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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16章
这样想来,五十年前的“灾厄”,分明将对人类的限制意图暴露无遗。
时岑努力从对方惊惧情绪的影响间挣脱出来,于是他睁眼,勉强被屋内暖灯渡上一点血色。
进而,他听见自己竭力平静的声音:“或许,是因为人类的大脑结构过分复杂,一旦发生基因链断裂,很难形成更好、更合理的结构。”
“小时,一只水杯、一棵树,偶然被摔碎或切断时,都比一只高精密仪器更可能形成艺术品。生物原本的基因结构越简单、等级越低,就越可能发生向上异变,因为它们原本的劣等异变空间就很有限。”
“而人类——人类就像是目前等级最精密的仪器,一旦其中的齿轮脱落,就可能破坏全部运转。黄金时代的人没有基因链随时断裂的困扰,却也可能因为一次摔跤中风,因为一颗小小的呼吸道异物招致死亡。”时岑的声音越来越低,却也愈发平稳。
他在试图宽慰时明煦,与他自己。
“小时,你知道的——生命大多时候充满未知,基因链断裂放大了这种不确定性,所以才……”
“就算如此,”时明煦出声打断他,他在颤抖中浑身发冷,下意识抱住自己,“就算真的如你所说。时岑,这个概率也不该是零。”
自灾难发生的一百多年以来,没有诞生哪怕一个强化个体。
……那么,就只能回到那个绕不开的问题上去。
眼下再回忆时,他的头脑中,立刻浮现出时岑的名字。
可苏珊娜还问他:“有过伴侣吗?”
伴侣……时明煦需要找到答案。
很快,他想到那具在B-110号城市遗迹中发现的人类骸骨——在俞景的话中,没有提到任何有关178号的描述。
这意味着自己世界的178号,在没有受到佣兵小队干扰的情况下,很可能在黎明到来前就已经离开。
祂不一定带走了那具拼凑起来的奇怪骸骨。
那么。
时明煦搭上通讯器,成功与外派调查处二队季文柏取得联系,请求协助前往B-110号城市遗迹,取回重要样本进行DNA检测。
那句“我必须要去”回荡在他耳边,推促着时明煦行动,他得知道,这具尸体的真实身份,究竟是谁。
西部荒漠,B-110号城市遗迹。
干燥。
干燥仍是这里的主要印象,在黄沙倾覆的废城间,季文柏所带领的调查团成员守在橙黄色建筑外,等待时明煦完成骸骨取样。
“博士,”季文柏在斜后方的位置蹲下,“为什么不干脆将整具骸骨带回?”
“逃离的实验体178号,对这具骸骨具有特殊感情。”时明煦将小块骨骼与肌肉切片放进密封袋,又将尸骸上那些干涸重叠的淡金色指给季文柏看。接着,他站起身来,绿色狼尾的末梢,在流淌的日光中格外漂亮。
季文柏一愣:“那整具带回岂不更好?说不定还能够引诱178号主动回到乐园……”
“178号的进化速度非常快,祂在半月前,已经拥有高级智慧,不会轻易自投罗网。”时明煦打断他的话,“此外,你还记得那只巨型灰色怪物吗?灯塔对它的认知完全处于空白,它又同178号形影不离,军方有把握在不伤及178号的情况下,处理掉它吗?”
季文柏陷入沉默。
时明煦语气稍稍缓和:“季队,我理解你的心情——178号当着你我的面逃走,你心有不甘。但现在,军方没有任何把握,不该贸然涉险。”
季文柏搓了一把脸,将枪别回腰间,点头时说:“您说的对。”
“小时,如果非得要用一个社会意义上的关系来界定你我,”时岑的声音使他回神,“我想,只能在‘朋友、亲人、伴侣’之间,摘选其一。”
“但你现在已经把前两者都否定掉了。”时岑的声音含着笑,他询问时明煦的声音分明温和又包容,但偏偏又充满了某种难言于口的引导性。
时明煦在他的声音里,如坠云雾。
他已经辨不清方向,恍惚间,他觉出一种难以描述的冲动,和某个不大恰当的、毫无理性可言的比喻。
——时岑引导着他亲口说出答案,就像亚当被引诱采撷禁果。
而通感所致的意识相连,就像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间,开辟出一囿小小的伊甸园,隔开荒诞、尘埃与血腥。它纵容时明煦与时岑,包容对方的一切,伤痕,无助,恐慌,秘密……没有什么事情,会受到对方谴责。
这是独属于彼此、无人可以涉足之处,每每通感连通时,他们就可以袒露一切。
原来是这样一种关系。时岑注意到,蚁后露出的部分身躯正翻涌蠕动,时明煦的视线被连带着,看向那里。
二者都知道,那其中孕育着无数的卵。
“我来解决。”
时岑在意识传递的瞬间动作起来,朝中央车厢处夺步而去,那里藏着一箱镁热|弹,是整个车队最后的杀手锏。
他躲避着群蚁的口器与残肢,也越过车队中同伴的尸体,在淡黄色的、刺激性气味浓烈的血液中穿行,带给时明煦前所未有的新奇感受——时明煦从未如此灵活敏捷地行动过,他被时岑带领着,像是自由而无畏的刀锋。
太奇妙了,时明煦甚至感到一种崭新的、生命的充盈。
虽然这种感受,没能持续太久。
时岑很快成功抵达车厢,就在金属扣被打开、箱口大敞的同时,他迅速取出镁热弹,填装上膛,将其对准了小山般的蚁后。
片刻后,他的手指落于发射器,时明煦也随之感受到指腹处新鲜的触感。
就连身体,也好像成功交叠在一起,此时两个灵魂紧密相贴,一手覆盖枪茧,一手修长有力。
然后,这个瞬间,他们就该合力摁下发射器。
——但。
淡金色。
淡金色,如同永夜初升的日轮,它如此磅礴,自B-110号城市遗迹的残躯间显露出来,光芒柔和,却让人移不开眼。
所有的蚂蚁都朝亮源望去,复眼中倒映出小小的、凝聚着的金色轮廓。
荒漠寂静,厮杀停歇,旷野长风带来血腥味与某种声波,它在流风中穿行震荡,与古老的大地隐约共鸣。
像是一场瑰丽难言的梦境。
可下一秒,造梦主缓缓睁开一只铂金色瞳孔,祂视线流转,不过片刻,就成功定位了时岑,与其对视。
蚁群追随祂的视线,工蚁与蚁后同步望向时岑,齐齐锁定了这个人类。
时明煦恍然——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或许他同时岑的关系,本就该抛弃社会观念的约束,那是他套给自己的桎梏。
他们间关系的本质或许很简单,像并蒂而生、又相互抵碾的白玫瑰一样,叶瓣的边缘或许细微区别,但身体中流淌着同样的基因,花汁永远铭刻在对方体内,风吹不散雨淋不透,他们要以这种交融纠缠的方式获得共生。
如果,如果实在想用一种最为相近的社会关系进行定义……
他在漫无目的的思绪间,听见时岑问自己。
“小时,那我们算是伴侣吗?”在声音攀爬至顶峰,震得耳膜胀痛之时,又戛然而止。
就像它从未出现过一样。
“时岑……时岑,”时明煦的意识听起来很恍惚,连带语言表达也受到影响,他心声轻缓,“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时岑将整个建筑的入室处都环视一圈,进而发现,这似乎是一间黄金时代的教学楼。
他在探索过程中继续说:“小时,那个声音,听起来很年轻。”
时明煦的视线随时岑的行动流转,刚才那种被剥离时的巨大痛苦与几近失去的恐惧,都已经逐渐消弭,他得以冷静下来,仔细回忆。
作用于意识的疼痛没有再复发,时明煦说:“是的。他听上去,似乎是个十多岁的男孩。”
白昼渐至,暝晦模糊的视野逐渐清晰,几人因而得以看清,这栋建筑内部的受损程度远比外部要弱得多。
他们身处之地,是一间教室,许多木质桌椅的碎片重叠散落,但绝大部分已经被昆虫蛀蚀,木屑与残块上覆满黄沙。而在四周的墙壁上,爬满陈旧的、深褐色的痕迹。
那应当是血——用手抓挠出形成的血痕。
“他说,‘我必须要去’。”
时明煦的声音很轻,同长靴踏地的声音混杂在一起,但时岑听得细致,没有漏掉任何一个字。
“时岑,我刚刚仔细想了想。不久之前,的确有一个人对我说过一模一样的话——你知道杜升吗?”
时岑跨过倒地的橡木桌,木质桌角已经断裂,边缘残缺。他注视着桌上的弹孔,说:“知道。他在浮墟的23号建筑511室兼职做酒保。”
这话刚说完,他觉察出一点微妙的不足。
于是他补充解释道:“我去511室,不是为了找人上床。”
时明煦:“……”
他都没往这儿想。
资料显示,他出生于乐园历97年,即公元2119年,父母都属于城防所,于一次抵御异变动物入侵的战斗中双双牺牲。
自此之后,他同哥哥凯恩斯相依为命,但很不幸,11岁那年,安德烈的基因链断裂,由C等降为D等,哥哥随即同他一起搬至外城定居——仅仅两年后,灾厄发生,他被白色有翼类抓走,自此失踪。
这份档案看上去,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他们没能从中获取太多有效信息。
时明煦有点失望,他将文字部分划上去,来到照片部分,试图在这里寻找更多信息。
下一刻,时明煦与时岑的瞳孔都骤然紧缩。
——没有脸。
这份关于安德烈的档案中,大约有小十张照片,时间跨度极大,囊括自出生至十三岁的大多年龄段。
但无一例外的,所有照片中安德烈的面部,都被模糊化处理了,叫人看不清瞳色、发色,或者任何五官特征,只能勾勒出脑袋的轮廓。
这份档案,被人动过手脚。
第 33 章 雨林
时岑反应迅速:“我马上联系凯恩斯。”
凯恩斯这些年间,从未停止过寻找弟弟,一定有留有不少安德烈的照片。
在时岑抬手链接通讯器的同时,他从桌上捞起外套,做好了出门的准备。
然而。
没有人接通。
  “但我们已经相连。”时岑很冷静,“你能给现状一个科学解释吗?”
时明煦沉默。
过了一会儿,他继续说:“或许你我之间的链接,就是以时间为第四轴时,四维空间产生的某种谬误——知道双胞胎悖论吗?”
时岑答话:“当然。”
这个悖论的内容并不复杂,它假设有孪生子甲与乙,乙久在地球,而甲乘坐飞船进行高速太空旅行。
如果飞船速度接近光速,那么,当甲认为自己仅仅在太空飞行一年就返回地球时,他仍然年轻,乙却已在漫长等待中垂垂老矣。
时间在这对双生子身上,就产生了速度不等的膨胀,其中缺失的那部分,形成断层。
“你我的情况,或许类似。我们之间的联系,违反了相对论中对于信息传递的速度极限,产生难以描述、形同鬼魅的超距作用,你可以简单将它理解为某种量子纠缠。”
时明煦顿了顿,继续说:“不过你我之间的联系并不稳定,它很虚弱,并且就目前而言,还没有太多显性规律可言。”
“但它已经突破到前所未有的强度,整体是在逐渐强化的。”时岑说,“你我之间的联系,原本只是各种感官上的隐约重叠,我猜它们仅仅发生在你我说同样的话、做同样的事,或注目同一件物品时。”
“在沉寂一周后,它变成如今这样——‘同时同样’的这个限制条件已经被打破,你我甚至可以看见对方的世界,并且直接言语交谈。”
“小时,再往下发展下去,空间的尺度也并非没有撕裂的可……”
他的话就在此刻骤然消失。
非常快,仅是眨眼的功夫,微妙互通的一切感官都消失殆尽。时明煦的心脏瞬间充血——这次是彻彻底底地出于恐慌,他尝试闭目、再睁眼,但对面空荡荡的,一丝回应也没有。
像是水珠坠落于万丈高崖,无声消逝。
恐慌快要将时明煦淹没了,他想要做些什么,却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头一次这样无措,午夜的六区这样静谧,平静如常,方才的一切恍然如梦。
可时明煦知道那不是梦,他刚刚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了属于时岑的一切,对方的体温,伤痛,甚至平稳的呼吸、短促的笑……哪怕他们相距甚远。
为什么这一切,都突然消失不见?
偷袭者并非巨蚁,或者别的什么西部节肢类昆虫,而是一个人……人型的东西。
这东西似乎已经不能够称之为人,它很割裂——下半身穿着佣兵制服,裤子与长靴的尺码都很大,这种尺码的着装,在此次同行者中,只可能属于一个人。
哈文森。兰斯的影子被斜拉,在雪原间投下长长的影——而在不远处的六区,兰斯自己家中,52号扑着自己的窗面镜影,险些一头撞在玻璃上。
“祖宗!”唐·科尔文一把拎起猫咪,52号大为不满,险些一口咬上他时,被唐博士用几块冻干堵在牙间。
“你怎么一点没学到小时的好脾气?”唐博士嘟嘟囔囔,在猫咪歪着脑袋的咀嚼间,他看向对方瘫软的左后腿,“哟,你这腿是不是好点了?”
——骨头虽然没能长回,但在这几次见面中,液化进度显然已经有所停滞。
猫咪不会说人话,也不屑于回答对方的问题,只哼哼唧唧地嚼着冻干。唐博士耸耸肩,不跟52号一般计较。
他起身伸了个懒腰,望进重重叠叠的云层间,安静地看了许久。
“雪停了啊。”唐·科尔文倾身至窗旁,推开厚重的玻璃。
流风和浮金一起淌进来,唐博士眯起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似乎嗅到植物淡淡的气息,但很朦胧。仅仅一瞬,就消散掉了。
“52号,”唐博士没头没脑地喃喃着,“春天是不是要来了?”
猫咪当然没有回答他。
但,在遥远的天际,在淡金色铺天盖地、而人类目不可及的雾气间,缠绕住安德烈的尾巴终于松散下去。
严格来说,是终于彻底破碎掉,消解在万千风尘间。
蝾螈失去了祂的尾巴,再也不会有新的长出来了。
“沃瓦道斯,”安德烈压抑住哽咽,他残缺的手指抚过对方,像一朵云抚过另一朵云,徒劳俘获到流风,“小蝾螈……”
有积雪消融,残块自断壁间坠下,落在冰封的水面上,砸出不小的动静。咵嚓声中,冰层裂开小口,隐约有淡金色的光芒轻盈地隐没进去。
最后一缕声音,也被吞没掉细密的水泡间。
——那么,说再见吧。
再见了,安德烈。
但它的上半身,已经面目全非。
上衣从胸口处被扯碎,裸露在外的皮肤爬满类似静脉曲张的鼓胀痕迹,但再往上走,哈文森属于人类的特征已经彻底消失。
像是有什么生锈的巨斧,将哈文森自胸口处温钝地撕裂,一种墨绿色的液体自断口处流淌出来,夹杂星星点点的白色粉尘。
而再往上,皮肤被撑得很薄,皮下组织完全消失掉了,只余薄薄的一层薄膜状角质层,其中抽动着无数灰白的丝状物,贪婪吞噬着血液与人体组织。
它们中的部分突破皮肤阻碍,在同空气接触的瞬间快速生长,变成一朵朵长柄白顶的真菌。
哈文森看上去,像一个巨大的……蘑菇培养基。
这些可怖的白蘑菇,似乎还拥有主动进攻的动物性意识。
哈文森的尸体被它们操控着,笨拙地试图扑向时岑——但很遗憾,哈文森的腿部还没彻底被蘑菇淹没,纤细的菌丝无法扯动沉重的骨骼,因而无法成功攀爬入车厢内部。
时岑就立在黑暗中,冷静地观察这具尸体。
更多菌杆自头骨眼窝间生长出来,顶部残存哈文森的脑组织黏液,头部的真菌生长速度尤为夸张,很快,它们就彻底撑开伞盖,无数细密的、肉眼难以看见的孢子顺着风,吹向时岑。
时岑立刻捂住口鼻,他的长靴踏在车厢的金属底部,发出密集的声响,而哈文森的手臂乱舞,甩到车门上,撞击声沉闷,动静成功惊动了相邻车厢的索沛。
“你在什么地方,”时明煦似乎在努力凝神,他声音轻缓,带着犹疑,“……这是什么地下洞穴吗?”
但很快,这种想法被时明煦自己推翻掉——他看见这个“洞窟”的岩壁在缓慢蠕动,而脚底,似乎遍布透明黏液与动物尸骸。
“比你想的要糟糕。”时岑注目着洞窟一脚,在那里,岩壁之上的墨绿色纠缠不止,宛如蛇群,它们像是听从什么东西的指令,沉默着退向两侧,露出其后的、其后的……
“我们似乎,落到了某种未知生物的体内。”
——露出其后,一处黑洞洞的圆形通道。
浓烈的腥味登时弥漫,呛得陈兴发出干呕声。
就在裸露的深灰色内壁上,翻涌出一只圆形瞳孔。
它缓缓睁开时,黑色竖瞳凝聚至一处,对准了几人。
第 34 章 洞窟
继而,更多身体的其余部分从内壁间显露出来,在瞳孔主人用力向前冲撞的同时,时岑的燃烧|弹已经上膛——很快,他发现没有这个必要。
它属于一尾蛇,严格来说,是一条异变巨蟒,根据眼睛的大小看来,它起码有数十米长。
但此刻,它同几人间隔着壁障——那些富有弹性的内壁,强度介于琥珀与凝胶之间,它们仅仅裹缚住这条巨蟒,让它无法打破内壁,成功逃脱。
“如果你们真是在什么大型生物体内,”时明煦的心声逐渐变得稳定,“那么它同带走178号的巨型灰色怪物间,似乎有着类似的进食方式。”
“是。”时岑应声,“小时,这个巨大的生物,它不像是地球上此前已知的任意一种动植物,更像是多种生命的无序集合——而且吞没不意味着死亡。此前带走178号的灰色巨型生物,它的黏液尚且具有腐蚀性,但这只……”
“时岑!”
时明煦浑身湿透,浴室内水雾弥漫,他每一根神经都绷紧,不敢往下看,就只能抖出惊呼之后的呜咽。
“这么紧张?”时岑收着劲儿,可掌心物什的存在感依旧愈发鲜明,他忽然笑了,“小时,没做过这种事?”
……不知道。
时明煦把头瞥到一旁去,半边脸贴着玻璃,企图通过这种方式让自己冷静下来,但抵在浴室内壁上的右臂也发抖。
他上半身塌得低,水流就自突出的蝴蝶骨处分野,顺着又白又薄的皮肉往下淌,最终聚到腰窝里,形成一小汪晃晃荡荡的热泉。
不知道,他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时明煦没办法开口,拒绝答复时岑的提问,但沉默显然无法让对方就此收手,因为其他东西,无论是心脏的跳动,还是被掌心握住的感受,都太陌生太鲜明,又被通感毫无保留地传递给对方。
时明煦觉得自己此刻没法控制任何东西——事态发展完全超乎想象,他甚至快要攥不住声音。
“小时,”时岑心声透出哑,“太敏|感了。”
“是你太过分,”时明煦抵着头,水珠从眼睫处往下滴,已经有点恍惚,“你手……你轻一……”
“我有分寸,”时岑深吸一口气,像在努力压抑什么,他提醒道,“何况这是你自己的手,小时。”
——自己的手。如果可以,活下去吧。
时明煦微微一笑,他面上的血色已经消去大半,但努力将话说得稳一点:“还有最后一件事想拜托你……亚瑟,等对方活下来,问起我。”
“请告诉他。”时岑侧目,徒然望进无边的浓白色中,“我从不曾离开过。”
在流淌的血液中,在指尖滑过的每一处。
从过去,现在,至将来。
都只属于时明煦。
倏忽,响起一点轻微的异动。
“咔嚓。”
它闷闷的,从皮肉之下传来,随即是尖锐突进的疼痛,时岑低头,看见手臂间突兀的凸起,知道那是一节断裂的骨骼。
很快,外界空间的构造也被打破,哪怕身处亚瑟体内,时明煦也能明显听见那只巨型心脏的跳动声。浓白色被扯出豁口,无数序泡涌进来,亚瑟也蜷缩着翻滚,声波回荡在浩大的空间内,这是一场真正的进化,一次惨烈的跃迁。
时明煦被扑入流光溢彩的幻梦,血液似乎是从指尖开始滴落的,随即,指甲和肌肉也融化,沿着纤长的指骨淌下来,像山巅消融后的雪与尘。
徒留苍白的骨骼,狰狞的巨岩。
他在最终的朦胧里闭上眼,忽然有一点难过。
毕竟见面与别离都如此匆匆,他们甚至没有真正告别。
但,只能独自说再见了。
时明煦缓缓闭上眼。 车窗外风声骤然变了调,电车拐弯间转入七十三区,时明煦注意到近处的某栋建筑,有位老妇人佝偻着腰,走入黑洞洞的楼道。
安德烈随着对方一起望过去:“那是贝瑞莎,我母亲的好朋友。”
时明煦闻言一愣。
“她先生在世时,是十三区的历史教|员,也曾是我的老师。但很可惜,我只在摇篮待过两三年。”安德烈轻声说,“基因链断裂后续,我的智力有所下降,学习放大了这种缺陷……只有历史这科,我学得还算不错。”
时明煦听明白了:“我曾经问过你乐园的过去。”
安德烈点头:“准确来讲,是从灾难元年到七年前——自你知道智识存在后,我们曾详细谈论过这一切。”
——彼时,在某个晦暗的下午,少年时明煦照例同他在楼梯拐角相见,坐在冰冷的台阶间。
“而当你发现搜索权限下并无任何灯塔研究记录后,小时,你就已经对溪知和群体记忆产生了怀疑。”
“我害怕自己也会忘记这一切,”时明煦刹那恍然,“所以,我曾拜托你……”
安德烈点点头。
“所以七年前,小时。在你送我离开内城后,我没有着急回到陷落地。”安德烈说,“一是为了躲避城防所的紧急搜查,二是为了找到贝瑞莎阿姨,拜托她——”
“在她辞别人世前,如果你找到她。请务必向你,大致讲述她所知的、被模糊掉的过去。”
原来如此。
……两月间诸多事匆匆而过,命运落在所有人身上,映射出光阴间遥远的往昔。
几人间短暂缄默,唯有风声与落雨亘古鲜活。
长距离光轨忽然剧烈地震颤起来,时明煦险些扑倒在地,躲闪间勉强护住了安德烈——时岑顺势接管他的身体,就在猝然回首间,风雨猛然灌入车厢,建筑碎屑砸断旁侧的一把座椅。
时岑抱起安德烈,快步往车厢中前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