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最恨长生
南疆妖族数不胜数, 有些族群以繁衍之法延续万代,是有灵智的先天之妖。
有的则是种下妖引,以鬼、怨、妖、阴之气催其成长, 诞生的则是后天之妖。
妖引多为先天大妖的死胎、大妖褪去的皮、壳、断肢等,也有从族群罪人身上生生剥下的血肉与妖骨。
把这类妖气充盈, 极为邪性之物种在人间,可用人之血肉为祭,孵化新的大妖。
妖引孵化的后天之妖 , 在仙门也有一个别称——妖祸。它们大多没有神志,可被操控拥有盘踞一方的力量, 是极为趁手的兵器。
殷无极仰头, 笑吟吟地看向那妖树之上结着的果实。
“人面果皆由妖树吃过的人所化,孵化出来后,就会长出以假乱真的人皮,甚至还有脉搏与心跳, 形貌与生前一般无二,连家人也不一定看得出异样。然而, 皮与骨中填充的并非血肉,而是絮状的果肉, 是下等妖物罢了。”
谢景行手中握着一卷画轴,面上冰冷含怒, 竟是振衣而起,泼墨般的黑发在腰侧飘动。
“如此阴邪之物,本就不该存在!又是谁把人面树的枝条扦插进了红尘卷!”
他俨然是被气的狠了, 寒声道:“红尘卷乃是道之化形,岂是培育妖祸的温床?”
殷无极看着拍击地表的枝条,随手打了个响指, 无数黑火浮在他身侧,看似无害,却处处危险。
他微笑道:“人面树来自南疆,又是以人为食的极恶妖物,在龙凤二族的领土上早就绝迹。只有在巫族的部落中还存在一些,作为珍贵的入药之材。当年乌国,位于中临洲南部山脉之间,怎么看,都不会有这种东西。”
“兴许当年乌国确有此妖引,祸首已不可考。但,这妖引并非历史照影,而是后来者刻意放入红尘卷的,真正的妖引。”
谢景行拂袖,怒道:“妄图以我儒道弟子之血肉豢养妖物,何其可恨!”
“是谁做的,您心里也知道。”殷无极站在他身边,衣袖一拂,把那血肉的腐气扫尽。
他的语气轻快,替那位现任仙门之主上眼药:“本座都告诉过您了,宋东明心术不正,不要看他是道祖之徒就觉得好,他这五百年里,可做过不少恶心事……”
“除了包围儒宗之事,他还做了什么?”谢景行问。
“可多了去了。”玄袍魔君淡淡地笑道,“先生觉得,本座千里迢迢来云梦城,是闲着没事,给他找麻烦的吗?”
宋东明最不该动的,便是谢衍留下的千年法度。
殷无极神色淡漠,道:“他觉得自己哪怕是仙门之主,依然被您留下的法度限制的很死,不可妄动手中权力。”
“却不知,他如此折腾仙门,还能安然待在那个位置上,至今还没有坠下来,被众人追随,全靠你的遗泽。”
圣人坠天之后,道祖、佛宗相继隐世,仙门三圣的影响力渐渐从仙门抽离。
和平数千年的仙门骤然失去儒圣,却未分崩离析,与谢衍当年的遗泽,有着很深的关系。
除了三圣之外,就只有宋澜修为笑傲整个仙门,他才能踩着圣人的威信,借着道祖的势,平平安安地登上仙门之首的位置。
从此,五洲十三岛离开了圣人时代,仙门中兴结束,世界进入了后圣人时代。
宋澜修为的确是半步圣人,可他的威信、资历、乃至功绩,皆及不上当年圣人。被他压制之人心怀不忿,不过宋澜背后是道祖,他们也没有更好的选择,才捏着鼻子认了。
如今仙门,早不是圣人治下的大同之世,而是暗流涌动,人心不古。
当被圣人以威信、礼乐与法度压制下来的欲望席卷重来,仙门中蛰伏多年的老乌龟,终于将那天下为公的圣人熬死。
为了攫取权力,重现当年一家、一族、一宗之辉煌,他们会做些什么?
殷无极曾在弱肉强食的魔洲揭竿而起,看过无数生民离乱,利益纠葛,人间纷争。
他比谁都清楚,倘若谢衍定下的规矩一朝崩解,人心之恶被彻底释放,整个仙门会变成什么样子。
恐怕,比当年蛮荒又黑暗的北渊洲,还要可怕的多。
“宋澜被你的名头时时压制,就算当了仙门之首,格局也太浅了,于本座看来,成不了气候。”
殷无极按住腰间渴血的无涯剑,漆黑剑身上泛起龙鳞般的血色细纹,那是运起魔气的征兆。
“但,我必杀他。”殷无极笑着掀起眼眸,将剑锋一转,声音低而血腥,“不要阻止我,圣人。”
“为什么?”谢景行没有斥责他的野心与立场,而是想要知道一个答案。
殷无极并没有把这参天的人面妖树放在眼里,用拇指一推剑身,剑锋出鞘一寸。
“他若不惹本座,本座并不是没事找事的个性,非要针对他道门与长清宗。”
殷无极本性并不嗜杀好战,哪怕当年掀起仙魔大战,也从不是一时冲动,而是被逼无奈。
但他对宋澜的杀意,流动在他绯色的眸光中,是绝不掺假的。
“他最不该动的,是您留下的东西——”
“你离去后,儒宗满宗白幡,三相一蹶不振,人心终日惶惶。他不该带人围山,毁你身后清名,图谋你之遗物。”
“儒宗落寞,主宗拆分,白相卿避世五百年,已是退让,他不该妄图毁灭儒之道统。”
“仙门森严之法度,对仙门魁首限制极多。你建立之初,防的便是下一任以权谋私,引起天下大乱。他——不该废你千年心血。”
“毁灭一个盛世何等容易,重建一个王朝,何等艰难!”
“仙门也好,魔门也罢,未曾真正经历过何为弱肉强食者,不配对我说——上古蛮荒,很好!”
殷无极恣狂地勾起唇角,看向那站在他面前,曾移山填海,为天下人而奔走的人间至圣。
隔世经年,故人依旧白衣墨发,眸若惊鸿飞渡,身影像是破碎一场梦。
魔君终而弯唇,笑道:“夏虫——不可语冰!”
当年的圣人站得太高,被尊为毫无瑕疵的神像,却有很多身不由己。
儒释道三家势力,早已盘根错节,将整个仙门牢牢绑住。
谢衍无法揭开那升平盛世看似华美的袍子,剜去底下血肉的溃烂。
他也无法刮开这庞然大物的骨头,去疗愈深入髓中的毒。
比起当年仅仅凭着一把长剑,就敢于北渊缚龙的少年帝尊,他要不自由的多。
谁知当年,圣人也曾在微茫山的夜色中,遥望北方的灯火,不止一次羡慕过那年轻的大魔?
“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啊。”帝尊的声音显得遥远。
他向素衣白裳的仙人瞥来,眸中仿佛永远有着一簇烧不尽的火。
他身怀帝气,剑中仿佛有天地洪荒,哪怕举城妖气冲天,眼中却只藏着谢景行的脸。
“在你去后,谁歌礼乐大同,谁颂天下为公,谁知盛世何人开,谁又知你谢云霁——为谁求长生,为谁寻大道,为谁开太平?”
谢景行蓦然抬眼,望向他灼灼的绯眸。
视线相触时,宛若乾坤颠倒,整个世界里,他只能看见一个人的倒影。
那是他的爱徒。
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他、最恨他,也是最能理解他的一个人。
他们相伴走过千年大道,走散于仙魔相争的路口,各自披荆斩棘,攀登险峰,却又在山顶重逢,殊途同归。
他们各自执剑,遥遥对立,守着一道之安危,被天下人憧憬或指责。本以为相见不相亲,相知不相爱,便能了却余年残生。
却不知,一朝圣人坠天,那位至情至性的魔君,于九幽破困而出,却落的五百年孤寂长生。
长生啊,殷别崖此世,最恨长生。
魔道帝尊上前一步,周身腾起血色魔气,狂风平地而起,天地颠倒。皂靴所踏之处,濡染血肉的土壤仿佛畏其霸道,丝毫不敢沾染左右。
在这冲天的妖气之中,他将剑锋从鞘中抽出,那雪亮锋利的光芒,让山海也为之倾倒。
他拂袖,蓦然笑道:“这世上岂有百年不变之王朝,岂有千年永续之安稳,他们,又怎配唾骂着你的坟茔,践踏着你的心血,于这只剩一层遮羞布的所谓盛世——醉生梦死,歌舞升平?”
“殷别崖,你到底要干什么?”谢景行沉声问道。
“谢云霁啊,仙门,早已不是你的仙门!”他低哑地笑着,却是独一份的骄狂。
“他们抛弃了你,我便来替你刮骨疗毒,谁能拦我?”
说罢,玄袍的魔道君王,出了足以荡平乾坤的一剑。
他向面前几乎参天的妖物正面劈下,浩荡的剑光从树梢一路削至树干,几乎将其斩为两半。
树上快要成型的人面果被剑气摧毁,瞬间化为齑粉,狂岚一般的剑气,绞过妖树坚硬如铁的树皮,剑意所触之处,枝干尽数碎成粉屑。
树干中封存的怨气,犹如冲天的漆黑之柱,向着阴云腾起。
无涯剑不满至极,它向来都是饮最好斗的魔修血液,如今却要去砍一团怨气,哪能平和。
殷无极曲起手指弹过剑身,看向那碾压一切的浩荡剑意,神色漠然。
电闪雷鸣,天地动摇。
一剑,荡平乾坤!
谢景行的眸子骤然一缩。
殷无极一直在他身边,那么明显的布局,行动从未避讳他。只是他一直抱有幻想,视而不见罢了。
他想掀起仙魔大战。
殷无极荡平了桃源乐坊,也几乎毁了西南半城。这里几乎处处都是人傀,他这一剑,倒也省去一个个消灭的功夫。
当他回到谢景行身侧时,玄衣墨发,袖摆飞扬,携一身桀骜的风流。
“谢先生。”殷无极低低一唤,却见他的师尊冷冷地瞥他,几乎懒得理他。
方才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魔君,此时却是亲密的情人,揽住他纤瘦的腰,把下颌抵在他的肩头,哄道:“别生气了,师尊,谢先生……我只是不想瞒着您——”
“手拿开,不想理你。”谢景行神色疏淡。
“真不理我啊?”殷无极附着他的耳侧,唇畔轻碰那片肌肤,低笑道,“可先生都已经和我有了‘首尾’,污了我的清白,如今却不负责……”
谢景行气的一哽,他这手都快摸到腰了,若不是趁机揩油,他的谢字倒过来写。
“谁要了你的清白?”谢景行简直被这狂徒气死,本不想与他说话。
听他越说越离谱,他忍不住还是回嘴,冷冷道:“帝尊是男子,又何来清白一说?”
“您亲过我。”
“那又如何,掉块肉吗?”谢景行横他一眼。
“您还抱我。”殷无极环着他,语气嗔怪。
“你是我徒弟,我怎么就不能抱你了。”谢景行冷笑,“你这小崽子,还是我抱来养大的,这也算污你清白?”
“能抱的,师尊做什么都是对的。”帝尊走在他身侧,玄衣长袖与他的素色衣摆纠缠在一起。
殷无极笑吟吟地低头,在他耳边哑着声,低/喘道:“哪怕您剥了我的衣服,看了我的身子,把我带到床上,勒令我与您双修,我都是心甘情愿的,从未被您逼迫——”
“混账东西——”谢景行的血几乎冲向耳廓,染红了他的耳侧。
他想从袖中摸出笛子抽他,却愕然想起,那已经毁在自己天魂的剑中。
帝尊握住他的手腕,放在唇下一亲,道:“师尊教给我情与欲的滋味,我那时年轻,被您勾的难受,恨不得死在您身上呢……”
“我让您放松一点,您那么热情,按着我……都快把我逼疯了……”
“君子有三戒,帝尊不妨自省。”谢景行听不得这些,绷着一张脸,用圣人之言驳斥教育他。
“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
殷无极笑道:“圣人教诲,一刻不敢忘。”
谢景行:“帝尊威仪天成,身份贵重……所以,那些混账话,还是少说为妙。”
谢景行默念清心诀,反复告诫自己他是徒弟,作为师尊,要好好引导,不能直接上手抽。
殷无极见师尊往日清雅的容貌上染着一层浅淡的红,哪怕黑眸若寒星,蕴着怒意的模样,也显得格外动人。
他笑而叹道:“我以为,您很喜欢呢?”
谢景行:“……”
大魔容貌绝世,眉眼间透着绮丽的情缠,“圣人那么喜欢欺负我,我一个弱小可怜无助的魔修,丝毫没有办法呀。”
他掀起眼睫,颤着看过来时,连圣人也无法抵抗这一眼中的缱绻。
“师尊从刚才,就一直想亲我了。”殷无极凑过来,语气带笑,“我知道,您一旦有了这样的眼神,我就立即要遭殃了。”
当年他成了魔道帝尊,圣人也没少欺负他。
按着他不准动都是常事,还由着性子,时而亲他,时而不亲,忽冷忽热的,难熬的很。
谢景行恼了:“殷别崖,住嘴。”
当年的小漂亮徒弟,现在已经成了难缠的大漂亮帝尊。
这么磨人又知风月的情人,摆出一副情深无悔,不离两侧的模样,圣人就算忍不住破了道,这也是正常吧。
谢景行忍无可忍,还是转身,捏住帝尊线条优美的下颌,朝着那张薄而绯丽,却总是吐出可恶言辞的唇狠狠地压了过去。
他的眸里也有烈火。这样日复一日地往寒水中投下滚石,再寂静的深潭,也终会沸腾。
前圣人咬着他的唇时,唇舌交缠,仿佛触及神魂。
他的语气低哑,带着些自暴自弃:“这下你总满意了吧,逆徒。”
这不是之前补充灵力时的交换,也不是安抚心魔时的缓兵之策,更不是少年帝尊软声哀求时讨到的怜,而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吻。
帝尊弯起了绯眸,揽住他的腰,像是初尝滋味的少年,叩开他的牙关,缠着他的唇舌,几乎要把他的神魂给吮出来。
谢景行被他噙住唇,脑袋空白了一瞬。
无他,帝尊的滋味实在是太好了。
魔本身就有蛊惑的能力,他尝味儿的可是万魔之魔,独有的姿容,让他天生自带动人的魔魅。
他的吻技,更是在他前世身上一点点学的,每一处都合意的不得了。
受不住,是真的受不住。
他灼人的艳色,是引诱猎物的饵;那热情与痴缠,更是他高明的手段。
当猎物自投罗网时,缠绵的春雨便会化为席卷一切的烈火,足以焚尽神魂的热度。
谢景行看着殷无极在黑夜之中如同燃烧着的眸子,里面只有他的影。
这一辈子,他最激烈的情绪,最疯狂的恨,最绝望的爱,都源自一人。
帝尊执着于旧人。将他救出泥潭,却又丢他一人远走的授业恩师,是他的少年慕艾,是他大道的领路人,是他心魔的成因,是他半生跌宕的缘由,也是他求出不得的情劫。
圣人谢衍,是他的师,他的父。
如他的亲,他的友。
殷无极这一世,可以为他生,也可以为他死。
为他痴狂百岁,也为他疯魔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