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他们虽然在基因等级上均为A-C等,可或多或少拥有一些智力方面的基因疾病,因而作为辅助生殖技术长期观察的对象,进入方舟十三层接受特殊教育,以便及时配合调整生育法案,改进生殖技术。
在如此多的第一批实验体样本中,惟有实验体001号——也即时明煦,不仅没有出现过任何基因缺陷,且智力超群、基因链稳定程度高得空前。
他唯一的缺点,是情感淡漠。
可这并非特例,第一批实验体样本几乎都有“情感淡漠”的特征。
因为从出生伊始,大多人在被问及“为什么自己没有亲人时”,就已经被告知实验体身份。
“第一代实验体来到方舟的根本原因,是确定了他们除智力以外其他方面的性征稳定,而如果能够通过观察改进,得到较为普遍的优异智力成果,对乐园而言,就极有可能开创一个崭新的复苏时代。”时岑说,“但辅助生殖技术发展到今天,依旧没能攻破这一点。”
时明煦一愣,补充道:“的确如此……事实上,灯塔这么多年的实验中,从未在人类智力层面得到任何突破。”
在他下意识抬手接通自己通讯器的瞬间,灯塔事务中心主任科菲特的声音传来:“小唐,从南方雨林送回几株裸子植物样本,同此前入侵外城的植株性状高度相似,你立刻回来看看。”
“……是。”唐博士快把后槽牙咬碎了,“主、任。”
他骂骂咧咧,不得已告别时明煦,回到灯塔加班去了。
就在他关门出去后,时岑立刻接管时明煦的身体控制权,佣兵操控着他的手抽来纸巾,在帮时明煦擦干额角冷汗时,时岑问:“小时,还撑得住吗?”
“我可以……”时明煦的意识已经轻微混沌,四肢无力,但他艰难地盯住平板,“时岑,你点开吧。”
时岑尊重他的选择,他借助时明煦的指尖,在同脑部疼痛的拉锯间,缓慢地触碰到屏幕——
视频被成功打开了。
——只可到此。
只可到此,只可到此。
只可到底,究竟意味着什么?
时岑微张开口,他想说点什么反驳对方,但,一个音节也发出来。
语言的力量,在此刻苍白到了极点。
而时明煦还在继续说下去。
“如果,如果滤网真的在无差别切割筛选,所有动植物的基因又都呈现双向异变,那么……”
“为什么只有人类的基因畸变,永恒向下?”
伯格·比约克,出生于乐园历97年,F级,自记事以来,就是流浪者,就是乞儿。
自由是比约克有且惟有的东西,但他并非鸟雀,自由触不到天穹,就只能变成阴沟中爬行的鼠类。
伯格·比约克就是这样一只小鼠。
后来自由也被剥夺,他就变成智识与灯塔的实验体。命运的视线终于投向他——灾厄中濒临死亡之际,他同温戈签订契约,获得某种充盈的、长久幸福的力量,这力量让他在此后五十年间,成为无数小鼠的教父。
时岑连带着时明煦一起,自目镜中看去,在调节轮旋拧之中,心脏逐渐展露出异常——属于正常基因的链状结构出现破损,断裂端口存在异常增殖,鼓出破絮般的残条,或干脆萎缩回去,染色反应也显得吊诡。
它安静地匍匐于此,微观记录下一场生命浩劫。
时明煦没有开口的时候,时岑不曾收回目光,他在窸窣的杂响间,安静等待结果的到来。
“就组织切片看来,112号实验体尤娜,出现较为明显的F级烈性畸变。”研究员终于开口,“再继续发育几天,她的心脏应当会变成一汪血水。但除此之外,时岑……”
“通过医学显微镜,既不存在任何它物种的基因链结构,也看不出任何基因融合的迹象。”
——一切恰如方才所言。
低维无法具象化观测到高维,在人类目前所能够探究的基因链结构程度上,甚至只能在微观层面直观检测到基因链结构的分崩离析,从无从发现其融合重组的本质。要做到那一步,或许得细剖至更小的物质层面了。
可惜,灾难之后,人类物理学的发展进程已经变得很缓慢,更多资源被倾斜至“灯塔”,专注于生物基因研究本身。
时明煦在此刻,忽然产生一丝微妙的懊恼。
风声将他带回刚入方舟的那个初秋,那会儿,他的眼睛匆匆扫过卡文实验基地,并未多作停留。
他曾以为自己选择了最正确的道路。
可眼下,物理学知识的相对稀缺,如此鲜明地让他觉察出了不妙。
那双短靴——或许已经不能被称之为鞋了。它更像是两块冰,挂满雪粒和冰碴,走动时随之发出僵硬的磕碰声,已经可以粗略想象苏珊娜这几天是怎样的处境。
于是时明煦说:“要。”
苏珊娜稍稍一愣,将头埋低的同时,她立刻道:“对不起博士,我现在就脱掉!我只想吃一顿饭,一顿就好。但请您千万不要向城防所举报……”
“你的脚完全冻僵了,身体也很虚弱。”时明煦放缓语气,他半绕过苏珊娜,关好了门,“坐到沙发上去换吧,我给你找一双拖鞋。然后,洗个热水澡?”
他温声道:“苏珊娜,不必害怕。如果我要举报你,刚刚就不会为你开门——同样的,我也希望你能够对我坦诚相待,好吗?”
他说着,走向立柜取出拖鞋。余光中,苏珊娜望向他的目光很复杂,她已经再也不是九月初的那个少女了。
藤蔓,怀孕,暴雨,雪灾。
第一个词杀死了保罗,剩下三个,轻而易举地将苏珊娜的人生逼入绝境。
卧室中水声渐渐停歇,时明煦也简单做好一顿饭——他无意识地煮了奶油蘑菇汤,等到浓白汤汁在锅中咕嘟的小泡骤然破碎时,研究员才惊觉,他竟然已经基本能够掌握好火候。
汤汁煮得浓稠又鲜香,只焦了一点点。鸡肉翻滚上来,很快被奶白色吞没,又被盛进盘中,随面包一起端上了餐桌。
苏珊娜谨慎地坐在桌前,裹着件时明煦的大衣,低声道:“谢谢,博士。”
她顿一顿,又说:“以及,对不起。几天前,我利用您昏迷的混乱逃离医疗中心,白费您的苦心,也给兰斯上校带去了麻烦……博士,您放心,等这个孩子出生后,我会向城防所自首,并愿意为乐园执行双倍生育计划,以弥补我的错误。”
“那晚逃走后,我不敢回家,害怕立刻被城防所发现,于是急匆匆丢掉了通讯器混淆定位,又趁夜赶至光轨停泊站。博士,我原本想用假ID卡混出城去——您知道的,等到了外城,我只要刻意躲起来,城防所就再难找到我了。可是,可是谁知道……”
“暴雨打乱了你所有的计划。”时明煦将半只面包推给她,“这几天来,你躲在哪里?”
他给不出答案。
但他已经没有回头路。
就在他准备收敛目光、将注意力投至禁锢双腕的镣铐时,忽然,通风窗叶间发出很轻微的异响。
“咔哒。”
时岑骤然回头,他在微弱的光线间,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
但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捕捉到一个身影——就像他们从前在漆黑窄小的初级意识空间中那样,研究员的气息轻得像小股潮汐,似有若无地、轻缓温和地漫过来。
濡湿时岑的眼眶。
第 87 章 叛逃
时明煦拨弄扇叶的动作暂止一瞬。
他猝然间回头,望向座椅的方向。
分明什么动静都没有,审讯室内寂静如坟场。可就在刚刚,就在某个霎那,研究员确信自己听见了微微急促的呼吸声。
它像流风的尾巴,没有太大的声势或力量,但只需要轻轻一扫,就能引起时明煦战栗着的心绪。
他在这个瞬间想要流泪,并且笃信一个事实——
时岑就在这里。
和他一样,此时此刻,对方也被困于平行世界的审讯室内。
换而言之,沃瓦道斯放过了他,那么祂大概率也放过了时岑。
一而再,再而三。
时明煦不清楚这种行径是否同安德烈有关,但眼下,他有几个更急切的问题要问。
“现在,我是你的矿了。”研究员说,“可是亚瑟,我现在仍然只知道你会进行维度跃迁,却对我自己在契约中发挥的作用一无所知。”
他原以为自己会在短时间内获取大量信息,可惜并没有。
“好矿,不要这样想自己。”亚瑟用触尖点点时明煦,意识安抚,“矿是必不可缺的,没有矿的序者,嗯……用你们的话说,就像没有翅膀的鸟,没有鳍的鱼。但维度跃迁要在序者成年后才可以进行,所以我现在也没法回答你。”
“你是’序者’中的一员。”研究员捕捉到这个词,“温戈和沃瓦道斯也是,对吗?”
“聪明矿!”亚瑟眨眨眼,“温戈是主序者,祂已经掌管契约中心五十年了。但现在祂最后一次维度跃迁也失败啦,这个位置很快会被沃瓦道斯取代。”
时明煦静静地梳理这一切。
听上去,序者或许就指代祂们的种族。
依亚瑟此前所述,主序者拥有凝固闯入者与不愿签订契约者的能力。其换言之,温戈大概率是这些年来,乐园人口失踪事件的罪魁祸首。
但。时明煦深深地看着她,在这个瞬间,他想起暴雨那夜,自己对时岑说的话。
“爱情……有时也让人难以理解。”
但他如今,轻而易举地懂得了苏珊娜。
时明煦觉得心口酸涩,这种情绪陌生又熟悉,让他头一遭为苏珊娜的遭遇感到如此深切的、刀割般的难过。
“太冷了博士,十三区太冷了。”苏珊娜喝了口蘑菇汤,热意顺着她的喉管淌到胃里,“抱歉博士,我不敢回家,也不敢联系父母朋友,他们一定会给城防所通信!只有您,我知道您是特别的。”
她说着,放下碗同时明煦对视:“博士,求您收留我一段时间吧。我不会打扰太久——等到气候恢复,温度回暖,我就去往外城。请您放心,在生下这个孩子后,我一定会兑现承诺,向城防所自首。”
“有一间卧室是空置的。”时明煦说,“你可以暂时住在那里。但我还有个朋友,会在每顿饭点上门,你需要躲开他,别被发现。”
苏珊娜的泪倏然滚落下来,她张张嘴,感谢的话还没随哽咽出口,就见研究员起身,往门口去。
“我还有点事,需要出门一趟。”时明煦侧目中道,“冻伤药放在桌上了,我不方便,你自己处理一下,吃好就去休息吧。”
就在嘱咐间,52号顺香味扒拉过来,想要蹬爪上桌,不慎勾到了苏珊娜的衣角。
研究员话锋一转,指向不安分的猫咪:“还有,别让52号喝奶油蘑菇汤,它消化不了。”
苏珊娜闻言低头,同仰面的52号大眼瞪小眼,后者立刻扭头叫骂起来,火是冲着时明煦发的。
可恶的两脚兽!
岂料可恶的两脚兽压根儿不屑同它正面对峙,对方干脆利落地关上门——就在下一秒,疾风吹开尽头的窗,浓白色雪雾灌入长廊,研究员就这样消失掉了。
他在亚瑟体内,感受到熟悉的、不久前刚刚体会过的温热,轻轻抬了下手指。
“好矿。”亚瑟的声音从裹挟他的半流体中传来,“你不要害怕,我不吃你。”
“不是害怕。”时明煦眼眸低垂,能感觉到此次的裹缚并不如自己在时岑身体中时严密。这或许是因为,亚瑟确信自己会同祂签订契约,不再害怕自己逃走,或者被温戈截胡。
研究员问:“我们现在到了哪里?”
“在翻一堵很高很高的墙。”亚瑟小口喘息,“石头人把它修得太厚,又带着你,我没法渗透过去。”
时明煦沉默须臾:“我能看看沿途吗?”
“当然可以!”亚瑟爽快同意。
下一秒,浓白色渐渐稀疏,城市轮廓隔着薄薄的、被拉至半透明的半流体,于雪絮中缄默。
亚瑟带他流涌过真空防御区,成功翻进外城,有一小段路径同光轨重叠——时明煦注意到了他初次乘光轨时所见的劣质霓虹灯牌。
它已经不亮了,外壳被冻得开裂,颓然露出内里成串的、被雪覆满的小灯,像发白的肺泡。
这座人类最后的城市也已经病入膏肓,于下坠中艰难地喘息。
研究员将视线投向稍远处。
在无处不在的水雾间,他依旧能看见好些凝固者,他们的五官被雾珠模糊掉,有人垂垂老矣,有人尚且年轻,但身上属于黄金时代的衣着风格都很鲜明,同其主人已经被永恒存留于此。
这应该起码是一百六十年前的人们了。
而温戈成为“主序者”,不过只是这五十年间的事情……其意味着,这些界于三四维之中的未知生物种族,已经起码同地球交互了一百六十年。
甚至更久。
但人类现存于世的所有资料中,关于祂们的记载实在廖廖,几乎称得上一无所知。
时明煦难以形容自己此刻的感受。
他在这个瞬间被荒诞与悚然撞击——更多是无力。人类之于这些维度间生物,是矿,是石头,是另一种形式的动物,从来都没有平等对话的资格,甚至不被允许进行探究。
世界原来已经被笼罩百年之久。
“你刚刚说,温戈的最后一次维度跃迁失败了。”时明煦艰难寻回自己的声音,“维度跃迁失败,会为祂招致怎样的惩罚?”
“你问这个呀?失败本身不会让温戈死掉。”亚瑟说,“但会让祂流一些血,断几十根触肢和很多骨头。所以,维度跃迁是一件需要谨慎对待的大事,没有好矿的情况下不能固执尝试。”
“不过,对祂的旧矿而言的确很糟糕——无法帮助温戈进行维度跃迁的矿,也就没有再继续履行契约的必要。”
“听清道夫们说,温戈的旧矿已经六十多岁,快和温戈一样大了。”
亚瑟的触端卷起一小汪流汞态的清道夫,祂用不知名的种族语言询问了几句,才继续说: “是哦!他在五十年前与温戈签订契约,那时温戈刚在第一次维度跃迁中失败,急匆匆选定了这只新矿。”
亚瑟说到这里,得意洋洋地用触肢半裹住时明煦:“不过嘛,温戈眼光没有我好。”
“祂在此后的五十年间,都没有再进行维度跃迁——因为侍者始终没有被抛弃过。”时明煦顺着小家伙的话,推导出这个结论,“是维度跃迁存在次数限制,还是祂不能?”
“聪明矿!维度跃迁只有两次机会啦。”亚瑟赞许道,“第二次失败后就再也不能跃迁成功了,而且温戈伤得很重。祂年纪又很大了……如果祂就此’陨落’,那沃瓦道斯就是新的主序者。”
“那么,亚瑟。”时明煦轻声问,“沃瓦道斯的维度跃迁,已经成功了吗?”
他原本以为自己会听见肯定回答,谁知亚瑟毫不犹豫道:“不知道诶,或许成功,或许失败了吧。”
时明煦:“……”
时明煦:“你们序者,对此没有标准吗?”
“亚瑟只知道维度跃迁成功后,可以去到新宇宙。”亚瑟绞尽脑汁,“但新宇宙具体是什么样,就只有成功过的厉害大序者知道。但那几个家伙很少再回到’序间’,更不会愿意分享新宇宙。”
亚瑟有点委屈:“好矿,你问了很多奇怪的问题,或许等成年后,我才能回答你。现在问点简单的好不好?”
时明煦没有继续为难小家伙,他已经在此刻恍然。
纯粹四维之于亚瑟的种族,或许也如其种族之于人类,代表着不可知、不可探。惟有真正进入者,才能感悟维度本身。
从这个角度出发,沃瓦道斯无疑已经成功完成了维度跃迁——祂知晓平行世界的存在,甚至已经出现世界间融合。除此之外,祂还能够纠正二人连接的谬误,修补四维时空。
一个粗糙的新猜想,终于在时明煦脑中渐渐成型。
下意识的,他用心声轻轻唤了一句“时岑”,想要共享此刻自己的发现。
可是,没有回应。
那是一座巨大的银白色建筑,时明煦以前从未见过或听闻内城有这样的地方。它几乎快要隐没于风雪,但外部的缠枝藤蔓仍旧残余着突出,如同鸟类的巢穴——研究员觉得,它看上去,像是林业或农作物研究院一类的地方。
但时岑在这个瞬间,对应上伯格·比约克的讲述。
这座建筑意味着“智识”。
被藏起来的乐园第二十三区,全称为:智慧生命意识存在形式探索实验基地。
只是没有想到,二十三区的遗迹保存程度,竟然如此之高。
下一秒,两人同时抬脚,朝覆雪银枝间走去。
“智识”就在行进间,一点点展露出它的全貌与残缺,钢混结构的残肢颓然断裂许多。但奇怪的是,每扇窗都有被很好地封闭住,那些钢化玻璃没有出现哪怕一处破损——这意味着这里,应当长期有专员维护。
距离在不知不觉间拉进,当某次彻底拂去睫上雪絮时,平行世界的二人不约而同,一起仰首,呵出一点热气。
真正的二十三区,终于近在咫尺。
第 88 章 高烧
时明煦隔着薄雾,停在最近的一处建筑缺口前。
它原本是一块露台,在钢混结构的掩映下,原本并不起眼,却被厚冰积雪托举至切实可及处——这意味着,从这里,可以成功进入这栋陌生的未知建筑。
时明煦只犹豫一瞬,就在通感隐约牵引之下,迈向了它。
翻进露台的过程很顺利,冻霜将楼道口掩埋一半,但并不阻碍通行,研究员猫着腰潜入时拐进回廊,忽的顿住脚步。
不对劲。时明煦收回逸散的思绪。
雨夜潮湿的空气重新漫漶进鼻腔,他已经彻底转向0713号实验室,一点点靠近它。
同大门近在咫尺的霎那,异响乍起。
一只小小的两栖类实验体跳入时明煦掌心——小家伙分明是只墨西哥钝口螈,它这样柔软而无害,一丁点人类特征也没有,瞬间让时明煦大脑宕机。
研究员下意识做出抓握动作,同时怀疑自己出现了某种幻听,可就在掌心即将彻底合拢的瞬间,属于安德烈的声音再度响起。
声音,几乎径直钻进皮肤,自神经末梢游走至脑中,彻底将时明煦定格在原地。
“请帮帮我,先生……等等,你、你是矿吗!”
时明煦愕然低头,对上一双圆溜溜的眼——墨西哥钝口螈黑豆似的小眼也直直望着他,羽毛状外鳃尽数撑开了,就差将“惊愕”二字写在脸上。
分明,祂才是先口吐人言的小家伙。
时明煦听不明白对方所说的“矿”是什么,但他仍然记得七年前的那些事——在昏暝逼仄的楼梯拐角间,安德烈将下巴搁在窗台上,对自己说:
“我就是在世界尽头,碰见那只蝾螈的。它保护了我……我们之间,有一个承诺。”
承诺本身的内容,时明煦不得而知,但他从未想象过,时隔七年后,竟然亲眼见证蝾螈发出人类的声音。
一切看起来如此荒诞,可事实就发生在他眼前。
然而,仅是稍稍凝滞的功夫——他甚至没能来得及询问安德烈为什么认不出自己——一种尖锐又剧烈的疼痛,自虎口处传来。
咸腥味近乎瞬间漫延,研究员能够清晰感知到自己血液的迅速流逝。对方汲取着这些猩红色液体,像干涸河床汲取潮湿的落雨。
很快,在意识渐渐模糊之中,他听见对方再度开口:“抱歉……”
后面的话,似乎扭曲成一种诡谲而陌生的声波,时明煦蹙眉,正欲开口问询时,猛烈冲撞瞬间致使大脑磕上墙面,研究员眼前发白,锐痛很快席卷全身。
他吃力地撩起眼皮,却只瞧见最后一截隐入楼道的尾巴,随即,神志在疼痛间被搅碎,变得朦胧又混沌,乃至巡逻队发现他时,他已彻底陷入昏迷。
直到半月后……
“小时,小时。”
时明煦自回忆中醒来,他仰首,在渐渐清晰的神志中,终于得以看清时岑的脸。
佣兵抱着他,注目间长睫低垂,他才刚望进时岑的眼睛,就被对方揽入怀中,被熟悉的气息顺势包裹住,又被呢喃着的低语叩在耳廓。
“头还痛不痛?”
时明煦摇摇头:“我想起了一些事。”
他语速不快,人趴在时岑怀中,指节搭在肩头,无力地蜷缩了一下,他像是要确认自己已经逃脱回忆,确认眼前并非灯塔、医疗中心或六区走廊,而是属于他和时岑的意识空间。
时岑轻声问:“是有关方舟的记忆吗?”
“不止。”时明煦微微仰起头,“还有178号实验体出逃那晚的事。时岑,当天晚上,我世界的178号,用安德烈的声音和人类语言寻求帮助。”
他大致完成了讲述,头痛余韵尚在,这个过程进行得不算太顺利,但留下更多思考的时间。
“根据上次我和安德烈的联络经历,他无法与沃瓦道斯同时苏醒。我们在西部荒漠收到警告那次,沃瓦道斯的人类语言掌握程度也还很有限。”时岑说,“因而我认为,第一次出声求救的,就是安德烈的意识。”
“但如果是安德烈的话,他不认识我了吗?”时明煦叹了口气,“时岑,你第一次进入沃瓦道斯的意识空间后,他一眼就看出你不是我,哪怕你我的基因结构完全相同。安德烈,他没道理认不出我——那个晚上,他先称呼我为‘先生’,后又直接称我为‘矿’。”
研究员说到这里,顿了顿。
接下来,他要讲述一个匪夷所思的推断。
“所以时岑,那晚出声的,其实只可能是你世界的安德烈。”
整条回廊空无一人,每一扇房间门都紧闭着,顶灯间隔稍远,孤独又微弱地亮起,可自拐进廊道的刹那,一种浓重的、被凝视的感觉,就同时席卷过二人的全身。
这种凝视感并不陌生。在这个瞬间,时明煦想起温戈自穹顶初次投下的凝视,时岑则想到远在南方雨林之间的洞窟、那些强致幻性的真菌与紧紧尾随的璧中游蛇。
他被带到“灯塔”,立刻做了全方面身体检查。给他做检查的研究员很和蔼,是一位六十上下的女性,她先是夸赞比约克身体健康状况不错,在F级中很少见,继而拥抱了他,感谢他为人类未来做出的贡献,这些事情将彻底洗刷掉他因偷窃而生的罪孽。
随后,她跟随伯格·比约克一起,走出灯塔,又上了同一辆车。
比约克对这位女士很有好感,这种好感让他生来第二次萌生出偷窃所致的羞愧感——第一次首次行窃时,他抢了一位老人的面包和压缩饼干,第二次就在眼前。
于是他讷讷的,朝座椅角落挪了一点。
遗憾的是,这辆车的车窗是被黑色塑膜封死的,他没法用假装看风景来化解尴尬。
幸好,他们很快到达了真正的目的地。
伯格·比约克很快被眼前的建筑震撼——不同于灯塔DNA双螺旋的严谨结构,这座建筑是银白色,外部呈现缠枝藤蔓状,像黄金时代,森林中鸟类的巢穴。
研究员女士告诉他,这里是23区“智识”。
伯格·比约克没上过几天学,压根儿不知道智识是哪两个字,只好不懂装懂地点点头。
而在被带着跨入建筑内部后,他发现走廊内有湿漉漉的足迹在蜿蜒向前——继而他抬头,看见了蜿蜒十余人的队伍,灰蒙蒙一串,像是某种穴居动物,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向前挪移。
“孩子,那些都是和你一样的志愿者。”女士声音温柔和气,“我也和你们一起。”
什么志愿者? 他以一种难以想象的方式,脱离于时间尺度之外。
这究竟是怎样做到的?
“此前的研究认为,陷落地没有风是因为区域地磁异常。”时明煦说,“现在看来根本不是,没有风声,或许压根儿就意味着时间尺度上的停滞。时岑,这或许也是陷落地中心频繁出事的真正原因。”
时岑及时删除掉多余图片,又将索沛奶奶的此页记录誊抄至笔记本:“小时,你的意思是,陷落地中心的时间趋于永恒停滞,那么时间本身就形成某种巨大的引力,成为台风眼一样的存在,导致飞机引擎失灵、困于其中的生物也无法逃离。”
时明煦应声:“是,但这样依旧没法解释安德烈和侍者的情……”
浴室门被拉开,拖鞋浸水后的嘎吱声打断交谈。
时岑家没有小孩的衣服,阿什利草草罩着件宽大衬衫,他身形瘦削,小腿间遍布藤蔓穿刺后的细密伤口。
“先生,”阿什利说,“我洗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