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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只如初见

第52章 只如初见
少年是被光芒刺醒的。

他伸手挡住眼帘, 上身精赤着,覆着温暖的锦被。

少年猛然惊觉自己躺在一张床上,立即坐起, 却牵扯到腹部伤口,慌忙看去。

伤口已经包扎好, 涂上药膏,不再隐隐作痛。他触手,摸到身下垫着的柔软外袍, 被血痕濡湿大半,织料精细柔软。

桌上, 床头, 地上,皆是摆满了灯与烛,燃至天明。让白昼降临的室内,依然有着或明或灭的灯光。

灯油烧尽, 蜡炬成灰,护佑他一夜无梦。

这是对他有极大善意, 才会给予的温柔。

“谁会对我这么好?”少年攥紧了床单,在感觉到陪伴与安全的同时, 也有些惶然失措地想。

他披上放在床头的干净玄色外袍,双手撑着床榻, 猫着身,想要下榻。

披着青色大氅的白衣青年在此时推门进入,他还端着药碗, 药香在室内弥漫。

谢景行见他漆黑的眼眸澄澈,很活泼有精神的模样,心下一松, 用熟稔的语气,轻笑:“醒了?你竟会为红尘卷所制……”

少年却用一种陌生的眼神看着他,戒备地道:“你是谁?”

谢景行的笑如潮水般褪去了。

年少时的殷无极,对旁人的情绪变化是很敏感的。

他见白衣青年唇边的笑意淡了,明明温柔儒雅,漆色眸底却带着些锋利纤薄的冷意。

见他本能的防备动作时,他眯起眼,眼底染上一种隐隐的薄怒,好似完全不能接受他的疏离。

谢景行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在红尘卷中,魔道帝尊也得遵循规则,记忆暂时被锁是正常的。

他当真见到殷无极不认他时,却一点也未感觉到从畸形关系里暂时解脱的放松,而是从心底生出一种接近离谱的恼怒。

他怎么可以记不得?怎能认不出?

“罢了,不认就不认。”

这种无端的迁怒,让谢景行周身气质一凛,兀自冷笑,道:“没人闹我,反倒清净。”

少年脊背一僵,问道:“您认识我?”

谢景行见他顿住,面露防备,捏了一下眉心,才按捺下焦躁的情绪。

他尔雅地微笑:“抱歉,我方才情绪有些失控,以为你,是我那不听话的孽徒。”

少年仰着头望着他,漆黑的眸子中,有种不知来由的依赖,好像湿漉漉的小狗。

但他自身浑然未觉,轻轻地道:“先生救命之恩,谨记于心,来日我结草衔环,必将报答。”

谢景行又起了一阵无名火,也实在不好迁怒,因为这只湿漉漉的小狗还是太乖了些。

他轻描淡写道:“昨夜你倒在私塾附近,救你不过举手之劳,不必介怀。”

“多谢先生搭救。”少年硬撑着爬起身,赤着脚想要下地,露出苍白的脚踝,然后他纤细的小腿从破旧的裤管下伸出,隐隐绰绰,布满石头割过的新旧伤痕。

少年极是能忍耐疼痛,扶着床沿站起身。腹部的伤口裂开时,他伸手去捂,布条上濡染了一层浅浅的红。

可怖的伤口上还缠绕着阴气,是纠缠着他的业果。

大魔降世,血屠万里,他在统一北渊,整肃魔道时,手中沾着的血,伤过的人命,在他落魄时必将反噬。

那些曾经受过的伤,遭过的罪,皆狰狞地爬上这具脆弱的身躯,好似要把他当场撕裂。

这就是他的红尘劫。

少年明白缠着自己的东西有多邪异,不欲连累这看似平凡的救命恩人。

他垂下细密的眼睫,轻声道:“我要走了,请先生就当今日未曾见过我。”

说罢,他硬撑着走出两步,却脚下一软,跪倒在地。

少年纤细的身躯伏在地面上,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硬是咬着牙,不肯叫一声疼。

谢景行凝视着他倔强挺直的脊背,在他摔倒时,虽然背在身后的指尖抽搐了一下,但到底没有去扶。

少年弓着身,脊骨到腰窝,弯出柔韧好看的曲线,如濯濯春山柳,枝条舒展,透着些生机勃勃的美。

谢景行被他的固执气的不轻,又实在是心疼,俯身,注视着他的眼睛,淡淡地命令:“躺回去。”

他语气有些冷,殷无极顿了顿,眼里有些孤戾防备,没听。

谢景行知道他倔脾气,拧的很,甩袖冷哼一声,道:“不听我的话,就爱去哪里去哪里。左右我说了也没用。”

“以你现在的状态,刚刚走出我的私塾,就会被昨晚那些邪祟撕成碎片。”

殷无极统一北渊洲,天道封禅,称“魔道帝尊”。十城拱卫魔宫,如星芒围绕紫微帝星,重塑了北渊魔洲的格局。

征服怎能没有牺牲。他以血洗剑,犁了一遍北渊洲,魔洲的乱葬岗中,全是暗啼的新鬼,声声鬼哭,句句嘶声,皆是憎恨怨怼。

血债追魂索命,除却给他心魔助助威,平日里帝尊向来不理会。

但是,一进入红尘卷,殷无极的修为与记忆被暂时封住,身上的时岁倒退回少年时期,血债就化为追魂索命的厉鬼,磨牙吮血,要吃他的肉,饮他的血。

“抱歉,惹先生生气了,我……”他不知为何慌张,抓住素衣青年的衣摆,留下一个沾着血的污迹。

“你气我还少了?”谢景行见他伸手捉他衣袖,唇边微微扬起,于是顺势握住他的手,略用几分力道,不让他抽走。

小狼崽动弹了一下,手脚无力,没挣动。他沮丧地呜咽一声,蜷起身体,着实没法硬气地说要离开了。

谢景行俯下身,把颤抖蜷缩的小家伙抱在怀里。

他弯腰时,墨色长发落下如流水。

少年悄悄伸出手指,拨弄他的长发,又在谢景行睨来时缩手,假装什么也没发生,乖乖垂着眼。

谢景行把软绵绵的少年小狼狗抱回床上,然后把少年的腕子塞进被子里,悉心地掖好被角。

十五六岁的年纪,正是少年人最挺拔张扬的日子,他脸上却带着沉沉的戒备与警觉。

“多大了?”谢景行也不在意,用干净的帕子拭去他的冷汗。

“十五。”少年抿起唇,抓着被角蹬腿儿,有些慌张地往里缩,看似是抗拒,脸颊却红红的,透着些不知所措。

帝尊再能折腾,再能闯祸,总归还是他亲手抚育长大的殷别崖,是他心肝宝贝徒弟。

为魔为帝,登临人极也好。疯魔沦落,坠入低谷也罢。

他都管了殷无极这么些年了,早就管出偏执,当成是自己的责任,断然是撒不开手的。

“这里是见微私塾,在下谢景行,是这里的先生。”

他顿了顿,问道:“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的记忆似乎有些混乱,他思忖了一下,才自报家门:“……殷无极。”

“含万物也故不穷,含天地也故无极。”

谢景行用勺子搅拌,让汤药逐渐变凉,淡淡地道:“你命格独特,生而无涯,有着无穷无尽的可能。”

“为你取名之人,是希望你不要为自己设限,哪怕拦在前方的是命运。”

殷无极的神情有须臾变化,只是一瞬的茫然,而后复杂无比。

“为魔也好,为仙也罢,前路无极,命运无涯,莫要自束。”

当年的天问先生谢衍,对殷无极寄予无限厚望。

不然,就不会取无穷尽之意,为他取名“无极”。

他字“别崖”,亦然是谢衍为他取的。

这是要他别危崖,远苦难,寡离愁,不为离恨所苦,命运所束。

“原来是这样。”少年的眼眸一亮,似乎从名字中,得到了些许被爱的感觉。

“喜欢这个名字?”

名由长者赐,谢衍当年为他取名时,并未问过他的意思。

“喜欢。”殷无极点头,瞳孔里的孤戾在望着他时,一点一点地化了干净,弯起了澄澈的眼。

他毫无防备地望着谢景行,神情喜悦,说道:“当年为我取名的人,一定很爱我吧……”

“……”谢景行顿了一下。

殷无极忽然沉默了,有些怅然若失地道:“但我把他弄丢了。”

他哽咽了一句,道:“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像他那样爱我了。”

他之所言,竟是句句成谶。

谢景行没有回答,把忽然七情涌动,深感绝望的少年揽到怀里。

殷无极也没有挣扎,在他怀中寻了个舒适的位置,蜷缩着身体。

“别怕,别怕。”白衣先生习惯性地哄着徒弟,手穿过他的墨发,轻轻地拂过他的后脑。

“你没弄丢他,在你未来的某一日,他会回来寻你。”

“真的吗?”少年嗅到他身上清冷的白梅香,忍不住抓住他的衣襟,在他怀里蹭了蹭。

这种像是回家的气息,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

“当然是真的。”谢景行叹了口气,“好孩子,把药喝了,疼爱你的人,若是见到你这样浑身是伤,也会伤心的。”

他看着少年一点点喝尽汤药,神情放松惬意 。

在他嘴里塞了一块蜜饯,看着他像是小松鼠一样咀嚼,清凌凌地望着他,瞳孔里也似乎蕴着蜜渍出来的甜意。

他此时未入魔,漆黑的眼眸亮如星辰,好看的很。

谢景行晃神了一瞬,反应过来时,他的手已经覆上了少年的眼睑,温度滚烫。

帝尊的记忆被封,留下他都快忘记的少年时期。

他少年时颠沛流离,却长了一张惹事的脸。为了保护自己,他养出了一身刺,是头见谁咬谁的小狼崽子。

他在战场的死人堆里待过好一阵子,靠捡发馊的干粮生存。

他混在难民潮中,当过流浪儿,打过短工,吃过无数的苦。

如当时的流民一样,他有着卑贱到骨子里的命,却如野草顽强。

彼时的谢衍,却是名动天下的大乘期修士。

他化身一名游历的书生,隐瞒身份周游世间,将整理出的上古学说传遍天下。

当年他正年轻桀骜,自认修为不足以为人师,游历时只收学生,不收亲传弟子。

那时佛、道兴盛,世人修道成风,人界道观数不胜数,五步一楼,十步一阁,黄老炼丹术风行。

儒门上古传承残缺,典籍曾遭数次仙魔大战焚毁。愿意听他讲学之人少之又少,儒道复兴之路艰难万分。

谢衍有志于此,将上古遗落的四书五经收集编纂,讲仁礼义志信,传播圣人之言。

他每走过一个地方,都会停下一月到两月,为当地的学子开蒙,教他们识字读书,传扬儒学。

谢衍设下见微私塾,有教无类,愿意向学之人皆可来读。

这场旅程漫长至极,有百年之久,久到朝代更迭,世道流离。

他教过的人也逐渐变多,几乎都投身了乱世,成为一时的明珠,乱世的群星。

殷无极少年流离,没什么机会读书,却心向往之。

他自知付不起束脩,没法与旁人一般,坐在见微私塾中读书,于是成为了他窗边的学生。

当年的谢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偶尔还会用油纸包着饼子,放到窗边,看少年纤细的手探上来,四处试探,像只小仓鼠一样,悄悄取走。

谢衍怕他顾忌,背过身,听着少年狼吞虎咽的声音。

当年的殷无极,是他最刻苦的学生。天不亮就去学堂外,窝在屋檐下,点着攒下的断烛读书。

练字时,他买不起毛笔,就用碳削成小段,写在竹片上,或是在沙地上反复练习。

他又听说悬重物可练习腕力,更是日日不曾懈怠,练出了一手好字。

他记性极佳,天赋聪慧,凡是听过一遍,过耳不忘,举一反三。

他进步很快,从大字不识,到融会贯通四书五经,前后不过用去数月,可以说是天赋神异。

谁都喜欢好学生,谢衍有教无类,但也偏心天才。他给他布置文章,让他讲经义,作策论。

若是他答不上,谢衍稍稍蹙一下眉头,殷无极就会回去死磕半宿。

谢衍离开广陵后,无论走到哪里,殷无极就跟去哪里,成了他甩不掉的小尾巴。

少年从一个从死人堆爬出来的凶徒,成了执着书卷,跟在他身侧的学生,收起所有戾气,恭敬而不逾越。

他自知没有资格唤师尊,就言笑晏晏地喊他:“谢先生。”

谢衍也曾疾言厉色,想要斥他走。

殷无极却是偏执到极点的性子,即使谢衍作势要拔剑,他都不肯退一步,执着地守在他的身侧,为他驱虎逐狼,处理杂事。

他为拜他为师,不惜跋涉万里,跟着他穿过大半中洲。

大雪纷飞的边关,少年顽固立于门外,积雪漫上小腿,直至霜雪染满鬓发,肩上积着厚厚一层雪,只为拜入他的门下,成为他的弟子。

“师尊、师尊。”他这样笑着唤他。

谢衍终究还是不忍心,将他收入门下。

然后,殷无极于孔圣画像之前三叩首,定下这段千年师徒之缘。

当年的少年人,正是春风中的新柳,正在拔节的竹。

他看着他一点点长大,变强,遭遇挫折,为天下人所弃,然后目送他离去。

谢景行正晃神,却听殷无极低沉唤他。

谢景行猝然望向少年的眼,只见里面涌动着莫名的情绪,仿佛暗涌的潮,看不清流向。

他却敛下眸,谦恭地唤他:“谢先生。”

仿佛分花拂柳,穿过了浩浩的时光洪流。

殷无极失却记忆,而他,却已隔世。

谢景行叹了口气,笑了。

人生若只如初见啊。

乌国城西,见微私塾虽然破落,寻常不见人影,有些封闭的房间已经蛛网丛生。

但是谢景行将屋檐下垂落的藤蔓侍弄一番,荒废的私塾就有了些许野趣。

谢景行自从收留了暂时回到少年时代的帝尊后,就一直闭门谢客。

殷无极养着伤,却跟在他身侧,替他磨墨。

他磨的很轻缓,动作熟稔,好似如此做过无数遍。

“陪着我,难道不无聊?”

谢景行搁笔,就撑着下颌偏头看他,平静地试探:“这个年纪的少年人,难道不是更爱玩耍吗?”

殷无极却道:“待在谢先生身边,我的情绪很平静,不觉得无聊,只觉得安全。”

殷无极规规矩矩地站在他身侧,面容俊秀,未长开时已经有了些后来姿容绝世的影子。

他低垂眉眼的时候,看似恭顺,实际上有着桀骜不驯藏在眼底,在望向谢景行时,却变成了一脉温良柔和。

“安全?”谢景行失笑,总觉得他如今倒是比那位心思莫测的帝尊坦诚。

他又问道:“我又无法保护你,说不准还会伤害你,你为何觉得安全?”

“不知道。”少年诚实地摇摇头,“但不知为何,就这样觉得。”

谢景行支颐看他,却见灯光下的玄衣少年也抬头,正好撞上他含着笑意的目光。

少年人的眼睫细密,腰很细窄,长腿笔直紧绷,显得身姿挺拔俊秀。

为了磨墨,他撩起袖子,露出的一段手腕,骨节很好看,因为常年营养不良,有些瘦削,好似可以一手握住。

被发现自己偷偷瞧他,少年像是被抓包了一样,匆匆垂下头。

谢景行看见他的脖颈和锁骨在呼吸时舒张,面容雪白,神色可怜,好像掐一把他的脸颊,就能浮现出花苞一样的淡粉色。

真是可怜又可爱。谢景行眸底深藏的雪,逐渐融成一阵春雨。

对爱徒的怜意,让他放弃了试探他记忆的想法,而是让少年走到案台面前,教他握笔。

“……先生!”

“别动,悬住手腕,跟着我的力度来。”

谢景行从背后覆住他握笔的手,微微倾身,在他耳畔淡淡地笑道:“我来教你怎么画竹子。”

风灯在廊下摇晃,火光摇动,将夜晚的影子拉长。

婆娑竹影印在窗棂之上,屋内灯火通明。

入夜后,鬼哭之声依旧。城内行人皆无,家家闭户。

夜色中的私塾内庭,与昨夜截然不同,一草一木皆有讲究,暗合天理,围绕主屋呈现拱卫之势。

这是有行家里手想要保护什么人,特意设下的阵法。

桌前摆着一台琴,方才上好弦,此时少年正在保养。

谢景行剪掉多余的烛花,又看向替他给琴弦上油的少年。

光又亮了些,衬出少年帝尊俊秀专注的侧脸。

乖巧,他显得也太乖巧了些。

这个殷无极,像是最完美的徒弟。

他完全听从他,恭敬有加,仰慕至极,简直是温良恭俭让的典范,偏生又聪颖过人,根骨奇佳,谁能不喜欢?

谢景行叹了口气,心想:我竟也会被影响吗?

他弯下腰,把少年带伤的手拢在手心。

殷无极的手冰凉的很,与他入魔后滚热的体温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从肋下与脊背后生出的因果丝线,连向屋外,鬼魅夜夜徘徊,似乎要趁虚而入,而他毫无所觉。

“谢先生,琴修好了。”殷无极道。

手心温度相贴,有种悱恻的温柔。少年帝尊的眼底有些晦暗的东西一闪而过,有些掩饰地垂下眼。

琴制作精良,音色低沉空灵。谢景行拨动琴弦,心下满意。

“我教你首曲子,听好了。”谢景行把他的手放开,席地而坐。

曲子的开头从容自由,贯穿“正声”与乱声。

紧接着,音调孤绝慷慨,透着隐隐苍凉,讲述着一个古老的故事。

谢景行平和温雅,可琴声却悲歌慷慨,风骨卓绝。

殷无极沉下心倾听,随着急促的低音,只觉乐声如匹练的刀光,惊心动魄至极。

一时间,纷披灿烂,戈矛纵横,好不壮阔!

屋外鬼哭之声逐渐凄厉,仿佛被这杀伐之曲刺穿,不顾阵法屏障,撞击门扉。

一时间风声大作,门窗皆颤,犹如骤风急雨。

琴声不绝于耳。

谢景行拨琴,骤然抬眸,望向窗外,眼神竟是带上几分冷冽杀气。

庭中竹在狂风中巍然,挡住了一切。

琴声随即一转,长歌当哭,哀转久绝。

“这曲广陵散,讲的是聂政刺韩王。”谢景行弹罢,琴声久久低徊,仿佛绕梁三日不绝。

他唯一的听众跪于他的身侧,微微阖目,仿佛已经进入到那沉郁壮阔的场景之中。

谢景行淡淡道:“传闻,自上古竹林七贤嵇叔夜后,广陵散久绝于世。后人收录之琴谱,不过三十三段,永不及上古声。”

说罢,他又是一叹,让殷无极坐到他身侧,教他指法。

记忆被封,不代表学过的东西就会消失。

少年的殷别崖也曾被他压着学过琴,乐理与指法都是一点点教的,学不好便用戒尺抽手心。

所以,他的琴声自带一股杀伐之气,风格独特,教人听之难忘。

“从第一段开始,谱子记住多少?”

“只有少许不清楚。”

“很好。”

他明知这师徒和睦的情景是虚假,却耐下性子一点点地教他,像是从浩瀚的岁月中偷得须臾,以宽慰他们错过的流年。

“后面这一段,我把握不好。”殷无极弹完一段,正襟危坐,看似谦虚,却抬了眼眸,眼神亮亮的,等待谢先生的评价。

谢景行久未听到他弹琴,风格故我,总有种隐约的霸道。

他生来就该涉入这大争之世,为王为帝,从不臣服于天地,也从不屈从于任何规则。

谢景行抬眼一看,窗外的动静偃旗息鼓,看样子是被出自殷无极之手的一曲广陵,杀的元气大伤。

“太随心所欲了。”谢景行评罢,却揉了揉眉心,笑了,“也罢,就是如此,也不错。”

“请先生教我。”

“……这里,错了一个音,调子高了些。”

谢景行教他时,会从背后俯下身,靠近他,手放置于琴弦上,几乎把他搂在怀里。

明明只是教学,可是他鬓发间清雅的气息萦绕在他身侧,丝丝缕缕,诱人的很。

兴许是太过亲密,少年猝然一惊,眸色深了些,喉头仿佛滚着沉郁的叹息,激烈的情绪在眸底涌动。

“别走神。”

谢景行覆住他的手,温度相贴,引他去弹宫音,指尖按上,发出低沉急促的音。

殷无极未曾挣开,颇有贪恋地窝在他的怀里,随着他的指引去触碰琴弦。

可似乎是因为谢景行离得太近,不过两三次,殷无极的呼吸明显就乱了。

“心态,若是再错音,要打板子了。”谢景行淡淡道。

“……谢先生。”少年帝尊的眼睛都被烧的有点红,却硬是咬下牙,忍住沸腾的情绪。

他垂下眼睫,压抑着本性,神情看上去依旧毫无异样。

这狼崽子,记忆当真被封的这么严实?

照理说,以帝尊的修为,红尘卷至多困他一日一夜,现在还未恢复,不应该啊。

谢景行试探了一番,发觉他依旧乖的像是舔舐他手心的小狗,心下无奈,又有些无名的郁气。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教你《广陵散》吗?”

“先生指教。”

“……罢了,自己去领悟吧。”谢景行淡淡道,“我乏了,你今夜就到这里,去歇着吧。”

少年坐在原地,不语。

谢景行已经走出门,见庭院积水空明,黑影荡然无存,自然知道又是平安过了一日。

他半晌没听到书房里熄灯的动静,又像是想起什么一样,折回,看到少年仍然在挑灯夜读。

上古散佚之曲,此世会的人都是寥寥,更何况谢衍只是教了他一遍。

但殷无极对这首曲子的印象极是深刻,伸手覆上琴弦时,竟是无师自通地开始弹奏,

“叫你去睡觉,不听话?你今日想不出答案,我不会生气,若是明日我教你东西时打瞌睡,我就要打你板子了。”

谢景行似笑非笑地倚着门,看着他道:“夜深露重,床铺太凉,去帮我床榻暖热了再走。”

“……”

“怎么?不乐意?”

“谨遵先生之命。”少年站起身时,哪怕还是恭顺至极,声音却有些哑。

谢景行环着手臂,见他离去的身影,眸中异彩连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