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吓到了吗?”夹克男转过身来,弯曲的眼角浮现褶皱,“外城就是这样,谁也不知道死亡什么时候降临,活在当下,及时行乐才最重要。”
“更何况,外城居民无法生育后代,同性情侣遍地都是,您习惯就好。”
时明煦沉默地收回目光。
乐园至今仍未掌握基因链畸变的可控技术,却也在百年间渐渐摸得一点显性特征。除却以基因链强度划分内外城居民、等级越高者异变概率越小外,人类还掌握了一点畸变在种族遗传学上的规律——
惟有A-C等级拥有着可能生下A-F等级后代,D-F等级持有者只能生下F级。F级的基因链强度脆弱不堪,鲜少有人能够活过十岁,更多人胎死腹中,连带着母体共同凋亡。
这也是以C等为边界,严格划拨乐园内外城的真正原因。
因为只有内城能够稳定产生后代、延续人类种族,外城居民的平均寿命还不到三十岁,死亡如影随形。
这里的许多人,都将每天当做生命的最后一天来度过。
光轨在七十二区的浮墟站点停泊,苏珊娜率先下车,脚步格外欢快,她跳跃着的金发在悬挂小齿轮的伞檐下若隐若现——时明煦认得这把伞,它独一无二,由保罗亲手打造。
时明煦望向更遥远的地方,浮墟站点附近的建筑风格鲜明,整体类似黄金时代的亚洲东部,这里有着翘角雕花屋檐与弯曲黛瓦,看上去装饰性能大于实用。
七十二区的东方人面孔也明显更多。
光轨很快开走了。
直至时明煦在七十七区下车,直奔1216号佣兵团所在时,夹克男仍在车上,他眼皮阖拢,看上去像在闭目养神。
时明煦犹豫片刻,最终没有出声道别——但就在他下车撑开伞的刹那,那双灰色眼睛瞥过来,眸色沉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时明煦对此一无所知。
七十七区的停泊点临近二手市场,清晨时分人头攒动,时明煦下车后许多人向他张望,但很快自觉无趣地收回目光。
除了某个矮瘦的身影,他没有打伞,一路抱头小跑至时明煦身边,又十分自来熟地挤入伞下。
“早上好先生!”这孩子瞧着才八九岁,开口笑时露出豁牙,亚麻色的头发湿透了,他只潦草地将它们抹到脑后,“第一次来外城吧,需要向导吗?”
他生怕时明煦不答应,又连忙补充道:“我对七十七区的每栋建筑都很清楚,还很便宜哦!一整天只需要10个贡献点,还能在下午五点半以前将您送回光轨停泊点——怎么样先生?区区10贡献点,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哪儿都很清楚,”时明煦重复了这半句,俯下身抽出一小块干毛巾递过去,示意小孩擦擦头发,“好吧,该怎样称呼你,小向导?”
“叫我丹尼尔就好,”小孩没用那张毛巾擦头发,他动作小心翼翼,将它们叠好揣入怀中,又喜出望外地看向时明煦,递过自己的ID卡,“您想去哪里——以及方便现在支付吗?”
时明煦接过ID卡,注意到那上面的名字并非丹尼尔,而是一个名叫“贺深”的人,基因链等级显示为E级。
“他是我的好朋友,”丹尼尔吞咽口水,斟酌着措词,“他……生了一点小病。”
“我去1216号佣兵团住所,”时明煦没有立刻贴合ID卡转移支付,他垂眸望向丹尼尔,问,“治病需要多少贡献点?”
“大约30——我已经凑到7贡献点,现在只差23了。”小孩忽然后知后觉意识到地点,拔高声音道,“您要去西西弗斯街道、甚至还要精准到1216号佣兵团!这太危险了,最近那里全是军方的人,这得加贡献……”
“点”字还没有说完,时明煦已经干脆利落地转了30过去,丹尼尔当即闭嘴,他的豁牙口漏进潮湿的风,仰头间难掩兴奋,“当然没问题!麻烦等我一刻钟,我很快就回来——锵锵,七十七区最好的向导丹尼尔,将竭诚为您服务!”
时明煦眼见他重新冲入雨中,很快消失于一栋摇摇欲坠的建筑门口,等待时神色十分平和。
可过去了整整半小时,丹尼尔仍旧没有回来。
小骗子。
时明煦叹了口气,倒谈不上生气或难过,只是急于寻找记忆,为耽误了时间而感到不满。
他迈步朝聚集人群走去,试图寻找一位新的向导。
就在这时——
人群忽然爆发惊呼,血液自灰暗雨幕中迸射,混合着内脏与骨骼碎片,像是巨大的、炸开的赤红烟花。
浓烈的血腥味很快四溢,不少人被炸伤,时明煦下意识后退一步,但不过片刻,爆炸中心滚出一个格外矮瘦的身影。
他浑身蒙着破碎血肉,一瘸一拐地起身,朝时明煦的方向艰难走来。
是丹尼尔。
丹尼尔停在几步开外,任雨水冲刷自己的脏污,他浑身上下狼狈不堪,面上也被割出细长小口,最大的一截锋利断骨扎入左腿,皮肉外翻间,伤口深可见骨。
“先生,”丹尼尔笑得勉强,说话也断断续续,“我可能没法再亲自带您前往西西弗斯街道,但您往右前方的17号建筑,去三层305室,找一个叫沙珂的人,她会……”
时明煦皱着眉,刚要出言打断,异变就在此刻陡然发生。
第 3 章 过往
丹尼尔的皮肤开始脱落。
畸变降临得很突然,不过几息功夫,表面皮层就伴随爆炸时沾染的碎肉一起掉下来,接近着是脂肪、肌肉组织与骨骼。
他看上去像被高酸性化学物质顷刻腐蚀,但衣服和头发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小孩未尽的话被喉管涌出的鲜血吞没,很快,他就彻底融化在雨中,被冲刷得四散开来。
许多人侧目而望,只一眼就移开视线,几位中年妇人驻足片刻,在胸口划着十字,又步履匆匆地离开。
一个生命死去了,就像他从未存在过一样。
时明煦走过去,停在丹尼尔方才站立的地方。
他弯腰,捡起一张薄薄的ID卡。
这回ID卡上终于显示“丹尼尔”这个名字,随之记录的还有他的基因等级F。
他只是一个,没能活过十岁的F级基因链持有者。
时明煦沉默地伫立于雨中,他一言不发,墨色眼眸里聚积着湖泊。良久,他再度俯身下去,拾起那方已经脏掉的毛巾,并用它裹住一小缕头发。
继而他转身,依照丹尼尔临终时的交代,朝17号建筑寻去。
17号建筑就是小孩不久前跑进那栋旧楼,它的走廊狭长幽暗,楼梯逼仄,楼道间垃圾胡乱堆叠,在雨季出现不同程度的腐烂,异味弥漫。
时明煦踏着掉落细碎铁锈的楼梯,直抵三层,305室的房间门有一小道缝隙,隐隐有虚弱的谈话声从屋中传出。
“沙珂,不用担心……去看看贺深。”
时明煦抬手,轻轻叩门三下。
很快有人小跑着前来应答,她是个七八岁的女孩,身型偏瘦,棕色长发乱蓬蓬地堆在脑后,眸色浅淡,在看见时明煦后有些怯怯。
“你好,”时明煦放缓声音,“请问,沙珂在这里吗?”
“……她不在,”女孩半掩在门后,只露出半个脑袋,望向时明煦的眼神很警惕,“您有什么事?”
“是丹尼尔让我来的,他说沙珂会接替他,带我去到西西弗斯街道。”时明煦撑膝蹲下,同小姑娘相互平视,他将那块小小的、包裹亚麻色头发的毛巾递过去,“很不幸,他的基因链在刚才发生断裂,只留下了这个。”
女孩一愣,继而颤着身接过毛巾,她的眼睫抖得和手一样厉害,时明煦知道这种时候,任何言语安慰都显得苍白。
但门口的沉默只维系须臾,一道苍老的声音叹息着,自屋内响起:“沙珂,把客人带进来吧。”
沙珂胡乱抹掉眼泪,咬唇间拉开门,将时明煦迎进屋。
屋子不大,却同阴暗潮湿的楼道截然不同,这里干燥洁净,物件的摆放很有条理。
在靠近窗边的老旧藤椅上,躺着一位白发苍苍的妇人,她看起来年纪很大了,皱纹爬满脖颈与面颊,但那双望过来的眼睛温煦又清澈,像黄金时代中,春日开满花的草野。
外城鲜少有如此高寿的居民。
“贝瑞莎奶奶。”沙珂关上门跟过来,她停在时明煦身后几步的地方,没有再向前。
“沙珂,你去屋里喂贺深喝一点水,”贝瑞莎的视线重新同时明煦交汇,她干枯的手指摸进前襟,缓慢捏出一张ID卡,递向时明煦,“年轻人,感谢你对贺深的帮助。”
“夫人,举手之劳。”时明煦俯身间同她交换卡片,却在看清贝瑞莎的ID卡时一愣。
——她的基因链等级是A。
“孩子……你来了,”贝瑞莎缓缓露出笑,“我曾服务于乐园内城二区,在卡文实验基地,但那已经过去了很多很多年——我今年已经八十九岁。”
“大约四十年前,我就决定要离开,来到乐园外城永久定居。”
“那我此前应当从未见过您——以及为什么搬离内城,”时明煦开口,“您感到……失望吗?”
“谈不上失望,”贝瑞莎坐直身体,她指腹摩挲过时明煦的卡面,开口时的声音很沉,“我只觉得无力。孩子,在更早的时候……”
乐园是并不区分内外城的。
“五十年以前的历史都被模糊化处理了,但我大概知道一些。”时明煦坐在贝瑞莎对面的矮凳上。
乐园建立之初,人类尚未掌握任何畸变规律,所有幸存者混居在一起,大约三百万人。
此后,科学研究发现,有一部人永远只能生下最孱弱的后代,这部分居民自身也往往更容易发生畸变。
基因链强度区分揭开了这个秘密,内外城制度自此诞生。
“基因检测起先仅在出生时进行一次,后来增设成年时的一次,再后来,”时明煦瞥了眼窗外,雨幕之后霓虹流转,“变成如今的一年一次。”
没有人能够保证个体基因链终生稳定在某一层级。可异变一旦发生,基因序列等级只会下跌,不存在向上突破的可能性。
更糟糕的是,这种等级下降事件的频率,正在近百年间缓步攀升。
譬如保罗,他的基因等级就毫无征兆地从B级下跌至D,被迫迁出内城。
“乐园建立一百六十年,幸存者人口已经缩减至三分之一,”贝瑞莎将声音放得很轻,“畸变发生的概率在提升,我们却越来越难以诞下高稳定基因链持有者。孩子——”
贝瑞莎朝时明煦伸出五根手指,小幅度晃了晃:“我这一生,总共生育过五个子女。有三个出生时就是D级,自三岁起被送往外城,在收养家庭中长大。有两个是C级,却分别在他们十三岁与二十一岁的时候发生基因链降级,变成了E等与D等。”
时明煦压低声音:“很抱歉勾起您的伤心事,夫人。”
沙珂从里屋跑出,她放下空水杯,扑到藤椅旁边。
“贝瑞莎奶奶,贺深已经睡着啦。倒是您,今天还没有量血压。”沙珂取来一只复古的血压测量仪,将它绑在贝瑞莎手臂上。很快,其上定格的数字使沙珂眉头紧锁,她再返回时,带来降压药与水。
“抱歉先生,奶奶有严重的高血压,”沙珂紧挨贝瑞莎坐下,她表情严肃,像个小大人一样同时明煦交谈,“我不能立刻带您去西西弗斯街道,需要等待一小时,为奶奶二次测量,可以吗?”
时明煦听到这里,打算起身告别离开。
因为担忧秘密实验暴露,他此刻追求记忆断层的想法很急切。
但就在他已经半站起身、将要开口的瞬间,贝瑞莎打断了他。
“孩子,西西弗斯街道现在正被封锁调查,你就算直接过去,也无法进入……除非你能够争取军方的同意。”
——争取军方的同意,就等于变相暴露自己的异常与目标,时明煦不能冒这个险。
于是他叹口气,只能放弃立刻找去西西弗斯街道的想法。
沙珂在一旁观察着二人,她是个聪明的小姑娘,立刻看出了时明煦的无奈。
“不能让客人干坐着……先生,稍等片刻!”沙珂抿抿嘴,她思索了一小会儿,趴在地上,从茶几下面拉出一个破旧的、沾满陈年污渍的立体拼图。
“这是奶奶从二手市场买来,送给我的七岁生日礼物,”沙珂说,“奶奶告诉我,黄金时代的城市长成这样,和我们现在居住的乐园完全不一样。先生,你会喜欢它的。”
时明煦有些焦虑,但还是顺着她的话,向那块拼图看过去——高楼缺角,但鳞次栉比,建筑间点缀着绿色图块,那应当是从前被称为“城市绿化带”的东西。
“从前的许多城市与乐园的确很不一样,”贝瑞莎轻拍沙珂的手背,她面容和蔼,说话间却抬眼看向时明煦,“现在课堂很少再讲这些东西。五十年前的灾厄发生后,乐园已经将历史课程大大简化,只有选择性地进行部分教学。”
“不过孩子,你想听吗?”贝瑞莎笑了笑,“我们小时候还学过完整历史,但我的同辈人已经所剩无几,真不知道我死后,还会有几个人再记得。”
她的声音低沉下来,像叹息:“……或许一个人也没有了。”
“奶奶,”沙珂扯了扯她的袖口,又大着胆子扯了扯时明煦的,小小声宽慰道,“不会没人知道的,您可以讲给我和大哥哥听。”
时明煦注视她的眼睛,带着默许。
小楼外风雨交加,屋内安静温暖。贝瑞莎的讲述像壁炉中碳火燃烧时轻微的“噼啪”声,她语速轻缓,考虑到沙珂在场,尽可能简化掉了专有名词。
她也并未使用乐园历,而是用了时间尺度更加明晰、跨度更大的旧历公元纪年法。
2027,灾难元年。
当第一位基因链断裂患者出现时,科学家排除掉伽马射线与核辐射原因,不得已将其定义为某种新型基因罕见病。
这位患者出现异常皮下肿块,它们生长得很快,采取截肢阻断的方式也无济于事。
仅仅两周时间,患者就变成聚合庞大肿块的、看不清本来面目的血肉组织。现代医学无法解释这种疾病的成因,但可以肯定的是,直至死亡,他也没有变成辐射源本身。
基因链断裂完全发生于患者身体内部,这种颠覆现代生物科学知识的现象陡然出现,继而瘟疫一般迅速扩散至全球——不仅仅是人类,动植物乃至地球上绝大部分碳基生物,都开始产生不同程度的基因链断裂。
畸变无处不在。
“2027到2037,是人口迅速衰亡的十年,这十年被称之为凋零时代,全球人口总数锐减至黄金时代的百分之一。”沙珂的手指骤然攥紧,而贝瑞莎抚过她的手背。
“余下七千余万人熬过天灾与疫病,并呈现出相对稳定的基因链状态,于是返回破败的城市废墟,着手重建家园。”
沙珂的眼睛微微亮起,她看起来很高兴,正欲继续听下去,就被贝瑞莎的呼唤打断了。
“沙珂,我心脏有些难受。”贝瑞莎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她胸膛起伏,说话断续,“你去15号建筑五层509室,为我买一粒药——我们等你回来再继续,好吗?”
沙珂的不舍仅仅持续一瞬,很快被担忧所取代,她跑出门的速度很快,片刻也不愿意耽搁。
贝瑞莎将声音压低,讲述只在她与时明煦之间继续。
2037-2047年被称为复苏时代,它也持续了十年,继而很快化为水中泡影——因为科学家发现,人类基因链畸变全部指向脆弱与死亡,无一例外。
但在其余生物种群中,少数变得不堪一击的同时,多数反而变得更加强大,呈现出可怖的攻击性或侵略意识。
譬如以血肉为食的玫瑰花、庞大坚硬的节肢动物,有时哪怕一段最最柔软的新藤,也可能成为绞断咽喉的绳索。
黄金时代遗留下的城市规划中,许多地方都强调生态绿化,异变动植物在断壁残垣间横行,肆意捕食人类,战争就这样爆发。
可炮火不可能摧毁一切动植物,敌人来源于孕育自己的蔚蓝星球,对它们赶尽杀绝,也无异于自寻死路——光是过度绞杀植物所致的空气含氧量降低,都足以让人类走向覆灭。
但生存地土壤的暴露绝不能再被允许,人类在动植物异变产物横行的世界间,用钢铁浇筑出一座新型城市,所有的幸存者汇聚在一起。
2057年,乐园正式诞生。
时明煦听到这里,终于开始觉得熟悉,他补充说:“动植物的双向异变一直持续到今天,并且愈发趋近于强化。惟有人类的畸变永远向下,没有诞生哪怕一个强化个体。”
“所以乐园要向民众隐瞒历史……但我们并非全无希望,”时明煦心脏沉坠,声音低哑,“夫人,灯塔已经掌握少许基因等级的遗传学规律,证明畸变存在被探寻的可行性。”
贝瑞莎满含鼓励地看着他:“你在知道真相后仍旧如此坚定,这很难得。”
——她终于履行某位的嘱托,向时明煦完成了讲述。
“孩子比任何人都更需要希望,”时明煦微微一笑,“您将沙珂支开了。”
“丹尼尔、沙珂和贺深都是我收养的孩子,”贝瑞莎也露出笑来,“四十年间,我收养了上百个自内城送出的孩子,他们中的大部分已经去世,如何只剩下两个了——或许我也无法再活过这个雨季……”
说话间沙珂已经回来,她匆匆跨入门里,依偎在贝瑞莎身侧,听到了一个有关乐园中人类复苏、社会秩序恢复的故事。
她的眼中终于重新浮现神采,短暂盖住了丹尼尔死亡所带来的难过。
她带领时明煦出门,在小巷中涉雨穿行,往已经解除封锁的西西弗斯街道去。
“西西弗斯街道聚集七十七区的所——有雇佣兵团。”沙珂蓬乱的棕发被松松挽起,她在跳跃间避开低洼处,像黄金时代灵巧的鹿。
“他们中好多人身材高大、体格健壮,能带回很多有用物资呢!就是脾气不大好,老凶巴巴的,还有人当街抱着别人啃来啃去,也不害羞。”
“那应当是在接吻。”时明煦哑然失笑,他牵起小姑娘的手,任由她撑着自己的掌心跃起,“沙珂,把我送至街道外五十米处就可以返回,别让奶奶等得太久。”
嘈杂的人声自巷外传来,有许多人在高声呐喊,但都隔着雨幕混响在一处,叫人无法听清。
沙珂仰头,刚要争辩些什么,但下一秒,两人的动作都静止了。
——雨中传来尖锐枪响,进而喧哗骤停,又猛然卷起狂浪的、近乎失控的震声惊呼。
“军方动手击杀平民!”
“反对内外城区别对待!”
“我们不是残次品!!!”
第 4 章 异变
时明煦反应迅速,他止住自身脚步的同时,单臂环住沙珂,将她牢牢护在身前。
他们距离游行暴|乱的居民仅仅间隔一个转角,西西弗斯街道人声鼎沸。
但这会儿没有人注意到,转角处的石缝中,冒出一点点新鲜的绿色。
它太小了,即便色彩突兀,可仅需一滴水珠,就可以将它全部笼罩,实在脆弱得不堪一击。
“这里不安全,我先送你回去。”时明煦埋下头同沙珂讲话,他们背对小巷出口,黑色伞檐完全遮盖住两个人。
就在他们身后,讨伐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倏忽,不远处传来刺耳的机械长鸣,这种声音在雨天的穿透力远大于言语呼喊。
西西弗斯街道被迫逐渐安静下来,紧接着是车轮碾过道路的轰鸣声,临近后车窗内探出一只扩音器,一个年轻的男性声音响起,稍显急切。
“不要激动不要吵——大家都冷静一下!”
不用回头也知道,这一定是城防所的人前来维持秩序。
时明煦对此没有额外兴趣,此刻得带沙珂安全离开,但后者显然不大情愿,小姑娘半张脸埋在他的风衣间,露出一只耳朵聆听西西弗斯街道。
下一瞬间,时明煦打消带沙珂强行离开的念头,因为他听见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
是兰斯。
兰斯大概刚从城防所卡车上下来——可根据“凯恩斯小报”的内容,他这会儿明明更可能在九十三区万象制造城附近,追捕出逃的第178号实验体。
时明煦想起夹克男幽深灰暗的瞳孔,浮夸简陋的电子报纸毫无美感可言,一时间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
……不过现在看来,出事佣兵团所属的确就在西西弗斯街道,倒也不算骗得很彻底。
“请大家保持冷静,”兰斯的声音很平和,只是难掩轻微沙哑,他使用了扩音器,显然大家还算愿意听这位军方高层讲话,“合理提出诉求,避免双方对冲。”
“是你们军方先动的手!”不知是谁起了一嗓子,继而撕心裂肺地继续高呼,“军方随意杀人、滥用职权,却还要反过头来指责我们!是什么道理!”
“这分明是暴力镇压!”立即有一位中年男性附和,“兰斯上校,你们敢将枪口对准内城居民吗?”
“啊?你们敢吗!”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将许多人的目光引向兰斯与自己。
这位中年男性干脆上前一步,立在游行者与城防军之间,继续说下去:“内城居民的一切都优于我们,无论是基本人权保障、生存物资供给还是工作职能安排——外城能够同内城贡献点相比的岗位屈指可数,这全都是赤裸裸的歧视!”
“还有你,尊敬的兰斯上校——你们城防军有空来对付普通民众,又有多少时间在应对怪物侵扰?”
他越说越激动,身体大幅侧转,倾向人群:“更多的时候,外城上千雇佣兵团深入野外,带回城市遗迹中的各种物资,维系乐园运转,城防军一共才去过几次野外?军方带头贪生怕死是吧?”
不少人露出义愤填膺的神色。
“回答你的问题,城防军的职能是保护乐园城市内部安全,并不参与野外物资搜寻。雨季植物生长速度加快,变异体入侵概率极高,最近城防所已经加强巡逻。”
兰斯没有被他的情绪带偏,他冷静又克制地说:“维系城域区块间基本秩序,本就是城防军职责所在——我为方才的枪击事件感到抱歉,军方从不具有暴力剥夺民众合理诉求的权利。”
“如果你觉得城防军工作轻松、薪资丰厚,外城共19所城防所,欢迎你前来应聘。”兰斯面无表情。
人群逐渐缄默——其实只需稍稍冷静下来,就能明白城防军身上肩负的责任并不轻松。
兰斯毫不在意这种微妙的气氛:“开枪士兵目前已被控制,将暂时关押至看守所,等待完整事件调查结果,再做后续处理,决定是否开除、监|禁,以及同死者家属商议赔偿。”
“至于第一项控诉,有其不实之处。”兰斯的瞳孔是深蓝色,浸泡在雨中,像沉甸甸的湖泊,水珠从连尾四角星通讯器滴落时,他继续说,“内外城居民,除却生育权外,在基本人权保障方面并无任何区别,没有所谓的人种‘残次品’。”
“但诸位别忘了——《乐园法案》第一条规定:人类未来至高无上。”
乐园无法保证绝对一视同仁的资源供给,那会让整个庇护所供不应求,陷入超负荷运转。有限的资源必须优先给到高等级基因稳定者——他们的平均寿命更长、异变可能性更小,能够为乐园创造更多持续性价值。
以及最重要的一点,完成生育指标。
因为在遥远的过去,黄金时代的一对夫妻平均生育2.1个孩子就可以维持人口稳定。
但在后灾难时代绵延一百余年后的今天,平均每位内城女性,需要孕育6.4个孩子,才能够维系乐园人口总数的基本稳定。
且这个对于内城女性而言格外可怖的数据,最近还有上浮突破6.5的趋势,因为高等级基因链持有者在新生儿中的占比又有所下降。
话不必说得这么清晰。兰斯将法案第一条抬上来,就足以平息人群的怒火。
毕竟乐园中所有人,都是内城女性的孩子。
游行者队伍沉默了一会儿,继而零星散开,但始终显得颓丧,甚至奄奄一息、脚步孱弱。
无数人消失在雨里。
兰斯这才得空,抹了一把湿淋淋的眼睫,将遮挡视线的雨珠扫下去。
他低头擦拭枪身时,方才那个最先举着扩音器呼喊的年轻卫兵举着伞凑过来,为长官递上一卷纱布:“上校,178号实验体畸变的速度太快了。祂已经长出刀尖一般锋利外突的尾鳍,能够轻易破除地下排水管道间铁丝网的拦截……您胳膊还渗血呢,先处理吧。”
兰斯将军装上卷至手肘处,幸而小臂狭长的伤口不深,两侧皮肉只轻微外卷。他边缠纱布,边问:“俞景,178号实验体现在到了哪里?”
“您清晨时击中祂的荧光追踪枪成功起效,”被称为俞景的年轻士兵连忙翻出平板,通过通讯器对接外城城防所指挥部,“根据追踪剂显示,祂钻入九十三区万象制造城附近的排水系统,进而游曳至七十七区地下。”
“……但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又快要抵达外城第七十二区。上校,它冲着浮墟去了!”
俞景猛然抬起头来,神情严肃:“上校,我们必须抓紧时间!178号实验体体内的追踪剂显色度降低的速度很快——它正在飞速代谢,不过一上午,它就已经完成了2/5的代谢进程。”
通常情况下,荧光追踪剂需要整整三天才能被彻底代谢掉。
乐园外城大体成环状分布,将内城重重包裹其中,像花瓣守护脆弱的蕊。
而第七十二区的浮墟,是整个乐园外城最靠近东南入海排水口的一块区域,一旦178号破开层层铁丝网桎梏,就将成功隐入汪洋,再难寻觅踪影。
兰斯立刻上车,发动机的轰鸣响彻巷内,时明煦同沙珂亲耳见证方才的一切,后者自城防军离开后,才小心翼翼地从巷中探出半个小脑袋,兴奋地冲时明煦说:“他好厉害!”
“城防军保护整个乐园的安危,你如果有志于此,上学时就需要格外注意科目选择。”说话间雨势陡然转急,时明煦将伞往沙珂的方向侧倾一点。
偏移的伞才刚挪动一点点,就陡然被持柄顶出去,沙珂被猝然间的异变惊到怔愣。
只一瞬间,植物尖刺就割破伞布,它的茎干圆润,墨绿色聚集翻涌,像是大团缠绕打结的海蛇。
——跑!
这个字没有被沙珂吐出口,恐惧已经使她短暂丧失说话与身体反应的能力,惟有阵阵发麻的大脑明确意识到死亡即将来临。
幸运的是,街道光影在霎那飞速后退,时明煦拦腰扛抱着她,携她一同往开阔的西西弗斯街道逃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