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 袍泽兄弟
青君手缠锁链, 右手执弓,踏入这寂静的九龙殿。
回廊内黑黢黢的,壁画剥落大半, 黑曜石砖铺成的地面裂开数条裂缝, 而那赤红如熔岩的光芒熄灭了, 一切都空无,仿佛三日前那场连天雷都引动的围杀未曾发生。
龙脉地动在一刻钟前停歇了。
青君料想, 大抵是殷无极终于被龙脉之力抽干了, 化成了灰烬。
“能在龙脉侵蚀下坚持三日,已是不错, 若换做旁人, 有这样的才能, 我定会将其招揽入麾下。”青君抽出一支箭,凝上青色的魔气, 向空中一抛,“去,寻找殷无极的魔骨。”
他设局、联盟、包围九重山, 为的就是夺下天生魔体烧尽后留下的魔骨。
有上古典籍记载, 天生魔体为天道赐予,拥有者在魔修道途上堪称天纵奇才, 得到尊位也更为容易。只要分得一枚魔骨,就会对自身境界有着极大的提升, 是大魔都垂涎欲滴的东西。
有趣的是,天生魔体为天道赐予, 但天道非但没有帮助殷无极,反倒比他们这些闻见血腥味的猎人更想杀了他。想来,是狠狠地得罪了天道。
魔修之途本就艰难, 又被天道抛弃,殷无极断然是没救了的。
青君优雅地揩平自己衣衫的褶皱,跟随着那一道青色的弧光,走过环形的回廊,进入了九龙殿的最深处。
一进主殿内,青君就感觉到还有残余龙气流动。漆黑的殿中只有顶部的圆形开口,此时却被阴云遮蔽着,不漏一丝光芒,也让整个主殿幽暗如死。
引路的青箭颤动了一下,失去方向般盘旋着,最后坠落于地。
“没有活人的气息。”身经百战的青君,忽然感觉到一阵毛骨悚然。但他说不出自己为何害怕,只是颇为警戒地持弓向前。
哒、哒。是他脚步的回声。背后传来夤夜寒凉的风,穿过袍角,浸透肌骨,让人遍体生寒。
遮蔽天际的黑云散开了。
不详的血月光芒,就在这一瞬斜照入祭台。刹那明光。
青君赫然发现,原本布满血色纹路凹槽的祭台上,正坐着一个人影,而他方才竟是丝毫没有发现他的踪影。
那人影黑袍残损,浑身浴血。在光影横渡时,他骤然张开赤色的眸,侧过一张如画的妖容,唇如同薄而锋利的刀,只是浅浅一勾,便能杀人。
“欢迎入瓮。”赤瞳的大魔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透着浓浓的血气,戾如狰狞凶猛的兽,“应该换我感谢你的招待了,青君。”
殷无极,他还没死!
青君终于明白,自己为何方踏入此地,就觉得浑身都传来的抗拒之意。能够在龙脉侵蚀中活下来的大魔,六千余年了 ,压根不存在啊!
他到底是人还是鬼?
青君在心神大震中反倒冷静下来,定神一看,只见殷无极坐在祭台上,剑置于膝上,双腿却极为不自然地垂着,好似寸寸骨头都被折断了。
他的左臂,甚至以一种极为不自然的模样扭曲着,漆黑的魔气化为黑雾,笼罩着他,令人恐惧的力量藏在他的肌骨之下,正在不断地折断他的骨头,撕裂他的经脉,又重新修复。
他噙着笑,面色苍白却殊丽,如同蚀人的恶鬼。
“你只有一只手能动吧?”青君虽然谨慎,但面对绝对的利益,他却是胆大心狠。“殷城主真是猖狂,谁入谁的瓮?以你这种身体,不会觉得自己能赢吧?”
不管他是如何活下来的,显然他的伤势正在恢复,若是再等上片刻,让这头恶魔出了九龙殿,想杀他就来不及了!
“嗤。”面对青色魔气凝聚的冰冷箭锋,殷无极却是冷笑一声,却是连剑也不出鞘,只是微微抬了一下手,勾动食指。
一瞬间,整个九龙殿的磁场陡变!
原本沉寂的地脉龙气再度活跃,好似听从他的号令,冲天的烈火自裂缝燃起,把整座宫殿分割成条块状。那烈火黑中带赤,恰似那墨发赤瞳的大魔,沾身即死,所过之处天地焚灭。
然后,殷无极在烈火中侧了侧头,露出一抹令人发憷的微笑。
雍容,华丽,而疯狂。
殷无极抬手,抓住那根离弦的箭,只是轻轻一攥,便让那磅礴的魔气化为齑粉,青色的流光溢散。
然后,那护身的黑焰化为雾,贪婪地将其一口吞吃下去。
“青君殿下。”他的尾音微微上扬,显出格外的诡谲与残忍。
从殷无极的脸上看不出仇怨,只有完美无缺的笑容,可他越是笑吟吟,赤色的眸越是冰凉,甚至倒映不出他惊怖的神情。
兴许,在他眼中,青君早已不是活物,而是一具会动的尸体。
“你是来饮我的血,剔我的魔骨,甚至想要与围杀我的大魔,瓜分一杯肉羹的吧?真是让人遗憾,诸位有如此胃口,我又怎能扫了兴致……这饕餮盛宴,也加我一个吧。”
殷无极再度抬手,黑中泛赤的魔焰如浪席卷过青君的立身之地。
九条龙从殿中剥落的壁画中挣脱而出,金色、银色、赤色、青色……不同的流光呈现七彩的幻色,在空旷殿中游动,宛如无数光带。
最美丽的一幕,却最是残忍。
这昭示了一点,殷无极已经以渡劫之身,完全成为了北渊龙脉的主人。而沉眠此地的疯狂龙脉,第一次向人俯首。
就在青君心中生寒时,最长的一条黑龙竟是来到祭台边,温驯低头,用布满火焰状龙鳞的尾部缠绕着殷无极,托着他浮在半空中。
殷无极心念一动,龙脉便成为他的王座。
近乎霸道的北渊龙脉之气,早就充斥了殷无极的每一处经络,而他调动之时,每一寸骨头都会发出悲鸣,宣告着渡劫期躯体的脆弱。
但他纵然筋骨皆断,也不露半分痛楚,想要承受远超自己的力量,自然要付出相应的代价。毕竟,没有到达尊位时,想要驱使龙脉,只能把自己作为容器。
殷无极抬手,抚摸着那在他面前低头的龙首,低笑:“今日,我倒要感谢各位送我九重山龙脉,这样一份大礼,我真是无以为报啊。”
四处都是火海,龙气锁定了他的位置,正飞掠而来。而青君想要再度逃亡,已经来不及了。
一代枭雄青君眼帘中映出的最后一幕,便是墨发赤瞳的大魔斜倚在龙身化为的虚空王座上,眼眸尤带讥笑,向他轻慢地一指。
“想当魔尊?你也配?”
随着躯体的崩解,青色魔气向高空散去,被黑焰吞噬殆尽。
殷无极在杀死青君之后,又把他的魔气掠取一空,那一团团青色的魔气就落在他的手心里。
他便毫不在乎地一握,像是吃零食一般,将其全部吃下腹中。反正他连一条龙都吞了,青君不过是块餐后的甜点,刚好用来修补一下经脉。
有了魔气补充,那焚天灭地的烈火更盛。九龙殿地动山摇,这自远古起就存在的祭台亦然在火焰中熔化。
“好罢,既然这九龙殿是封印龙脉之处,那我便替你们拆了它……”殷无极像是已经完全疯了,弯着唇笑着,随手在环形的宫殿中划拉,像个恣意破坏的孩子,“放出来,全放出来——”
教天道不高兴的事情,他不但要做,还要做的彻底。
总之,他不爽,就得反着来!
坚固的墙壁剧震,四处都是疯狂的龙气,撞击着残破不堪的封印之地。
幻化出的黑龙将殷无极放于祭台之上,缠绕着他的躯体 ,那漆黑泛赤的龙气,与他半身血红的魔纹相映生辉。
殷无极用无涯剑支着地面,想要站起来,却因为剧痛而失败了。
他浑身的骨都仿佛断过一次,哪怕用魔气强行支撑也不行。他未曾稳住身体,而是重重地跌落下高高的祭台,鲜血濡满黑曜石砖。
幻化的黑龙冲下去,用龙尾勾住他的腰,让他蜷缩的身体能够待在龙气的沐浴之中,修复痛苦又难捱。
“我知道你的意思,是要我再等几日,把身体修复好……”殷无极觉得自己动一根手指都困难,但他还是沙哑地开口,“但是我没有时间在九重山浪费,我得回去,就算是走不了,爬也要爬回去,我的城还需要我……”
他好累,好困,想睡上一觉。
不行,还不能合眼……
宫殿正在坍塌,他听到火海后传来声嘶力竭的吼声。
“主君——”
是幻听吧。萧重明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在……
“殷无极——”这回,声音由远及近,更加清晰。
银铠红缨的将军,穿越漆黑的火海而来。
似乎是知道对方并非敌人,那恣意流淌的魔焰让开了一条路,让他得以走向坍塌的祭台之下,看见斜倚着断垣残壁的主君。
“真是让人操心的主君,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我当了你哥,得长多少白头发……”
殷无极睁开已经有些模糊的眼睛,见到火海中,一抹飞扬的赤色披风。
似乎是受到主人潜意识的召唤,在那银铠将军单膝跪在他面前,把他倒在地上的身体托在臂弯中时,原本该暴怒的黑龙微微撤开些许,重新化为殷无极玄袍边的漆黑魔气。
萧珩显然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以大乘期的修为遇上渡劫的钟离界,虽然对方也被烧了一条胳膊,但那绝非是好打的一仗。
到最后,还是因为九龙殿起火,青君的气息消失了,让对方意识到大事不妙,才勉强拖着重伤遁逃,他才得以成功进来。
萧珩抹了一把被血糊住的眼睛,见到他还活着,琥珀色的眼眸亮的慑人,甚至不自觉地笑了一下,颇有些如释重负的意味。
“萧重明?”殷无极先是有点迟钝地唤了他的名字,不似方才杀人时的癫狂疯魔,倒有些像是孤零零的小狗,身上绝望的杀气也慢慢平息下来。
面对声名狼藉的他,殷无极从未怀疑过什么。面对肆虐的黑焰,魔女林烟霞进不来,只有他轻易便被放进来了。
但很快,他就挣扎起来,瞳孔中溢出近乎痛苦的神情,低吼道:“你为什么来了?”
“你也知道,你如果死在九重山,启明城我不会守。”萧珩知道自己违逆了他守城的命令,但他半点也没后悔,“骂我揍我杀我都先省省,此事结束了,我由着你杀,生与死,我都没意见。”
他这么选,已是做好了被主君斥责,乃至亲手惩戒的准备。
君最忌讳臣不听调令,擅自做主。弄不好,殷无极会就此恨他。就算不杀他 ,也会恩怨相抵,从此与他形同陌路。
萧珩敛眸,不去看他的神情,而是捏了一下他绵软的小腿,压抑着道:“弟,站得起来吗?”
殷无极被他扶起时,看到了萧珩腰腹处被燎灼过的伤口,眼睫颤了颤,随即,他又看见将军破碎残损的轻甲,被血染红的披风,满脸的血与尘,与他慑人而明亮的琥珀色瞳孔。
“断了。”他低头,声音沙哑。“我吞了整条龙脉。”
殷无极又怎能不知道,九重山有多危险。
他只杀了青君和重月,差点废了钟离界,剩下还有数名大乘魔王压阵,萧珩到底是怎么杀上来的?
他这种男人,绝不可能看不清局势,守着启明城不好吗?
只要他在,就算去的是蓝岚又如何,碍于狼王威名,他只会围而不打,等九重山之战出分晓……
“你怎么什么乱七八糟的都吃。”萧珩并不在意他吞噬龙脉有什么政治意义,而是检查过他身上的伤,皱眉道,“龙脉哪有那么好吞,你才渡劫期就敢下手,现在骨头断了这么多,这得疼成啥样子……”
“我得活下去。”殷无极道。
“我说你小子胆大妄为,固执又疯癫,你还说我误会你,你正常……唉,你瞧瞧你这样,痛的快死了还和没事人一样,以为自己是铁做的?”萧珩简直气笑了,“若我不来,你打算怎么回城?爬回去吗?”
“爬回去又怎么样?左右我会想办法回去,萧重明,你不该来的。”黑袍赤瞳的大魔被他教训,脾气一上来,便刻意寒了神情,声音冷冽道,“你守城不行吗?守着,也不过面对蓝岚一人,你只需要守着城,九重山的事情我能自己应对……”
说到最后,他也没声儿了。
从道理上来讲,他其实是理解为何萧珩选择来救他。因为他生还的可能性实在太小了,以萧珩的性子,若是九重山上大魔杀了他,然后腾出手来收割启明城,他不可能拼了命为他的遗命,守一座注定会破的城。
“断了半身的骨头,然后一挑六?”萧珩毫不留情地打碎了他强撑的骄傲 ,却不自觉地咧嘴笑了,“行了,你别倔了,以你这身体,杀一个青君就够厉害了,还真能敌过余下大魔合围?”
他弟这逞强性子,真不知道说什么好。
遇到危险不爱卷入其他人,非得孤身闯暗巷,死在黑暗里都不肯回头。如此疯狂决绝不惜身,却又格外在乎旁人安危,是怎么养成的坏毛病?
他这样看似冰冷疯狂,实际一副化骨柔肠的男人,和自私自利又冷血的魔修,简直是两种存在,也难怪人人都见之难忘。
殷无极不说话,他也清楚自己的状态,萧珩说的是真的。
他放出火海,也是为了护住格外脆弱的自己。倘若此时有人来摘果子,以他如今筋骨断裂的状态,说不准真的能取他的人头。
看着殷无极的神情变换,就算抓着他的领子,也半天也没挥出一拳,脸上的疯狂之情消去大半,那点郁气又难朝他发作,只能沉默。
他恨的其实是他自己。
“朝这儿揍。”萧珩看穿了他此时的内伤,脸上挂着玩世不恭的笑,指了指自己的右脸,道,“如果你生气的话。”
“萧重明,我没原谅你。”殷无极被他一说,反倒不想揍他了,只得绷着脸冷冰冰道,“……你又没做错什么,凭什么要我打你?”
“不尊君令。”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殷无极阴阳怪气道,“我若不在,你自行做选择,我有什么好管的。”
“到底是想打我还是不想啊,主君,你这人怎么回事啊?”
“我生气。”殷无极浑身的血色魔纹又蔓延开,倚着断垣残壁,别过头不去看萧珩,只是低头将自己正在缓慢修复的左臂掰正,“……萧重明,你不是最审时度势了吗,就算你带着狼王军走了,我也不可能从九重山爬下去和你算账。真蠢,我又没命令你来救我。”
“行行行,你生气。”萧珩本就是个武人,就算再世故圆滑,对读书人九曲十八弯的心思也是服气,于是顺着他说,“是我蠢,我不够利益至上,是我强行来救你,主君最厉害了,自己能行……可以了吧。”
“……”
“你若信我,我便做你的手与足。”萧珩背对着他半跪下来,然后笑道:“城主大人,还能动不,我背你下山。”
殷无极又短暂地沉默了一下,最终还是妥协了。他用胳膊环住萧珩的脖颈,被他托住了绵软的腿,背在了身上。
萧珩的背坚实而可靠,虽非血亲兄弟,却让他有种荒谬的错觉,好像他真的有个能为他披荆斩棘的大哥。
殷无极本是成年男人的身形,他看了一眼萧珩受了过刀伤的肩膀,什么也没说,而是化为了少年模样,裹身的黑袍有些宽大。
“怎么着,看不起你大哥?”萧珩哼了一声,“你才多重,我背的动。”
“想多了,只是这样舒服。”殷无极道,“蜷缩着手脚,难受。”
萧珩的脚步微微一轻,然后看向分开的火海,笑道:“说了你可能不信,除了我之外,还有不少赫赫有名的大魔来救你。甚至,在这之前,你可能都不认识他们,但他们就是来了,你不孤独……回头,我介绍给你。”
“……为什么?”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想来就来了呗。”萧珩背着他向殿外走,看见站在殿门口,即使受伤也绰约的魔女,以及更远的地方,那在天阶上与残兵交战的大魔们,他笑道,“兴许是想见你一面。”
“来救我,值得么……”
“有什么值不值得的。”萧珩笑了,“对许多人来说,为你去死都值得。”
他话音刚落,缓缓走到他面前的魔女林烟霞,看到了萧珩背上那黑袍少年身边虚幻的龙气之影。
她手中握着她折断的描金烟杆,看着少年模样的大魔绯色的眼眸,心满意足地眯起眼,“哎呀,这趟值了。”
说罢,她提起裙摆,向他极为尊敬地跪下。
“妾身林烟霞,为您效死,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