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圣人旧影
谢景行看不上谢家传承, 索性弃了。固然一时有损伤,但他有底牌,损伤并非不可复原, 对重修影响不大。
最难撑的就是当下。没有修为压着病灶, 他的道基有部分空荡, 好不容易攒的灵气也消耗大半,被天劫撕裂的神魂疼痛欲裂, 让他眼前一黑, 差点倒下。
但是, 叶轻舟这一票,至关重要。
叶轻舟肯向儒道踏半步,已是极限。让谢景行出剑并非为难他, 而是给他一个机会, 看他如何把握。
若是世家赢了,就是六比四。
就算摆出无数证据,只要明镜堂没有定性, 自当疑罪从无, 最多将世家驱逐出仙门大比, 没有任何用处。
若是叶轻舟这一票投给儒道, 就是五比五。
就算明镜堂未能定性, 但结果是平票,世家无法脱罪,不可能轻易揭过。
等到仙门大比结束后,儒道清算师出有名, 天下无人可指摘。
他现在还支撑着不倒,就是必须为儒道赢回发难理由。
韩黎劝他:“谢先生,你若身体撑不住, 作罢也无妨。”
谢景行身体本来就不好,刚刚自废功法,逼迫这样的修士出剑,韩黎虽然想赢,但实在于心不忍。
“那就这么办吧。”谢景行神魂欲裂,耳鸣骨痛,行走间不稳,眼前漆黑,出现短暂的目盲。
他拂开韩黎搀扶的手,双足屹立,挺直了如青松孤竹的脊背。
九天雷劫让他尸骨无存,但圣人谢衍直到碎成齑粉的那一刻,都是昂首立于天边的。
当他作为谢景行重回此世后,看似淡然,实则心火燎灼,处处都将自己逼的很紧,好似在追赶时间的流逝。
藏在人群之中的帝尊抬起斗笠,看向站在中央的白衣青年。
谢景行白色儒袍如霜雪,执起玉笛,微微阖目。
他的点漆凤眸再睁开时,长身玉立,风姿冰冷,高标寒彻,神髓与方才敛容时截然不同。
“我既无剑,只能以诗意化剑意。叶剑神且看好。”
谢景行广袖一拂,玉笛划过半圆的弧度,好似剑意的起势。
“请。”叶轻舟眼睛登时一亮,颔首。
这仅有金丹期的圣人弟子,又能营造出怎样的剑意?
至多是那次的“一剑霜寒十四洲”吧。
不求他像几分谢衍,这样的阅历眼界,能得半分儒门三相的真传,就已经是相当不错了。
从圣人时代活到如今的大能修士们,就这样漫不经心地想着。更有甚者,带着些许看笑话的意味。
回忆如缠绵细雨,朦胧暗淡,让人以为早已忘却。
谢景行的身影沉在细密的回忆中,好似烟云在他身上流转,时间从奔流中回溯,将一个永远逝去的影子召回此世。
随着玉笛划出的半弧,当年圣人谢衍的剪影,在这飘若游云的剑招起势中,逐渐清晰分明,好似惊鸿的回首。
那是一段,道不尽的风流往事。
白衣圣人曲水临江,醉卧在禅山洞天,浪迹于微茫云海,行文讥笑诸天神佛。
圣人出山海,风雷皆惊,九天云动。
他俯瞰过浩荡东流水,衣袂留下烟霞的余光,惊破上古时期的无边黑暗。
作为承继古今的圣贤,他缔造众道朝圣的传奇时代,是仙门无可争议的高悬日月。
那时的谢衍镇在仙门,天下大同,从不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直到他去后五百年,世上依旧无人,翻越这座至高的巅峰!
“圣人——”忽然有人一声惊破,让众人皆失态。
法家、墨家的宗主纷纷站起,好似被回忆惊醒,紧紧地盯着那白衣如雪的青年。
这世上,从不缺模仿圣人谢衍的人。
他登临圣位,执掌仙门两千五百年,试图模仿他的修士如过江之卿,人人皆以此为荣。
就算圣人坠天,不再是五洲十三岛的风向标。暗地里敬仰他、铭记他的人,却从未少过半分。
“师尊……”沈游之紧紧捏着扇骨,喃喃道。
沈游之曾天下张榜,遍寻谢衍踪迹。他不知见过多少冒充师尊的修士,却从未有近乎魂魄战栗的感觉。
现在,他却在小师弟的身上见到了——
谢景行淡淡道:“圣人洞府传承中,有这样一式,我见之心喜,百般揣摩,试图学习模仿,却从未有机会演练过,不知得了几分神髓,如今,就展示给诸位——”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他在千万人中,斩向狂风。
浩荡如千军万马的剑意乍起,是吹过绝关的肆虐狂风,是边塞暴烈无匹的漫天飞沙。
一个早已远去的白衣身影,在谢景行剑意乍起时,好似于他身上蓦然回首。亦狂亦仙亦温文。
“我信了。”叶轻舟目光灼灼,激赏无比,“能够使出这样凝聚浩荡正气的剑,哪怕只有其形,我也相信你的品性!”
“先圣人的传承之中,竟然也有这一式吗?”宋澜的眸光凛冽,转过头来,第一次正视了这名圣人弟子。
儒门三相各自承继了谢衍的一项绝学,足以成为一代渡劫大能。
无论是风飘凌的九歌剑阵,还是白相卿的音律绝学,亦或是沈游之的笔墨文法,都不是谢衍真正的山海剑意。
“他的弟子中,你最像他。”宋澜居高临下,似在感叹,“若非五百年倏忽已过,谢衍神魂俱碎,我说不定还会怀疑……”
当年是道祖、佛宗亲眼见证的圣人殉道,神魂俱为齑粉,早已不存此世。时间如流水,证明了他们所说不假。
宋澜负手俯瞰,少有这样多话的时候:“不过,性格倒是不相似,这样狂风般的桀骜不驯,与先圣人冰冷高寒的风格,还是差距甚远……”
风飘凌和沈游之见识过他的音律造诣,早就心生赞叹。今日,又见到那承继自师尊,相似,又有不同的剑法,恍然失神。
众大能议论纷纷,神情激动。
其中,儒道修士最欣慰:“圣人身后,得了个好弟子。假以时日,他说不定能够继承圣人的山海剑,将他的师尊未曾完成的事情做完……”
“有这样的高才,我们儒道未来有望啊!”
隐藏在人群之中的玄袍帝尊笑了,他的绯色眼眸隐藏在斗笠之下,唇边的弧度却勾起。
“千年了,你这一剑荡平百万师的桀骜霸道,封印太久了……”
明镜堂设立千余年,平票次数少之又少。这意味着仙门诸多势力的利益,在此事上达成平衡,仙门不宜多加管束,该由涉事两方清算仇怨。
世家与儒道恩怨难明,但仙门大比舞弊案尘埃落定。张载道就因循明镜公堂的结果,下了定论。
“此次仙门大比,将世家子弟逐出云梦城。未来五百年,剥夺世家子弟参与仙门大比的资格。”
“判决已定,退堂。”
这次仙门最高公堂的结论,几乎预示了未来近百年的格局。
在场之人皆心知肚明,未来,中洲儒道与海外世家终有一战。
世家大敌当前,内部的小打小闹已不是主要矛盾,原先一盘散沙的宗门终于迎来了放下成见联合的可能,未来会越走越近。
“在绝对劣势中打开局面,为儒道争出一个未来,小师弟有大才。”沈游之神色飞扬。
“这些年来,我们少有这般痛快。”风飘凌冰冷如雪的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了微笑。
墨法宗主更是喜形于色,把韩黎、墨临唤来询问细节,关怀伤势。二人在宗门中的地位会更加稳固。
人潮鼎沸中,谢景行虽然被簇拥着,却不经意看向叶轻舟。
青衣侠客的身姿挺拔,脊骨犹如一把笔直的剑,他的表情平静温和,无人知晓他内心的涌流。
作为道门剑神,他却试图在涉及立场的事情上寻求公义,在政治上极为不成熟。
他甚至还往儒道那边踏了半步。仅仅半步,无异于背叛。
如今儒道扬眉吐气,投出关键一票的叶轻舟,未必能从他师兄那里讨得了好。
谢景行记起,那日在琳琅阁拍卖会时,叶轻舟与沈游之共坐一室,相交甚笃。
望向他的小弟子时,叶轻舟的神情看上去意外的柔和。
“明镜公堂之事,多谢叶剑神。”谢景行看得出大概,上前,对这位刚直不阿的道门剑神行了一个儒门古礼。
如今,叶轻舟已是挺拔青年,比起当年谢衍见到的那个孤直的少年剑侠,看似成熟了,又有些地方完全没变。
“无妨,是你的剑意打动了我,与他人无关。”叶轻舟温和含笑,说的泛泛,却看向沈游之的背影。
这种怅然若失,让他的客套也欲盖弥彰。
轻裘红衣的沈游之,正在与靛蓝儒衫的风飘凌从公堂相携而出,似乎在议论什么,大概是儒道相关的问题。
绯衣宗主看似冷笑,却变着花儿怼他的大师兄,神色生动鲜明,嬉笑怒骂皆是风流。
叶轻舟本想去道个别,在见到这一幕时,长睫略略垂下,双腿像是钉在地上,愣是动弹不得。
谢景行哪能看不出小辈这点心事,先是看向冤家对头般的弟子们,颇为无奈地摇摇头。
师兄弟看似互怼,关系很差。
实际上,当年作为大师兄风飘凌,兢兢业业地照顾还在襁褓里的沈游之。在游之还是个玉雪般的小娃娃时,性格顽劣,最喜欢围着他,给严肃的大师兄找麻烦。
谢景行想罢,微微一笑:“剑神若遇到不可解之事,不肯联系沈师兄,大可以先派人来找我,我或许可以替您开解一二。”
叶轻舟一愣,显然被说中了心思,失笑:“谢小友好生聪明。”
谢景行:“沈师兄心高气傲,嘴上利,心里软,若是言辞太尖利,相信也并非出自本心。叶剑神既然肯与沈师兄交游,还劳烦多担待些。”
他这一句担待,有些逾越,是长辈调解小辈矛盾的模样了。
谢景行失言,谨慎地补充:“景行逾距,见二位交情深厚,不想见到挚友因道统之隔分道扬镳。不过以二位的能力,倒也不用我多嘴。”
“小师弟,走了。”
“师兄们叫我了,先行告退。”谢景行辞别,看着向他走来的风、沈二人,迎了上去。
叶轻舟一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剑脊,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不知何时,宋澜执着拂尘,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身后。
他神色怪异,带着些森然的微笑,低哑道:“师弟还不走呢,难道,是等着与某人告别?”
叶轻舟脊背顿时僵硬。
那一瞬,他仿佛从师兄的身上感觉出一股狠绝的杀气,战斗本能都被调动起来,冷汗浸湿了后背的衣料。
下一瞬,宋澜又恢复了他如冰雪般冷淡的神情,倦怠道:“随我回去,下一场大比还有些琐事,师兄有事要交代给你。”
“是,师兄。”叶轻舟闭了闭眼,没有再回头,随他离去。
见谢景行身形摇晃,行走时似有些不稳,风飘凌、沈游之二人拉住他,嘘寒问暖。
风飘凌是个面冷心热的,本是打算摆脸色,斥责几句。当他面对病骨支离的小师弟,开口就是自责愧悔。
“若是师兄更厉害些,也不用把决定权交给旁人,更不需要你如此劳神费力,为儒道拓出这般局面,却被那骄横的谢家针对的这样厉害。”
“风师兄在其位,谋其政,既然选择背负整个宗门,自有身不由己之处,遇到事情,反倒没有景行自由。”
谢景行不欲叫他自责,宽慰道:“至于谢家的针对,也在我预料之中,仅仅付出这点代价,就与家族断了关系,也算是幸运了。”
“今日,你还是冲动了,自废谢家道基何其痛苦。”沈游之早就备好固本培元的药丸,一股脑地塞在他手里,然后细细探脉。
“就算是被人骂,那又怎样?有师兄在,就算你不自伤,也有一万种方法把你从谢家族谱上抹了名。”
沈游之说到此,又兀自冷笑:“他们逼你至此,实在欺人太甚。今后若要开战,我必然让那谢家吃不了兜着走。”
谢景行知晓他性子激烈,偏又护短,能够把话说到这个地步,沈游之是把他当做自己人。
他温声道:“沈师兄,想要斩断因缘,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以后谢家想用家族束缚我,我可以不应。”
“可你受伤了。”沈游之摸了他的脉,神情有些不愉快。
“你的灵脉、灵骨皆是上佳,功法驳杂一些也不会影响你修炼的进度。此次废掉这部分道基,让你灵气大量缺失,现在离第二场仙门大比已经没有几日,你上哪来弥补这亏空?”
绯衣宗主牵住他,谆谆关切道:“实在不行,你不参加了,现在圣人弟子的名气打出去,已经达到目的。”
“恢复的方式有很多,这一点,沈师兄不必担心。”谢景行闻言,取了一颗丹药压在舌下。
他执着道:“仙门大比还是要参加的,据说,宋宗主手中握有红尘残卷,这是师尊的遗物……”
“景行师弟,你呀,就是太有主见。”沈游之叹了口气,从袖中翻出大量提供灵气的转灵丹,认真填满他的乾坤袋。
他道:“拿去,都拿去,你灵气不足就会引起神魂之症,滋味可不好受。放心,就算你把转灵丹当糖豆子嗑,师兄也供得起。”
沈游之是医毒圣手,他炼的丹药,自然是顶顶好的。谢景行也不推拒,尽数收下。
师兄弟叙话完,沈游之不经意间抬头,视线越过谢景行的肩膀,看向他来时的地方。
他眸光微凝,只看见叶轻舟随着宋澜远走的背影。
道门剑神青色衣角飞扬,手中握剑,身影逆着光,孤独又挺拔。
沈游之的神情微动,放下谢景行的苍白瘦削的手腕,道:“师弟,待会我去客栈看你,我有事先离开……”
他一个错眼,对方就消失在了涌动的人流之中。
风飘凌投来问询的眼神:“师弟何事?”
沈游之阖眸,若有所失道:“不,没事。”
谢景行不知是笑还是恼,笑的是他骄傲的小徒弟也有在意旁人感受的一日,恼却恼他还是口是心非,高高端着,待人接物方面半点长进也没。
他若是真的喜欢叶轻舟,就算是刻板似风飘凌,又哪里拘着他,在意那点门户之别。
谢衍不在了,无人替他四处周全,沈游之闯的祸要自己弥补,做错的事情,也要自己承担后果。
这大抵就是成长罢。
谢景行吞下几颗丹药,精神好了些,打算走回黄粱客栈休息。
沈游之和风飘凌不放心,执意随他一起,走到半路又吵了起来。
回去的路上,谢景行尽听见他们引经据典嘲讽对方的声音,诙谐,闹腾,又充满了温馨的烟火气息。
夕阳如烈火,灼烧了大半天穹,明日又是晴天。
谢景行也不打扰他们,拢着袖慢慢地走,神情难得舒缓。
忽然,他感觉到些许熟悉的气息。
白衣青年蓦然抬眼,迎面走来玄袍男人,面容藏在斗笠之下,存在感近似于无。
铺天盖地的威压。
擦身而过的那一刻,他的手被人隐约地碰了一下,灼烫,好似快要烧起来。
那气场唯有他感知得到,只存在了一瞬。紧接着,时间恢复流动,一切如常。
谢景行忽的回头,不过几息之间,那人就消失在人潮之中。
指尖残留的温度,与他手中多出的白瓷瓶,都在告诉他,这并非错觉。
“师弟,怎么了?”风飘凌发觉到谢景行气息紊乱,回头,出声询问道。
“无妨,走累了,停一停。”
谢景行把药藏入袖口,瓶上还有体温,几乎要烧进他的心里。
谢景行不经意地回头,扫过来时熙攘人群,又轻轻收回目光。
他垂下眼睫,若有所思。
刚才,别崖的身上,有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