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别崖借剑
陆机停下脚步, 折扇轻摇,看着根系深深扎在山体中的榕树。
不见天日数千年,树叶依旧呈现深沉的碧色, 周边浮着一簇簇萤火。
失踪的弟子, 正被藤蔓悬挂在树干之上, 昏迷不醒。
“张师兄,我来救你!”理宗弟子尝试放出一只术法生成的灵, 试图接近那树根处。
却不料, 灵气刚一触及那美丽而无害的萤火, 转瞬间就被烧成灰烬,反噬让他呕出一口血。
封原把理宗那个救人心切的弟子捞回来,替他疗伤。
这萤火是杀招, 见人即焚, 实在危险。如何才能不惊动萤火,将同门救下来?
少年们面面相觑,一时间没了主意。
“这棵树的年纪, 比你们这些小东西加在一起都大, 不想死就别随意靠近。”
青衣白裳的魔宫丞相手中一转, 判官笔浮现在手中。他于虚空之中写出一个“静”字, 蠢蠢欲动的藤蔓根须安静下来。
“陆先生?”见陆机踏入这漫天萤火之中, 风凉夜连忙道,“您一定要小心,这火焰不简单。”
这一路上,他们开始还不服气谢景行将他们交托给陆平遥, 只以为他是个寻常散修。
可数次遇险,都是这位神秘莫测的散修将他们救下,少年慕强, 他们喊“陆先生”一个比一个欢。
“三味真火。”萤火漂浮在他的身侧,时而幽深,时而明亮。
陆机青衣广袖,闲庭信步,那火焰仿佛避惧他,纷纷让行。
他似笑非笑,竟是伸手捏住一团萤火,道:“刚刚苏醒的雏鸟?懂些规矩。”
那一团萤火跳跃在他的掌心,有点想跑,又小心翼翼地蹭了一下,好似在讨好大能。
魔门军师笑了,他手中仍然执着那书写史册的判官笔,漫不经心地扫过树上悬吊的弟子们,卷起衣袖,再写了一个字。
“落。”他悠然开口,言出法随。
藤蔓顿时松开,被悬吊许久的弟子纷纷从半空中掉下来。
萤火似乎背后有主人,不欲与他为敌。那些幽幽的绿光向高空飞去,不去触碰这些弟子的衣角,以免把人给全点着了。
心、理二宗的人连忙奔上前,去接住自家失踪的师兄弟。
“这妖树,看上去好像并不想为难我们?”风凉夜上前,想要去捞自家倒霉的小师弟陆辰明。
但他慢了一步,那名为陆平遥的青衣散修,顺势张开手臂,轻轻松松地接住从天而落的白衣少年。
少年像是一只小小的雏鸟,拽住救他之人的衣角,蹭进他的怀里。看上去,莫名有些可怜可爱。
“小东西。”陆平遥伸手摸了摸他的骨相轮廓,总觉得有些眼熟。那是一种血脉间的熟悉与恻隐。
但这不足以让杀人如麻的魔宫丞相动容,看着风凉夜走近,他可有可无地交出了少年。
看着那温和又会照顾人的大师兄,把他的小师弟背在背上,陆平遥又展开了折扇。
“多谢陆先生援手。”风凉夜向他颔首。
“小事一桩,不足挂齿。”陆平遥随意地摆摆手,独自一人走向了扎根多年的妖树。
“师弟,你醒了?”风凉夜感觉到背上的呼吸有些凌乱,“你没事吧,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大师兄……”
陆辰明的双臂环在他的脖颈上,幼鸟睁开眼睛,幽幽沉沉的黑眸中,依稀有金红色闪过。
陆机的身影颀长,仿佛有嶙峋傲骨。
陆辰明的眼神闪烁着,随即垂下眸,道:“我很好。”
风凉夜见他没事,把他放下,道:“辰明,你先休息一下,师兄去救其他人。”
在所有人视线的死角处,陆辰明拢起手,轻轻一嗅,似乎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
“二哥哥。”
那是染在那人衣带之上的,史册的墨香。
就在这时,洞穴深处传来一声劈裂。
岩壁上赫然出现一个大洞,走在最前面的白衣青年,手中握着黑色古朴长剑,剑意凛然若神。
继而,玄袍男人也撩起道袍,从他劈出的裂口中走出。
谢景行手中还握着他的无涯剑,侧眸瞥他时,见帝尊面上盈着笑意,欲语含休。
“你们二人,可发现了什么?”陆机在妖树附近转了一圈,除却被看到一些被焚殆尽的祭品外,并无所获。
见他们脱困,陆机走来,却看见谢景行手中执着古朴长剑,脚步一顿,露出了震撼的神情:“等等……这把剑是……”
陆机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用见了鬼的表情看着陛下,语调都变了:“您把剑借给谢先生了?”
殷无极的腰间还悬着无涯剑黑金色的剑鞘,那大巧不工的凶剑,却在谢景行手中温顺至极。
殷无极不觉有什么不对,过往他和谢衍关系最紧密时,连剑都能换着用,他淡淡笑道:“怎么,难道借不得?”
“旁人的确是借不得的,但是他,借得。”
“这世上,配得上他的剑本身就不多。此时没有趁手武器,本座的剑,他用一用,倒也不算委屈。”
还不算委屈,委屈了谁?总不会是谢先生吧?
陆机张了张嘴,想要劝谏,却半点找不回自己的声音。
“剑修的剑,旁人根本压制不了,何况是无涯剑……”陆机试图辩解,却见谢景行把玩无涯剑时,姿态自然的很,分明没有半点反噬。
“无涯剑自己都乐意,管它做什么?”殷无极似笑非笑地瞥他,仿佛在警告。“不许再谏,扫兴。”
陆机悲愤地捂住脸,稳定自己过于波动的心态。
妖妃!他们魔宫要有妖妃了!
谢景行被陆机几乎哀怨的眼神看的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将无涯剑递回去,道:“接下来应该用不到了,还你。”
那传闻中脾气贼差的凶剑不满地鸣叫几声,在还鞘的时候甚至剧烈挣扎,发出嘹亮的剑鸣。
“无涯剑好歹是天子剑,这……”陆机看着它一个劲地黏人,痛心疾首。
“它这是,剑随其主?”谢景行瞧着殷无极,似乎是笑了。“这般黏人?”
“这是个意外。”殷无极手放在唇边,清了清嗓子。
“既然无涯剑不肯回鞘,你就再拿一阵吧,此地若是找不到出口,兴许还要从山间劈出一道——”他含糊不详地道,“若是本座来,恐怕把握不好。”
并非是把握不好力道,而是不能再动用魔气。
此地妖气冲天,为大妖古墓,以元神状态少许使用些许魔气,自然会被妖气掩盖。
但大妖已经复苏,不知去向。魔君的魔气没了掩盖,再亲自斩开一座山,云梦城瞬间就会满城风雨。
“在下方才发现,这榕树背后,本有一条通路。”
陆机沉默半晌,看着两人之间难以拆散的无形气场,道:“既然如此,麻烦谢先生出剑了。传说,叶剑神曾盛赞您‘一剑霜寒十四州’的剑意,不知平遥可有幸观之?”
谢景行只是一笑,谦虚道:“当不起。”
榕树背后的墙壁上,绘着大妖的最终。
上古时代,仙圣频出,妖魔行于地上,那是修真界极其辉煌鼎盛的时代。
可近万年来,从未听过一人飞升。
那些传说,那些旧事,都隐藏在这片灵气四溢的土地之上,有的成为墓碑,有的成为遗迹。
“为什么修真界再也无人飞升……”陆机微微失神,“难道真的如圣人所说,天路不通吗?”
殷无极的神色莫辨,谢景行立即向他一瞥,抓住他的手。
殷无极微缩的瞳孔中印出他的脸,这才从噩梦中惊醒,沉默无声地看着他,眸光摇晃着。
他却听到谢景行对陆机道:
“不通又何妨,若是前方没有路,我来劈出一条路。”
“也许初时极其狭窄,不算是路。只要后来者复后来,迟早有一日,此界必将通天!”
谢景行看着那壁画的终章,辰明鸟飞向天际,试图越过那高高在上的天梯,却敌不过那炙热的太阳,他飞得越高,越是被太阳所融化。
羽毛落在地上,掀起燎原的业火,也是那逐日而死的大妖不甘的终局。
萤火之光,安敢与日月争辉。
无论何种生灵,都不可冒犯天道的威严。若有例外,就如同辰明鸟,如同圣人谢衍!
“天地不仁。”曾经的白衣圣人,眸如寒潭深水,手腕一动,剑锋划出银色的弧光。
一剑出山海!
浩荡的剑意,如同滚滚怒涛洪流,向着这看似坚硬的洞壁袭去,不过一瞬,就摧枯拉朽般推倒了这矗立几千年的墓穴。
殷无极看着他久违的剑意,好似从历史的缝隙中窥见圣人时代的光华璀璨。
似是故人来啊。
炫目的光照了进来,阴暗的腐气随光而逝。
久不见天日的妖树,根须枯萎,碧绿的叶子落于地上,化为灰烬尘泥。
那是数千年,上万年前,辰明鸟的栖息之地。
如今,他已经不需要这样的黑暗寂静的栖息地。身着儒宗低阶弟子服的少年,从黑暗中走到了光里。
大师兄拉着他的手,关切地问他什么;娇俏的少女抱着他的胳膊摇晃;小师兄别别扭扭地给他塞了几瓶灵丹妙药,板着脸,教训他不要往危险的地方走。
少年看向最前方的白衣青年,明明病骨支离,但他握着剑的模样,仿佛皑皑的天山雪,皎皎的明月光。
有些人,仅仅是站在那里,就是一座无法逾越的丰碑。
“走了。”谢景行率先走出那山体裂缝,回头一望,声音淡淡。
理宗、心宗的弟子皆望着他的背影,失神片刻,只觉他清瘦病弱的身躯,如此巍峨不可撼动。
良久,张世谦和封原才回过神来,皆是对着他躬身行礼,心服口服地道:“多谢小师叔。”
一个称呼,重逾千钧。
理、心二宗,虽然尊称儒门为主宗。但身为儒道二支柱的骄傲摆在那里,哪怕宗主叮嘱,心中对早已破落的主宗,难免有些不以为然。
当他们躬身的那一刻,亦然代表着——
理、心二宗的未来,向他归服了。
*
法家此次大比的运气不好。
韩黎带着一众弟子,先是传送到鸟不生蛋的荒芜平原,走了整整两日,才碰到一队道门弟子。
好不容易凑够了分数,又遇到了一群来历不明的死士追杀。
对方训练有素,心狠手黑,修为不低于金丹,目标也很明确,狙击法家有才能的弟子,就算杀不了,也要断送他们的道途。
韩黎一行原先顾忌着仙门大比,并没有首先下杀手。但对方却接连重伤了两名弟子,杀了一名师妹,让他们损失惨重。
韩黎心中恨意滔天,可无奈与死士硬碰硬极为不智,他作为宗门首徒,必须以大局为重。
他留下断后,让修为仅次于他的韩密带着弟子逃跑。
韩黎是元婴后期,连杀两名修为稍低的死士后,他力竭不支,不得不边打边撤。
可他没想到,在跑路的时候,竟然与熟人狭路相逢。
韩黎看着墨家少宗主背后的一队黑衣蒙面死士,脚步一顿。
“你是被死士追了?”
“你也是?”
“你也留下断后?”
“……”
两人对视一眼,看往日宿敌同自己一样满面尘灰,形容狼狈,竟是相对苦笑,颇有些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
墨临与韩黎修为相近,宗门地位相当,两宗关系微妙,对方又是自家宗主口中的“别人家孩子”,所以敌意甚重,见面总得怼上一通。
不过两三句话,他们当即决定联手,性命相托,穷尽一身法术,竟是闯入一座峡谷。
峡谷削壁中断,唯有一线开,四处仿佛有迷雾丛生。
死士也阴魂不散地追了上来,誓要把他们斩杀灭口。
两人无路可退,且战且逃,并肩闯入桃林。
“此处怎会有桃花源?”
韩黎的腿被刺伤,血渍濡满赭色儒衫,凭借一口灵气支撑至此,已是强弩之末。
墨临手中傀儡线尽断,维持着墨家兵甲人与身后死士缠斗。
“你可还好?”他挡在后面,听韩黎声音虚浮,俨然是身受重伤,不禁分心询问。
死士比他的兵甲人更似傀儡,即使被重伤,亦要执刀夺他的命。
爆裂声响起,最后一只兵甲人被符咒炸为碎片。
墨临心道不好,可他打了一天一夜,存货早已消耗殆尽,哪有别的机甲可使?
墨临立即向后疾退,可失血与重伤,让他的脚步迟滞。
眼看那幽灵的一刀便要刺向他的元婴,将他彻底贯穿。
一向与他不对付的韩黎,却在电光火石间扑了过去,手指如钳,将他扯到身后,继而旋身,拿自己的后背挡了一刀。
霎时间,血就濡满了他赭红色的外袍,刀口深可见骨。
“韩黎——”墨少主英挺的面容登时变色,不知哪来的力气,将那偷袭的死士踹出十丈远,把他反手搂在怀里,低吼出声,“你没事吧?”
“……别瞎叫唤,没死。”
“为什么?”墨临有点发懵,怔怔地问。
“没有为什么,你怎么这么烦。”赭红色衣衫的青年不耐烦。
“你救了我。”
韩黎啐了一口血,冷静道:“墨少宗主,我的伤比你重,可能出不去了。若是我出不去,你得连我的份活着,把死士暗算的消息告诉宗门,也算是替我报仇。”
说罢,韩黎呕出一口心头血,在掌心写字。
方才写完一个秦字,他就觉得自己有些扛不住了,血接连不断地从他唇角溢出来,濡满了他的衣襟。
“韩黎,你做什么?”墨临见他脸上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神色,青筋突突直跳。
“秦律……”韩黎咬着牙,却是笑道,“得让这群王八犊子……见识见识什么叫严刑峻法!”
秦律是法家最酷厉的法典,向来被束之高阁。
秦律残酷无情,其中最残酷的就是“连坐”之规则,不仅需要许多灵力,更是对弟子心境修为要求极高,一不小心就会反噬自身。
想想看,那些炮烙、车裂之刑要是反噬自身,死的该有多惨?
墨临听过秦律的鼎鼎大名,霍然变色,道:“韩黎你住手!”他的声音极大,响彻桃花源。
韩黎被他强行按在怀里,背后的伤口钻心地痛,心里骂了不知道多少遍这木头少宗主,怒极反笑:“我就敢,你谁啊?非要来管我的事……”
死士见秦律之法成型,颇有顾忌,未曾上前。
片刻后,为首死士看出韩黎力竭,若是用出秦律,几乎必死,就一招手,示意手下等到秦律的光芒消退后,再将两人收割刀下。
“吵死了,怎么有人胆敢在这里撒野,平白扰了清静。”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倦懒的声音远远传来。
死士首领循声看去,见一名青衣白裳的俊俏书生用折扇拂开恣意生长的桃枝,踏花而来。
“元婴。”首领的声音很低哑,背后手下立即警戒,提刀严阵以待。
从桃源深处走来的,却不止书生一人。
“韩先生,墨少宗主,可还无恙?”
风凉夜手中抱琴,一身儒门白袍,正跟在陆机身后,声音温柔。
墨临一怔:“你是,儒宗的风凉夜?”
他听宗主提起,风凉夜是儒宗白相卿亲传,琴艺超绝,乃是同辈之中的佼佼者。
韩黎自知自己牙尖嘴利,得罪过儒宗。
风凉夜虽然性格好,但他不觉得儒宗会不计前嫌,伸出援手,与这些凶恶死士为敌。
风凉夜的手指按上了琴弦,笑道:“小师叔算到二位命悬一线,特地让我来解救,勿要担心。”
青衣书生眼皮也懒得抬,斜倚在树下,折扇轻点,正指向面前死士,懒散道:“不要废话,一起上罢。”
魔门军师自诩文臣,这类要动手的任务,总是将夜来做。
但若要他动手,对方必然求死不能。
“上司爱打赌,可苦了臣子。”他展开春秋判,嘀咕一句,“得让陛下加俸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