。可这灯需要一条灵线,而且必须得是活的童子才行。
至贺九卿死后,华笙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九奚山给许念扫墓。后来,就在山脚遇见了长思,一来,小九想要个孩子。二来,可以用这孩子当灵线,替贺九卿还魂续命。
而这枚玉坠子是贺九卿的,上面沾染了他的气息。用这个当媒介再好不过了。
简单来说,如果长思出事了,就连华笙也不敢保证,眼前的这个小九到底会变成什么模样。
可小九却白白辜负了他的一番苦心!
“贺九卿!”华笙一把拽着他的衣领,将人从地上拖了起来,厉声质问:“本座养了你整整十二年,为你操碎了心肠!你小时候有多么不好养,本座坚持不下去!好不容易把你养大了,你就是这么报答本座的?你不要哭!把眼泪收回去!你说,本座到底欠了你什么,你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忤逆本座!”
贺九卿道:“对不起师尊,对不起,师尊,对不起。”
“不要再说对不起!本座要听的不是这个!”华笙气得血气一阵翻涌,忽然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贺九卿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殆尽,他眼珠子烧得通红无比,伸手想要去扶师尊一下。可又吓得狂缩回去。最后抱头尖叫一声,大量的黑气从身体里窜了出来。
华笙见状,神色大变。一把攥紧他的手腕,将人往自己怀里一拉,厉声道:“气沉丹田,不要让煞气控制住你!小九!”
贺九卿整个人都在发抖,满脑子里都是方才华笙吐的那口血。他原先以为,二哥和表哥死在他面前,就是世上最可怕的噩梦了。现如今才知,如果华笙死在了他面前,他连一刻也活不下去。
“师尊,不要啊,师尊,不要,不要!”
华笙急声道:“不怕,小九不怕,师尊刚才是说气话,师尊不会不要你的,小九,不要让任何东西控制住你!你是个活生生的人,要有自己的思想!”
一把将贺九卿两只手都攥住,空着的一只手将他衣衫扯开,咬破食指,飞快地画了一道繁复的咒语。这咒语如同活的一般,深入肉里,渐渐将煞气重新压制住。
贺九卿腿脚一软,一下子就跪了下来。满头大汗,喘着粗气,脸色都白得吓人,很久之后,他才拉着华笙的衣袖道:“师尊,我错了,你怎么罚我都行,别不要我。”
华笙终究是舍不得,道了一句“别说话,师尊带你去疗伤”。随后将人打横抱了起来,大步流星地出了主殿。
☆、被按头三拜拜辣~
贺九卿道:“对不起, 师尊,我总是做出很多离经叛道的事情,让师尊为难。我以后不会再去找长思的麻烦了。”
“你自己心里清楚就好。”华笙拉着他盘腿坐下,挥袖将殿门合上, 这才双手捧着贺九卿的脸, 正色道:“抬起头来, 看着本座的眼睛。”
贺九卿应声抬起头来。这绝对不是小九的眼睛。因为这双眼睛不再是清澈明亮,而是深邃漆黑, 隐隐透着几丝猩红,仿佛随时都有可能爆发出来, 华笙蹙眉, 摸了摸他的面颊低声问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可以控制住自己么?”
“可以。”贺九卿点头,很快又面露迟疑,“师尊, 我是不是真的很坏, 已经无可救药了?我感觉……我感觉身上好冷好冷, 像是掉进了冰窟里, 很久之前就已经感受不到自己还活着了。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你摸摸我的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