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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其惟春秋

第32章 其惟春秋
篝火熄灭许久, 袅袅灰烟残留一地。

沿着谢景行的灵气印记,陆机与风凉夜在十八洞天寻到他们时,却看谢景行睡在无涯子的臂弯中。

倚美人而卧, 一枕风流。天问先生最是懂享受。

墨发玄袍的无涯子见他们踏入洞天, 略略偏头, 以手指抵着唇,做出一个噤声的动作:“嘘, 别吵他。”

虽然帝尊及时提醒, 但谢景行的神识对帝尊的气息不敏感, 在他怀里也能睡得很好。旁人一踏足方圆之内,他就苏醒过来了。

但谢景行刚抬眼,就见风凉夜表情难以言喻, 于是微微尬住。私情被小辈当场抓包, 他还不如继续睡下去呢。

风凉夜欲言又止:“小师叔,您与无涯子道友……”

现在再忽悠说他们是挚友,谁也不会信了。

谢景行索性也不解释, 反正他们都披着马甲, 就算圣人弟子与道门天才有什么暧昧, 虽会被指点议论, 却也不会像圣人与魔君有私情那般毁天灭地。

“先生。”殷无极也不欲澄清, 反而享受这种暧昧朦胧。他略低头,额头轻碰他的鬓发,呼吸轻缓,“缠住了。”

“什么缠住了。”谢景行这才注意到, 他身上的环佩,不知何时勾在了殷无极暗金纹路腰带上,头发也缠在一处, 悱恻的很。

他还是这副慵懒亲近模样,柜门是关不死了。殷无极低头,减缓发丝的牵扯,眼波迷离,道:“……昨晚,我伺候先生时,不小心缠在一处了。”

儒门弟子龟裂:“……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好了,少说两句。”谢景行心里通透极了。

殷无极长发滑软,哪能这么容易缠住,分明是在他睡着后,他玩心上来,玩他头发时故意打的结。

殷无极黑发凌乱,衣襟大敞,露出白皙胸膛,双手在后撑着岩石,任由谢景行倚在他身上解发。这风流绝代的姿容,任人施为的模样,勾魂夺魄的很。

他解发尾的动作重了些,殷无极轻蹙眉头,含愁带怨地望他一眼:“先生轻些,好痛。”

“不要促狭。”谢景行已经放轻动作,却听他矫情,无奈道。

“哪里促狭,分明是先生消遣我。”殷无极唇边带着似有似无的笑,只要轻轻一推,他就能如玉山般倾倒。

谢景行终于解开两人缠在一起的发,却也不澄清,坦然地伸手,把他从岩石上拉起来。

风凉夜回想起,从初时见面,无涯子与小师叔的莫名熟稔,到这一路的嬉笑怒骂,默契对敌,亲密举止,处处不寻常。

堪为儒门君子表率的小师叔,在见到无涯子时,神情总是鲜活三分。或喜或怒,或笑或嗔,真正像一个人。

而无涯子除却出身道门比较减分,修为、容貌与品格,都还算配得上他们小师叔。

最重要的是,小师叔喜欢,师尊总不至于逼他跳微茫山吧?

一会儿功夫,风凉夜心里的剧场已经演到了身份之别,道统之隔,师尊拆散有情人,小师叔黯然卧病,无涯子叛门入赘了。

他热泪盈眶,看向谢景行,道:“小师叔,放心去吧,我们儒门是支持自由恋爱的!就算是道统之别,也无法阻止你们。”

谢景行:“……”他到底脑补了什么?

十八洞天地势太高,他们下山回到林中,已是第四日的傍晚。

大比时间过半,竞争也白热化。在遇敌时,谢景行都在一旁袖手旁观,指点小辈,令他们磨炼自身,各有收获。

今日他们宿在林中,篝火明亮。

风凉夜烤灵鹿肉,香味飘散,极少下山露宿的儒门弟子叽叽喳喳地聊着天,分享着初次出远门的收获,烤肉也吃的满嘴留香。

过去的圣人就对荤腥兴趣不大,现在他病体孱弱,脾胃虚,闻着肉腥味就受不了,就不去凑热闹。

如今的五洲十三岛,灵气比当年还要稀薄不少,金丹期还不能完全辟谷,仅吸收天地精华。

但让谢景行吃那味同嚼蜡的辟谷丸,他宁可不饮不食。他的挑剔、洁癖与眼高于顶,是天问先生时期的怪癖,哪怕他不言,殷无极也能看出来。

殷无极不知何时起了个火堆,净了手,将一些酸甜开胃的浆果搭配着加入瓦罐内,又调入蜜糖、花露与仙草,细细熬成果羹。

不多时,甜蜜的异香就漾起。

殷无极端起青瓷碗,盛了一碗熬成膏状,甜如蜜水的果羹,递给他,道:“先生试试味道,小心烫。”

圣人过去是江南口味,喜清淡,偏爱甜。帝尊最了解他的口味,甚至自小就练就出神入化的白案手艺。

谢景行闻着味道就饿了,心里喜欢得紧,嘴上还矜持了一下,道:“帝尊洗手作羹汤,这般待遇……”

“是我调的太甜了,您没胃口?”殷无极却是想复杂了,蹙了蹙眉,用调羹沾了,抿唇试了下,“许是我太久没做了,味道偏酸,不太甜。”

谢景行怕他一不满意重做,就直接接过碗,用他的调羹舀了一勺,只觉入口清甜,异香扑鼻。

他微微笑道:“不酸,别崖调的味道正正好,手艺依旧精妙。”

“许久未做了,当不得先生这般赞誉。”被师尊夸了,殷无极反而不太适应。

殷无极不太记得起,他上一次做吃食是什么时候。对于至尊而言,口腹之欲早就是多余,就算他偶然想尝试人间烟火,也自有魔宫宫人代劳。

他唯一会亲自下厨时,多半是为了赠给圣人些许精致的茶点。在穿山越水,向他奔赴而来时,作为携带的礼品。

一圣一尊并立的时期,他们聚少离多。

每次见面,多半是因为仙魔两道的交流。相聚如流星,转瞬间又是平行线,唯有最隐秘的信笺,于深藏高阁中互赠的礼品,才能记录未载入史册的浪漫。

谢景行坐在火堆前,披着青色的大氅,饮着温暖又清甜的羹汤,身体慢慢暖热起来,苍白面容上也泛起些健康的红。

若非圣人弟子现在还是仙门大比里最大的靶子,他都要觉得自己是携美闲游,来小罗浮踏青的了。

“先生果然还是猫舌头。”殷无极见他只接受自己做的吃食,碰也没碰别的,心里颇有些卷赢了的愉快,“您那么难伺候,这孤傲性子,也只有本座才受得了。”

谢景行见他得意洋洋的炫耀模样,无奈片刻,道:“上辈子,我虽说性情冷了些,但也算平易近人,没有那么难伺候吧?”

殷无极见他这般没有自觉,笑得前仰后合,道:“您,平易近人?哈哈哈哈哈,让那些被您一个眼神吓的战战兢兢,夜不能寐的人怎么想?”

前仙门之主端着碗,见帝尊明晃晃地嘲笑他,也颇有些尴尬。他调羹里的那勺果膏微凉,他眼疾手快,在帝尊大笑时喂了一勺。

汤羹粘稠,堵住了殷无极的嘴,绯唇染上甜蜜的汁水。

“这下清净了。”谢景行见帝尊仰头看他,又喂了一勺,看着帝尊喉结滚动,乖乖咽下,一碗羹汤很快就分食干净。

魔门军师本有事来寻,见到这一幕,他僵硬三秒,顿时转身,平复着自己波动的心脏。

这也没事?这也没事!谢景行恐怖如斯。

“陆机,事情解决了?”殷无极这才注意到陆机的存在,他用食指揩尽唇畔润泽,淡淡笑道。

“这罗浮世界,确实有点问题。”陆机收敛心绪,竭力无视二人间亲密到不正常的氛围。

青衣白裳的军师手中出现了一册以竹片与细绳编成的简牍,展开一观,上面洋洋洒洒的都是墨迹。

他手执细狼毫,笔走游龙,墨色的字迹凌空浮现。

这就是神机书生陆机的家族传承——史家春秋。

陆家是著名的史官世家,家族世世代代以史入道。后来儒门崛起,诸子百家纷纷归附,统一到儒道之下。

史官世家清傲,只想做孤立的记载者。后来的仙门之乱中,陆家迁居海外十三岛,成为世家的一支。

后来,陆家被灭门,史家之道明面上失传。

实质上,那并非失传。据闻,史家最后的继承者是陆机,却是魔宫丞相,仙门又对叛入魔道者讳莫如深,才无甚记载。

陆机的春秋判,可以触及事物的本质规律。目前以墨迹呈现的,便是罗浮世界隐藏在底层的真正规则。

“陛下,您瞧,这道门到底要做什么?”陆机看了一眼谢景行,也不避讳,径直告知线索,“仙门大比的入口设置,本该为元婴以下,但道门在东南方向私自设定了另一个不限修为的入口,这足以让人偷渡进来,浑水摸鱼。”

“我遇到了一个化神期的死士。”谢景行道,“之前,我还在寻思他是何处来,原来是有人刻意放入罗浮世界。”

“那肯定不是参与大比的弟子了。”陆机一合简牍,那光芒逐渐灭去,他顺势将其收回袖中。

“我与陛下是自行切开的空间,算作特殊情况,照理说,这种已经完全被道门炼化的小世界,除非故意,否则是不会出现差错的。”

“这宋东明,到底要做什么。”殷无极看了片刻,忽的冷笑一声,“他的狼子野心,路人皆知,偏又遮遮掩掩。”

“他想杀人,却不想脏了自己的手。”谢景行拨弄了一下火。

“哦?这又如何说起?”陆机来了兴致。

“猜的。”

谢景行想说什么,蓦地住了口,他的身份本不该如此了解宋澜。

殷无极伸手搭在他的肩上,状似随意地接话:“宋东明好名,哪怕打压异己,也总是迂回着来,或是谋求一个大义名分。”

陆机笑道:“这一支进入罗浮世界的势力,应当非道门人士,而是他的盟友,我倒是好奇,会是哪一支……”

“海外世家。”谢景行笃定道,“我们之后,可能还会遇到他们。”

陆机懒洋洋地倚坐树下,姿态风流不羁,“你二人都有了思路,那就用不着在下了,我就不打扰……”

“篡笔。”殷无极忽然道,“陆机,掩饰我们的行动,归到儒门之上。这次大比不简单。”

“陛下。”陆机立即起身,掸了掸青袍上的灰,便想开溜。“史官的笔又不是做这些的啊。”

“这是命令。”殷无极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

“……好吧。”陆机只得重新开启法宝。

史家讲究直书其事,不掩其瑕,但自古成王败寇,史官之笔,只为胜者书。

当年的陆机,也是五洲十三岛名声斐然的神机书生,一身铮铮傲骨。

后来不知为何堕入魔道,销声匿迹,再出现时,已经立于正在争夺北渊尊位的殷无极身侧,为他出谋划策,直至天下归一。

待到北渊统一后,陆机从龙有功,身居魔门高位,成为实质上的魔门之相。

帝王杀业太重,为世人所诟病。连带着,陆机的笔也从仗义直书,慷慨陈词,变为书写锦绣华章,歌功颂德,掩盖血腥。

仙门知晓陆机身份的宗门与世家,总是抨击他为人走狗,史官气节已失,不配受陆家传承。

这些攻讦却毫无作用,毕竟对方身处魔门,又位高权重,哪里是些风言风语就能动摇的。

青衣书生落笔,金色墨迹乍现,却又徐徐收敛。

陆机一合简牍,收回袖里乾坤,倦然抬眼,不满道:“春秋判,本该仗气直书,不避强御,无所阿容,现在天天替您改这个改那个。陛下,臣也是有脾气的。”

谢景行笑道:“陆先生文以载道,与我儒宗功法同源,我有些疑惑,可否请教先生?”

陆机平日里对谢景行颇多关照,也是因为陛下喜欢,才要表个态度,并非是他当真有多高看。

见谢景行执礼请教他,军师颇觉有面子,笑道:“谢先生有何不明?兴许陆某能为先生解答一二。”

“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

那位洞察人心的圣人弟子,漆色眸仿佛能看穿他的道之瓶颈,一针见血问道,“陆先生怎么看直笔与曲笔?”

“……”这分明是在针对他。

“子为父隐,臣为君隐,或有舞词弄札,饰非文过,则何如?”谢景行看似温言细语,实则凌厉如刀,“陆先生是愿直言不讳,还是为王者书?”

陆机没有生气,反而青眼相加,笑了:“谢先生当真通透。”

他还真的没有见过,知道他的身份,却胆敢句句辛辣,直指他过往的人。

好像他们丝毫没有修为差距,谢景行是以平辈,乃至更高级别与他交游一般。

谢景行温文尔雅地道:“是在下唐突,见到陆先生的神通,一时心潮澎湃,想探讨一二,若是不便回答,就罢了。”

“也没什么不可回答的,史家之修者,需要具备四个条件——史学,史才,史识,史德。”

陆机说到此,却顿了顿,似乎在犹豫是否说下去。

殷无极打断了他即将出口的长篇大论,唇瓣明明带着笑,神色却是冰凉的:“成王败寇,历史的书写者,不都是胜者?”

他撑着下颌,淡淡地笑道,“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圣人去后,本座亲眼看过他们用后五百年,否认前面的一千年,将一切都歪曲,可见,想在史书上说真话,是难上加难的。”

“陛下说得对。”陆机沉默良久,叹息道。

谢景行似乎看到了陆机的矛盾。

在理想与辅佐君王中,陆机选择了维护君王的利益。

为此,他可以亲手毁掉从前骄傲的史官,甚至不惜破坏自己的底线,为君王篡改史册,抹去攻讦,哪怕他的评判并非公正。

谢景行停顿片刻,看向那微微阖眸的尊贵君王,规劝道:“史书并非当权者的玩具,每一笔春与秋,都不能肆意涂抹;史官的骨,也非君王想折就折,要史官直笔而书,无所阿谀,君王就应当做不需要篡改史册的事,摒弃这种文过饰非的习惯。”

“文过饰非吗?”殷无极本是阖着眼,闻言又撩起眼帘,绯眸幽幽。

“为君王者,不可为君子。其行事作风,暴戾疯狂,杀人如麻也好;专/制无情,乾纲独断也罢。世人想说什么,便由着他说去,本座所做的事情,从不为了史册记载的千秋万岁名。”

“陛下,您别说了。”陆机攥紧了春秋判,猛然提高声量,“什么文过饰非,您本来就不是什么暴君!”

“暴君又如何?”殷无极站起身,平静地扫过二人,神情孤冷,带着些不可亵渎的威严。

“名誉,最是无用!生不带来,死不带走。本座就是声名狼藉,该做的事情,依然要做完!”

谢景行意识到什么,沉默半晌,他将手负在身后,竟是毫不介意地以自己为反面例子,道:“将一切生死存亡系于一人,而非一个成功的制度,结果就是‘一人去,山之崩’。这就是圣人的前车之鉴,陛下不清楚?”

殷无极猛然抬头,神色冷然如冰,令人寒胆。

“圣人在世时,仙门盛世,九天阊阖,鲜花着锦。这让人以为仙门本就是这样繁荣昌盛,并非是某个人维系的功劳。”

他冷笑一声:“可今日之仙门,本是至高至明处,却皆是沐猴而冠者——当时只道是寻常啊!”

殷无极不等谢景行开口,神色阴戾,道,“谢云霁此人,掌控欲极强,深不可测,心机谋算皆数当世第一,与其说是仙门之圣,不如说是仙门幕后之君,性格霸道的很,最是难打交道!”

“……”又被帝尊当着面肆无忌惮的评价了,他却因为陆机在场,只能这样打着机锋吵架。

“若问他哪里做错了?那就是——他恰恰是做得太多了。圣人将一切危机都扼杀在了萌芽时,以至于仙门承平日久,数百年、甚至一千年未经历过大风大浪。”

“他看似无所作为,可仙门之长治久安,又岂能是圣贤垂拱而治,就能办到的呢?”

殷无极拂袖,一字一顿:“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谢景行沉默片刻,心中百味杂陈。

他们既是死生师友,又是宿敌对手,殷无极太了解他了。

陆机长叹一声,似乎也为此惋惜不止,道:“圣人留下的,是一个只要继任者不出格,就能正常运转的机制。若是能够按部就班的走,还能再保仙门千年昌盛,可惜……他的继任,废尽他的改革心血,偏要走回头路,回到那优胜劣汰,残酷竞争的时代去。”

连身为对手的北渊魔洲都看不下去,可见仙门此时的做法,有多离谱。

谢景行看向殷无极,却见玄袍的帝君原本漠然无机质的绯眸,好似冰封在雪中的火苏醒,有种焚尽一切的激烈。

“本座不会像谢云霁那样,骤然离去,留下无穷隐患。所有挡在本座帝车之前,妄图阻碍北渊抵达那个光明未来的人,无论是谁,本座都会碾过去!用尸骨与血肉铺路!”

陆机攥紧了春秋判,作为史官,他近乎无可奈何地闭起眼睛。

殷无极却走到中央,端着右手,微微旋身,玄袍暗纹在夤夜中如同金色游龙,鳞爪飞扬,是睥睨天下的帝王模样。

他清醒又孤绝,好似看透百代千秋兴亡事,扬声笑道:“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

正在此时,藏在树后的白衣少年,犹如一只鸟藏如丛林,一滴水融入大海,存在感极是稀薄。

这样特别的气息,三名大能竟然都未发现他。

他听不见消音结界里的交谈,但是他看到的东西却让他浑身颤抖,缓缓地滑坐下来,按捺不住砰砰的心跳。

史家春秋。陆家!二哥哥……

寻到了,那是他的灭族仇人!

陆辰明按着眉心,剧痛的识海中,又浮现出许多年前灭族的场景。

“既然亲族负我,我负尽亲族,又如何?”

残阳之下,青衣书生展开史册,笔批春秋。他的笔如刀,写的不是史册,而是罪业。

一字一杀,句句带血。

“陆家,也该从史册上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