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时明煦在他语气的变化间,觉察出一点不妙。
事实证明,他的直觉一向很准——下一秒,他听见时岑问自己。
“小时,你久居内城,怎么会知道外城浮墟23号建筑的511室……你和杜升又是什么关系?”
时明煦:“……”
早些时候那种微妙的尴尬感又找上了他。
但,对方一定一定,会同自己选择同样的命运。
没有任何一方怀疑这一点。
于是,沃瓦道斯见证这一切。
两人的目光都没有躲闪,就站在可怖的巨型身躯下,直面浪潮与风暴。
“真相的意义远胜于我,高于我本身。只要探寻真相的道路未被堵死……”
人类就还拥有未来,拥有希望。
“只要探寻真相的道路未被堵死,”时明煦顿了顿,半息之后,他与时岑共同开口,“我愿意为此付出一切代价。”
“无论身体朽烂,还是意识泯灭。”
“我因此心甘情愿,同亚瑟缔结契约。”
第 79 章 窥探
下一秒,一种神经末梢触端都被贯通的感受袭卷了两个人。
以及亚瑟。
这过程很难熬,它波动的方式像电在流淌,痛觉虽然远不如电流明显,可一种更深的、被窥探的感受正试图解构时明煦与时岑。
在某个瞬间,研究员想起躺在解剖操作上的兔子,此刻他也像被剖开身体,细数组织、内脏与骨骼,被直视心脏勃动与血液流涌。
甚至思想,也正被缓缓揭开。
时明煦听见自己声音轻微发颤:“这种体型的生物,根本不可能存在——它太大了,完全违背生物存在的基本逻辑,也违背了重力原则与立方定律。”
“就连178号,也尚在重力约束范围之内。”
“按照凯恩斯的说法,祂的确出现了。”时岑声音温和,带着安慰,“小时,祂的出现最终制止了兽潮,乐园得以保存下来,人类种族还在延续。自此,内城还是共计二十二区,但外城减少为七十六个区域,自24至99——中间的真空隔离带,被命名为第二十三区。”
“不过,关于灾厄的完整叙述,终究是凯恩斯的一面之词,知道当年真相的老人太少了。”
时明煦听着他的话,仍然感觉到一种深深的、难言于口的悲伤。
如果灾厄的真相果真如此,那么情况,远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
……因为这种生物的出现意味着,遭受毁灭性打击的不止是人类的生命科学体系,甚至物理学领域,也遭到部分破坏。
他在这一刻,彻底理解了乐园对于灾厄真相的隐瞒。
科学,它最坚固,又最脆弱——科学家信念的动摇,就是彻底杀死希望的开端。
时岑感受到对方的情绪,这种难过也牵动了他,一种钝痛在胸口弥漫,时岑在这个瞬间,后悔告知时明煦这一切,即便他已经提前询问过对方的意见。
他是不是,做错了?
时明煦毕竟与他有所不同。
另一个世界的他,选择继续留在方舟,又后进入灯塔,在科学领域深耕十年。真相如果的确如此,那对时明煦,乃至于整个方舟内城的科研人员来说,都实在太过残忍。
就连时岑自己,在得知凯恩斯所述的过去时,都花费不少时间来消化。
胸口处,自时明煦那里传来的沉郁感也加重了,头部的疼痛隐隐浮现。
时岑有些懊恼。
“小时,”时岑说,“对不起,我……”
“我没有要怪你。”时明煦声音又轻又散,时岑需要很努力,才得以听清。
“只是需要点时间来说服自己,”时明煦勉强笑了一下,“时岑,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我没有你想得那么脆弱。”
“我留在方舟,不是出于对野外的怯懦……我毕竟是另一个你。”
这句话讲得很含糊,但时岑听懂了其中隐意。
时明煦想说——你能够做到的,能够接受的,我也可以。
时岑感到一种奇异的、崭新的情绪,像旷野的风一样吹向他。
太奇妙了……另一个自己,他们分明早已做出了截然不同的人生选择,但在各自行进十年后,还可以彻底理解彼此,没有改变过本质。
如此迥异,又如此相似。
就在这种微妙的感受中,索沛终于做好心理建设,坐直身子,转向时岑。
“老大,你知道我信教。”索沛在胸前划着十字,声音颓丧,“五十年前,灾厄最终停止,是因为出现了一只巨大的白色生物,这你清楚吧?”
眼见时岑点头,索沛才继续说下去:“那个生物——根据我奶奶的说法,祂当年出现的时候,就和我们今早所见的178号一样,逐渐翻涌出发声器官。”
“起初,是完全听不懂的声波,再后来,祂的发生器外型改变,并最终成功发出了人类的语言。”
“当时,我奶奶,她还没有来得及进入内城避险。”索沛说到这里,又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她就躲在房间的角落,祈祷那些可怕的怪物不会发现自己。”
“就在煎熬之中,那只巨大的白色怪物用人类的语言,生涩地说了一句话。”
“祂说……人,只可到此……此为警示。”
时岑与时明煦脑中都空白了一瞬,但随即,索沛继续说下去。
“你们东方人似乎鲜少信教,但这句话的完整版本,我和奶奶都很熟悉——‘只可到此,不可越过’。祂一定,一定代表着神的旨意。”
那些水雾间的旖旎分明已经散掉,时岑不久前还告诉他,伴侣间不同于情人的原因,就在于不止有性,还存在更多无可替代的情感——譬如关怀,理解,包容与慰藉。
时明煦被这过分腻歪的称呼激出一身鸡皮疙瘩,但他很快往二楼超市去。六区28栋几乎全是科研人员,这个点已经零星有十多人穿梭于货架,少量囤积食物,以应对暴雨。
时明煦买完出来时,正巧撞上浑身湿透的唐·科尔文,对方自他手中接过两个袋子,跟时明煦一起往电梯去:“我先帮你拎过去,再回家换衣服。”
唐博士缩到电梯角落,以免溅湿他人。
就在等待中,电梯中另外两位科研人员相互交谈起来。
一个短头发的研究员问:“还没查出原因吗?”
“鬼知道怎么回事……”另一人抓了把湿淋淋的头发,“东南沿海地带无异常水汽产生,近来乐园区域大气状况也很稳定,没有发生强气流上升运动——这次暴雨简直就是凭空出现。”
“一点原因也没有吗?”短头发凑过去,“不应该啊……总该有点预兆吧?不然这要怎么交代,也没法判断雨究竟多久停。”
“倒也不是一点迹象都无,”对方愁眉苦脸,从浸湿的背包内取出平板拍了拍,“喏,你看——昨天夜里凌晨两点,乐园上空忽然出现巨型积雨云,随后就是气压骤降,风速陡增,突发对流雨。”
“怎么会突然出现积雨云,气象监测设备坏掉了吧?”短头发拍拍他肩膀,“你也别太担心,先保守预估,情况就那么些,总能查清原因的。”
沉默。
没有人再说话,电梯间唯有风雨声隐约可闻,但时明煦清晰感知到心脏沉坠——他捕捉到关键字,积雨云。
突然出现的积雨云。
他想到那个远离西部荒漠的早晨。
时岑告诉他:“从野外,或者天际,不知道具体什么地方,缓缓浮现一个巨大的白色生物……祂像是遥不可及的云……体型异常庞大,仅仅露出部分投射的阴影,就已经彻底笼罩内城。”
随即,南方雨林中的灰白色云雾漫进思绪。
灰白色笼罩一切,古老的声音湖水般灌入耳间,像一场潮湿的雨。
这场暴雨……是不是,是不是压根儿并非一次极端天气?
他必须尽快同时岑共享这一推测。
就在想法出现的刹那,电梯抵达28层,唐·科尔文才刚想重新拎起购物袋,身侧的研究员就已经抓起袋子夺门而出,声音短促:“我有急事,你饭点再来!”
唐·科尔文:“……啊?”
他顿感莫名其妙,却又觉得新奇——他还从没见过这么急迫的时明煦,对方身上那些淡色水彩被打乱了,理性涣散中,露出鲜活气。
“这么着急干嘛?”唐博士嘟嘟囔囔,重新摁了自家楼层,“还不欢迎我去……搞得跟我耽误他约会一样。”
但如果时明煦在这里,他一定一眼就能认出苏珊娜。
火焰舔舐着浑浊朦胧的天地,数十位白日信徒跟随二人一起回头,望进浓白色的雾中——他们都看不见时岑,但侍者可以。
可他面无表情。此次重逢没有滑稽阴暗的喜悦,也没有尖酸刻薄的嘲笑。
他嘴唇蠕动,将被风吹散的碎发别到耳后,进而叹息一般,看着浓雾中渐渐清晰的时岑。
“时岑……你怎么总能赶上仪式?”
“那么,就由你亲眼见证神明的涅槃。”
第 80 章 智识
时岑自雾中缓缓走来。
属于亚瑟的浓白色半流体渐趋退散,小家伙探头探脑:“哇,好多石头!”
“还有还有,坏矿,温戈的矿看起来怪怪的诶,跟他在契约中心那会儿不一样。他当时……嗯,很兴奋,但是现在没有了,为什么?”
“他向来情绪多变。”时岑掌心落下雪絮——或者说,温戈身体组织的一部分。
“人类是奇怪的生物。”雪夜落进浓白色半流体间,亚瑟转移了话题,“矿,温戈就快要陨落了,也许……就在今天。”
时岑注意到,亚瑟虽然在用人类的语言系统统自己对话,但始终没有使用“死亡”一词——他猜测陨落应该不仅仅意味着死去,还意味着更多伴随之事,甚至延续重启生命的可能。
“侍者说,这场仪式是为温戈的涅槃。”时岑心声淡淡,“亚瑟,你清楚‘涅槃’是怎么回事吗?”
“从没听说过这个词。”亚瑟不愿跟随时岑一起靠近人群,就只派出一根触手,将其扯成薄薄的冰雾状,虚虚缭绕在时岑身侧。
小家伙想了想,忽然道:“对诶!以前我听几个大序者聊天……嗯,大概三十年前。总之是在我还没有成为序者的时候,我偷偷钻进其中一只大侍者的触肢里,啃了一小口祂的‘序’。”
绕在身侧的触肢比划出一个很小很小的圈。
“两月前,我和成年后的沃瓦道斯,终于回到序间。”他笑了笑,“沃瓦道斯的维度跃迁很成功。如果没有你们的基因,我的品质不足以支撑祂。小时,你和时岑,有你们陪同亚瑟进行跃迁,理论上应当没什么问……”
他的话骤然被撕裂。
准确来说,是这处空间被扯开巨大的豁口——漫天流光溢彩的序泡灌进来,像飞瀑那样吞没掉残余建筑,颗粒碰撞声也四下炸响,虚构的乐园地面轰然塌陷,光轨也彻底失控,在巨大的惯性作用下脱轨飞出!
周遭尽是崩塌的裂痕。
可怖又混乱的力量自四面八方而来。与此同时,时岑率先觉察到不可思议之事——在这危急关头,他原本已经打算彻底放弃自己的身体,来护住时明煦与安德烈,可躯体同意识融汇的感觉愈发鲜明,通感却在迅速消弭。
时岑惊惶地一扭头——在卷啸的风雨里,混乱的序泡中。
他与怀抱安德烈的时明煦四目相对。
来不及多想,时岑立刻环抱他一同撞出车厢——下一瞬,整个光轨立刻支离破碎,碎片所及处空间斑驳,虚构的暂歇地彻底消弭,流转地的一切都再度浮现。
那颗可怖的心脏仍在缓缓跳动,偶尔有眼球自序泡间浮现,倏忽被淡金色遮掩住窥探的视线。
覆盖薄膜的巨大骨刺扫过来——沃瓦道斯同时接住了两个人,时明煦这才意识到,不知何时,怀中的安德烈已经不见了。
他与时岑同时抬头,二人连首次身体上的真正相见也顾不上,就齐齐看向那只铂金色的竖瞳。
“他已经陷入沉睡了吗?”时明煦有些急促,“沃瓦道斯,你…….”
然而,下一刻,居高临下的俯瞰忽然转露出一点茫怔,铂金色竖瞳的主人开口,声波依旧如秋野麦浪,说出口的话却让两人都彻底愕然。
“小时?你和时岑……怎么变得这样小?”
研究员垂首看它,忽然想起自己昨晚惨遭毒手的睡裤,于是抱起52号往沙发去,想替它修一修指甲。
52号如临大敌,指甲刀还没凑过来,它就在时明煦怀中扭动翻滚起来,爪垫在时明煦身上疯狂乱踩,落在手臂、腰腹与大腿内侧。
而同此同时,时岑刚巧闭上眼,抹了一把湿淋淋的眼睫。
佣兵划艇的动作一顿。
他叹了口气:“……小时,你。”
“我怎么了,”时明煦终于成功压制住52号的一只前爪,在猫咪奇耻大辱的表情中,他剪下第一个指甲,十分自然地问,“时岑,你们到了吗?”
52号余下三只爪子,仍在他身上不安分地踩来踩去。
“嗯。”时岑手上用力,沉默地划完最后一段路程——雨势仍未减小,积水已将他家所在的一层淹没大半。佣兵率先跳下小艇,朝阿什利伸出手。
小孩仍有些畏惧:“先生,我……哪里做得不好吗?”
他手上还拎着那只桶,小半水液晃荡着,楼道口如挂雨帘,迷蒙一片。
雨中遥遥传来惊呼与马达声。
“是的。”时岑面无表情。“你的一大罪孽,正在于不自知。”
有猫毛飘过鼻尖,时明煦打了个喷嚏。
阿什利:“?”
小孩起初没听懂,但很快,他就将自己说服了——时岑应当是在为刚刚他不主动舀水而出言谴责,这的确是他的过错。
于是他跟在时岑身后,上楼后更加小心翼翼。
“先生,”阿什利站在门口,打量着屋内的装潢,不敢轻易进来,“我会弄脏您的住所。”
时岑的家明亮整洁,同他所住的阁楼截然不同。他感到荣幸,侍者的好友,邀请他来到此处赐予庇护,但他同时又有些惶恐——因为时岑看上去,实在不大喜欢他。
阿什利捏着衣角,将时岑的态度归属于自己未洗净的罪孽。
时岑可没什么心思哄孩子。
“你先去洗澡,”他头也没回,向阿什利一指浴室的方向,“我会把干衣服放在门口。”
阿什利如蒙大赦,立刻小跑着进入浴室。
就在他去往洗漱间的过程中,时岑转身进入卧室——佣兵浑身上下也没什么干净地方了,他没法立刻冲洗,但还是想先换一件干净衣服。
外套被脱下,丢入脏衣篓中。
于是衬衣露出来,湿透的布料格外柔软,贴紧胸膛与腰腹间皮肤,被胸带勒住的部分并不冷,它们已经被体温浸透了。
胸带,很服帖,松紧度非常合适。
时岑垂眸,刚要解开,忽然起了一点坏心思。
于是他用心声唤着:“小时。”
“嗯?”时明煦仍在同52号做剪指甲抗争,埋首中发梢扫过脸侧,堆积在颈窝里,显出无辜。
他暂时停下手中的动作,以为时岑有什么情报需要共享,于是闭目:“怎么……”
他的话卡在当场。
——通感鲜明互通的瞬间,一种轻微的紧缚感自胸口传来,它并非瞬间的错觉,甚至还有一点点加重的趋势。
时岑指尖搭在胸带上,他看起来是想扯松的,却偏偏适得其反。
“小时,”佣兵似乎有点苦恼,“怎么办?泡水后,似乎解不开了。”
又紧了一点。
侍者瞥去一眼,确认苏珊娜仍被死死押在篝火旁,才继续说:“时岑,他说了那种话,你以为我还能跑得掉吗?”
他忽然笑了一下:“不过,我确实应该谢谢他——要是没有这个蠢货,我怎么会熬过劫难、成功洗刷偷窃之罪,又被神选中?”
“你和安德烈还是一起进行了注射基因实验,但都没有明显融合反应。”时岑说,“生活重归平静,直至灾厄降临,沃瓦道斯同时带走了你们两个人。”
“是,神明投下了祂的注视。神迹降临后,我有幸同神明签订契约,去往‘序间’。”侍者说到这里,语气中染上狂热,“时岑!你知不知道,序间,它简直是宇宙中最伟大的奇迹……那里才是最终的应许之地!”
“在序间,死亡荡然无存,我将获得真正的永生。”
第 81 章 逆转
伯格·比约克在“智识”度过的时间,正如他所言般短暂。
他没有太聪明的头脑,既避不开智识内部的监控系统,也无法躲过城防所士兵的眼睛——他甚至只逃离银白色鸟巢十余米,在瓢泼的大雨里,连智识的建筑全貌都没能看清,就被重新捉了回去。
这次,他很快被注射融合基因试剂,随之而来的是反复发烧与记忆混乱。就在伯格·比约克惶惶不可终日,疑心自己就要这样死去时,第三天,高烧退了。
就好像他从未被注射过任何试剂那样,带他来到“智识”的军方装甲车再度出现,又同时带走了他与安德烈两个人。
车辆穿行过秩序井然的内城,送走丧失价值的实验体。继而,外城熟悉的喧哗声隐约重现,混合在雨中。
“他是从非理性的角度出发进行思考的,所以你无法用理性思维说服他,小时。”时岑顿了顿,“白日的教义扭曲掉他的思维,但阿什利还并非无药可救。”
这在时岑看来,属于举手之劳。
时岑又扯开浴袍的腰间系带:“小时,你那边有什么新情况吗?”
他将衣物挂好,坦然打开花洒。
时明煦立刻睁眼,回到自己的世界——他既羞于直视时岑的身体,也为避免想起昨夜自己在浴室时的旖旎。
因而他立刻勾来平板,试图为自己找点事做。
但安德烈不一样。
很多时候,安德烈都很平静,好像没有什么事情让能让对方大喜大悲。在序间的日子里,对方每每谈到从前,就好似谈论一片花园。
他不过是一枝被摘下、又被定格的,小小的玫瑰花。
沃瓦道斯没有为陷落地定格的尸骸感到悲戚,却记住了朦胧温柔的讲述。
尽管更多时候,安德烈的执拗超乎祂想象。祂的矿,小小一块,但格外坚硬。
沃瓦道斯说不清,究竟是祂塑造着矿,还是矿磨损了祂。
或许二者皆有。
而此刻,意识空间内,祂的尾巴不知何时甩过去,已经拂到安德烈的脚踝,对方神色未变。
“监管者者不仅是我。”沃瓦道斯终于开口,“安德烈,你与我,早就再也不可分剥。”
祂说着,铂金色竖瞳下移,将对方的视线也引导过去——
安德烈终于看清了当前的景象。
……沃瓦道斯的身躯同他融合在一处,像两股水流的交融。意识体的接触本该更加敏锐,可自己刚刚竟然毫无察觉,就好像,对方的躯体本就属于他。
骨刺汇入皮肤,好似驳光洒落水面,有很淡很淡的暖意渗过来,安德烈感受到一种生命的补给。
“……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安德烈声音都点虚恍,“从重逢开始吗?”
“我也说不清。”沃瓦道斯顿了顿,“但安德烈,有一点你说得很对——或许是因为,我从你身上汲取了太多能力,被你基因感染的程度太深了。”
否则,沃瓦道斯也无法解释现状。
“序间守则告诫序者,要避免同一块矿产生过多联络。”祂说,“我喝掉你的血液,又啃食你的内脏。七年间,我反反复复记起又遗忘——每当想起的时候,我就咬掉自己的前爪,它们都被藏在一处石缝里,养活了一些弱小的苔藓。”
“或许就是在那期间。”沃瓦道斯垂下眼眸,“安德烈,我学会了感知痛苦和孤独。”
祂就再也做不回纯粹的序者。
哪怕真正意识到这一点后,沃瓦道斯无时无刻不在告诫自己——祂也曾尝试做过抗争,怀疑是共享空间太久发生了浸染,想要将那团残缺的意识赶出。可当赶到西部荒漠后,祂就又放弃这种想法。
祂窝在空荡荡的胸腔间,又扒着爪子,将废弃纸张都堆叠上去,盖住干枯的残骸,以免有人类发现安德烈,并带走他——尽管沃瓦道斯很清楚,从实用性上来讲,这半具尸体已经毫无用处。
可祂就是不愿意失去。
这些想法将祂自己也惊骇到。偶尔,沃瓦道斯会试图思考情感这种东西,可它的确太抽象。序者探究情感,如同人类探究时空,祂们与生俱来的共情能力寥寥。
……就好像,安德烈的基因被在祂吸收的同时,那些奇异的人类情感化作神经一般的经络,以一种透明的方式长满祂的全身,注定祂无法再远远旁观。
沃瓦道斯的确不同于温戈,祂或许是最失败的一只主序者,因为祂连最基本的规则也受不住。
物种本能,在这场抗争中最终落于下风。
“所以,那些悲悯的情绪,就源于你自己。”安德烈俯身,捞起沃瓦道斯的尾巴。他已经许久没有再触碰过对方,沃瓦道斯早已不是当初那只小蝾螈了。
“沃瓦道斯。”安德烈轻声问,“你也为所见的未来感到难过吗?”
主序者平和地注视着自己的矿,在意识体的接触中,安德烈的掌心抚过尾端骨刺的弧度。
终于,祂开口。
“我在抗争中,曾尝试抹除时明煦的记忆。”沃瓦道斯说,“后来,我无法放任繁殖潮形成,再后来,我帮助亚瑟订立契约……时岑是一个意外,我直到那时才发现。”
“你好像已经比部分人类更像人类。”安德烈说话间,将尾巴末梢弯曲起来,那处已经不再纤细,但依旧称得上柔软。
他尝试圈出半圆的弧度,然后,将自己的手腕放进去——
从前,他可以用小拇指拉钩,圈住蝾螈的尾巴尖尖。
或许,或许可以看看气象中心有没有发布新消息?
时明煦将碎发别到耳后,摸到一点发热的耳廓皮肤,才想起要回时岑的话:“气象中心还是没有什么消息,灯塔倒是刚刚发布了紧急通知,暂停一切非必要的科研活动。哦对了时岑,我还得跑一趟灯塔,把重要实验体55号接回来。”
时明煦的行动力一向很强,他说完,立刻就要穿衣出门——但就在拉开房门的一瞬,已经换好衣服的唐博士露出笑,立刻张开双臂,右手还挂着一瓶酒。
“时!”唐·科尔文说,“亲爱的时,我让你等急了吗?”
“那倒没有。”时明煦侧身将人让进来,自己取下雨具,又顺便询问,“唐博士,我要返回灯塔一趟——有什么重要实验体需要帮忙带回吗?太大的不行。”
唐·科尔文见鬼一样看着他:“你要给自己找班上,别拉着我一块儿。我才刚过加班…..诶不过,时!昨晚那些裸子植物还真是出人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