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时岑轻微皱眉,可当汤勺伸进锅中的霎那,异样色泽消散了。
它来去匆匆,像是破碎于滚水水面的一个小气泡。
时岑带着一丝微妙的错位感,将小半勺汤汁放入嘴中,才最终确信自己的晚餐没出任何岔子。
但显然,时明煦没有他这样好的手艺。
时明煦立在料理台前,对一锅焦黄的、掺杂少许黑色残渣的蘑菇汤保持沉默。
往好处想,起码它闻起来还算香浓。
时明煦闭着眼,送了半勺到自己嘴边,最终只抿了一小口——太好了,它虽然卖相差些,但味道意外得很不错。
时明煦对这次曲折的下厨结果还算满意,他给52号盛了一小碟尝鲜,发现做得蛮多,就又给打包一份,送到对面的文珺家。
这会儿是八点多,文珺还没睡,她很快开门,稍显惊讶:“小时,给我的?”
“是。”时明煦将食盒递给她,趁机问,“珺姐,您对178号采取过什么刺激性实验吗?”
文珺摇头:“没有。它在来到实验室的半年里都很正常,甚至称得上懒惰——我直到现在也无法想象,它竟然会深夜出逃,还撞伤了你。”
“对了,”文珺补充道,“虽然178号曾经是个乖宝宝,但我实验室里有几个家伙很闹腾,小时,晚些时候我将资料发到你的平板上,麻烦你格外留意。”
她笑了笑:“以及,谢谢你的蘑菇汤。”
窗外风雨交加,走廊间渗入凉气,谈话就结束在此处。
直到时明煦第二天清晨出门时,雨仍在下。
一般来说,乐园的雨季就在九月中旬落幕,在那之后,则会迎来长达两个多月的秋季,然后进入落雪之冬。
但随植被异变程度的逐步加剧,每年气候都会产生一点点变化,谁也说不准,此后还会不会有所谓的雨旱或四季。
时明煦依旧坐在后排靠窗的角落,安静地挨个翻看本周收到的凯恩斯小报。
而电车割断雨线,朝科研区开去,隐没于雨水中的建筑逐渐展露轮廓——自从进入四区,也即溪知实验基地开始,每隔200米,就会有一位穿着黑色制服、腰间别枪站岗的城防所士兵。
他们保卫科研区域的绝对安全,努力杜绝外界入侵或内部临时异变所致的损失,必要时,可以现场击毙。
科研四区域是乐园的绝对心脏。
不过电车的移动速度很快,这些人像黄金时代路旁的电线杆,被遥遥抛在脑后,连残影也化作雾蒙蒙的小桩,像是某种巨型机械的零件。
等到真正进入一区“灯塔”时,站岗的间隔变为50米——灯塔集中着上千个野外带回的活体样本,随时存在异变失控的可能,这里的管控最为严密。
而灯塔本身,是一栋二十层的银白色螺旋式建筑。
从外形上看,它同DNA的双螺旋结构一模一样,但完全由钢铁铸造,不会像碳基生物那样,轻易产生断裂畸变。
在一百多年前,人类的基因链也如此牢固,但现在,基因链中的某些部分变得同普通玻璃一样脆弱,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脱落、碎裂,招致死亡。
灯塔,艰涩地尝试破解后灾难时代规律的一角。
时明煦刷卡进入时,一层大厅内的时针指向7:40,现在还很早,没到正式工作时间,时隔三周再次回到这里,让他产生了一种熟悉又恍惚的感觉——但电梯叮响的声音令他回神。
时明煦迈步进去,灯塔电梯安静又平稳地上升。
在灯塔,其实很难有什么秘密,就连电梯的厢身也呈现全透明状态,如果在黄金时代,人们或许更愿意用这种电梯来观光,俯瞰城市景观。
时明煦此刻却没什么赏景的兴致。
他仍旧未能想起178号逃离那晚的完整记忆,但越靠近实验室,心中隐约的不安就越鲜明。
直至时明煦跨入七层走廊时,不安变得酸涩又饱胀,迫使他不自觉加快脚步,最后干脆小跑起来。
0703……0713……
0716。
脚步在走廊间的回响终于停止,在余音尚且震颤之时,时明煦的心脏也不可抑制地加速跳动,他握住把手,旋开了门。
实验室内没有开灯,但营养液的荧光绿映在时明煦面上,使得瞳孔的收缩格外明显。
虽然只是粗略扫视,还没还得及细看,但——
好几样关键实验器械的摆放位置,都被改变了。
第 19 章 此夜
与此同时,缠枝白玫瑰渐亮,贴合时明煦的左耳,发出轻微震颤。
时明煦犹豫一瞬,抬手接通。
“小时。”
对面传来科菲特的声音,背景中夹杂少许雨声,被风扯碎了,飘散在话语里。
“你现在就要开始工作了吧,抱歉,之前有些事情,没能同你说明。”
时明煦搭在通讯器上的指腹贴得更紧,他能听见自己心脏的跳动,很清晰,在胸膛中冲撞着,钝钝的痛感挤压神经。
但他维持了面上的冷静平和:“主任,您说。”
“178号把你的实验室搞得一团糟,”科菲特透露出不悦,“器械损坏了大概五分之一,后勤部不得已,将受损区域腾空,进行重整清理,又把你那几只活体样本送到隔壁的0717号实验室暂时寄养——直到现在,等会儿燕池来了,你找他取回来。”
科菲特顿了顿,语气变得柔和一些:“小时,后勤部不大清楚你的器械摆放习惯,清理过程又催得太急,见谅。”
太好了……原来没有被发现。
时明煦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离,潮湿雨水拍打在窗上,0716号实验室内部却安静又干燥,他应声挂掉电话,在心跳声的缓慢平复中,开始更换着装。
散落的中长发被扎起,在脑后系成狼尾,末梢处的绿色同营养液的色彩相交融,像是游鱼曳入水泽。
进而灰色大衣也被脱下,内里的衬衣松松勾勒出腰腹曲线,但很快,就被宽大的白色实验服遮掩住,衣领起立,最高处的那颗扣子没有系上,半遮半掩地露出喉结。
时明煦安静地进行着准备工作,这已经是他来到灯塔的第五年。
他对0716号实验室中的一切都无比熟悉,每一样实验器械,都曾被成千上万次地使用过,可惜实验体换了一茬又一茬,却始终没能取得什么突破性的进展。
完成灯塔的日常研究指标,对时明煦而言并非难事,但他的失落感也正来源于此——时明煦认为,灯塔的研究方式太过谨慎。
或者说,保守。
他有一些自己的想法和坚持……虽然它们违背了灯塔的某些规定。
在漫不经心的思索中,环形走廊间逐渐传来脚步声,时明煦抬眼看过去。
对方是一位二十六七岁的男性,东方人面孔,带着黑框眼镜,皮肤白净,瘦得透出几分病态。
他抬眼,进而愣神:“时明煦博士?”
“燕池,”时明煦微微垂下柔软的眼睫,他比燕池高一些,需要用轻度俯视的姿势同对方对视交谈,“感谢你替我照看实验体。”
燕池摆摆手:“不是什么大事,博士。现在就全部取回吗?”
时明煦点头,随燕池一起,进入对面的0717号哺乳类实验室——这处空间同他自己的16号实验室格局完全对称,也多器械的摆放也大多对照。
属于自己的三只小型哺乳类实验体被取出,就在即将离开时,燕池犹豫着叫住了他:“博士,这几个小家伙,似乎很高兴见到你。”
“从来到我实验室的第二天开始,它们就变得很不活跃,”燕池凑过来,瞧见55号实验体正隔着玻璃罩,试图拱向时明煦,“进食量减少了三分之一,大多时候只愿意趴伏在角落里,我为它们做过几次基因检测,都没有发现畸变程度上的异常……”
“或许是环境突然改变导致的应激。”时明煦面不改色地撒了谎,朝燕池露出微笑,道谢离开。
即便实验体离开他这么久,依旧没有被发现过分突出的异样。
这是好事,证明他依旧安全。178号逃走那晚的记忆仍旧残缺,但在没暴露的情况下,他可以慢慢回忆,在灯塔的日子还有很长。
他将实验体放回原本的位置,然后又来到0713,给文珺的几只坏脾气两栖类喂食——0713实验室的一切同他记忆中区别不大,仅仅少了出逃的178号。
空荡荡的营养液,连一丝涟漪也无法再泛起——如同时明煦在灯塔的每一天。
日子很快回到从前,雨季逐渐结束,但时明煦依旧早出晚归。
重叠也许久不曾再出现,仔细想来,竟然已经整整一周。
仿佛那些微妙的共振只是幻觉,被一锅煮过头的蘑菇汤轻而易举地化解,变成如同镜花水月的记忆错位。
——对于时岑而言也一样。
去往B-110号城市遗迹的路途遥远,要做的事前准备不少,他们自外城出发那天,天气也不算太好。
这是一次小型联合外出,车队除1161号佣兵团的时岑与索沛外,还有好些其他佣兵团的成员,其中有个满脸忧郁的大块头,个子非常高,叫哈文森。
惟有他不属于任何佣兵团,以个人身份加入自此合作。
共计三辆车的小队驶向乐园西部,黑暗潮汐一般褪去,晴日没有接替落雨,大片大片惨白色的天穹露出来,见证车队所行之处的地貌渐趋平缓。
他们已经深入西部荒漠,大地曲线显得平整绵长,空气也愈发干燥起来。
时岑坐在车厢后部,同索沛一起负责观察情况,厢门留着一条缝,能看见车辙深深的印痕,轮胎里的黄沙被层层碾起又剥落,像某种无穷无尽的齿轮。
碾合,分离,又碾合。
仿佛只有它们可以永恒绵延,以一种无生命的形态,成为后灾难时代静默的见证者。
当建筑残骸渐渐多起来时,天已经彻底黑透,群星垂落漫野。
车速也减缓了,时明煦隐约瞧见几只落单的巨型蚂蚁,匍匐于微弱星光下的沙地,约有半米长,它们拥有粗糙的深褐色表皮——这分明是类似蜥蜴的生理特征。
B-110号城市遗迹的蚁群,似乎在此次繁殖潮中,表现出向爬行类生物靠拢的异变趋势。
“这些蚂蚁瞧着对我们不感兴趣,”索沛从车厢缝隙间缩回脑袋,“老大,要真是这样就再好不过,等到了B-110号城市遗迹,我们抓紧时间找物资,你就放心大胆地多抓几……”
最后那个“只”字来没来得及说完,车厢门陡然被顶得向内凹陷,紧接着,一对深褐色的触须探入,配合长有细密尖齿的前肢一起,朝索沛斩来——
幸好时岑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拉至身后,接着掏出枪,瞬息射中了触须。
巨蚁没有发声器官,但咀嚼式口器陡然张开,液体疾射而来,时岑闪身躲避间,发现液体溅落处的车厢铁皮滋滋轻响。
这些液体,具有腐蚀性。
索沛也将枪掏出来,射出的子弹击中巨蚁头部,但那深褐色的皮肤竟然没有被击穿——对方甚至被进一步激怒了,它将口器张至最大,胡乱翻卷,先前蜷缩着的软翅也逐渐张开来,呈现出半透明的灰白色。
“吃什么长大的,也太皮糙肉厚了点!”索沛低低骂了一句,他很快翻找出微型燃烧|弹,“老大,你让让。”
但就在他将要开枪时,时岑的小型子弹已经射出——它精准刺穿了巨蚁脆弱的肢干相接处,进而浅黄色血液迸射,怪物仅剩半个身子挂在厢门处,很快被颠簸下去,滚入黄沙。
“燃烧|弹要省着点用,”时岑走过去,蹲身观察厢门处残留的半截触肢,“联系另外两车的人,今晚寻找迎风处扎营,轮流巡夜,不能进入城市遗迹,天亮再进行下一步行动。”
时岑说完,看了一眼时间。
现在是9月21日凌晨1点整。
车队很快聚拢,莫约十分钟功夫,就形成粗略的三面合围态,将人掩藏其中,时岑半倚在车厢上,清点着人头。
很快,他发现少了一个人。
是那位名叫哈文森的高个男人。
时岑只好同另一个佣兵团的队长一起,从车辆间的缝隙挤出去,夜晚的能见度很低,照明工具的贸然使用可能招致怪物,两人只好分头谨慎寻找。
但幸好,今夜群星闪烁,情况还不至于太糟糕。
时岑率先发现距离车厢不远处的高大人影,在一处小丘旁边,他皱着眉,刚要出声,但就在此刻——
一只巨蚁丛沙丘旁猛然蹿出,哈文森被吓了一跳,他在狼狈翻滚后逃间,终于看见身后不远处的时岑,随即向这根救命稻草扑来,连招呼也来不及打,就已经跑到时岑身后,直至挤入车厢缝隙,才最终停下来。
时岑只冷冷瞥了哈文森一眼,没跟着他朝人群集中处跑。
于是仅隔片刻,嗡鸣声已经响彻时岑周遭——这只巨大的飞蚁振翅悬空,继而向他猛然俯冲而来,仅隔几米。
这种距离下没法使用燃烧|弹,子弹也无法更改大型生物下坠过程中的惯性轨迹,时岑几乎瞬息做出判断,就在巨蚁落下的瞬间,尖刀已经刺穿它的一二节肢干连接处,将躯干撕裂开来。
但巨蚁锋利的触须也成功刺破了前胸,轻度腐蚀性液体同创口接触,疼痛霎时向时岑袭来。
他顾不上去管,怪物的断肢仍在挣扎,他滚身跃起,尖刃带出淋漓血珠,将锯齿状前肢狠狠钉在地上。
——就在此刻。
视线之内的世界瞬息流转,荧绿色培养皿取代怪物躯干,手中长刀化为不知名试剂,这里看起来像是……某间实验室。
另一位队长终于赶至,眼见战斗已经结束,他递给时岑一卷纱布,示意他尽快处理伤口:“时,你怎么了?”
与此同时,时明煦刚打算结束今夜的额外实验,收拾器材时他顺便瞥了眼时间,现在是9月21日凌晨1点16分。
下一刹那,胸口处的钻心疼痛逼得他险些撞翻实验台,时明煦伸手去捂的动作堪称狼狈——可实验服完好无损,身上分明没有伤口。
紧接着,周遭光影刹那更迭,被撕裂的大型节肢动物尸体近在咫尺,鲜血与腐肉朝面上飞溅而来。
时明煦下意识伸臂阻挡,就在这个过程中,他被寻声赶来的安保扶起,对方关切地问:“时明煦先生,你怎么了?”
2216年9月21日凌晨1点17分,时明煦与时岑分别下意识给出回应。
“没事。”
声音重叠,分秒不差。
继而二人双双愣神。
……重叠,从未如此清晰,似乎在某种维度上完全达成了一致,已经并非简单的共振,而是彻彻底底的声线贴合。
在这个瞬间,时明煦与时岑同时认为——
的确存在另一个人,借着自己的身体,做出答复,并同自己完美交织。
第 20 章 猜测
这种想法强烈又直观。
它不同于此前隐约的微弱重叠,不是雨珠溅落水洼后所致的层层涟漪,更像是一种朦胧的依偎,一种莫名的印证。
……为了证明的确有另一个人存在。
哪怕声线并不尽然相同——在时明煦听来,对方的声音轻微沙哑,似乎正在忍耐疼痛。
而站在时岑的角度,另一种声线清润,有礼貌的同时,又显得疏离。
但,不知为何,双方都丝毫不觉抵触,仿佛那是他们各自声音的另一种可能性。
太微妙了。
此外,刚才看见的画面又是什么?
时明煦被巡夜安保搀扶起来时,仍在回忆片刻前所见的一切,哪怕仅有几息,他依旧看清了那只奇怪的节肢类怪物尸体。
它似乎是一只巨型蚂蚁。
这种巨型蚂蚁,或许生活在西部荒漠——那里聚集许多大型节肢类昆虫,就在一月前,西部荒漠中的B-110号城市遗迹爆发了蚁群繁殖潮。
此次繁殖潮吞噬了三支雇佣兵小队,幸存者辗转回到乐园后,由军方出面,派遣第二调查团去往B-110号城市遗迹,捉回了几只活体巨蚁样本。
这些家伙就分散在灯塔第十五层的节肢类研究室。
几日前军方送它们入灯塔时,时明煦曾亲眼见到过运输车,可惜他并不清楚,那些被送来的蚂蚁,是否也都拥有这种类蜥蜴的粗糙表皮。
起码刚刚一闪而过的那只,竟然出现了与爬行类的自发性基因融合。
野生融合样本非常珍贵——因为灯塔守则第一条,就规定“禁止任何物种间的融合基因实验”。
跨物种基因融合实验,是灯塔的绝对禁区。
时明煦想到此处,手腕内侧的小痣又隐隐发热。
但他没有在面上表现出任何异样。
巡夜安保确认无恙离开后,时明煦独自离开灯塔,踏入黑洞洞的长夜。
雨季结束后,乐园进入清爽秋日,城中虽然没有落木,可午夜的风声喑哑,星辰隐匿行踪,一切静谧又安宁。
通往午夜电车站台的道路上,仅有时明煦一人。
他仍在回忆方才瞬息得见的片段,巨蚁的尸骸恍在咫尺,时明煦想象着粗糙纹路的触感,进而伸出手,在虚空中,淡淡地划了一下。
随即顿在原地。
然后,他非常不可思议地,指腹相互碾磨,搓了搓。
触感没有重回正常,粗粝的颗粒感已经非常清晰……就好像,他没有止步于想象,而是真的在摩挲巨蚁的尸骸。
时明煦就在难以置信中,上了最后一班午夜电车。
然而他刚坐下没多久,胸口处的疼痛又出现了。
痛觉像是绵密的、层层卷涌的海潮——时明煦单手抚上胸口,那里依旧没有受伤。
电光石火间,他结合方才那个略显隐忍的声线,产生了一个非常离奇的念头。
或许,不是他受伤,而是另外一个人。
那个同他声线交织、并使他出现视觉错乱的人,他受伤了。
可真的存在这样一个人吗。
如果存在,那个人究竟是谁?是军方外派调查团成员,还是雇佣兵?
他现在……还好么。
他又会是谁呢。
而另一头的时岑,暂时无暇发散想象。
衣服扯开一些,伤口被潦草处理,时岑很快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到那具巨蚁尸体上。
他用刀锋从粗糙缝隙中撬入,削下几块表层皮肤,准备将它们带回乐园。
他动作娴熟,握刀的手很稳,但心脏跳动已经加快,手腕内侧的小痣也微微升温。
实在太罕见了。
在基因链变化如此吊诡的如今,个体生物的异变或群体畸变的整体倾向已经不足为奇,但跨物种的自发性基因融合仍旧极少——这或许将是此次来到B-110号城市遗迹,最有价值的收获。
时岑很快采集好样本,胸口处的伤口还在渗血,他和索沛去车厢处拿药物时,哈文森仍然缩在车厢外侧,轮胎旁边一角。
这个高个子似乎很愧疚,他不敢看时岑,继续保持着沉默,没有打招呼。
“哈文森,”索沛很愤怒,“你不该往大家这儿来,要不是老大反应够快,你会害死所有人……”
“哈文森。”时岑也主动开口,却不是指责,“半月前,你所在的1216号佣兵团出事,除你之外,其余五人均出现同症状畸变,几乎于同一时间宣告死亡。”
“你向军方报告时,曾坚持声称他们去了C-15号城市遗迹。但你撒了谎,轨迹追踪显示你们去的是A-159号。”时岑平静地问,“既无军方特别权限许可,又没有事先提出申请——1216号佣兵团擅闯陷落地,究竟是去做什么?”
“而你,又为什么得以幸存至今?”
时岑问得直截了当,可哈文森还是一个字也不愿意说。他反应迟缓,只慢慢将自己蜷缩得更紧了,脑袋也深埋进臂弯里。
像一只瘫软的、濒死的兽。
索沛皱着眉,撸起袖子就要开骂,但时岑阻止了他。
对方执意装死,时岑就没有再同他废话的打算,他抬腿跨入车厢,分别解开自己腰腹处与胸前的束带,熟练地为自己处理伤口。
但当清理干净创口外部、开始涂抹医用碘伏时,他忽然觉察到一种微妙的触感。
……就好像,有什么人,捂住了他的胸口。
此刻的感知不如方才答话时鲜明,但已经足够重新集中时岑的全部注意力——重叠,那些奇怪的、半月前伊始的重叠现象,在消停一周后,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或许已经不能再简单地称之为重叠了。
时岑垂眼,回忆着那些一闪而过的画面,是一间十分宽敞、遍布精密仪器与培养箱的实验室,其实对时岑而言,不算太陌生。
他每年要往内城跑几十次,知道那是属于灯塔的生物实验室。
可为什么,灯塔实验室会如此清晰地出现在眼前?
就好像的确存在另外一个人,这个人就是灯塔的生物基因研究员,而时岑借助他的双眼,瞧见了属于实验室的一切。
……这真的可能吗?
但看见过的东西不会撒谎,时岑甚至还记得刚刚的视野改变中,那些试管和器材摆放的位置,因而确定自己不是在异想天开——他回过味来,甚至觉出几分恍惚。
没想到被驱逐出“方舟”后,他还能以这样一种方式,如此真切地重新观察灯塔内部。
时岑思及此,垂眸,摸了摸自己的小痣。
如果十年前那场秘密实验没有暴露,他就该成为一名灯塔研究员。
等等。
如果,没有暴露,就该……
岑寂长夜中,时岑忽然冒出一个无厘头的猜测。
他笃信今晚所见的画面绝非幻觉——那么,如果真的存在另一个人,他的身份恰好是生物学家,他的声线也同自己高度贴合,像是提琴的和鸣……他最可能是谁呢?
时岑心中隐隐浮现一个念头,继而迅速被掐断。
这太荒谬了。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抬眼望向旷野星原。
荒野亘古绵延,此夜缠斗停歇、喧嚣渐止,可时岑没有丝毫困意,他在细密风声中,忽然感到一点久违的孤独。
这种孤独很特别,不同于某些深夜易发的感伤,它在时岑迄今为止的生命中,一共只出现过三次。
此前两次出现时,时岑都会觉得,他生命中的某些部分,在被逐渐抽离,他伸手去捞,却只能俘获空荡荡的风。
但这次,似乎产生了一点微妙的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