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灯叙

▶专注收集耽美小说网站

第10章

第10章
时明煦就在这种想法中,说服自己同意了时岑的建议,于是他起身,来到卧室内的洗漱间,然后打开灯。
“啵。”研究员顿了顿:“其二,在返回途中,安德烈同我交流时,展现出短暂的不安,和对乐园天气的窥探。”
“八年前,温戈仍然担任主序者。”时岑顺势看了眼窗外,雨声嘈切,“安德烈或许是担心自己无意间泄露太多真相,招致灾祸,毕竟你还没有同亚瑟签订契约。”
时明煦颔首:“结果并没有招致任何异常——这印证了我们此前在智识的猜测。时岑,你我在跨维基因融合生效后,已经超出3.5维可以时时监测的范围,温戈因而无法及时发现,进行抹除或警告。”
“除此之外,还有最后一点。”时明煦又仔细感受了一会儿,“时岑,在意识空间内,我感受不到任何除你之外的生物。”
亚瑟不在这里,十八岁的自己也不在——意识空间又恢复了它的私密性。此刻,彼此只拥有彼此。
“我也意识到了。”时岑温声道,“小时,八年前的你我,在这个状况下,像黄金时代录像带中印刻的影像。你我无法做出任何影响历史进程的事情,只能在关键事件中旁观,以避免蝴蝶效应。”
“你我现在的状态算什么,”时明煦若有所思,“在过去的影像带上吗?还是说,以纯粹意识的方式进入记忆……时岑,我在忧虑现实时间流逝的速度。”
在睁眼之前,他们分明跟随各自的亚瑟一起,在序间中心见证催化。
而眼下,各自的亚瑟都没了踪影。下一秒,骨刺摆尾间黏膜重覆,可怖的力量将亚瑟拍得直直撞入流转地。
巨大的吸力瞬间席卷了一人一序者——平行世界的时岑与亚瑟一号也不例外,无处不在的力量自四面八方而来,撕扯着四者的神经。
它像是要搅碎一切,摧毁一切。
“啪嗒”。粒子流的碰撞声始终没有停止。
序间在肉眼不可见中飞速流动,如同黄金时代长曝光后加速数倍播放的镜头,一切离奇、怪诞又磅礴,超乎三维世界已知的过往。
“所以,清道夫对能量的利用效率一直很低啦。”亚瑟零号缓过劲儿来,祂见时明煦不说话,就主动凑近一点,“好矿,你是不是听不懂我的话?”
“大概能理解。”时明煦自心声交流间暂时脱出,同小家伙三目相对,“亚瑟,你刚消耗掉那么多体力,要找地方重启意识空间,休息一下吗?”
“聪明矿。”亚瑟应声,答话间慢吞吞地包裹住时明煦,缓行在光怪陆离的序间,“距离坍缩过近的地方太危险,我们刚刚只是逃脱掉它的吞噬,但还没能彻底安全下来——现在有一个好消息和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好消息吧。”时明煦温声提醒,“亚瑟,聊天的时候也要注意扭曲地块。”
这话说得很及时——音才刚落,就有一卷小触肢被拧得错位,小家伙慌张收回后,浓白色尖端仍旧可怜巴巴地耷拉着,被拖行在身侧。
“呜……好消息是,坍缩引起了小幅度骚乱,有好几只序者都在换位置。成年序者可大只啦,可以大规模搅动序泡。好矿,我带着你,咱俩就能偷偷混入其中,跟着祂们一起迁徙到安全处,能省不少力气呢。”
亚瑟说着,引导时明煦望进流光溢彩的汪洋——好几处曲线的起伏都显得鲜明,基础粒子被迫磕在一起,在碰撞间被无限放大,响声就又急又密,宛如尘世倏忽而至的暴雨。
哗啦,哗啦。而时明煦自己世界的178号没有这场经历,就只能当一只平平无奇的乖宝宝。
直至。吻持续的时间并不短,时岑的吐息渐渐萦绕在咫尺,将指节皮肤浸得润泽。
意识体感官本就更加敏锐,本能告诉时明煦应当抽回手,可情感包裹下,他终究没有这样做。
真是奇怪,此刻身体的支配权分明在自己,却又好似被时岑不动声色地掠去了。最终,在时明煦眼睫发颤之时,时岑愿意短暂放过他。
佣兵仰首,轻缓地说:“小时,想吻你。”
“你刚刚已经在亲了。”时明煦终于得以稍微平复,示意时岑看向两只亚瑟休眠的方向,“时岑,你不要忘记,意识空间里没有悄悄话。要是动静……动静太大,把祂俩吵醒了,该怎么办?”
这还是此前沃瓦道斯闯入亚瑟一号的空间时,小家伙告诉他们的。
“接吻而已,不做别的。”时岑问,“为什么会担心动静太大?”
时明煦:“……我只是出于某种谨慎的考虑。”
他顿一顿:“虽然看上去,这些3.5维生物连性别都没有,也不存在成型的情感认知体系,但亚瑟终究还没成年,在小朋友面前,不要过分亲密。”
“有道理,小时。”
研究员松了口气,时岑竟然比他想象中听劝。可就当他刚刚偏过头,想同时岑继续探讨梳理当前情势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已经探到他脑后。
时岑掌心俘着柔软的发,绿色狼尾温驯地穿梭过指缝。
只稍稍用力,后脑传来的温热就彻底变为两处——新增的在唇角,时岑的亲吻轻而克制,像一捧落在枝稍的松软白雪。
他吻着对方,唇瓣相抵的触感又薄又软,透出温热。时岑的话也在咫尺间被渡过来:“那小心一点,尽量不要发出声音,好不好?”
他稍显低落道:“抱歉小时,你就这样待在我身边……我真的忍不住。”
他说着,又轻轻挤压了对方的唇。
时明煦没法抵挡对方刻意示弱的语气——这明显是个圈套,可他还是钻进去了。
直至逃离乐园。
“那么,我世界的178号逃离,大概率是因为祂已经发育至成年,或者到了维度跃迁的关键时刻。”时岑顺着他的话讲下去,“可你世界的178号为什么同样选择在那晚逃走?简直像是与另一只自己商量好那样。”
“并且小时,我记得你也被祂咬了一口……那真的只是意外吗?”
时明煦被对方的话牵引回遥远又残缺的夜晚。
雨声磅礴又嘈杂,实验体的异动从来不在少数——自己在当晚,怎么会偏偏因为文珺实验室中的异动驻足?
此外,灯塔关押实验体的培养箱向来牢固,从来都难以被蛮力打开,178号如果没有撞碎它的力量,就只能是从内部,以某种巧取的方式成功打开了它。
祂在那时,就已经进化出智慧了吗?还是说,此前在灯塔中的半年,全都是伪装?
某种猜测席卷了时明煦,他在这个瞬间,被万千浮尘中的碎片击中——久违的、针扎般的刺痛搅弄着大脑,这种直接作用于意识体的疼痛太可怖,几乎瞬间就彻底击垮时明煦。
如果没有时岑的怀抱,他一定已经彻底瘫软成烂泥。
“小时!”
就连时岑的惊呼也要听不清,时明煦浑身剧烈发抖,眼睫颤得不成样,他的神志已经很模糊了,额角也渗透冷汗,就在逐渐失焦的瞳孔间,黑暗潮汐一般层层卷涌上来,围绕他缓缓流淌。
再将他彻底吞没,带他回到……回到强行被绞碎的残片中。
乐园历160年8月18日,凌晨。
灯塔中寥落着走廊照明灯,建筑间仅剩下时明煦一人。研究员做好55号的融合实验数据转录,转身离开。
要抓紧时间了,运气好的话,他还能赶上最后一班回六区的电车。
走廊间很安静,落雨声远隔厚窗,因而显得遥远又朦胧。时明煦揉着眉心,稍稍显出沉倦——他能听见周遭实验室偶尔传出的响动,有大型哺乳类的低吼,或碰撞声,成为窗外雨声的应和。
时明煦走过那些响动,步履匆匆,没有侧目或停留。
但,就在途经文珺博士的0713号实验室时。
一声小小的求救,随绿芒一起,突兀滑出门缝,淌进时明煦的耳道。
“请……帮帮我。”
时明煦心下剧震。
他几乎瞬间抬头,转向0173号实验室的大门——不仅仅是因为这声求救来自人类,更因为声线本身……时明煦实在太过熟悉又久违。
上次听见,还是七年前。
叮咚,叮咚。
杂音一刻也没有停歇,伴随亚瑟小心逼近的过程,它甚至愈发鲜明,直至某个瞬间——色彩彻底自四面八方收拢围剿而来时,时明煦产生了一种陷于湖水的压迫感。
幸好,属于亚瑟的身体粘膜仍旧包裹着他。研究员隔着薄薄一层薄膜组织,同无穷无尽的瑰丽色泽擦肩而过。
类似雨珠溅落至裸露金属的碰撞声,也变得愈发嘈杂。
“别害怕。”亚瑟逆着序泡前行,“矿,我们跟着前面这只序者——喏,你看,就是粉色的这只。”
就在说话间,一条巨大的、缀满粉色圆球的暗灰色长须甩过身侧,打散了周遭的天青色。圆球擦过亚瑟的躯体,险些直直打到其中包裹着的时明煦——每一颗圆球都比时明煦还要大,它们长在暗灰色触肢上,近看才能发现表层细密的绒羽。
“抱歉,祂喜欢毛茸茸的东西。”亚瑟小心翼翼地避开另一串圆球,像游鱼绕行于深海呼吸间的水泡,小家伙灵活地潜行,语气难掩兴奋。
“矿,我们正往序间的中心地带去!”
“之前都在边缘区域吗?”时明煦说,“亚瑟,在序间的位置,也严格遵循你们文明的价值体系?”
“没错喔!”亚瑟的翡翠绿圆瞳眯起来,嘟嘟囔囔道,“序者与序者之间差别很大的!比矿和石头的区别都大。大序者不仅可以优先选择序间栖息地,还可以随意侵占自己看上的区域。”
亚瑟的触手断掉半只,浓白色才刚刚翻落下去,就立刻有清道夫围上来,吞噬掉它。
“好矿,痛。”翡翠绿眼瞳从内壁翻卷出来,小家伙可怜巴巴,“沃瓦道斯,祂为什么要带头揭露我!”
“祂想将催化的机会给你。”时明煦的每根神经也都被撕扯,冷汗涔涔之中,他勉强维持着清醒,“我听得.,听得不是很清楚,但最终催化对象的选择,似乎并非沃瓦道斯说了算。祂让你暴露,才可以达成目的。”
“那我也不要感谢祂!”亚瑟无助地蜷缩成一团,尽量将所有触肢都收回,“呜呜,听沃瓦道斯的话,这里陨落的可能性也很大——还有这些清道夫,简直就是你们人类社会的蚊子!一直围在旁边,亚瑟迟早会被吃掉……”
“不会的。”时明煦颤着手,摸了摸小家伙柔软的内壁,“不会的,亚瑟。”
但,下一瞬。
就在不停歇的风与杂响间,一种沉稳有力的跳动声钻入耳道,甚至连带起空间的震颤。一人一序者,都朝声响来源处望去。
心脏。
一颗淡蓝色的心脏。
严格来说,祂或许无法被称之为心脏,因为其结构同时明煦此前认知到所有物种的心脏都不相同,但表面黏膜重复着的鼓动频率很有规律,显露出磅礴的生命力。
这颗巨型心脏在震颤的同时,无数长条状结构自中心处攀爬出来,像玻璃裂纹那样延伸,纵横交织如血管。
其穿迭过瑰丽的序泡,在搏动间不住震颤,每一根似乎都没有尽头,在目不可及之处,它们无限延伸。
此外,这些经脉的外层并不严密,很多地方已经有所破损,悬挂处呈现絮状。
“智识的那具残骸也是淡蓝色。”时明煦一瞬恍惚,他在愈发尖锐的疼痛间,尝试将心声传递过去,“时岑……你们也到达流转地了吗?”
“是。”时岑蹙着眉,被疼痛所致的生理性冷汗浸湿了眼睫。
佣兵勉强识别出球状的起伏轮廓,他想到那些巨大容器间兴奋的竖瞳。
“如果序泡里藏着无数只眼睛。”时岑强撑住撕裂感,咬牙间说,“那小时,流转地深处的这颗心脏……会属于智识中四维生物的身体切片,还是,还是祂的本体呢?”
时明煦已经无法再回答他。
通感所致的痛觉从未如此可怖,对方意识尽失的瞬间,时岑也被迫斩断最后的清明。
巨型心脏的搏动在加快,亚瑟也实在无法抵御过分的痛楚与侵扰,小家伙已经被啃咬得伤痕累累,但仍将矿裹得很严实,使清道夫无从侵扰。
祂很清楚自己坚持不了太久。
往更深处遥想,乐园的暴雪停歇与否也尚未可知,灯光幽微如风中烛火——研究员在这个霎那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有了不少牵绊。
他再不是离群索居的时明煦了。
“小时,先前在你陷入长段记忆中时,外界的时间不过几秒。”时岑说,“还记得意识错位那天,你在灯塔中的那次回忆吗?此后也都一样,不必过分担忧。”
说话间,窗外已经彻底暗下来。夏季暴雨来去匆匆,这会儿已经停歇。
时明煦还立在窗前,空气中满是饱胀水汽,他阖着目,被雾珠蒙湿了发顶与眼睫。
“不知道这次回忆会持续多久,”时明煦睁眼,转身往洗漱间去,“或许得等完全取回——如果真是那样,时岑,我们还得在这里度过不少时间。”
“不少”这个词说出后,时明煦自己都愣了一瞬。
紧绷的线忽然被扯松,像沉入湖泊的落叶,他浑身力气也被抽走大半。
他终于得以在变化莫测的世界里,以这样一种半真半假的方式获得片刻喘息。
哪怕一夜也很好。
时明煦揉着眉心,无意识往浴室方向去,待到取下毛巾、稍稍吸掉水分的时候,他埋首在柔软的布料间,深深吸了一口气。
雨水被汲走,眼睫之间却仍有部分粘黏,冷白灯光自斜上方打下来,纤长的阴影就笼罩住眼眸。
时明煦无声地立了好一会儿,他想到许多人和事,过往支离破碎,像风中浸润他的雾珠,他避不开,就一点点被打得湿透。
他望向镜子,才发现自己眼下积着薄薄的乌青。
……倒是忘记了,这具十八岁的身躯在方舟期间,也经常熬夜。
他就这样静静看着镜中的自己,像在注目久远斑驳的光阴。
直至。
很轻很轻的,灯丝间贯通电流的声音。
时明煦立在镜子前,垂着目,没有第一时间抬起脸。
“小时。”时岑的语气温和,他克制,又有礼貌,没有第一时间催促,他的视野受时明煦限制,如今只能看见黑色长裤与驼色风衣的边角。
但在刚刚那个开灯的瞬间,时岑已经注意到时明煦镜中右耳的通讯器——当然,镜像过来,那只漂亮的、与自己通讯器外型如出一辙的缠枝白玫瑰,应当在时明煦左耳。
在没有通讯的情况下,金属色泽冰冷,不会轻易随着主人体温的升高而变色,但柔软的耳廓却不同。
血液集中之处,会显现比平时更深一点的粉红。
“我在方舟待的时间很短,”时岑说,“所学的课程也不多,但我记得,在一门基础课程上,老师曾经从很特别的角度,讲述血液的物质性存在[1]。”
时明煦听到这里,忽然觉出一点不妙。
但他来不及阻止,时岑已经继续讲下去,沉睡的记忆随之唤醒。
“当血液被召唤到特定部分的时候,最能彰显其物质性的存在。”时岑笑了一下,“一处伤口,一次脸红……被心脏派遣到受伤、恐慌和兴奋的地方。”
“小时,你耳朵红了。”
“——啪。”“你的意识很有限。”沃瓦道斯轻声说,“安德烈,你只有一根尾刺那么大,意识的碎片也很少,只能帮助小小一片……我将你送回乐园吧。”
“那再好不过。”安德烈深深地回头,祂望向流转地,最后一眼。
蓝色的巨型心脏愈发明显——甚至堪称磅礴,物质的奔涌像洋流,属于亚瑟的浓白色被扯碎在光影间,像黄金时代信号缺失后,电视屏幕的雪花点。
他看不见时明煦,也看不见时岑。
那么这一眼,就当作告别吧。
安德烈缓缓收回了目光。
从流转地离开的过程并不顺利,跃迁意味着维度的破裂,哪怕对序间而言,也是一场可怖的动荡。存活的成年序者大多聚集到中心地带,序间因而显出空荡,却并不安宁。
终于,在躲避三处坍缩点后,属于地球的天穹方才显现——温戈的残骸依旧沉沉压在乐园上空,低沉的“咵嚓”声间或响起,那是冰雹砸到了地面建筑。
“温戈是最惧怕人类的主序者。”沃瓦道斯说,“祂主张打压策略,抗拒任何控制之外的变量。认为矿石绝不可以向上窥探高维。”
因此,直至温戈陨落时,伯格·比约克也没能真正弄明白,维度跃迁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灾难还在继续。”安德烈声音低落,他望进堆叠的残骸,看不透暗沉的重云,“沃瓦道斯,它多久会结束?”
“很快。”沃瓦道斯默了片刻,像是下定某种决心,“安德烈,我们快到了。”
一人一序者,已经在乐园正上方。安德烈看不清过分清晰的景象——乐园诸象在云隙间一闪而过,风很快遮挡住废墟,又吹散了呜咽。
但绞索无处不有,它们是远比风雪更密集,也更可怖的存在。
“在我小时候,乐园还允许养一点水培植物。”安德烈注目着尘世,“哥哥喜欢养牵牛花。但有一种更好养活、也更加纤细的劣等异变藤蔓,我们叫它‘迎春枝’。每当春天到来、冰雪消融的时候,它就爬满栅栏和外墙,长满柔软的新叶。”
风一吹,嫩芽就簌簌而落,将草木的气息带到街巷间。
它曾昭示着新的一年。
“如果我的意识,能够稍微减缓绞索的切割。”安德烈轻声说,“……真希望,这些小小的迎春枝,能够再现。”
他终于割舍掉留恋,闭上眼的同时,也彻底向后仰去——这次,空间没有再接住他,安德烈向下坠去,他听见风声自耳畔呼啸而过,低温也随即侵袭。
他漂浮在半空,像孤独的、透明的羽毛,除却沃瓦道斯外,没有谁能够看见。
但,奇怪的是,意识剥离中,生命力的流逝却迟迟没有到来,忽然,安德烈半阖的眼中,淡金色淌了进来。
他怔住了。
漫天风雪里,长有骨刺的、半透明的蝾螈用尾巴包裹住他——尽管这对于抵御严寒而言半分作用也不会有,但对方的意识体的确追上来,他们正一同下坠。
安德烈感受到一种破碎的痛楚,他看清自己浮光般飘散的残片。破碎伊始于发梢指尖,和小蝾螈尾尖的细弱骨刺。
安德烈不敢相信自己所见的一切。
“沃瓦道斯……”他几乎是无措地伸臂去抱,在无数绞索与意识残片之间,说话已经变得一件不大容易的事情,“你,为什么?”
他从没想过,沃瓦道斯会选择同自己一起湮灭。
对方是一只序者,诞生于维度间隙。尽管祂过早失去了身体,但祂的使命从来只有存活,并成功跃迁。
“安德烈,”沃瓦道斯的声波被扯碎在风里,像是叹息,“在流转地,我已经告诉你。”
“你与我,再也不可分割。”
安德烈一瞬恍然。
这是浴室灯被关闭的声音。
四下重新归于黑暗,时明煦的指尖,在发生某种微弱的生理性颤抖,他感到自己被戏弄了,但时岑的话好像没什么不对,对方仅仅是在阐述事实。
  在耳膜胀痛、几近破裂之时,它戛然而止。
但围绕周遭的雾霭没有丝毫退散的迹象,灰白色爬满山涧,将几米开外的一切都变为不可视之物,身侧流动的风也变得缓慢。
就像是……像是被裹入某种生物体内。
而在林间空地的众人看来,又是另一番景象。
灰白色并未弥漫至此处,当季文柏解释清状况、搀扶着陈兴坐下时,听见不远处的几位调查团成员相互交谈。
“诶你看,那是什么?”
季文柏顺着他们的话抬头,遥遥望去。
灰白色的、重重叠叠的雾,好似从天际直接垂落下来,遮住了半小时前尚且刺目的阳光。
一个人说:“还能是什么,不就是积雨云吗?瞧着又快下雨咯。”
另一人嘟囔着:“积雨云怎么可能这么靠近地面,总感觉怪怪……”
“我们现在所处的海拔高度是四百米。”季文柏打断他们的谈话,“南方雨林湿度极高,积雨云底端出现在这个高度,尚在合理范围内。但降雨意味着蕨类异变效率的大大提升,丛林中只会变得更加危险——抓紧时间,尽可能捣毁更多蛇类集中繁殖点。”
他的话成功中止住闲聊,小队很快分拨三路,各自往空地周边的繁殖点寻去。没什么人再说闲话,脚步声也很快被淹没于腐叶湿土中,南方雨林恢复了它的岑寂。
——对于时岑与时明煦而言,显然并非如此。
耳边的震颤又重新出现,但这次不像之前那样高频与猛烈,但它牵扯着周遭的灰白色雾气,整体颤动着,似乎是某种声波。
或者说,某种不知名的语言。
它类似于自湖面潜泳而下时,湖水灌满耳道间滑动的声响,让二人觉察出一丝熟悉。
……此前在西部荒漠的B-110号城市遗迹时,178号,也曾发出过类似频率的声音,但是比这个要清润许多,更像是风吹拂麦穗的尖芽。
这个沉闷的声音,无端让人联想到生命迟暮。
“时岑,”时明煦同他一起浸泡在声波里,“祂……会是此前灾厄出现的那只巨型白色生物吗?”
“概率很大。”时岑没有轻举妄动,他几乎保持着静止站姿,害怕惊扰这只难以用常理认知的生物,“小时,根据声音来推断,我觉得祂大概已经走向生命尽头……彻底变得灰色,或许就意味着死亡。”
“那祂现在,是在同178号进行某种传承吗?”时明煦的心声艰涩,他在询问间,根本无法抑制身体的颤抖。
如果……如果真是如此,这种已经出现“传承”意味、拥有不逊色于人类智慧的生命体,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存在?
祂们真的能被放入此前猜测的世界本质中去吗?
时明煦心乱如麻,从未如此鲜明地感知到,人类科学大厦的一角正在垮塌——那些曾经用血泪与生命浇筑的高台,变为类似叠放中多米诺骨牌一样的存在。
只要轻轻推翻其中一块,剩余的就会尽数垮塌,化为废墟。
他的不安与恐惧不亚于昨夜,这种负面情绪被完完整整地传递给时岑,佣兵立刻用心声进行安抚:“小时,不要先入为主,这或许只是同物种间的交流——你是个生物学家,你知道的对吗?这种物种间交流并不罕见。”
“如果实在无法难以忍受,就把眼睛睁开,休息一会儿。”
他总能精准抚平时明煦的恐惧。
在这段话后,时明煦睁眼,努力尝试着平复呼吸。他在现实世界的身体,也正艰难地从骤然紧绷中恢复,52号被两脚兽的异样吓了一跳,它炸开满尾巴的绒毛,控诉这家伙的一惊一乍。
而时明煦攥着满手心的冷汗,朝猫咪艰难地露出一个笑来——不过很快,他就阖上湿淋淋的眼睫,重新回到时岑那里去。
他不能将对方独自置于未知处境。
时岑注意到,蚁后露出的部分身躯正翻涌蠕动,时明煦的视线被连带着,看向那里。
二者都知道,那其中孕育着无数的卵。
“我来解决。”
时岑在意识传递的瞬间动作起来,朝中央车厢处夺步而去,那里藏着一箱镁热|弹,是整个车队最后的杀手锏。
他躲避着群蚁的口器与残肢,也越过车队中同伴的尸体,在淡黄色的、刺激性气味浓烈的血液中穿行,带给时明煦前所未有的新奇感受——时明煦从未如此灵活敏捷地行动过,他被时岑带领着,像是自由而无畏的刀锋。
太奇妙了,时明煦甚至感到一种崭新的、生命的充盈。
虽然这种感受,没能持续太久。
时岑很快成功抵达车厢,就在金属扣被打开、箱口大敞的同时,他迅速取出镁热弹,填装上膛,将其对准了小山般的蚁后。
片刻后,他的手指落于发射器,时明煦也随之感受到指腹处新鲜的触感。
就连身体,也好像成功交叠在一起,此时两个灵魂紧密相贴,一手覆盖枪茧,一手修长有力。
然后,这个瞬间,他们就该合力摁下发射器。
——但。
淡金色。
淡金色,如同永夜初升的日轮,它如此磅礴,自B-110号城市遗迹的残躯间显露出来,光芒柔和,却让人移不开眼。
所有的蚂蚁都朝亮源望去,复眼中倒映出小小的、凝聚着的金色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