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黄泉之门
时过经年, 殷无极再度站在迷雾重重的流离谷前,却迟迟未敢跨越那天道结界。
仙与魔的边境,如同分界, 将他的一生劈成两半。当初在圣人门下聆听教诲的日子, 镜花水月般不真实。
一千年的梦醒梦碎, 天之骄子落于魔洲泥潭,当他成为执旗帜的人, 回望过去时, 早年的经历却如梦魇缠绕着他。
他梦中日夜思念的,又是谁的背影, 心中描摹的, 又是谁的轮廓?
殷无极伸出手触碰那透明的结界, 他的境界极高,感觉到了天道隐约的排斥。
他也心知, 自己已经是渡劫魔修,来到中临洲,实力定然会受到压制。但是就算被压制, 修为也不过压到大乘左右, 除非是圣人出手,或是高境界的仙修围杀, 否则他都有一战之力。
玄袍的大魔穿过结界,如数百年前来到魔洲时那样, 走进茫茫大雾之中。
他许久没有呼吸仙门的空气了,与北渊洲不同, 风中并未沾染浓郁的血腥味,也没有那样阴云密布,潮湿冰冷。
温暖而干燥的阳光落在他的身上, 这种光,让在启明城常年不见天日的大魔觉得刺眼,于是忍不住抬起手臂遮挡。
他并没有沉溺于这种光明与安全,而是时时记着自己的目的。
他是来远远地见一眼谢先生的,城中诸事繁多,他出城已算任性,不可久留仙门。
殷无极从袖里乾坤取出一枚引路蝶,用魔气催动,让其悬停在自己的指尖,继而,他取出一枚漆黑的圣人令,让引路蝶用触角碰了碰,喃喃地道:“去吧,带我去到他的身边。”
蝴蝶扑棱着翅膀,飞了起来,抖落一地的鳞粉。
“程潇的情报没有错,他果然在附近。”殷无极一笑,眸子弯弯,显出几分甜意来,却又顿足半晌,几乎近乡情怯。
引路蝶的范围局限在方圆百里,只要圣人不特意抹去自己的行踪,殷无极就能找到他。
可他的踪迹很飘忽,有些地方突然有他的剑气,有些地方又消隐了,杂乱无章,让人摸不清头绪。
殷无极甚至还伪装着走进流离城探查一番,只见流离城换血后变得大为不同,但他却毫无所获。
启明城城主出城的消息虽然是机密,但是盯着城中的奸细绝对不少。就算殷无极已经十分谨慎,流离城中盘踞的大魔势力,在见到疑似他的大魔后,立即就把“殷殿下出现在流离城”的消息传了出去。
孤月当空,原本蛰伏在流离城的大魔,就在城郊把他截住。
“今日吹的是什么风,城主居然穿过结界,莅临流离城了?”有魔修阴阳怪气地道,“您不应该在启明城里,和那些下等奴隶混在一起吗?”
“殷殿下,实力被结界压制,又没有狼王军护着你,你居然敢孤身穿过结界?真是艺高人胆大啊。”有人笑道,“据说仙门还是你的老家……哦,我忘了,圣人已经深感耻辱,将你的消息全封锁了,你的确是不用担心被追杀,因为——没有人记得你。”
众魔收到了魔洲内下达的命令,不惜一切代价,截杀殷无极。
他落了单,实力又被压制,想要杀他,哪有比这更好的机会?
杀了他,就如同除去了启明城的灵魂,没有渡劫大魔,余下的只是一群乌合之众,不足为患,近日引起魔洲上层争议的变革自然也无从谈起。
夤夜杀机四伏,唯有大魔站在影影幢幢的黑雾之中,黑袍广袖,绯眸墨发,近乎昳丽。
“真是对不起了,殿下,要怪,您就怪自己和蓝城主作对吧。”前来围杀他的大魔甚至有两名大乘期,面对被压制在大乘的殷无极,有人笃信殷无极在劫难逃,忍不住猖狂道,“抢了城主的渡劫机缘,还敢得罪整个魔洲,仙门叛徒就是仙门叛徒,半点也不懂规矩。”
“说完了?”殷无极扫了一眼里三层外三层地把他包围起来的魔修,判断了一下,虽然有点难度,但是能打过。
他冷笑,右手抽出黑金色的古剑,“让开,我有正事要办,挡路者死。”
没时间与他们纠缠,谢先生的气息就在附近,他得追着蝴蝶往前才行。
为首的魔修古怪地笑了一声,然后举起手中的镜子,照向殷无极。
“殿下若是以为我们毫无准备,那就错了,我们是来要你的命,而不是和你过招的。”面对着殷无极引以为傲的剑,魔修笑了,镜面在那一瞬间,照向了严阵以待的殷无极,“阴时阴刻,献祭大魔,鬼门开!”
这是陷阱。
平地阴风起,天上孤月渐渐染上赤红,不详至极。
殷无极五指一张,周身燃起冲天魔气,火焰几乎映亮整片天空。
可那红月的光仍然照耀在他的身上,原本坚实的地面,却转瞬化为黑色的泥泞。赤红的锁链从地底伸出,缠绕着他的躯体,锁住了他的手臂,似乎要把他拖到地底。
殷无极在魔洲的时日不够长,他认不出对方使用的是什么,自然也无从对抗。若是萧珩在身侧,定会认出,魔修手中拿着的,正是“鬼门关”。
顾名思义,“鬼门关”是一种针对高位大魔的,极为阴毒的法器,不是绝杀,而是将其以祭品的身份传送至鬼界,将其困在黄泉道上,只要心中有魔,就极易迷失于鬼界。
以往,被这么针对过的大魔,没有一个能回来。就算勉强回来了,精神也出了极大的问题。
当然,开启它也需要献祭至少十名合体魔修的生命,因为代价太高昂,掌握它的大魔也甚少使用。
只是短短三息,鬼门在殷无极背后洞开,无数锁链从黄泉伸出,缠住大魔的手腕与脚踝。
幽幽的黄泉水汽,带着腐败的味道,降临于人世间。
殷无极知道,自己这是被暗算了,必须自救。他虽然猜不出开启法宝的代价是什么,不知如何破局,但首先要把这些人全杀了。
黄泉之中巨大的吸力,正在把他往里拖。
可殷无极天命属火,飞舞的黑焰席卷了鬼界沼泽外聚拢的大魔们,像是会蔓延,只要沾身,即是致命。
很快,他就听到惨叫一片。
不够,还是不够。
他不能陷下去,还没有见到谢先生,还不能死……
殷无极越是挣扎,却在鬼气沼泽中陷的更深,那并非是真正的污泥,而是黄泉里的恶念,时不时有没有五官的恶灵伸出手,拽他的腿和脚,小鬼攀在他的脊背上,撕扯他的长发和衣摆,甚至还要夺他的剑,让他骨髓都朔朔发寒。锁链层层缠绕他的身体,也锁住了他的魂魄。
他正在被黄泉之门一点一点地拖向鬼界。
原本被压抑许久的心魔,似乎是听到召唤,又在他心里低语。鬼门中尖利的鬼哭仿佛具有穿透力,让殷无极头痛欲裂,几乎发了疯。
他疯癫之下,火焰几乎化为狂舞的杀戮之刃,无数大魔惨叫着化为灰烬。
可是无论杀多少人,鬼门已经关不上。再过片刻,殷无极怕是就会被活生生扯进黄泉。
围杀他的魔修,只要撑过他最后的疯狂就能活下来,于是正在龟缩着,等待着他彻底坠入鬼门关的那一刻,等待着告诉远在魔洲的主人刺杀渡劫魔修殷无极成功的消息。
“在我仙门地界开鬼门,看样子是活够了。”殷无极突然听到一个清冷的声音,蕴着沉沉怒意。
此时,殷无极的眼睛里已经满是血色,却闻声蓦然睁大,脑子空白一片。
下一刻,他见到了涤荡一切的山海剑光。
“谢先生……”殷无极喃喃地咬出他的名字,忽的浑身颤抖起来,只因为他现在的模样太耻辱,太丢人了。他不想这样面对他。
他看向剑意来处,只见黑暗中走出来的白衣圣人,墨发垂腰,简直如同一道璀璨至极的明光,让一切邪魔都避其锋芒。
他的右手握着山海剑,背后旋转着的万千剑意,如同星芒,转瞬间刺透黑暗与迷雾,又化为残忍的流光,让这些围杀他徒弟、企图开鬼门的大魔,刹那间被万剑穿身,掀起纷纷扬扬的血雨。
殷无极想过无数次再相见,却不想是这副狼狈落难的模样,就好像他这些年毫无长进一样。
比起让先生失望,还不如直接被扯进鬼门里呢,他兀自绝望地想。
可是,白衣的圣人在一剑把围杀他的大魔全部碾为飞灰后,却并没有对他冷嘲热讽,反而毫不犹豫地走进泥潭之中,拽住了那赤红的锁链。
锁链寒凉,只要接触就会冷入骨髓。
可谢衍左手扯住一端,甚至还在手腕上绕了个圈,紧紧地勒住,似乎在和黄泉角力。
鬼门生祭,如果不带走祭品,是关不上的。
谢衍在拽住锁链的时候,就意识到这项法器的判定规则是“交换”而非“力量”,在十名大魔死后,祭品是必须得去一趟黄泉的。
“谢先生……放开我,够了……”殷无极看着他极寒的神情,顿了顿,竟是反而安慰起他来,竭力挤出一个笑,“没事的,黄泉道而已,我可以自己出来,您放手……”
“哼,放手?”他听到圣人冷笑了一声,声音压抑冰冷,“区区鬼门关,敢和我抢人?”
他话音刚落,殷无极的绯色瞳孔竟是微微一缩,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师父毫不犹豫地涉过泥泞的鬼气深潭,用锁链把两个人的手腕捆在了一起。
“不要管我,回去,快回去——”玄袍大魔的声音陡变,似乎意识到了他接下来想做什么,他的语气激烈而疯狂,什么刺伤他的话都说了,“我才不要你管,谢云霁,你现在又算不得我师父,我早就叛门了……滚开!不准过来!”
谢衍没法越过天道结界,引他出魔洲,本是为了提点他几句,谁能料到等那只蝴蝶找到他,他正赶来,只是这一转眼就出了事。
看见徒弟被鬼门捕获的那一刻,谢衍又想起当年来迟时,看着空荡荡的流离谷里燃烧的火与他流的血时,内心陡然扩大的恐慌。
“给我闭嘴。”谢衍冷冷地横他一眼,道,“吾决定的事情,容的下你说不?”又厉声道,“手给我。”
殷无极不听,用近乎敌意的神情看着他,冷笑道:“我才不,谁要你的慈悲,现在就给我滚,我不想见你!”
谢衍着实是被他气笑了。
殷别崖看着像是落在泥潭里的可怜小狗,用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但是等他真正抱在怀里时,才发现他是只刺猬,能把人的心刺的鲜血淋漓的。
但谢衍早就不在乎徒弟的这点叛逆,左手紧握住他的手腕,紧紧抓着剑柄,右手揽住他的脊背,掌心牢牢地按住徒弟的后脑,迫使那竖起浑身刺的小狼崽子伏在自己怀中。
“谢云霁!”他又惶然道。“你放开我!”
“那么大声做什么,我听着。”谢衍顿了一下,看向已经近在咫尺的鬼门,略略侧过身,抱紧浑身锁链的徒弟,然后让自己的背部朝着鬼门的方向,又无奈道,“别崖,你哭什么?”
黄泉的风已经吹到面前,殷无极睁大着眼睛,竟然早在无声中落下两行血泪来,好似悲恸至极。
“我每次都在害您……”他像是魇住了,低下头,重复着心魔的低语,“谢先生,你不该救我,我若是死在黄泉道,就不会拖累您……”
“胡说八道。”谢衍只来得及揉了一下他的后脑,权当安慰,语气带着些无奈,“别崖,莫要哭了,我可受不了你的眼泪……”
殷无极的神情近乎失神,绯色双瞳中映着他清霁温雅的容色。他停止了挣扎,近乎自暴自弃地道:“黄泉道很危险的,您真的要和我一起去?”
“黄泉道,你以为我不敢去?”谢衍语气狂傲,睨他一眼,似笑非笑,“你当我是什么人?”
“……”谢先生压根不把黄泉当回事啊。
下一刻,在血月的照耀下,他们被卷入鬼门关。
等到吞噬了两人之后,那些亡灵哭声,泥潭沼泽,甚至那凝实的鬼门,也在血月的光消退之后消失在原地,好似此地什么也没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