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如果没有记错,他应当是在流转地深处,同亚瑟一起,接受所谓的“成年催化”。
随即,他看见一颗巨型淡蓝色心脏,被愈发疼痛的沉重卷席全身。在彻底丧失神智前,他记得自己是在同时岑交流……
时岑呢?它不长,仅有短短一分钟。
屏幕中的淡金色小点,他们那样熟悉、又那样陌生的178号,那只曾经是墨西哥钝口螈的小家伙,逐渐在身体前端,幻化出一个极其模糊的人型轮廓。
随视频进度而增加的头疼感也愈发尖锐,就连接管时明煦身体的时岑也再坐不稳——可就在浑身冷汗涔涔、牙齿打颤将至生理忍耐极限之时,那些今天丧失的记忆,忽然铺天盖地地涌来。
……想起来了。快轮到我了吗?
“灾厄发生第二天时,旧外城部分区域已被攻破。”时岑垂目间,看着那些潦草又绝望的字迹。
索沛奶奶是第二日的幸存者,却也同时忍受可怖的煎熬,字里行间尽是绝望。
时岑眸色晦暗,继续往下翻。
乐园历110年3月23日“但在那之前,”时明煦嘴角微微勾起,“时岑,你得首先保证自己活着。”
两人都笑了一下。“但你现在显然还不够格。”时岑淡淡地瞥他一眼,像在下达判决。
阿什利在这样的目光中打了个颤——疑虑终于彻底烟消云散。他在积水船舱中蹲下身,小心翼翼地问:“先生,请您告诉我,我应当踏上怎样的道路,才能更好地追随神的脚步?”
时明煦扶着额角,担忧时岑演过了头,他轻声道:“时岑,你收敛一点,别被看出端……”
“你应当先帮忙舀水。”时岑面无表情,递过去一个空桶,“因为你的罪孽还未洗净,我的船快沉了。”
时明煦:“……”
他早该知道,时岑总有些出人意料的举措。
但阿什利竟然很听话——甚至是享受,小孩几乎立刻就卖力地装起积水,将它们尽数泼洒出去,他湿透的棕发在动作间轻微扬起,那些亚麻色的小雀斑都闪烁着喜悦。
就好像,他已经彻底忘记自己刚刚还在死亡边缘。
“‘白日’的洗脑性质蛮强。”时明煦睁开眼,将那些从超市买回的物资分类整理,“孩子的思辨能力不成熟,尤其容易上当。”
“是。”时岑的心声混杂落雨,“索沛也信教,就对白日嗤之以鼻——说起来,我们得快点赶回去,他那边应该快要有反馈。”
时明煦应声间,正将一盒冷冻牛肉放入冰箱,被开门声吵醒的52号拱到他脚边。
猫咪不理解这两天两脚兽出现的频率为什么如此高,但被陪伴是一件值得猫高兴的事情。
“……那你试着深呼吸,”时明煦说着,自己却先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也没有绑过这种东西,你应该比我更熟练才对。”
“但我就是解不开了。”时岑听上去很诚恳,他说着,将食指指节挤进绑带与衬衣间,就隔着薄薄的一层布料,触碰到肌肉线条流畅的皮肤。
时明煦忽然冒出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
……对方似乎,很好摸。
拜通感所赐,除了肌肤相贴间的温热,时明煦甚至能清晰感受到他的心跳,就好像——就好像是他自己主动用手,勾到时岑的胸带。
他顿时想要睁眼,将奇怪想法和奇怪触感一起丢出去,但时岑直接预判到,及时制止了他。
时岑单指还嵌在胸带里拽,另一手则借咬合扯下护腕,对方动作干脆利落,沟通倒是温声细语:“小时,真的卡住了,你帮帮我。”
他如此无助。
但这并非问句,他吃准了时明煦不会拒绝——事实上也如此。
就在研究员怔愣的片刻,52号趁机开溜,带着刚刚修剪一半的爪子逃之夭夭,大获全胜。
反正总有人代替猫咪,成为最大的输家。
“……我不保证能行。”时明煦叹了口气,“那你尽量放松?正好还可以再试试,看我能不能控制你的部分身体。”
根本不需要他提醒,时岑已经放松身体,微弱的神经电流似乎也变成通感的一部分。
在漫夜的风雨声中,一时没有人再说话。良久,时岑开口:“我们好像离真相很近了。”
“或许曾经就很近过,”时明煦垂着眼睫,看着52号软乎乎的左后腿,“或许就是因为太近,我的记忆被抹去了。但时岑,南方雨林中的事实证明,那些记忆并非无法恢复——从前,因为我是一个人,我没法对抗这种未知,但现在不一样了。”
时岑声音微哑:“哪里不一样?”
时明煦想了想:“现在有你。”
“有了平行世界,我们才能捕捉世界间的差异,并利用这些漏洞,尝试拼凑出灾难真相。”研究员一字一句地说,“时岑,所有不可知、不能知的一切,都因为你存在,有了被完整认知的可能……”
“小时,”时岑终于没忍住,打断了他,“我那会儿只帮你解决了。”
时明煦:“?”
片刻疑虑后,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的话听着实在有些暧昧。
……像是告白的情话。
“我不是那个意思。”时明煦顿觉心虚,他把猫猫放在枕边,自己往被子里缩去,“晚安时岑。”
他又拍拍52号的脑袋:“……你也睡。”
但,在52号对两脚兽表示满意之前,时岑的回复声率先传来。
时岑低而轻地叹息一声:“晚安,小时。”
他这样温敛,就好像其中夹杂的所有怅然,都是时明煦的过错。
而现在,时明煦捏住被角,感受心脏跳动间,血液汩汩的奔流——他从时岑的语气里,捕捉到对方的失落。
他随之,产生了一丝微妙的负罪感。
……自己是不是,还该做点什么?
神……惟有神会拯救世人!
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祢的名字为圣,愿祢的国降临,愿祢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1]——我将谨遵祢的教诲,只可到此,不可越过。
只可到此,不可越过。
只可到此,不可越过。
“对!就是这里!”索沛一拍大腿,“老大,这下相信我不是在危言耸听了吧?我被收养后,她老人家其实已经老年痴呆了,但清醒的间隙总给我讲这个。”
时岑嗯了一声,没有将视线从本子上移开,他沉默着,继续往后一页页翻去。
后续的内容集中念叨了几天“只可到此,不可越过”,间或夹杂灾后安置的日常,随后,又慢慢被柴米油盐取代,回到那种贡献点为主、偶然提及心情的记录方式。
但时岑向来很有耐心,他看得仔细,不希望漏掉有关灾厄的任何原始记录,即便索沛奶奶的笔记内容庞杂、字迹也大多模糊。
很幸运的,他成功了。
——在灾厄过后的第三百天,记录再度出现变化。
乐园历111年1月15日
雪太厚了,清洁队应该及时清扫路面。
上帝保佑,幸好没有摔倒。但旁边有个小男孩儿倒在地上,可怜的孩子,他身上衣裳也很薄,我把他扶起来,他说谢谢,又问我要不要加入他的组织,好像叫什么“白日”。
我问他白日具体是什么,他就跑掉了。
奇怪的孩子,但,祝福他能活过这个冬天。
就在记忆彻底回笼的一瞬间,所有疼痛感消失殆尽,脑神经末梢将一切都还给了他们——包括178号外型变幻的全过程,那只流露出悲伤的铂金色瞳孔,以及他们所提出的全部问题。
想起来了,都想起来了。
“时岑!”时明煦惊惶不定,他的身体现在仍由时岑进行操控,无处安放的意识波动得厉害,声音完全变调,“178号,祂能够抹除人类的记忆!”
“而且不局限于自己所在的世界。”时岑撑着地,也感到空前的恍惚,“我世界的178号,竟然……竟然能够同时抹除掉你我两人的记忆,祂到底,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究竟什么生物,才能够拥有如此高的智慧,可以操纵其余动物族群、乃至于跨时空抹除记忆的能力?
祂是否根本就超越了三维世界能够定义的生物概念?
祂又会不会最终进化出……操控人类的能力?
“轰——!”
就在此刻,一切那晚关于“灾难真相”的猜想被撕裂,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恐惧在脑海中炸响,彻底包裹住时明煦,进而将时岑也裹挟进来,共同坠入无边黑暗——他们在此刻意识相贴,拥有彼此,却也只拥有彼此。
像是太阳风暴中两颗小小的粒子,在宇宙的尺度间,被清醒地任意摆布着。
而笼罩他们的,是全然无法细思的世界本质。
“时……岑。”时明煦牙齿打颤,几乎要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了,他已经看不清一切东西,就连52号的咪呜声也变得遥远,五感在此刻被彻底模糊,时岑成为他唯一能够感受到的真实存在。
于对方而言,也是如此。
“我……我想到了,”时明煦声音沙哑,他在动荡纷乱的状态下,努力地紧握最后一丝理智,“我们那晚,说了,说了那样多,尝试用滤网理论,解释世界。但……唯独没有解决一个问题。”
“我们,我们一直在避免……避免直面178号与传闻中白色生物的警告。”
想法冒出来的瞬间,呼唤的心声就已经脱口而出。
“时岑?”
时明煦随即怔愣一瞬。
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太奇怪了。
这绝非他如今自然状态下的音色。研究员总是语调淡淡,显得礼貌又疏离。呼唤时岑时,他会稍微温和一点、软化些许,却也不是现在所呈现的这样。
由他自己发出的声音熟悉却遥远,带着少年时期的青涩,绝不可能属于二十六岁的自己。
他是在疼痛刺激下,再度陷入了回忆吗?
时明煦小小呼出一口气来。
那么,根据以往几次的经历,他又暂时无法联络上时岑了——刚刚有敲门声响起,还是先识别场景,再看看来人究竟是……
“小时。”“回到正题——在我18岁那年第一次进入方舟十三层时,所有的实验体也大多18岁。”时明煦深吸一口气,陷入回忆,“如果有一个孩子年仅13,我一定会印象深刻,哪怕他不叫安德烈。”
他攥着手,掌心已经濡满薄汗:“我一点也不记得了。不记得有这么一个男孩,不记得安德烈,不记得自己那天请过假,不记得我同他之间,究竟经历了什么事。”
他喃喃着:“现在我们只知道,他想去一片雨林,他说‘他必须要去’。”
以上种种,都是他同时岑用心声交流,可在唐·科尔文看来,今日的时明煦一言不发,有些反常。
“时,你怎么了?”唐博士抱着52号凑过来,“瞧着不大开心啊,要不要一起喝几杯?”
时明煦勉强扯出笑,摇了摇头。
“你怎么回事,”唐·科尔文嘟嘟囔囔,“受什么刺激了吗?嘶,说起来,最近的怪事是蛮多的。”
“近一些的,比如你接二连三莫名其妙晕倒,今天又请假不去上班。远一点的,像什么好几处异常繁殖潮,那个逃跑的178号实验体——啊还有还有,说到这个!时,知道今天南方雨林发生的事情吗?”
时明煦引导时岑的视线一起,抬头望向唐博士:“发生了什么事?
“调查团原本打算定位繁殖点,集中火力打击。结果等到他们赶到南方雨林上空,还没来得及找下落点的时候,就发现一个巨大的异常区域。”
唐·科尔文说道这里,竟然打了个寒颤:“时,你能想象吗?调查团的人说……南方雨林的一处山谷里全是蛇,全是死蛇!而且这些蛇像是自己把自己咬死了,好多队员当场就吐飞机上——我天,要是我,我也得吐!”
“你别偏题,”时明煦定定地看着他,“继续说,‘调查团看见死蛇’,然后呢?还有别的什么异常情报吗?比如奇怪的生物?”
“你怎么知道!”唐·科尔文猛地回神,自沙发上炸得坐直,“时,你这都能猜到?你今天真待在家里吗?”
他抹了把脸,将乱糟糟的头发全理到脑门后去:“他们看见了一个淡金色的生物,像是之前逃跑的178号,但又不怎么像……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反正图片和视频传回灯塔数据库了,你直接搜。”
他顺手将茶几上的平板递给时明煦,后者立刻开始操作——很快,几张自上而下的航拍图和一段视频,出现在时明煦与时岑眼前。
因为拍摄高度与天气问题,照片画质都不大好。图片上大部分被可怖的蛇群占满,唯有右上角——在蛇坑的边缘,叶片滕条交织掩映之下,有一个淡金色的生物。
实验体178号。
在看见照片的瞬间,二人就立刻确定了178号的身份,但同判断一起袭来的,是头脑的钝痛——有什么东西蛰伏在潜意识中,被模糊掉了,但它非常重要,并在照片的刺激下,一点点变得清晰。
被钝器敲打一般的疼痛感,也随之愈来愈可怖。
时明煦咬着牙硬抗,想要点开那段视频,却因为抖得太厉害,一直没法对准。
迟钝如唐·科尔文,也意识到不对劲,唐博士支着脑袋凑过来:“时,你到底怎么了?看你这满头大汗的,要去趟医疗中心吗?正好下班了,我可以陪……”
唐博士的话没能说完。
时明煦愕然抬首!
下一秒,自耳道深处流淌出的心声显出和煦——尽管对方稍显青涩的音色,同他一模一样,完全听不出任何区别。
它只可能属于少年时岑。
“我的声音,”时岑自己明显也有点不适应,对方迟疑一瞬,“怎么……”
“小时?小时?”
心声的交流就在此刻被打断。而此次,呼唤来源于身侧。
来者稍有点温吞——十三岁的安德烈绕行至他身前,在狭窄的楼梯间,对方仰首,额发就翘起一小缕,摇晃在逼仄楼道间斜射而入的天光间。
这里是方舟十二层与十三层之间的走廊拐角。
“小时,等很久了吧。”灰蓝色眼睛的男孩问,“你刚刚,是在发呆吗?还是有什么心事?”
没等时明煦回答,安德烈就扯了扯他的衣角,小小声道:“不过,抱歉小时。今天没法仔细听你说。”
“趁监控出问题,我们得抓紧时间……跟我来吧。”
“但祂的确存在,小时,我没有撒谎。”安德烈开口,带着歉意,“像这样的奇怪生物,野外也有。如果你去南方雨林,就能找到一个奇妙山洞。”
“它的洞壁是软乎乎的,其中有蛇在游走,但那又并非是真蛇……我是不是说得有些混乱?总之,无论是那家伙,还是智识,祂们都是遗骸。”
安德烈抿住唇,半晌,他才试探性地附到时明煦耳边。
“遗骸是很罕见的。但蝾螈说,祂们会在不同程度上影响到人类的品质。”
时明煦越发听不懂对方的话。
他垂眸,轻声问:“遗骸,要怎样才能影响到‘人类的品质’?”
第 101 章 悬停
被反问的安德烈先是一怔,接着伸出五指,在时明煦面前晃了晃。
“小时,”安德烈罕见地显出急促,“你再重复一遍我刚刚的话。”
“遗骸会影响到人类的品质。”回忆中,十八岁的时明煦不明所以,“但我无法理解‘人类品质’这个表述,它指的是什么?”
然而,安德烈并没有立刻回答,只向远空投入注目——对方显然在紧张,手攥住衣角,沁出细密的汗珠。
积雨云随风一点点飘过来,速度依旧很是缓慢。莫约半小时后,电车彻底驶出军备区与物资流转区,重新被生活区的各种建筑包围时,安德烈才倏忽探身过来,抓住时明煦的衣角,眼睫的颤抖在浮光间格外明显。
“她就来了1161号佣兵团。”时岑将买回来的食品填入冰箱,“用洛林的话说,‘反正天生倒霉体质,干什么都可能死翘翘,不如干脆高风险高回报’——如果我们短期内无法换回去,就叫她事先带你去万象制造城转几圈。”
“你的佣兵团……或者说外城居民,真的和内城很不一样。”时明煦想了想,“她或许会和唐博士很聊得来。”
“在我的世界,他俩已经是朋友。唐·科尔文跟我也认识,他是个不错的朋友。”时岑微微一笑,“不过小时,你世界的唐博士,好像对你产生了点特别的兴趣。”
他说话间,唐博士已经晃悠到冰箱旁边。
唐·科尔文面色微红,探头往冰箱里看去:“哇,时!你竟然会买这么多东西!”
“我以前还觉得你除了工作什么也不会,”唐博士被琳琅满目的食材惊到,“没想到你还这么有生活情调,干嘛一直瞒着我!”
他勾手,就想往人身上搭,被时岑灵巧避过。
“……比如现在。”时岑说,“他怎么老想往你身上靠——这是第几次了?”
时明煦想了想,问:“你生气了吗?”
“我生气了。”时岑声音淡淡,竟然直接承认。
他如此坦荡,倒叫时明煦一怔,忽然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沉默之中,时岑往门口去,将55号从52号好奇的打量中解救下来,培养箱中的小家伙缩到角落,已经被超大只的缅因猫吓得低声呜咽,它将脑袋埋进尾巴绒毛里,身体小幅度地发抖。
直至被时岑拎起来,55号才可怜巴巴地探头望了一眼,立刻委屈地往箱边拱来。
小狐狸不知道这具身体中的意识已经变换,只想和唯一熟悉的研究员贴贴。
“唐博士。”时岑瞥了眼从冰箱里取食物的家伙,“过来帮忙安置下55号,我去做饭。”
他语气冷淡,但唐博士这个粗神经完全没能察觉。
“你还会做饭!时,你真是深藏不漏!”唐博士飘过来,隔开52号好奇的张望,从手提包内取出一堆器具,“收回我刚夸你有生活情调的话……你本质还是个工作狂。”
唐博士蔫头耷脑。 因为他自己也是一样,他在今夜小心翼翼的对话中,尝试逐渐接受这个匪夷所思的事实。
感官,一切关乎痛觉、视觉或触觉的感官都很真实,但从理智角度出发,他依旧难以相信。毕竟他久伴孤独,并习以为常,却陡然在世界之外,得知自己从来不是孤身一人。
对方是这样的了解他,时岑是他,也不是他——他们拥有完全一致的DNA结构,十六岁以前彻底重合的人生经历,但自十三区毕业抉择的那个下午开始,二者的人生开始分野。
但是很神奇的,他们依旧完全能够理解对方的选择。命运好似摩西分海后,跌宕于两侧的浪涛,一浪拍向水岸,一浪奔赴汪洋,可在潮汐的呼吸间,在洋流的流涌间,二者再度重逢。
并且试探、触碰,水液从来不分彼此,生来就能够彻底交融,永远相伴。
该怎样描述这种感受。
或许,或许是应当借助直观的视觉效果,来加深事实的烙印。
时明煦就在这种想法中,说服自己同意了时岑的建议,于是他起身,来到卧室内的洗漱间,然后打开灯。
“啵。”
很轻很轻的,灯丝间贯通电流的声音。
时明煦立在镜子前,垂着目,没有第一时间抬起脸。
“小时。”时岑的语气温和,他克制,又有礼貌,没有第一时间催促,他的视野受时明煦限制,如今只能看见黑色长裤与驼色风衣的边角。
但在刚刚那个开灯的瞬间,时岑已经注意到时明煦镜中右耳的通讯器——当然,镜像过来,那只漂亮的、与自己通讯器外型如出一辙的缠枝白玫瑰,应当在时明煦左耳。
在没有通讯的情况下,金属色泽冰冷,不会轻易随着主人体温的升高而变色,但柔软的耳廓却不同。
血液集中之处,会显现比平时更深一点的粉红。
“我在方舟待的时间很短,”时岑说,“所学的课程也不多,但我记得,在一门基础课程上,老师曾经从很特别的角度,讲述血液的物质性存在[1]。”
时明煦听到这里,忽然觉出一点不妙。
但他来不及阻止,时岑已经继续讲下去,沉睡的记忆随之唤醒。
“当血液被召唤到特定部分的时候,最能彰显其物质性的存在。”时岑笑了一下,“一处伤口,一次脸红……被心脏派遣到受伤、恐慌和兴奋的地方。”
“小时,你耳朵红了。”
“——啪。”“你好奇什么?”时明煦缓过陌生的酥麻感,他说话间,甚至还能感到喉结处残存的一点热意——都是时岑害的。
“好奇你我感官互通上的差异。”时岑顿了顿,“小时,刚才的事实证明,你我在通感控制程度上存在些许差别。”
“譬如今晚,我可以主导你的身体,但在清晨那会儿,你的意识完全没有对我产生肢体控制干扰。你作为生物学家,难道不应当比我更想了解具体情况吗?”
他是这样温和,又循循善诱,好像他做的一切都是正当的,反倒是时明煦自己想歪了。
“这不是你……做刚才那个动作的理由。”
时明煦此次不打算轻易放过对方,他需要一个解释,以安置自己奇怪的生理感受。
“好吧。”时岑声音温和,已经近乎呢喃,比起解释更像是安慰。
或许用哄骗最合适。
他说:“小时,我不小心蹭到了。”
时明煦:“……”
时岑接着说下去:“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在那一瞬间产生了疑惑——小时,分明你的身体由我整体掌控,可为什么手指无意间触碰到身体时,没能让我有什么特别感受,你却立刻给出了反应。”
“你对自己肢体的接触,向来这么敏感吗?”
他的话听起来没什么不对劲,却一点一点,引导着时明煦,让后者在问答中逐渐无所适从起来。
时明煦站直身体,朝门口去:“我不是……我没!”
他跨出后关门的动作有点大,像在泄愤,引起了52号的不满,受到惊吓的猫咪朝门口龇牙咧嘴,可惜两脚兽已经走远,它无从追赶。
但时岑仍旧与时明煦紧密相随。
时岑的意识感受到另一颗心脏的跳动,它如此鲜明,堂而皇之地彰显出主人的无措。
他决定适可而止。
于是时岑收敛起方才引导性的一切,他带领着时明煦,使对方的注意力回答正轨,重新安定:“小时,别忘记及时联系医疗中心。”
时明煦已经打定主意不再搭理他,但听见这话,他往电车站台去的脚步停顿一瞬,仍旧抬手,链接了通讯器。
缠枝白玫瑰的微光,使得指腹透出莹润的色泽——它们刚刚接触过另一处皮肤,那些涌到指尖的血液,还没有彻底消退。
很快,对面传来柔美的女声:“您好,这里是医疗中心服务站,请问您……”
“我找文珺博士,”时明煦说,“她处于生育任务准备期。人现在在医疗中心妇产科吗?”
接通者显然愣了一瞬:“先生,您是她什么人?抱歉,我无法向无关人士泄露患者隐私。”
“我是她邻居兼工作同事,”时明煦心中不详的预感加重,“我好几天联系不上她——如有意外,我会直接转联城防所。”
“您稍等。”
对方很快调取出电子数据:“文珺博士,已于今天凌晨三点半离开医疗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