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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18章
他猝然间回头,望向座椅的方向。
……没有人。
分明什么动静都没有,审讯室内寂静如坟场。可就在刚刚,就在某个霎那,研究员确信自己听见了微微急促的呼吸声。
它像流风的尾巴,没有太大的声势或力量,但只需要轻轻一扫,就能引起时明煦战栗着的心绪。
他在这个瞬间想要流泪,并且笃信一个事实——
时岑就在这里。
和他一样,此时此刻,对方也被困于平行世界的审讯室内。
整件事情不难想象,时明煦已经可以猜到,时岑被捕,一定和“文珺”有关,但他不清楚对面是否停电,也不知道对方的处境究竟如何。
作为外城贡献度最高的雇佣兵,时岑在审讯室的待遇自然与他不同……刚刚那声稍显急促的呼吸,是否意味着对面正面临困境、遭受某些刑讯手短呢?
时明煦心脏骤然紧缩,他下意识地咬了舌尖,用刺痛感将某些不受控制的念头驱赶出去。
研究员闭上眼,深呼吸了几下。随即,他尝试凝聚起注意力,在微弱的光感间,继续拨弄眼前安静的排气扇,并成功摸到它的连接处,是由卡扣固定的。
不幸中的万幸——这意味着只要将卡扣推开,它就可以被徒手拆卸掉。
这处通风口狭窄又安静,直径不大,但容纳一人通过不成问题。时明煦很清楚,出去后,他就能落入走廊,而在不远的尽头,有一扇窗。
兰斯和俞景这么久都没回来,医疗中心那头也没有派人过来进行伤情检测,时明煦很清楚,应当出现了什么不容乐观的情况。
或许是苏珊娜被发现被诘问,或许是他的谎言被戳破,对方从来就没有相信过。
“你等等喔!我把这些物质放大给你看——嗯,我想想,如果是你们人类语言的话,或许可以叫它’序泡’。”
祂说着,触肢点向翻滚着的鎏金,抓取到一小团浓稠的色彩。冰用装甲车的显示器上,室外气温仍在迅速下降中,截至他们穿越内外城中心区时,温度已从零下三十度降至零下四十一度……对方要怎样才能熬过零下四五十度的可怖低温?
灾难来得太突然,现在才不过九月底,乐园往年并非没有经历过极端天气。但最近一次的大规模寒潮,已经是近十年前发生的事儿,且那也尚在冬季范围之内。
作为类黄金时代温带海洋性气候,乐园一百多年来的最低气温,甚至大概只在零度徘徊,遑论零下四五十这种可怕数字?
一天之内骤然降低几十度,又伴随大规模区域断水断电,绝大部分人却连抵御寒冷的厚衣物都不够。
研究员完全不敢想象时岑此刻的处境,恐惧茫茫雪雾一般淹没了他。不过出医疗中心的几分钟里,凛风就混合冰碴擦破了皮肤,可时明煦好像已经感觉不到痛,他在上城防所的冰用装甲车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有血渗出。
他伸手,抹了一把——铁锈味攀到鼻腔内,时明煦有一瞬间恍然,以为这是时岑的血。
时岑他,现在究竟怎样了?
两个世界的沃瓦道斯明显可以互通,既然自己世界的亚瑟被叫走,那么时岑世界的亚瑟是否也不在他身旁?
时明煦不知道,但他越是思考,就越觉得可怕。
他很确信,时岑已经同亚瑟签订契约,也知道对方的意识体不会轻易泯灭——可亚瑟毕竟亲口说过,祂还没有掌握意识安置的能力,那么如果时岑肉体冻毙,他的意识应当何处安放?
像安德烈一样,寄生在亚瑟的意识空间之内吗?
时明煦无法想象这一切。
且不论冻死本身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如果,如果对方果真如同安德烈一般失去身体,那么,尘世间同时岑有关的所有联络都会被斩断。
他佣兵团中的朋友、刚刚收养的沙珂……所有人都会以为时岑已经死去,再也不会回来,只有自己还会记得。
可自己甚至不和时岑在同一个世界,从未真真切切的、在意识身体两方同在的情况下和时岑相遇过。
……他完全无法对此视而不见。
在冰用装甲车通过应急通道、开往外城的过程中,前来接应的俞景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道:“博士,我知道这样问有点冒昧,虽然不知道您为什么一定要亲自出城接人,但您应该很清楚,这种透支贡献点的行为有多么不计后果。”
——就在刚刚那一通电话间,时明煦几乎付出了近三年来全部的积蓄,才换来军方委派装甲车、得到了出内城半天的额外批准。
在时明煦不知道的地方,位于溪知的乐园价值评估体系认定,他身份特殊、能力出众、基因链等级极高,是乐园目前最具价值的人类之一,因而最终破例允许了此次请求。
而此刻,俞景发问之后,见对方并不回答,只好叹了口气:“好吧博士,咱们只用去七十三区的集中安置点吗?”
直至祂将色彩揉入触肢,将自己身体的这部分收回又摊开、举到时明煦眼前后,后者才第一次稍稍看清这种组成序间的基础物质。
——它们分散开来时、以3.5维的方式拉伸数万倍时,竟然呈现出颗粒状,得以自色彩中被解构。
这些小颗粒大多是不规则的形状,有些旋拧如螺旋,有些又呈现参差奇异的晶体状,偶尔有小颗粒碰撞至一处,彼此清脆叮响或沉闷嗡鸣,有些排斥分离,有些则极速融合,顺势产生新的构造。
……这些物质,竟然无时无刻不在相互发生反应。研究员浑身的力气都被话语和亲吻抽走,他腰被时岑搂紧后,就再稳不住坐姿,掌心胡乱撑在地上,或抵在时岑腰间,推不开半点。
意识体同意识体间的接触,原本就比单纯肉|体来得鲜明,时岑细细舔|吻唇角时,时明煦却连哈气都不敢。
他怕自己漏出声音。“这证明融合基因本身就是可行的正确之路。但智识不公开的真正理由,一定同未知生物有关。”研究员顿了顿,“不过,我还有个问题想不通。”
时岑问:“什么问题?”
“五十年前,智识的秘密融合基因实验,仅仅出现一例有进化倾向的实验体,就已经招致‘灾厄’。”时明煦说,“如果你我是向上进化的成功产物,为什么一直没有被发现、被警告?”
时岑回答不上来这个问题,只好陷入沉默。
“此外,还有一件事。”时明煦揉着眉心,声音沉倦,“时岑,档案中没有任何记录表明……与你我进行融合基因的生物,究竟是什么。”
话音刚落,搁板后方忽然传来一种宏大浩远的声音,像旷古长风的悲鸣。
二人几乎同时动作起来,意识到隔间之后还存在一个巨型空间。
将搁架挪开的过程不算轻松,时明煦稍稍落后时岑一些,但结果总是有效的——流风自墙隙间流泻进来,让他们轻而易举地寻觅到暗门,并用实验室内散落的金属器械砸开脆弱的空心墙面。
但下一刻,两个世界同时传来重物坠地的声音。
是那把用以砸墙的金属器材。
而就在流风彻底贯通空间的霎那,一种密集的注视感瞬间变得清晰——刚刚进入建筑时存在的注视感,在此刻达到一种悚然可怖的程度,并且不再是幻觉。
……眼睛。如果……如果智识内部果然藏着有关四维空间的力量,时岑自己都无法掌控事态发展,又如何不会忧虑时明煦的处境?
他们好不容易,才寻觅回对方。
“小时,你必须先休息。”时岑一反以往相处中的温和,他强行控制着时明煦的身体,就近推开一扇虚掩的门。
直至寻到一个旧物堆积的角度、时明煦身体陷入柔软的旧窗帘中时,他埋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鼻息的潮热。
“没关系的。”时明煦哈出一小口热气,“把我……放在这里,就好。时岑,我可以自己缓一会儿,温度回升后,就会好点的。你那头也没有同伴,很危险。”
可这番软绵绵的劝阻半分效果也没起,时岑依旧掌控着他的身体,他们距离那么远,却又这么近,彼此就连心跳都重叠在一处,由佣兵主导,成为震颤着的无名协奏曲。
咚咚,咚咚。
“小时,得为你找点药。”时岑皱眉,他重新睁开眼,在自己世界进入同样的房间,在废弃实验室中细细搜寻起来。
在乐园中,这种以人类为实验体的实验室间,一定会备上许多常用药物——如果运气够好,就能够找到残余退烧药。
显然,他们是幸运的。
时岑闭目,时明煦任由他来控制身体,他脑子昏沉得实在厉害,整个过程间,既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取到药、也不知自己是何时回到这堆废弃柔软的临时避难角落间,但意识成功回笼,完全是由于时岑的呼唤。
“小时……小时?”
与此同时,昏昏沉沉之中,时明煦艰难半掀着眼,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唇上抵着什么东西。
——它温凉又服帖,同轻微干裂的唇瓣肌肤相贴,那是自己的右手食指。其间夹杂着一粒外壳微软的、小小的胶囊。
“退烧药还在有效期内,先吃一颗。”时岑哄着他,“还能听懂我说话吗?”
能听懂的。
可惜,他已经无法及时给出回应。
但就在研究员强撑着想回应时,忽然,唇上感知到压力,齿缝间也传来轻微的、被撑开的感觉,和一点外物的抵触感。
与此同时,时岑的心声温煦,自意识链接中直接裹挟住他,微微带了点强势。
“小时,张嘴好不好?”
“做不到的话……就只能由我来帮你了。”
无数双眼睛,密密麻麻的、散发微光的淡蓝色竖瞳,那些或张开或阖着的眼,单个莫约有半米大小,由树枝状的触端相互连接着,但由于过分密集,躯干部分实在无法看清。
这些竖瞳,都在五层楼高的竖直空间中水母一般漂浮着,游曳于巨型罐装培养器内,浸泡在透明液体里。
随着流风,随着动静,它们像游鱼嗅到饵那样,缓缓尽数睁开,又聚拢过来。乃至于彻底贴近了时岑与时明煦,甚至碰撞在容器壁上,于溶液间发出略闷的“砰”响。
无数双眼同时动作着,五层高的培养器,竟然都被带着轻微震颤起来,在上下呜咽的寒风间,发出吊诡的异响。
砰砰,砰砰。
……培养器的外壁距离二人,仅有几步之遥。
唇殷红水润,绷紧了,被自己咬在齿间,可唇缝还是被濡湿——水液将彼此交汇至一处、融化在一起。
时明煦觉得自己的每根神经都被对方攥住了,像绷紧的弦,在每一次纠缠的呼吸中被拨动,发出轻微的震颤。
麻意沿着脊椎一路蹿上来,推搡的动作逐渐没了力气,他被迫半倒在时岑怀中,感受到对方勃勃的心跳,恍惚间以为自己在融化。
“好乖。”时岑眼见着他呼吸都急促,终于愿意放过他,将人揽进怀中顺气时,他声音也透出点哑,“小时,怎么这么配合?”
“时岑,”时明煦指节曲着搭在对方腰腹间,闻言抓了他一下,“……你不要得寸进尺。”
时岑俯身啄啄他眼稍:“不闹你了。放心,小家伙们都没有动静。”
时明煦在这句话中看过去——两只亚瑟各自占据一大片意识空间,两具身躯都舒展开,滩成融化的白色奶油。
研究员轻声说:“睡得真沉。”
“其实沉眠,似乎没那么容易醒来。”时岑稍稍一顿,附到时明煦耳侧,“之前在沃瓦道斯的意识空间时,我见到安德烈——我和他谈话那会儿,根本没有刻意压低声音。”
“你!”时明煦这才意识到被戏弄,他仰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时岑继续道:“但,就像你所说那样,谨慎考虑总没错的。”
此刻,哪怕意识体之间并无通感,时岑的愉悦也已经纤毫毕现。
“时岑!”时明煦的理智彻底回笼,方才残余的轻微眩晕感,此刻都弥散掉,他觉得对方好可恶,但按照以往的经验,时岑似乎完全免疫他的指责。
他觉察到这一点,干脆撇过脸,不想搭理时岑了。
然而,这招出乎意料地好用——佣兵蹭过他脖颈,直至吐息拂到耳廓:“我的问题。”
他把话说得温柔又诚恳,时岑拥着他,像是绵长夜风里,玫瑰叶环抱住它将开的花。
时明煦忽然就卸了劲儿。
他当然是想继续生气的,但时岑此刻让人气不起来,对方实在太会拿捏分寸,这致使时明煦的愤怒变得很弱,甚至不足以凝聚成推开时岑的力量。
于是,最终,他只闷闷地说:“你见过安德烈了。”
“嗯,我见过他。”时岑任由对方摊在自己怀里,彼此胸膛相抵,“我见到他时,他已经是少年。”
现在想来,自进入序间伊始,那种无处不在的、水波般震荡的轻微响动,原来都来自于序泡。
“喏,矿,我最开始就是这些小序泡喔,它们也是组成序间的基础物质。”亚瑟点点自己,“就像你看见的那样,序泡很活跃,它们现在还不是生命体,更不存在意识。但,序泡碰撞间,很容易诞生生命的雏形。”
“其中绝大部分是混乱低级的,刚刚成型就相互吃掉对方、或者简单聚拢到一起。这些就变得清道夫——清道夫最喜欢吃垃圾啦。它们可以听懂我说话,但自己没办法发声,也没法进行再进化。”
小家伙好不容易聊到自己擅长之事,又逢劫后余生,越说越兴奋,直至此处才重要讲尽。
祂环绕着自己的矿,像黄金时代故事绘本中,守护着宝藏的龙类幼崽——尽管矿本身,已经完完全全被巨大的信息惊愕地难言一字。
“时岑,”时明煦垂目间心声恍惚,“你听见了吗?如果亚瑟所言为真,那……”
“听到了,小时。”佣兵回复得很及时——亚瑟一号也才刚刚摆脱坍缩处不久,小家伙瘫在序间躺尸,顺势为时岑留出答复空隙。
时岑说:“听上去,3.5维生物的确在粒子结构上就与我们不同。此外,序间的混乱程度也远远高于地球。”
大概几息后,研究员开口。
“不仅如此,”时明煦轻声道,“如果亚瑟所言全部准确,那么整个3.5维文明——这个所谓的维度间隙,都在以一种快于地球百万千万倍的速度飞快进化。”
“我想,这就是序者文明在个体生命持续间,就得以实现维度跃迁的真正原因。”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因为依照这个思路细细挖掘,灰白色生物的出现是同灾厄紧密相连的——祂曾是灾厄的中止者,并在那场灾难之后,消失了整整五十年。
但,祂在近一月以来的各种异常繁殖潮种重现,还同同样拥有高等智慧的178号相互交流……一切的一切,都在颠覆自己与时明煦有生以来的传统认知。
线索,像被牵拉汇聚的丝线,但依旧线线纠缠、难以理清,并且隐隐约约将他们导向一个可怖的、本不愿深究的四字短句。
“我是方舟中最年轻的学生,安德烈在灾厄中失踪时是十三岁,他于七年前死亡时,骨骼显示年龄也只有十三岁——如果他真的以某种身份、短暂地到过方舟,那么……”
时明煦在恍惚间,听见自己的声音。
“那么,他只可能以实验体的身份,进入方舟。”
第 37 章 谬误
“可我仍然记得,方舟中的灯塔实验体学生,是被单独划分区域的。”时岑说,“正常学生不会有接触到他们的机会。”
“是。像唐博士这样的学生,就无法轻易进入方舟十三层。”
时明煦在恍惚间答话,他瞥了一眼唐·科尔文:“但时岑,严格来说,你我也是第一代实验体……在方舟待满两年后,我也偶尔被叫去十三层,辅助记录数据。”
“那怪不得。”时岑睁眼低头,他看见手腕那颗小痣,它安静地匍匐于内侧,凝固着,像一小颗血色琥珀。
“我只在方舟待了一月出头。”
他在沉倦的思索中,想起从前,那些短暂停留于方舟的日子。
  时岑的心声,就这样被传递过来。
有那么一刻,时明煦确信自己正在“被邀请”,这很奇怪——分明前一天晚上,时岑提出想要看他时,他处于被动状态。此刻情势颠倒,他怎么还处于被动状态。
时岑似乎永远游刃有余地掌握着主动权。
为什么会这样?
时明煦忽然滋生一点不满,昨晚那种微妙的、类似于战败的狼狈感重新出现,连带着今晚早些时候时岑摆弄他领带的事情也被想起来。
时明煦心一横,直接闭上了眼。
他看见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时岑与他,的确不尽相同。
对方的身材比起他来,要更紧实挺拔一些,时岑没有留狼尾,他的中短发发梢扫过镜中左耳的缠枝白玫瑰——那么,通讯器应当在他右耳。
时岑立在镜前,没有穿外套,衬衣间的胸带解开了,但被勾勒的痕迹还隐约可见,他的一只手指,搭在镜面上,站姿显得松弛,但丝毫不显颓靡。
他看着镜子,露出笑:“小时。”
时明煦没有立刻应声——出于职业习惯,研究员先将这人打量了一遍,进而不得不承认,时岑的耳朵的确没有红。
凭什么。
时明煦又梭巡过他的眼尾、鼻尖和指腹。
都没有红……但指腹同镜面虚虚相抵之处,有一层薄薄的、淡白色的茧层。时明煦甚至能想象到它在物体表面摩挲时,会带来轻微的粗粝感。
或许,或许还会夹杂些许痒意。
那是常年握枪拿刀所致的。……如果回避强行融合,是否能够避开二者意识双双湮灭的未来?
无疑,这是一种粗糙又鲁莽的尝试。但眼下,似乎没有什么更好的方式了。
“当初同你签订契约时,沃瓦道斯曾说,我将受背叛之苦。”二者仰首,看向面对各自的翡翠绿眼瞳,“我选同序者订立契约,了解真相,而无法将其公之于众——甚至就连了解本身也显得单薄,我们没什么对抗灾难的有效办法,只能保存个体,是么?”
尽管保存个体,也不过是一点微弱的、近乎熄灭的火种。
“或许。”两只亚瑟都沉默了一好会儿,才勉强开口,“但对于人类群体而言,个体存续聊胜于无,你们似乎不看重这个。”
时明煦摇头:“存续代表着可能性。”
时岑冷静道:“我们不应扼杀希望。”“这就是你我相识的最初。”安德烈说,“小时,你利用破格助理权限进入十二层实验室,首次尝试融合基因尝试实验,却被巡逻队发现异常,于是潜入我的房间。”
“至于那颗小痣,”安德烈指指对方手腕,“在第一次相遇时,它还不存在。”
“这颗痣是实验药物污染的产物。”时明煦垂眸,感受到灰蒙蒙的记忆区域被填补,“抱歉,我只模糊记得自己躲过了方舟巡逻队的搜查。”
安德烈点头:“这不怪你。”
“我还记得很清楚。”时岑的心声传过来,“原来这里就是分歧所在……我没有刻意躲开巡逻队,小时。”
进入方舟这件事,本就违背了他的意图——刻意为之的暴露使他被剥夺的选择权以另一种方式回归,尽管这是铤而走险。
也因此,他错失掉自己世界的安德烈。
沉重的建筑倒塌声仍在响起,频率有所增加,偶然瞥向窗外的一眼中,颓圮的城市文明似要熄灭。
安德烈轻声说:“时间不多了……这处空间完全由我创造,并非真实存在。无论沃瓦道斯知道多少、或刻意隐瞒了什么事,祂醒来的信号都很强烈,我们长话短说。”
“我们就这样相识。我知道了你的秘密,而你是方舟内唯一不害怕我的人。”安德烈笑了笑,“和你待在一起的日子很开心……小时,在将近一年的时间中,你是我仅有的朋友。
那些日子成为晚风一般的存在。
时明煦告诉他许多事,将乐园近些年间的变迁讲给自己听,模糊又空缺的岁月一点点被填补。他也曾打听过哥哥的消息,可惜,时明煦对此知之甚少。
有些时候,安德烈也想要回应对方,但又总是及时将越界之语咬在齿间——他仍记得灾厄降临的可怖,深知温戈监视下的底线。
他也会常常想起溪知的做法,想到乐园高层的选择。
他知晓许多真相,但无从分享。
安德烈也不知道。
“所以,你一直在劝阻我。”时明煦的太阳穴隐隐作痛,被封锁的记忆冲撞他,像浪侵蚀崖壁的孔隙。
安德烈点点头。
“很危险。”安德烈说,“彼时,只有温戈这么一个成年序者。而你又是矿——小时,我曾被他囚禁在陷落地中心四十二年,深知孤独是一种怎样的痛苦。更何况,温戈的第二次跃迁已经快要到来。”
“但你很执着,我没法说服你。”安德烈轻轻叹了口气,“小时,你是我见过最渴求世界本质的人类……你好像总有自己的一套行事逻辑。大多时候,你都游离在人群外,总是在思考些什么。”
安德烈说到这里,认真地将时明煦上下打量一番,声音里带上笑:“不过,现在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现在我有结伴同行的人。”时明煦温声答话,“安德烈,你知道他的。”
“他是另一个世界的你。”安德烈点点头,“刚开始时,我有点意外……但仔细想想,没有比这更合适的人选了。”
他温柔地注目时明煦,灰蓝色眼瞳显得清澈又沉静。在嘈杂的雨声里,时岑产生了强烈的、作用于自己的对视感。
“你们之间的通感,恢复了吧——看来不用我的切片去寻找你,有些话也不必再重复一遍。”安德烈说,“时岑,好久不见。”
时岑在另一世界开口:“好久不见。”
两只亚瑟的声音都有点抖:“矿,那你经历这么多痛苦,你在维度跃迁中失去身体,是为了什么?意识……意识如果损毁,我没办法再修复。”
祂再次对矿感到困惑——意识破损,是一件远比容器破碎更加可怖的事情,亚瑟在意识空间中,甚至连触须都不敢叫人碰到。
可自己的矿把放弃说得这样轻飘飘,就好像他们主动做出的抉择不是意识湮灭,而只是今晚在空间内相拥入眠。
祂作为序者,实在理解不了这种复杂的人类行为。
“我知道你们互为伴侣。”两只亚瑟还想要再争取一下,“可是,我记得人类社会也有一句老话,甚至就是你们东方人的,叫‘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哪怕你们之间关系亲密,可是,为什么要主动放弃?”
亚瑟越想越觉得困惑——祂在流转地中被迅速催化至成年时,曾经汲取到的基因也被最大限度地学习到,因而祂以为自己已经比幼时更加懂得人类,祂甚至懂得了“伴侣”这种复杂的人类关系。可眼下,矛盾感再度席卷了祂。
一方面,矿在向自己解释,人类也需要存续,需要希望。
可另一方面,他们又将存续的机会拱手让与对方,宁愿自己走向湮灭。
名为“爱”的、具象又隐秘的私欲,和某种更加宏大渺远的命运交缠到一起,二者似乎格格不入,但又好像在矿的选择中,得到一种悲戚的两全。
……亚瑟意识到,祂或许没有自己想象中那样了解矿。
祂忽然觉得有些难过。
此刻,时明煦与时岑之间没有通感。空间间隙中的一切怪诞又荒芜,对时间与方位的感知都被模糊扭曲掉,但言语是清晰的,它无需任何提前商讨,就可以自二者口中同时发出。
“共存的希望,实在太渺茫了。”而眼下,一人一未知生物,要再度尝试这种方法。
但究竟要如何实现?
时岑不得而知。但他很清楚,一定会有人为此被迫付出生命。
与此同时,时岑注意亚瑟追随自己的部分已经彻底消散——触须被风彻底吹散,掌心什么也不剩了。甚至就连回首时,身后的雪雾也看不出任何异常。
亚瑟似乎,已经在不知不觉间离开——或被迫远离此地,而不能直接参与进人和人的纷争。
但无论如何,眼下有更加要紧的事情要做。
于是时岑回头,望进大雪纷飞的天地。
雪势渐趋可怖,白色絮状物大团大团地落下,部分扑灭掉势头过猛的外焰,又落满白日信徒的发间,那些随侍者一起望来的脸还很年轻。
数十张这样的面孔,藏匿在霜雪覆盖的楼宇间,篝火点燃的位置很刁钻,它刚好背风,被房屋垮塌间残破的墙体掩盖住。
火焰燃烧在视线尽头,蛰伏在空楼与冰层相接处,越靠近,木柴燃烧的味道和某种腐烂的气息就愈发浓郁,脚下的冰层也薄了一点,雪融成水,冰就显得格外晶莹剔透。
时岑往下瞥时,瞧见好几具在冰层中冻得结实的尸体。
以及一把尼古赫巴琴。
……它就这样被封存于冰层中。而其主人,那个年轻的男孩,和它一起一动不动,静静等候着本日的第二场仪式。篝火旁边不再有伴奏了。
惟有风雪夹杂着木柴燃烧的咵嚓声。
对了,第二场仪式。
时岑在这个瞬间恍然,他看向同样脱离篝火、正朝自己走来的侍者,开口道:“今早你去找沙珂,不是想要接济她,更不是想她收养进白日。”
佣兵眯了眯眼睛:“你把沙珂当做祭品——沙珂身上没什么伤口,但她严重受惊,被迫参加那场古怪的‘洗礼’。你用家人来威胁她配合,才将贝瑞莎和贺深也推到平台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