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而将脑袋转回后,唐·科尔文的脸赫然出现在眼前。
“时!”唐博士张臂就要给他一个拥抱,被时明煦灵活地侧身躲开,唐·科尔文扑了空,顺便撞进屋内。
“你好狠的心!”唐博士表情浮夸,将一个食盒放到桌上,指了指,“猜到你大概率没饭吃。喏,从集中食堂给你打包的——按照《乐园法案》,这叫好意施惠。”
唐博士眨眨眼,将自己的ID卡掏出来:“但如果你愿意为此支付感谢费,我也不会拒绝。”
唐·科尔文惯常插科打诨,全然不知这里还有第三个人存在。
时岑:“……”“嗯?尊敬的A级——你体会过生来就是实验体的滋味吗?”侍者一字一顿,“我,伯格·比约克,灯塔融合基因实验第113号实验体,亲口告诉你。”
“你现在要给我讲故事吗?”时岑没有被他轻易带入情绪中去,“可惜,我对刽子手和诈骗犯的故事没有兴趣。”
“你看,A等就是这样高高在上。”侍者靠近一点,挑衅道,“但你对她,并非毫无兴趣吧?”
他说着,指向篝火旁的苏珊娜。
大雪遮天,苏珊娜的背影模糊在烟灰色中,同时被寒冷与炎热两种气息威胁着。
尽管二者的终点,都最终通向死亡。
“队长,你猜猜是我的孩子们手快,还是你跑过去的动作更快?”侍者歪了歪脑袋,“只需要一下哦!轰!她被推到火堆里,就什么也不剩下啦。这个祭品没有了,我还能找下一个嘛。怎么样时岑,要试试看吗?”
他越说越兴奋,到了最后半句,就连语调也战栗起来。
“伯格·比约克,”时岑说,“你无药可救。”
“无可救药的不是我!”侍者因为这个词而恼怒起来、喊叫起来。
他身上属于文珺的逻辑与理性,也在这种巨大的情绪起伏下迅速被冲垮了——如果说前面的对话尚且有文博士的思维辐射,那么,接下来的内容,就全部是属于侍者的讲述了。
他抹了一把脸,将发间的白雪尽数拂去,问:“时岑,你知道内城有二十三个区吧?”
“1-4科研区,5-15生活区,16-20为物资流转区,21-22为军备区,”时岑说,“第23区为真空防护区域,用于间隔内外城区,并在遭遇重大入侵事故时开启隐形防护罩,以保全整个内城。”
防护罩耗能巨大、鲜少使用。它上次开启,还是为了抵御五十年前的灾厄。
“你不觉得突兀吗?别的功能区都有其实效,要么明确属于内城,要么明确属于外城。怎么就偏偏23区是个例外?”侍者睨向他,“因为那根本不是最初的23区。”
“不过短短五十年,真正的23区就被抹去了——你看时岑,人类最喜欢用遗忘抹除罪恶,这个物种就是这样卑劣。但他们的话又说得漂亮,反正只要为了人类未来,做什么都没问题。”
时岑看着他,淡淡道:“白日用于反对内外城分区的口号,不正是你所抨击的漂亮话吗?”
“那是因为我善于变通,并且懂得人心。”侍者冷笑一声,“跟这些伪善者打交道,当然用同样虚伪的法子最好——不过队长,我对你可是足够坦诚,对吧?”
时岑对此不置可否。
侍者于是垂眸,自顾自说下去:“真正的23区,现在应该已经不复存在。”
“毕竟自五十年前,神明的惩罚降临之后,就连融合基因实验都渐渐废止了。”侍者作评道,“人类还很会当缩头乌龟。”
“你听上去对23区很是熟悉。”时岑说,“那么,真正的23区用途为何?”
侍者听见这个问题,终于再度抬起眼来。
他通过文珺的眼睛,以纯粹伯格·比约克的意识,同时岑久违地对视。
继而,他开口。
“是智识,全称为‘智慧生命意识存在形式探索实验基地’。”伯格·比约克讥讽道,“当然咯,有种更加通俗的理解。”
“你可以叫它,跨物种基因融合人体实验室。”
伯格·比约克十一岁时,第一次被带入内城。
几天前,他第三十三次因为偷窃被抓,城防所士兵在移动黑市抓住自己时,他还很淡定,以为自己会像往常一样,在看守所关个十天半月就被放出来。
但很快,他发现了不对劲。
那是一个瓢泼的雨天,雨线接天连幕,城防所的人一路拖着他出小巷,却不是往看守所去,他觉察到不对劲时,已经被塞入一辆陌生的军方车内,外城渐渐消失在重叠烟雨中。
时明煦感受到对方的不满,却意料之外的,从这种不满中获得一点微妙的开心。
于是他捏过那张ID卡,直接划了五倍贡献点过去。
唐博士大喜过望,立刻对他发表了一场挚友演说,当时明煦解决完晚餐后,他才终于支着脖子探过来:“时,自打咱俩认识以来,这还是你第二次主动请假缺勤。”
时明煦收拾餐具的动作停下了。
他在看向唐·科尔文的过程中,将自己在灯塔工作的五年迅速过了一遍,因而十分肯定——
今天是他自己第一次主动告假,没去上班。
他听见自己声音微微发颤:“上一次是什么时候?”
“在方舟的时候啊,那会儿咱俩还是同班同学呢。”唐博士对52号产生了极大兴趣,他从时明煦的冰箱中取出一块冻干来,企图与坏脾气猫咪迅速拉近联系,并成功奏效。
唐·科尔文摸着52号柔软的背脊毛发:“嗯,有点太久远了……我想想,大概是七年前?八年前?”
“那天好像是什么实验考试?哎呀!主要是你这种家伙,主动请假不来考试太反常了。”
“系主任起先去你家找人,没找着。以为你出了什么意外,他又联系城防所找你,最后才在,才在……”唐博士摸猫的手一顿,继而摇摇头,“真想不起了,反正应该是在某个犄角旮旯找到你的。”
他说完,专心致志地继续逗猫,完全没有注意到,时明煦已然面色古怪。
……他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可以确定,在自己的记忆中,没有缺席过方舟的任何一次考核,也根本没有任何主动请假的经历。
在他的怔愣间,时岑福至心灵:“小时,还记得我们之前的那个推论吗?告诉你‘我必须要去’的人,很可能就是你在方舟学习期间遇见的某人。”
“他……”时明煦连指尖都在发抖,心声惊疑,“可……我……我们不是预设,他应该就是安德烈吗?”
“小时,小时。”他的状态听得时岑心脏酸软,“你不要急,先深呼吸冷静下来。”
时岑在说话间闭目,短暂地接管了时明煦身体的掌控权,牵引着他,到沙发一隅坐下。
在陷入软垫中后,时明煦终于稍微缓和,他在同时岑微妙的体温共感间,艰声说:“时岑,你离开方舟太早,大概并不清楚——方舟的管控,同灯塔一样严苛。乐园极端重视科研人员培养,在方舟内部,从不允许外来人员随意进出。”
洛林声音发抖:“这是……这不是索沛信的那个教吗?不对,好像又有一点、有一点点不一样。”
在她惊惶间,时明煦已经绕过藤椅上的尸体,他走到墙壁边,蹲身拾起那块最大的脱落墙皮,将布满血污与烛烟的面翻转过去。
继而,露出还算干净的另一面。但在指腹的摩挲间,它并不光滑,而是遍布凹凸不平的细密质感——这意味着,它被刻上字。
时明煦举起它凑近烛火,同另一世界的时岑一起,看清了这些小字。
“队长,你好心急哦,就这么迫不及待想见我吗?”
“那,要不要陪我玩个游戏?”
墙皮左下角,赫然是一幅卡通吐舌鬼脸的简笔画。
第 55 章 反击
在鬼脸下方,依旧是纤细潦草的“侍者”签名。除此之外,这块剥落墙皮上,再没有更多信息了。
时明煦很快继续蹲下,拾起另外几块掉落不久的,确认没有遗漏。
“这里人太多了。”时岑说,“小时,此前那张邀请函也来自万象制造城——这些都可以证明,它是白日组织在七十三区之外的另一集中距点。”
继而,更多身体的其余部分从内壁间显露出来,在瞳孔主人用力向前冲撞的同时,时岑的燃烧|弹已经上膛——很快,他发现没有这个必要。
……这只瞳孔,似乎并非巨型生物本身。
它属于一尾蛇,严格来说,是一条异变巨蟒,根据眼睛的大小看来,它起码有数十米长。
但此刻,它同几人间隔着壁障——那些富有弹性的内壁,强度介于琥珀与凝胶之间,它们仅仅裹缚住这条巨蟒,让它无法打破内壁,成功逃脱。
“如果你们真是在什么大型生物体内,”时明煦的心声逐渐变得稳定,“那么它同带走178号的巨型灰色怪物间,似乎有着类似的进食方式。”
“是。”时岑应声,“小时,这个巨大的生物,它不像是地球上此前已知的任意一种动植物,更像是多种生命的无序集合——而且吞没不意味着死亡。此前带走178号的灰色巨型生物,它的黏液尚且具有腐蚀性,但这只……”
时岑瞥眼,看了看垂落季文柏身侧的两条蟒蛇。
它们的蛇鳞光滑规整,沾染那些透明黏液后,暂时没有发生任何特殊反应。
“它似乎无法腐蚀所侵吞的生物。”
这句话是直接说出口的,为了让季文柏与陈兴也暂时安定下来,后两者向时岑靠拢一点,继而,季文柏说:“时岑,我们得抓紧时间寻找出口。”
出路能在哪儿呢?人类于3.5维而言,或许就像沉睡中的、蕴含巨大能量的火山,一旦其有复苏之兆,就要及时应对,避免骤然失控所致的后果。
“基于这些猜想,人类之中原本应当是存在向上进化者的。”时岑思索片刻,“我们现在暂且无从得知,灾难本身是否由3.5维生物主动发起——但有一点几乎可以确定,人类虽然因本身脑结构的精密性,导致基因链断裂重组后进化概率极低,却绝不可能为零。”
“零星进化者,或许就被‘主序者’暗中处理掉,像祂们自灾厄间带走‘矿’那里,抹除掉人类向上突破的可能性,以从根源上阻断反抗。”
“也正因如此,”时明煦忽然忆起些什么,“在陷落地中签订契约那天,沃瓦道斯才说,你我‘将承背叛之苦’——原来如此!在祂的角度看来,我们选择活命,选择了亚瑟,就是选择背弃掉人类种族。”
矿同矿的使用者签订下契约,在意识体层面共享生命长度,除非维度跃迁失败,亦或是亚瑟陨落。
所以,原本仍旧在社会层面归属于人类的“矿石”,在此契约后,将与限制人类探索、利用人类基因的3.5维生物绑定在一起。
从客观事实层面上来看,背叛自签订契约伊始,就已经发生。
在他们付出生存与探索之代价时,真相已如吞天之鲸,蚕食掉两个人。
探寻真相的道路,真相本身的意义……似乎同人类所心心念念渴盼的希望与出路,背道而驰。
在这个时刻,时明煦忽然想起沃瓦道斯再三尝试的劝阻,想起淡金色蝾螈于B-22号城市遗迹逃亡中的凝望,他被对方的悲悯困扰了这样久,终于在此刻隐约读懂一些。
曾经的178号,如今的沃瓦道斯,其身为四维生物,却拥有某些人类所特有的高级情感——这或许是因为祂同安德烈的意识体共存太久了。
但无论如何,那双铂金色竖瞳间流转的悲戚总能击中时明煦,彼此之间分明跨越物种,对方却像是在悼念什么故友。
亦或是,感慨于祂所窥见的、不容乐观的命运前路。
“文珺在沃瓦道斯的意识空间内,窥见了你我死亡的未来碎片。”时明煦犹豫片刻,没有向对方隐瞒,“时岑,四维中的时间可以像三维的长宽高那样被丈量——但我觉得这一探测过程应当并不轻松,也并非时刻都能够被四维生物感知到。”
“否则,每一刻选择的犹疑都可能引发一连串的蝴蝶效应,无穷无尽的未来将通往无穷无尽的结局,对时间本身的遥望也将失去意义。”
“我赞同。”时岑颔首,认可了对方的话,“小时,沃瓦道斯并非全知全能。只是,我们不知道祂究竟做到何种程度、拥有何种形式的力量。”
哪怕现在,他们已经闯入智识内部,同四维生物的切片残骸短暂接触,也并未招致沃瓦道斯的制止——如果对方果真可以自由穿梭于过去未来,甚至能够提早出现于此、守株待兔。
但眼下,这样的事情没有发生。
“除此之外。时岑,我总觉得‘基因作为一种能量形式而存在’,这个观点实在有些简陋。”时明煦将有些散乱的狼尾重新扎好,“基因链结构本身,是一种特别微小、甚至无法被肉眼观测到的存在,其在相对时空间的移动与变化形式都很有限。”
“而能量是物质的时空分布可能产生变化的度量[1],人类历史上被开发利用的诸多能量——或许用‘能量差’来形容会更合适。静止状态之下,许多能量本身很难被充分利用。”
譬如黄金时代湖泊间静止的水流,其能够被利用的势能与压力能部分很有限,但瀑布的力量足以凿穿岩壁、激荡水雾,落差所致的运动带来了庞大的动能。又如涌流间的潮汐,或卷啸穿迭的强风。
当基因安静匍匐于体内时,其本身,应当很难被直接高效利用。
“小时,你觉得,基因链本身,也只是能量载体?”时岑想了想,“就像水是水能的能量载体一般。但根据矿与石的区分标准,基因能量本身并非单纯产生于断裂——否则,畸变程度最猛烈的F级,才最该是矿。”
时明煦沉思片刻:“这应该同那具用以融合的四维生物残骸切片密不可……”
就在此刻。
在这一番怪诞荒唐的猜想间,佣兵率先意识到不对劲——雪混杂碎冰,砸到金属门框上,发出清凌凌的脆响,又迅速跌落至地面,融成孤独的微型湖泊,也像昆虫零星的复眼。
水滴在渗出轻微金属锈味的同时,也反射出一点淡金色的轮廓。
“沃瓦道斯。”时岑几乎与时明煦同时抬首,二人共同望向门口处。
铂金色竖瞳几乎占据了整个门框,沃瓦道斯庞大的身躯隐匿门外——祂应当是依靠某种暴力手段,彻底破坏掉智识外部的结构,才得以将庞大的身躯塞入建筑内部。
与此同时,空气变得稍稍稀薄,似乎有无形的力量处于凝聚之中。
一只高维生物,两个人类,以一种奇异的、来者不善的方式,聚首于方寸之间。
沃瓦道斯铂金色的瞳孔间倒映出人影,它并没有急于回应问候。
“小时,”时岑已经觉察出不妙,用心声低低呼唤对方,“你还好吗?”
“还行。”时明煦观察着沃瓦道斯的竖瞳,努力答话,“看样子,祂似乎不知道你我已经恢复通感——看来四维意识空间的私密性还是很好。”
但意识空间的私密性,似乎是此刻唯一的好消息了。
除这点之外,眼下形式着实不容乐观。
他们刚刚是从头顶的沼泽掉落下来,这里的光线黯淡,陈兴打开探照灯,几人的目光都汇聚到顶部——莫约有三米高,它黝黑微陷,甚至能够看见黏膜之上的泥沼层。
显然,原路返回是不可取的。
微弱的光线,从四周艰难透入,那只巨蟒仍在内壁中游走,它虎视眈眈,盯着众人。
没有方向,哪怕环顾好几圈,这里也瞧不见什么像出路的地方……除了那个黑洞洞的圆形通道。
“它似乎是这只巨型生物的消化道。”时明煦说,“腐烂所致的腥味太浓了,里面肯定攒着不少尸体。安全起见,你们最好另寻出……”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分散探路的季文柏就招呼其他人:“时岑,小陈!”
季文柏所在的位置,正是那个腥味浓烈的、黑洞洞的管道口。
“这里有骨块上,刻了字。”
三人一同蹲下,陈兴举着探照灯,围拢过去,他蹲身偏头间,轻轻念出声来。
“致,后来者。”
——致后来者
不要相信你所感知的一切!记住,要与直觉背道而驰!!
黑暗即光明,死亡即新
最后一个字已经模糊,无法辨认。
“黑暗即光明,死亡即新……生?”时明煦咀嚼着这句话,“时岑,按这话的意思,你们就该往甬道里去。”
“字迹看起来很老了。”时岑伸手摸上去,在簌簌掉落的骨碎间,他望进洞口深处,“小时,你能闻见尸体腐烂的腥味吗?”
“当我闭眼时,我同你意志共体,你的五感被最大程度地传递给我。但这并不代表我彻底丧失对自己世界的感知。”时明煦一愣,他在客厅残余的食物气息间,明白了时岑话中未尽的意思。
“时岑,你是想说……”
“小时,我没有把握这些刻字是否可信——但我们或许可以尝试验证它的真伪。”
他话还没说完,时岑已经在心声传递间闭上了眼睛。
五官骤然间被打散,一切都像是裹着沉入水中一般,变得微妙又朦胧,它完全是未曾体验过的、通感的全新层次。
自己与对方,都彻彻底底陷入黑暗,被笼罩于巨幕。
但这黑暗又并非完全不可知、不可测的虚无,在轻微的茫然与错愕中,时明煦感到自己被纳入某个难以描述的空间,这里没有一丁点光亮,但他能够感受到,时岑正与他共存。
他们对于外界的一切感知,在此刻,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共享——关于时岑世界的一切,被完全真实地传递给时明煦。
他隐约嗅到藤蔓、雨水与落木的气息。
可是,没有丝毫尸骸腐烂发出的腥臭。
——这意味着,他在时岑的闭目中,虽然对对方世界的感知也变得非常模糊,但可以完全避免受到致幻作用的干扰。
“我这边腐烂气息还在……小时,可以告诉我答案了吗?”时岑笑了一下,“虽然我也不知道,这种方法是否真的可行。”
“你成功了。”时明煦仍觉得不可思议,他带着点虚恍,感受到自己对于世界的认知边界,再一次被打破。
时明煦解开湿淋淋的胸带,将它随意丢到桌上。
而侍者的声音发着抖,他似乎甚至忘记要保持愤怒:“你怎么知……不!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时明煦神色如常,往卧室去。
他再度开口时,声音沉稳——那其中还夹杂着属于时岑的一部分,此时此刻,他们在维度的鸿沟间,牵起一道隐约共振的长线。
“你最好还能有别的筹码。”
“如果无法再打动我——那么你于我而言,已经毫无价值。”
第 56 章 隐秘
索沛回来时,天已经黑透。
夜雾笼罩整座乐园,雨势终于稍稍变小,积水已经彻底吞没掉一层,救生艇被迫拴在二楼楼道间。
回头遥望时,路灯有一半被淹没在水面以下,水上的部分也不再亮起,灯颈静立在暗色雨幕中,像黄金时代黑白照片里尼斯湖水怪的剪影。
一切都昏暝、幽暗,又单调。
惟有落雨,惟有风声。
“178进化出超高智慧,以至于拥有人类的情绪、学会人类的语言,除此之外,两个世界的178号间,也存在类似你我之间的这种联系——虽然我们现在尚且无法确定,祂们究竟是感官共享,还是意识互通的单纯共脑,又或者别什么的互通方式。”
“我更倾向于共脑,”时岑说,“两个世界178号的行动轨迹重合度太高了。祂们逃离乐园的具体时间、往东南沿海而去的初期逃亡路线,乃至于在西部荒漠出现的行为,都完全一致。”
“你说到这个,”时明煦将目光收回来,抱起困得脑袋点地的52号,将它放回窝内,“时岑,我总觉得178号在追逐物种的异常繁殖潮——祂往东南沿海逃去时,超小型软体正处于爆发高峰,而祂到达西部荒漠时,异变蚁群刚要开始新一轮繁殖。”
一个推断,伴随时明煦的言语,在时岑脑海中逐渐成型,又通过心声传递给时明煦。
“那祂的下一个目的地,就该是南方雨林。”伯格·比约克终于后知后觉地慌张起来,他一面奋力挣扎,一面大声叫嚷着放自己下车——当然,抗争的结果毫无悬念。
高大健壮的灰眼睛士兵轻易制服了他,他的ID卡也在动作间掉出,薄薄的一张卡,伯格·比约克真正唯一属于自己的东西,很轻易地掉到座椅缝隙间去了,甚至没有人注意到。
很快,车走军方通道,渐渐跨过真空隔离区,成功驶入内城。
内城同伯格·比约克此前认知到的世界截然不同,这里建筑整齐,一切井然有序。光轨和电车在高楼间按部就班地行进,像是血液流淌在血管里。
新奇劲儿还没过去,他就发现街边站岗的黑色制服越来越多——起先是每200米才有一位,但现在已经变成50米。密密麻麻的城防所士兵被抛在脑后,伯格·比约克艰难吞咽着口水,询问自己究竟会被带到哪里去。
而这次,押送他的士兵回答了他。
灰眼睛说:“去实现你的价值。”
这话说得云里雾里。但很快,伯格·比约克就懂得了这句话。
“所以目前正在对其进行基础教学。”被称之为博士的男性摆摆手,“现在先分批进行融合基因注射吧,做一遍初筛,三天后出现明显排异反应、未有任何融合反应或基因链断裂的,都直接放弃,不再继续实验。”
“博士,那,”女性犹豫间问,“放弃后该怎么安置?”
“怎么安置?”对方明显沉默片刻,“无价值实验体……眼下项目资源紧张,保密程度又高。咱们没有太多成果,就只能先简要安置。”
中年男性低声道:“排异程度过高与基因链断裂者,实行人道主义安乐死;未产生任何融合反应者对其保密,必要时可以进行海马体清洗,经济补偿后送出智识。”
伯格·比约克心头剧震。如今看来,这姑且是最合理的一种解释。
——但。
“那么你身为‘矿’,矿在维度跃迁中的作用究竟是什么?”时岑在暴风雪间眯了眯眼,“做了五十年的矿,你不会连这个也不知道吧?”
答案似乎是显而易见的。
就在这个瞬间,伯格·比约克方才的怔愣迅速褪去,他竟然低低笑起来,声音发颤。笑声愈来愈大的同时,碎冰自穹顶砸落,苏珊娜连忙惊呼:“小心!”
时岑立刻闪身避开,就在这个空隙,他朝天空遥遥瞥去一眼。
已经不仅仅是暴风雪了。
碎冰自无数地方砸落,它们像冰,却远比寻常的冰块更加坚固,这应该属于温戈骨骼的一部分。
此外,狂风大作,流涌间像汪洋的浪潮,将碎冰飞雪卷得四散,就连地面也微微震颤起来,连带着建筑的惨缺口挤出呜咽,窗棂墙壁的摩擦间也发出“匡匡”响动。
——时明煦猛地一仰头。
“抱歉,外面天气太糟糕了。”研究员朝窗边走去一点,他才刚随城防所的人到医疗中心,来到文珺的病房探望,不过迈入一只脚的间隙,窗户已经被扑开,寒风灌进来,雪絮乱舞,碎冰四溅。
在关好窗、示意城防所的小李暂时出去后,他转向文珺:“珺姐,您好些了吗?”
文珺这才缓缓抬起眼,她有些茫怔的瞳孔缓慢聚焦,定格在时明煦身上。
半晌,文珺叹一口气,嗓音沙哑:“……小时,你还是去了。”
“如果您指的是陷落地中心,”时明煦坐在病床边,为她削好一只苹果,“您也去了吧。”
文珺没有点头或摇头,她只木然接过时明煦递来的苹果,尝试咬了一口。
酸甜的汁水在口腔中迸溅。
他难以形容自己此刻的感受,谈话间两人的脚步声逐渐远去,雨声也比刚刚小了一点。但伯格·比约克发了很久的呆,他盯着门缝间投入的微弱白光,想象自己的血液从逼仄的缝隙间漫出去。
侍者瞥去一眼,确认苏珊娜仍被死死押在篝火旁,才继续说:“时岑,他说了那种话,你以为我还能跑得掉吗?”
他忽然笑了一下:“不过,我确实应该谢谢他——要是没有这个蠢货,我怎么会熬过劫难、成功洗刷偷窃之罪,又被神选中?”
“你和安德烈还是一起进行了注射基因实验,但都没有明显融合反应。”时岑说,“生活重归平静,直至灾厄降临,沃瓦道斯同时带走了你们两个人。”
“是,神明投下了祂的注视。神迹降临后,我有幸同神明签订契约,去往‘序间’。”侍者说到这里,语气中染上狂热,“时岑!你知不知道,序间,它简直是宇宙中最伟大的奇迹……那里才是最终的应许之地!”
“在序间,死亡荡然无存,我将获得真正的永生。”
“我也这样认为,”时明煦吐字清晰,“178号在出逃时,曾经受到超小型软体生物的集体啃食,在西部荒漠时,祂又主导了蚁群死亡漩涡的成型,再结合那个高度类似‘悲悯’的情绪——因此我认为,178号大概率对人类怀有善意。”
“祂还如此特殊……时岑,我总觉得178号将成为揭开灾难本质的关键。”
“我明天同外派调查处联系,启程前往南方雨林。”时岑立刻应声,那种隐隐约约牵扯着时明煦身体的感觉也在顷刻间消失掉。
这意味着,时岑在自己世界的身体,动作起来。
很幸运的,他们意识上的联系依旧存在——并且在闭眼前,时明煦没有看见任何属于时岑世界的重影。
但当他闭目时,属于时岑的房间,就这样出现在他眼前,填满他此刻的世界。
这间房屋比起时明煦自己的,要小一些,但物品翻了不止一倍,橘黄色灯光照亮屋内,包括挂画、壁毯、枪支与各种黄金时代的东西。
满满当当,却又井然有序,给人温暖干净的感觉。
“时岑,”时明煦的视线随他一起,跨出卧室,又穿越客厅,“你很喜欢往家里买各种小玩意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