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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11章
荒漠寂静,厮杀停歇,旷野长风带来血腥味与某种声波,它在流风中穿行震荡,与古老的大地隐约共鸣。
像是一场瑰丽难言的梦境。
可下一秒,造梦主缓缓睁开一只铂金色瞳孔,祂视线流转,不过片刻,就成功定位了时岑,与其对视。
蚁群追随祂的视线,工蚁与蚁后同步望向时岑,齐齐锁定了这个人类。
第 24 章 记忆
时岑没有急于动作。
他正看着178号——准确来时,是他与时明煦,都在同祂对视。
那只格外明亮的铂金色瞳孔,在同二人注目之中显得很平和。
178号依旧没有什么攻击性——这个认知让时明煦与时岑共同松了一口气。
但祂比起逃离乐园时又长大了一些,自B-110号城市废墟间居高临下地观察一切。
祂也没有要主动帮忙的意思。时明煦怔愣了一瞬,试图理解这句话。
指腹抵在他唇上,胶囊的异物感很明显,他试图推开一点,却忘记此刻控制身体的并非他自己,于是,他只能吐出一点灼热的气息,昏昏沉沉地说:“水……”
没有水,不能干咽。
“清洗台的水流管道冻住了。”时岑声音低低的,与此同时,他终于把人放开,在睁眼中起身,又仔细巡梭了一遍,依旧一无所获。
佣兵跨出房门:“我去隔壁实验间看看。”
时明煦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
身体控制权重新回到自己身上,研究员陷在软布间,徒劳包裹着自己,窗帘的保温作用其实很有限,但蜷缩抱膝是一种还不错的取暖方式,尤其在逼仄空间中时。
他垂眸,安安静静地等待着,全然不知自己鼻尖和眼稍都红得厉害,呼吸间弥散细微白雾,把唇浸得湿漉漉。
他在等待着,勉强梳理着那些有关智识的讲述。
但幸好,艰涩孤独的思索没有持续太久,大约十分钟后,清晰的链接感重新贯通了两个人,时明煦几乎瞬间就卸掉了力气,他的意识体像一小汪水流,被时岑包裹住了。
“隔了一点距离,在更靠近建筑内侧的地方。”时岑温声说,“小时,慢慢走过去。”
其实根本不不需要吩咐,时明煦压根儿没在用力,时岑全程代管这一切,直至成功穿越部分回廊,迈入另一间光线更加黯淡的实验室中。
“时岑,这里……”时明煦垂眸,心声也虚弱,他在烧灼感中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已经撑到操作台边,几只空置烧杯反扣在这里,而时岑操作着他的手,将一缕碎发别至耳后。
接着,洗手池的水龙头手柄被挑起,小股水流冰凉地涌出来,水液淌过发红僵硬的指节,刺激之下,时明煦本能地一缩。
可时岑代管他身体的行为没有停止,这种生理性质的条件发射对情况毫无影响。
水流润泽着手背,又濡湿掌心,其中偶尔夹杂着过分细碎、几不可感的小冰碴,但没有到不可忍受的地步,时明煦晃晃脑袋,呼吸仍旧灼热。
在被带领着清洗实验烧杯的过程中,他听见时岑问:“小时,这里怎么了?”
“这个房间内的供水系统,应当和外层是独立开来的。”时明煦心声很软,但神志稍稍清醒了一点,“遗留物品很多,但就积灰程度看来,废弃时间比外界
“这个金色的生物,是从灯塔逃出的实验体。”时岑用心声向时明煦介绍,“编号178号,属于文珺博士的两栖类实验室——不知与你的世界是否相同。”
时明煦将目光从178号身上收回,转而巡视蚁群:“完全一致。178号出逃那晚,我正在灯塔,祂咬了我一口,又撞晕了我,导致我的部分记忆丢失。”
但现在不是追忆过去的时候,时明煦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继续说:“时岑,这些蚂蚁视力不佳,你将它们的血液涂抹到身上,刺激性气味能够混淆认知……”
就在这时,时明煦的脑袋陡然剧烈疼痛,使他的话也被迫停止。
微妙的错位感包裹住他,似乎也隔断了他与时岑之间的联系——但178号逃离那晚空白的前段记忆,开始缓慢闪现,其中的碎片像是水浪粼粼的波纹,它们浮跃着,很难被清晰捕捉。
只有一些零碎的词句,或者说,某种类似于声音的波动。
  维度间隙。陷落地那么多人,都曾拥有成为‘矿’的机会,这样看来,矿与石的区分标准,其实并非基因等级本身。”
他说得又轻又缓,很是艰难。
时岑作为倾听者时十分有耐心,既没有催促,也没有妄然打断,在调节显微镜好光源与聚焦的过程中,他成功等来了对方继续下去的讲述。
“但,”时明煦犹豫片刻,“但无论是伯格·比约克、安德烈还是你我,我们都曾经是‘智识’内部的实验体,并进行过融合基因实验。”
他闭着眼,深深吸入一口气。
“所以时岑,我认为区别矿与石的真正标准,就是‘是否进行过智识内部的融合基因实验’。那些……那些曾经接受过融合基因实验的人们,有人因基因链断裂而迅速失败,有人出现排异反应、并最终死去。”
许多人甚至连名字也被抹除,成为乐园的秘闻,成为风吹过后、平静如初的湖面,涟漪就消失在无人处,消失于静默中。
过去被遗忘,那么未来……未来又到何处去寻觅?
“但也有人融合后,同另一物种的基因链融洽相处,就如侍者与安德烈。”时明煦缓声继续说下去,“甚至有人在融合间,成功获得向上进化的机遇。像是五十年死在灾厄中的灯塔实验体,以及你我。”
他说到最后四个字时,声音已经沉坠如岩。
“但五十年前,刚刚向好发展的实验体触及警告,诱发‘灾厄’,人类进化的可能性才刚刚公开展露,就被扼杀掉了。”时岑眸色沉沉,“小时,如果真按照这种说法,你我为什么能够从中逃脱?”
“或许是因为,温戈无法监测到你我的进化。”时明煦想了想,“就像祂无从得知平行世界存在那样……时岑,这样想来,向我们发出警告的从来只有沃瓦道斯,而没有温戈。”
时岑在这一瞬间恍然。
沃瓦道斯,祂大概率是维度跃迁的成功者,温戈却两度失败了——从维度认知的层面上来看,沃瓦道斯能比温戈和亚瑟看清更多东西,譬如平行世界,未来的某些碎片,甚至是大小时之间隐秘的、四维谬误般的高隐秘意识空间与通感联络。
“时岑,还记得我们此前的猜测吗?”时明煦说,“进行维度猜想的那天,我们曾说,温戈这类生物,似乎既拥有三维的特征,也拥有某些四维的特质——像是介于两个维度之间。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维度不是一个绝对的整概念,而存在过渡区域,存在小数点。”
时岑一怔,刚要凑近观察镜动作停住了:“你的意思是,温戈这类生物在维度跃迁之前,是介于三四两个维度间的某种生命存在?”
沃瓦道斯说完这句话后,现场一时陷入沉默,时明煦与时岑都没有着急答话,但小颗粒物碰撞的轻响一直隐约存在,像琴弦震颤后的隐约余韵。
两个世界的翡翠色圆瞳,都在一人一怪物间游走,最终,声音还是先自浓白色半流体中发出。
亚瑟试图打破这种奇怪的氛围,祂绞尽脑汁,终于想到人类社会中的某种欢迎方式:“锵锵!”
声音随相互碰撞的微小物质一起,余音回荡了好几秒钟。
小家伙不理解这种竭力模仿矿石文明的招待方式,为什么没能很好地起到缓和气氛的作用,祂翻着小触手,就在竭力思索其他方式时,终于听见自己的矿开口。
“维度间隙,是介于三维与四维之间吗?”时明煦朝亚瑟微微一笑,就将目光挪移至沃瓦道斯身上,“序者文明,是存在于两个维度间、兼具双方部分特点的文明?这个文明中的所有居民,都生活于间隙之中——也即这处所谓的‘序间’吗?”
沃瓦道斯眸色深深,祂才刚甩了甩尾巴,兴奋的亚瑟就立刻抢答。
“我知道我知道!”两个世界的亚瑟都挤到一人一怪物之间,眼睛完全只顾自己的矿,“哎呀,好矿,这种简单问题,你问我就好了嘛。”
祂说着,在矿视线所不能及的地方凝出触须,不停地戳着沃瓦道斯的骨刺。
意思是,你怎么还不走?
沃瓦道斯骨刺表面的薄膜凝聚,将那几只胡乱拍打的触端阻隔开来。
成熟的序者不跟小家伙一般计较:“亚瑟,那就看管好你的矿。”
说完,祂很快转身离开——时明煦与时岑目送其远去,也顺势瞧清了所谓序间的真正样貌。
实在是太奇异了。“时岑!”
“时明煦!”
彼此的声音传递过去,如同初识之夜那般,期冀与失望反复纠葛跌宕,海潮高高涌起,又重重落下,将两个人都卷啸进去。
一如往昔。时岑家在五层,下午时候积水冻结,冰层已经填满两层楼的高度,雪堆足足淹没了三层的一半。
“她是个灯塔研究员!”兰斯忍着怒气,“时岑,你把我当傻子耍吗?”
“我追到她,我们就被‘白日’的人包围起来,带去了七十三区。”时岑连说话间的语速都没变,也依旧直视着兰斯,“十多个半大的孩子,举着火把,团团包围住我和她——兰斯,‘白日’在外城的活跃程度与其性质,城防所远比我更清楚。”
兰斯怔了怔,他终于坐回审讯桌后,有些不可思议道:“……你的意思是,文博士受到了‘白日’的洗脑?”
“或许曾经受到了一点影响。”时岑说,“白日的信徒挟持我们,是因为进行一场祭祀活动,就像他们两天前在玛利亚教堂里做的事一样——没记错的话,昨天下午,我还向城防所举报过万象制造城内的白日窝点。”
“上次白日利用洪水,将无数孩子溺毙。这次则是篝火……很遗憾,兰斯,我没能救下那些孩子。”时岑声音轻缓,含着点叹息,“我只救下了文珺博士。”
他隐去苏珊娜的姓名。
这次,兰斯缄默片刻后出去。
几分钟后他回来,朝时岑道:“七十三区的确发现十二具已经碳化的尸体,但城防所还需要进一步求证各项细节。在那之前,时岑,你得继续待在这里。”
时岑微微点头:“理解。”
很快,审讯室中只剩下他一个人。
审讯室内没有窗户,仅留有狭窄的通风口,扇叶徐徐转动间切割白光。除此之外,这里也隔绝暴雪、狂风与暝晦。
人处在这样的封闭空间中,对时间流逝的感知力很容易出现偏差——谁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或许几十分钟,或许已经几小时,兰斯和俞景都始终没有回来。
时岑垂眸间,望向自己被迫分开固定的、微曲的指节。
这两天以来实在发生了太多事,他在尝试找寻下一步行动的方向。
与时明煦之间的通感被强行切断,温戈陨落,刚刚订立好契约的亚瑟也同他失去联络,从侍者口中得知第二十三区“智识”的存在……而现在,他就在第二十二区。
按照乐园环状螺旋区域划分的特征,这里说不定,就临近“智识”的遗址所在。
忽然,一切都暗下来,岑寂下来,审讯室陡然陷入黑暗,通风扇叶的旋转也随即停止。
——内城二十二区,城防所军方调度与审讯中心,竟然停电了。
时岑若有所思。
下一秒,他转身,看了一眼通风口。
扇叶安静地匍匐着,但那些细而分散的尘埃已经不可见——它连接审讯室与外部走廊,这间审讯室在三层偏僻处,走廊尽头就有一扇窗。
如果电短期内接不起来,城防所的人也一直不回来,时岑不介意采取某些冒险手段……他现在无法诉说真相,也无法信任乐园中的许多人和事。
譬如溪知实验基地,又譬如方舟教科书中,对灯塔禁令的阐述。
除此之外,侍者死前的那番话也一遍又一遍地拍击着他。在某个瞬间,佣兵想,“受背叛之苦”,果真意味着他背弃掉人类吗?
他给不出答案。
但他已经没有回头路。
就在他准备收敛目光、将注意力投至禁锢双腕的镣铐时,忽然,通风窗叶间发出很轻微的异响。
“咔哒。”
建筑中的古怪依旧存在,凝视感也挥之不去,但在这种时刻,时明煦什么也顾不得了,他甚至要靠撑着墙壁才能站稳——寒冷没能打败他,叛逃也没能引起过大的震荡,可不过这样简单的一声呼唤,就轻而易举地击溃了他。
他徒劳哈出热气,心声发颤:“时岑……”
你还好吗?
脱臼的指关节还痛不痛?在我们失联的时间里,你的世界,也遭遇到温戈陨落所致的可怖后果吗?侍者的结局又是如何?
他心声抖得太厉害,与其说是喜悦,不如说是在后怕,那些发颤的、轻缓的问询,都被传递至对方处,听得时岑心好软。
好想抱一抱时明煦。
时岑心声也很艰涩:“小时,我在这里。”
说着,他闭上眼。
属于时明煦的、久违了的视觉共享,也随之回到二人身上——就在此刻,时岑看清了时明煦的处境,同自己的如出一辙。
无论是眼下的站位、进入“智识”的方式,还是建筑间古怪的氛围,都完美辉映。他们总能有意无意,做出同对方一致的选择。
时明煦垂眸,他在通感久违又清晰的链接感中轻轻地问:“时岑,这是哪里?”
“据侍者的说法,这里是真正的二十三区‘智识’。”时岑微微一顿,将伯格·比约克先前所述告知对方,末了,他温声说,“小时,你凭借自己来到这里。”
“不完全是。”时明煦低低咳嗽了几声,“通感……很微弱,但我能感觉到的。建筑本身的独特性,也很吸引人——对了时岑,你说,这里的全称叫‘智慧生命意识存在形式探索实验基地’?”
“小时,室外太冷了,你多往里走一点。”时岑叮嘱完,立刻回应他的问题,“是。根据侍者的说法,这里被用于进行跨物种基因融合人体实验。”
语罢,他留出一点空余时间,供时明煦消化这堆信息。
对方毕竟是个熟悉灯塔条约整整十年的研究员——虽然他自己也在违背禁令,但个人私下的研究开展,与智识这种得到官方支撑、甚至拥有独立研究区域划分的研究开展截然不同。
果然,时明煦沉默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再开口。
时岑已经做好对方因欺骗而怅然的准备,于是重新睁开眼,利用通感温和地牵引时明煦,慢慢向前探索,没有诘问或催促的打算。
研究员贴着墙根、随时岑一同往回廊深处去,避开豁口处愈来愈可怖的温度,在风声也变得稀疏时,他终于开口。
“二十三区,为什么会叫‘智识’?”
“什么,”时岑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小时,你觉得二十三区的名字同侍者所描绘的用处并不相同?”
“是。”时明煦继续说下去,“如果只是基于人类本身进行的跨物种基因融合研究,何必冠以‘智慧生物’之称?目前地球上所知的智慧生物虽然只有人类本身,可它毕竟还提到了‘意识存在形式’……时岑,涉及意识,我没法不多想。”
他话说到这里,已经足够。
“意识存在”这个词,在传统人类社会中而言,大多情况下仅被用于哲学领域。二十三区的名称本身不会诱人误解——可那是在不知道第四维中,意识可以脱离身体单独存在的前提之下。
如今,在明晰平行世界存在、又切身体会过意识错位与意识空间之后,时明煦没有办法不多想,时岑亦然。
那么与之相应的,二十三区所谓的“智慧生物”,是否也不仅仅指代人类本身呢?
无论是温戈、沃瓦道斯还是亚瑟,都拥有不输于人类的智慧水平,若按照普世的价值标准看来,也完全可以被称之为智慧生物。
甚至某个未知的、兼具三维与四维双重维度特征的“文明”。
时明煦眉心一跳,头痛感一点点鲜明起来。
这里似乎没有光源,却无处不流淌着诡谲的光线。橘黄、暗紫、天青、鎏金等色泽相互交织,像是各色的糖浆,流淌间却并无甜蜜可言。
沃瓦道斯与其说是离开,倒不如说是融入空间之内——淡金色同各色相互浸染,发出轻微的、类似面包被掰开时的松软响动,偶尔掺杂清脆的金属嗡鸣。
直至淡金色彻底消弭后,一小块区域的色彩才停止流动。
但放眼望去,视线可及的序间内,还有好些方位间缓缓流淌着光与影,许多融合的颜色显出混沌,像随意泼洒的油彩。
“在动着的那些地方,是其他间隙生物吗?”时明煦尝试用心声联系时岑,“……它们的存在方式,实在难以用人类现有的科学体系进行概括。”
“或许是吧。”时岑垂眸,收敛起探究的目光。他刚打算站起来,忽然发现,自己有些摸不清方位了。
……他究竟是站在地面,还是站在墙壁上,又或者是位于虚空?
他目前所处的序间一隅,没有任何用以辨别方位的标志,上下左右惟有光影色彩在交织变幻。
时岑才刚刚疑心自己是否位于天空,一种奇异的颠倒感就包裹住他——时明煦也一样,研究员漂亮的绿色碎发有一瞬轻微拂动,但很快重归岑寂。
两人都第一次如此真切地体会到,什么叫做哑口无言。
不过,他俩不开口,自然有主动开口的。
“哇坏矿!”时岑身侧的亚瑟先看清了时明煦,连忙一个劲儿晃动着触肢,“快看快看,那不是你的主人格吗!”
下一瞬,小家伙的兴奋劲儿顿时消弭——两团半流体都急急涌向对面,在翡翠色圆瞳大眼瞪大眼之中,两只亚瑟共同开口,声音抖得厉害。
“啊???”
“两块矿就算了,怎么还有两只我啊!”
晨曦之中,万籁俱寂,在这栋连脚步声都会被无限放大的建筑内部,忽然响起一个奇异的声音。
“我…..必须……要去。”
它仿佛自遥远的天边飘荡而来,却又好似近在咫尺。
时岑愕然侧目——可索沛神色如常,分明什么也没听见。
惟有声音本身,钻入耳道深处,同时叩击着时岑与时明煦。
“我…..必须……要去。”
声音,像是古老海岸的重叠水浪,前仆后继。
一遍又一遍,越来越清晰。
第 25 章 对视
在声音攀爬至顶峰,震得耳膜胀痛之时,又戛然而止。
就像它从未出现过一样。
“时岑……时岑,”时明煦的意识听起来很恍惚,连带语言表达也受到影响,他心声轻缓,“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时岑将整个建筑的入室处都环视一圈,进而发现,这似乎是一间黄金时代的教学楼。
他在探索过程中继续说:“小时,那个声音,听起来很年轻。”
时明煦的视线随时岑的行动流转,刚才那种被剥离时的巨大痛苦与几近失去的恐惧,都已经逐渐消弭,他得以冷静下来,仔细回忆。
作用于意识的疼痛没有再复发,时明煦说:“是的。他听上去,似乎是个十多岁的男孩。”
白昼渐至,暝晦模糊的视野逐渐清晰,几人因而得以看清,这栋建筑内部的受损程度远比外部要弱得多。
时岑世界的亚瑟率先发问:“你也叫亚瑟吗?”
“对啊!”时明煦的亚瑟眨巴着圆瞳,仍在混乱中,“你你你,你怎么连名字都和我一模一样……”
小家伙磕磕绊绊地答话,不明白为什么对方比自己稍微从容一点。
时岑的亚瑟想了想,继续问:“你的矿是叫‘时明煦’吗?”
“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另一只亚瑟霎时瞪大了眼,“这不公平!”
祂说着,翡翠绿猛地游移至触肢顶端,凑近了时明煦,委屈道:“好矿,祂是谁?你不是独属于我的矿吗?为什么这个家伙也认识你,但是祂的矿,我一点也不知……”
祂说到这里,倏忽止住——几根小心翼翼围至时岑身侧的触须都被吓得撑薄:“这块矿,怎么连基因构造和你完全一致啊!”
“才不要!”时岑的亚瑟立刻表示反驳,“我既没有把你藏起来,也不需要安抚你的情绪,更不可能跟你的触肢碰到一起,我才不要当什么副亚瑟——要不这样?你知不知道,矿的社会中,经常会用数字来排序,像什么一二三四之类。”
另一只亚瑟眨巴眨巴眼睛,认可了这种说法。
“那不就得了嘛!”时岑的亚瑟停在距离祂很近的地方,二者触肢间堪堪只隔一线。
祂摸摸自己:“我是亚瑟一号。”
又虚虚点到对方:“你是亚瑟二号。”“我刚刚已经通知医疗中心,对您的伤口进行详细鉴定。”俞景咳嗽两声,“博士,您暂时还不能离开这里。”
时明煦点头:“理解。”
随后,负责审讯的两个人都走出去,军靴踏在厚实的垫褥上,行走起来没有声音,但大门关闭的“哐”声很明显,封闭冷白的空间内,此刻又只剩下研究员一人了。
不用猜也知道,城防所一定会带人去往他的住处搜查。
样本罐被他藏在实验体暗间的保险柜中,几乎没有被发现的可能……但苏珊娜怎么办?
时明煦默了片刻,用指尖拂开垂落的碎发,将它们别到脑后。
接着,他轻轻叹出一口气。
室外温度稳定在零下三十,审讯室内没有空调,墙体虽厚,却也无法阻挡低温的侵蚀,时明煦叹息间,白雾漫漶出来,又迅速弥散开。
那些细微的、悬浮着的颗粒,在冷白的灯光下一点点坠落,像是某种深海蜉蝣生物——游曳着,游曳着,落到时岑的鼻尖。
时岑刚被带至审讯室,兰斯亲手将他的双手固定在桌上。
沉默须臾后,兰斯开口。
“时岑,我们是很多年的朋友了。”上校深深地望着他,“告诉我,为什么要挟持文珺博士?”
“城防所仅仅通过几小时失联就判定了我的罪责,”时岑声音淡淡,“未免太草率。兰斯,不妨告诉我,我的动机是什么?”
“正是因为不清楚动机,你我才坐在这里。”兰斯说,“时岑,我知道逻辑上说不通,但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当时守在楼下的城防所士兵,每个人都是见证者。甚至你的队员和那个小姑娘,也都是见证者,事实就是你与文珺博士一起失踪,又一同出现。”
“我和文博士交情不深,”时岑抬眼,面上看不出情绪,“兰斯,你应该很清楚这一点。”
“文博士失踪前,你是最后一个联系她的人。”兰斯指节在桌上反叩两下,俞景就将溪知所记录的通讯数据摆在他眼前,“解释。”
时岑看着那条通讯记录,灯光将他的睫影拉得很长:“九月初时,是你们军方的人找到我,请求合作抓捕出逃的实验体178号。”
佣兵坐姿随意,显得放松又坦荡:“178号实验体,七个月前由我亲自送至灯塔,此后又一直待在文珺博士的两栖类实验室——既然溪知数据库的记录权限如此之高,城防所不妨申请调取具体通话内容,听听我们究竟聊了什么。”
他神色如常:“二位,我不赶时间。”尽管时岑不愿意相信这是所谓的错觉——可是,在几番尝试之后,他只能说服自己接受现实。
他感知不到时明煦了,方才灯罩炸裂的通感轻若风间游丝,只一瞬,就再消失不见。
可哪怕只一瞬,时岑也几乎全然笃信,时明煦一定通过某种方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中,自己并不存在的家。
他将为此付出怎样的代价?
时岑垂眸,他说话时情绪一向很淡,今日的低落也就没有引起格外的注意,惟有佣兵自己知道,他在思虑间,掌心已经浸出薄汗。
时明煦,他还好吗?
时岑不知道,但他无法想象对方身上再添新伤。光是简单联想,他的呼吸就已经有点急促——希望城防所会派人跟随一起,但愿时明煦没有受伤。
对了,城防所。
此次城防所的通讯终于接通,对面很快了解到情况,派来专员接文珺博士转入内城医疗中心接受急救。时岑开门时,同门外的俞景对望,彼此都怔愣一瞬。
“……时队,”俞景扯了扯嘴角,笑得有几分勉强,“我刚好在外城,顺道来接人。”
时岑点点头,问:“需要我把人背进车里吗?”
“恐怕不止于此。”俞景说,“时队,得麻烦您跟着一起去趟内城医疗中心——毕竟您可能是目前最清楚文博士状况的人。”
时岑看着对方——俞景的食指搭在大腿外侧轻轻叩着,这是个很典型的、无意识撒谎时的动作。
几息沉默之后,在风雪的流涌与俞景紧张的等待间,时岑终于开了口。
他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