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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0章 苍生喋血

第250章 苍生喋血
北渊三分, 西、北、东南划界而治的局面被打破,战火重燃。

西、北二股势力各自调集兵力,齐聚古战场, 试图从两侧扎成口袋, 殷无极麾下魔兵也挺进北渊洲西部, 俨然是要真正地碰上一碰。

在出征之前,他遵循北渊旧例, 开坛祭天。

为了凝聚人心, 立国之事不可再拖。在陆机的建议下,他定封号为“政”, 加上龙脉之主对北渊洲的天然正统性, 将国号定为“渊”, 合称“渊政王”。

以此名祭天,果不其然雷云大作。

殷无极本不在乎天道对他的厌弃, 但出征还是要祥瑞一些。

陆机早有准备,上前一步,激情澎湃地将风雷动解释为“这是天道赞誉我们大军势如风雷, 此去定能扫平天下, 是大大的祥瑞。”

如此,大军开拔, 西征。

西征路途遥远,行军时更是处处谨慎。

他们今日村庄时已是黄昏, 昼夜赶路,多数魔兵都修为低微, 如今已显疲态。萧珩建议原地休息,于是他们当夜便在荒村内外停留扎营。

战争,贫瘠, 饥饿,死亡。这里荒芜主宰了一切。

“过往,这里应当都是人家。”萧珩银铠红袍,站在荒村布满青苔的石井前时,在斜阳下投下寥落的影。他并不避讳自己的身份,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连年战乱,别说是青壮年男子,女人和孩子都打没了。兵祸一至,这样的惨事实在太多太多。”

殷无极负手而立,他目之所及处,茅屋与篱笆被茂密的绿叶覆盖,刀剑与践踏的痕迹还残留,田野里的荒草,干涸的井水,与那些掩埋在泥土里的尸骸,仿佛一个沾满血泪的故事。

“桑拓废来犹纳税,田园荒后尚征苗。十年征战,拼的除却人力,亦是财力。”殷无极弯腰,握起一株枯萎的禾苗,语气难掩几分自责之意,“这样的世道,难道能活人吗?”

殷无极一直在尝试革新生产工具,尽可能地为民减负,但税赋依旧不可避免。他亦然清楚,战争要用钱与人命来驱动,就算他征的税费名目比其他大魔少得多,就算他给魔兵的待遇更好,但是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亦有人会因他而死。

但是,他不会为此放弃战争手段,因为他付出过血的代价。

殷无极已经走到这一步,有无数解脱了奴籍的魔修入伍,为他而战。

若是他此时胆怯了,软弱了,妄图求和,守住东南的良田与商道,与其他大魔划界而治,他挥戈而北上的目标呢?他兴兵的正义性呢?他以一些崇高的理想凝聚起来的同伴,会接受他这样野心泯灭,做一个太平王吗?

殷无极握紧手中的禾苗,看向荒村的斜阳,心中想:不,我不可能退缩。

“横征暴敛之后,活不下去的人都纷纷离开故里,抛弃了这些村子。我们来时路上,这样的村落足足有十几个。”青衣白裳的书生徐徐走来,他不知去哪里翻出了宗族谱与县志,正扫去书籍上的灰尘,语气忧悒。

殷无极举兵西进,选择将陆机带在身边。

他的腿经过决明子的调养,经络已经打通,虽然时常还会感觉酸痛,但他已经可以不借助轮椅走动一阵,亦然可以将原先的灵气顺畅地转化为魔气了。假以时日,他琢磨出将自身传承与魔道功法结合的路子,前途无量。

陆机翻阅那残旧的书籍,低声道:“这里被划归为横江道,财税供养的是洛江一带的‘河洛军’,其主将尚通,半步大乘,属于界王一派。”

“自去岁,钟离界兴战事,兵役、劳役与赋税压下来,河洛军得到由头,就巧立名目,大肆搜刮,在沿途村落的盘剥几乎到了挖地三尺的地步。原本靠山吃山,勉强能活的地方,如今已经丁点油水也刮不出来。”

“据县志记载‘去岁大旱,饿殍千里,人相食。荒田无腐尸,皆为白骨’。”陆机似乎不忍读下去,将书册啪的一合,“……由此可见,这沿途百里的村庄,应当都是灭了门的……”

殷无极闻言,伸手拂去篱笆上的青苔,看见那陈年的血迹与刀痕。

他沉默半晌,忽然觉得脚下的泥土中有凸起的异物,于是,他用枯藤挖开篱下湿润的泥土,发现几具碎骨。

有牲畜的,亦有人的。这样的残损痕迹,让他瞳孔一缩,再望向这平静的荒村,仿佛还能听到未散尽的鬼哭声。

“去岁大旱,饿殍千里,人相食。”冷冰冰的一行县志,写尽让人背脊发凉的恐怖。

“北渊有句老话,兵过十里路,脂膏刮七层。”萧珩闻言,轻叹一声,“北渊洲最知名的城池,共有十座,而在此之外的兵系势力,仍有很多。这些游荡的兵团,名为魔兵,实为匪徒,只要路过,就会对当地征粮。”

说罢,他又嘲讽地一笑,道:“名为‘征’,实际上与抢无异。毕竟,没有军粮,没有辎重,是养不起一支有战力的兵的。这些个成规模的佣兵团壮大自己后,就开始做各大城主的买卖,即成为佣军,加入到大魔之间的争斗中。若是这位城主给不出钱粮,明日他们就会转投敌对,拿钱买命,贩卖战争,以此度日。”

“北渊洲的修炼资源皆集中在顶层的大魔身上,他们只会打造自己的奴隶私军,余下的钱财,去拿去‘购买’会更划算一些。”殷无极对北渊洲的情况已经了如指掌,自然也洞悉他们的心理,“这些雇佣来的魔兵,更多的是战争的炮灰,算不上自己人。”

“一群玩弄战争,又被战争玩弄的兵匪。”陆机针砭时弊的毛病犯了,并不顾忌萧珩的出身,语气激烈道,”大魔剥一层,地方剥一层,匪徒剥一层,强者为刀俎,弱者为鱼肉。层层盘剥,苍生喋血!”

“陆军师,别太义愤填膺了。你以为北渊洲的战事是什么,都是一场场生意。”萧珩对陆机近乎尖锐的批驳,却出乎意料的平静。

“与那些兵匪不一样,我当初建立狼王军,也并非是因为好战。那些失去田地、亲人、故乡的流民实在太多,我是孤身一人,他们也失去父母妻儿,与其落草为匪寇,不如跟着我,好歹有他们一口饭吃。”

“我空有一身武力,却又声名狼藉,再去投靠谁是行不通的,就寻思着建立一支属于我的队伍在这混乱的世道里混口饭吃,老子最初只是想带着他们闯一闯,弄一块地盘,让人不敢欺负罢了,谈不上‘为谁而战’。但是兄弟们能打敢拼,久而久之 ,狼王军的名声就响了。”

萧珩又冷笑一声:“那些大魔,嘴上说着我反复无常,是个战争狂人,毫无忠诚可言,但却又在打不赢的时候携着重金来请我协助,只为干掉自己的对手,别笑死人了。”

“陆大军师,你以为北渊洲是什么地方?数千年没能改变的土地,战争,不过是让地盘从一个人手中到另一个人手中。”

“什么是公平?这只是最上层大魔的公平,就算是有变化,也不过是强者之间的利益再分配,与寻常人有什么关系?”萧珩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但琥珀色的眼睛里却燃烧着不灭的火,他在不甘心。

“……此话怎说?”陆机用力攥住书册,似乎从未听过这种解读,他的语气尤是不平。

“因为所有处于北渊上层的大魔,都认同这一体系,这样的约定俗成太可怕,就算是魔尊也不能打破。”殷无极道。

“魔尊难道不是北渊魔洲的神?为何不可打破?”陆机不明白。

“因为无论谁是魔尊,其余大魔也只会表面服气,实际上,空有魔尊之位,是叫不动这些个大魔的。”殷无极想起第一次仙魔大战时,当初的魔尊赤喉被他吞噬,虽然只留下了只言片语,但他明白魔尊处境的不易,“北渊有多少大魔?就算是魔尊,也不过是雄踞一方,旁人不会明面上与他对抗罢了,但尊位,就足以让其他大魔对他称臣吗?恐怕不然。”

“魔尊,更像是一种宗派的领袖?”陆机若有所思。

“诚然如此。”殷无极噙着笑,“但是魔尊之位,意味着‘正统’,换句话来说,大魔为诸侯王,而魔尊即是‘周天子’,至于其地位有多少感召力,那就要看有多少人买他的账了。”

这是有关魔洲的史料上不会细说的真相,陆机点头,表示信服。

而萧珩听着,只是一乐,懒洋洋地道:“现实还要更复杂些,就算力量到达魔道巅峰又如何,数千年来,多的是被大魔属下背刺而死的魔尊,尸骨都能堆成山了。”

“北渊之所以是魔洲,就是因为,这里的斗争,酷烈程度远超想象。”萧珩给自己的手腕扣上护腕,打开酒囊灌了口酒,道。

殷无极一身玄袍轻甲,墨色长发在风中微扬,半身沐浴在暮光中,右手按住剑柄,看着残阳的光束慢慢收起。

“魔之一道,最易催人疯狂,大魔皆是残忍冷酷,除却自身性格外,还有道途的特点。”殷无极道,“我已修至渡劫,深知其中不易。由于一些经历,我魔性的一面被压制的很好,才大多时候能够保持冷静理智。”他又偏头,微微弯起唇,颇有些耐心地教他,“陆机,你在魔修之途,越是往上走,越要与己斗争,不要屈服于魔性,才能守住本心。”

“王,您的意思是……”陆机才真正踏入魔道不久,第一次听说这些心得,这与他从前接触到的迥异。

“为什么魔修的境界不够稳定?”殷无极沉声道,“因为他们输给了自己。”

“大多数的魔修,都选择忠于自己的欲望,从不克制。”殷无极转过身,衣摆在风中猎猎飞扬,“所以,他们无比贪婪,想要地盘,便堆人命去争;想要权力,便不择手段去夺;想要钱财,美色……只要有力量,一切都唾手可得,所以他们变强的动力,是无底洞一样的欲望。”

“但是,王上不一样。”青衫白裳的史官转身看向他,眼睛里好像有着晨星一样的光芒,那是一种无来由的信服,“王,您是魔中的圣人。”

“我不一样吗?”殷无极略略扬起下颌,弯起眼眸,却是笑了,颇带几分未褪尽的少年意气,“我也是一样的,只不过,我真正的欲望并非权力,亦不是力量。”

“您想要什么?”陆机又问。

殷无极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率先向前走去,道:“今夜驻扎,现在正是炊饭时,将夜被我派出去了,你们俩陪我去附近走一走吧。”

萧珩和陆机对视一眼,一左一右跟上了他。

这荒村处于连绵的山下,周围有不少撂荒的良田。他们沿着田埂走了不远,在临近山脚处,看到了高高矮矮的坟堆,还有一座荒废的野庙。

夜色已经深了,但此处却有着幽幽的绿色萤火,显然是有冤魂未散,可怖异常。

但无论厉鬼如何可怖,哪有殷无极本身可怕,他连鬼界都去过,还和师尊大闹了一场,也从不避讳生老病死,径直走进了荒芜的庙中,只见有一神像瞪视他们。

庙中蛛网丛生,殷无极认不出那庙中怪异神像的出处,只看它上半身是赤/裸的女人模样,八只手臂缠绕如树藤,下半身则是蛇形,有人入庙中,雕像目露邪光,却碍于他们身上的魔气,不能轻举妄动。

“这是什么淫祀,山鬼还是邪魔?”萧珩抱着臂,在月光下打量了半晌,道。

“北渊传承断代,无正神。”陆机摇了摇头,道,“一般情况下,魔修将魔尊当做地上正神参拜,魔道,亦然是一种魔教。”

“所以,当北渊无魔尊时,寻常魔民不知该祭祀谁,所以信仰山鬼邪魔。”殷无极扫过庙中的灰尘,看见祭盘上摆着一团团木桩大小的东西,表面结满了菌落与青苔,格外恶心可怖。

他也不惧这邪异,径直撩起袍角,走近道:“换句话说,唯有活不下去,无法可想时,百姓才会迷信神佛妖孽,若是人间有生机,谁会采用这种邪法祭祀呢……”

殷无极的目光落在那木盘之上,显然是认出了祭祀之物到底是什么。

“不足岁的婴孩,快要成鬼童了。”玄袍大魔叹息,五指一张,便有一簇黑火落在那被山鬼蚕食,几近腐烂的血肉上,他啪地一声打了个响指,道,“且去黄泉道吧,来生投个好胎。”

被夺了食物的邪神目光更凶了,但是那黑火有着一股焚天灭地的狂暴凛然,而这莅临庙中的大魔,更是龙气缠绕,快要把它给闪瞎了。

“这邪庙不详。”陆机对于记录一切奇闻异事很有热情,他照着神像画了个轮廓,算是收集这些民间的邪神志怪,“我们可能还需要在这里修整几日,为了避免麻烦,先把此地的鬼怪都超度了吧。”

“是该如此。”殷无极略略撩起袖子,苍白的腕间悬着一串佛珠。他随手捋了下来,放在手中把玩着,边饶有趣味地弯下身,看着那形状怪异的神像,唇畔微微扬起,“怎么还不活过来?也教我瞧一瞧,这吃婴孩的山鬼,真身是个什么模样。”

他容色昳丽,看上去慈悲,实则有种近乎天真的残忍。

邪神一动不动,但是木雕的表面竟然凝出水露,像是某种涔涔的冷汗。

“不出现吗?”殷无极微微倾身,向着邪神像伸出五指,仿佛下一刻便会把它焚灭。

“主君啊,满月了,乱葬岗有东西要出来了。”他听到萧珩的声音从庙门前传来。

萧珩站在庙门外,他只是往那骚动的坟墓中一望,只见森森骸骨破土而出,然后浑身覆满坟头土,在月光下化为干枯的血肉。

还有不少骸骨穿着坚硬的盔甲,手执刀枪,那冲天的怨气都化为实质了。

他打量了一下,若有所思道:“这里除了村民的骸骨外,还有不少士兵,这些个村子,到底是怎么没的?”

殷无极大抵猜到了些什么,他拂衣,抬步离开小庙。

就在他转身的一瞬,黑火骤燃,点亮了整个庙宇。无形的怨气被更加霸道悍烈的魔气吞噬,化为扭曲诡谲的妖形,山鬼尖利的惨叫声顿时响起。

“真是麻烦的地方,但是为了保护我的将士们……”

殷无极的言语间十分斯文有礼,他轻笑着,右手搭在了剑柄之上,五指握紧:“还是请你们去轮回吧。”

无涯剑出,天地同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