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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0章 宁有种乎

第320章 宁有种乎
帝尊早已辟谷, 偶有饮食,也多是适逢祭祀、节庆或是群臣饮宴。

今日朝会是在复盘昨日惊险刺激的粮价保卫战,刚到一半, 就见殷无极示意, 为每名臣子赐菜。

菜色平平无奇,只是一盘白水煮蘑菇,只加了少许的盐烹饪而成。

陛下行事看上去任性,实则缜密的很。众臣心中打着鼓,纷纷端着盘子,没有君王发话,谁也不敢率先动筷子。

“政事先待会再谈,诸位爱卿, 先吃饭。”殷无极淡淡一笑, 撩起衣袖,举起筷子加了一片切好的白蘑菇, 放入嘴中咀嚼。

这种蘑菇长的稀奇古怪, 肉质肥厚,无毒, 极易饱腹, 唯一的缺点就是, 难吃。

蘑菇充满苦涩的汁水,咀嚼几下, 口感粗糙, 宛如某种炼油后的残渣。咽下去时,那股苦味儿翻上来,简直让人胃中反酸。

让人对于本应当被金馔玉炊供养着的帝王来说,这样的菜色压根不该出现在魔宫的食单上。

殷无极吃的很认真, 甚至让人有种正在品鉴美食的错觉,这让有臣子以为这是什么珍馐美食,只是尝了一口,脸色就变了,想吐出来,但是又不敢。

陛下都吃了,谁敢吐出来,多不给陛下面子?

群臣看着面露菜色的臣子,沉默了半晌,纷纷动筷。

一时间整个魔宫朝堂都沉默许多,每个人一边艰难进食,一边生无可恋。

等到一盘吃光了,殷无极才放下筷子,像是舒了一口气似的,微微笑道:“第十年,靠着这种菌子,幽河下游沙化的土地终于清除了毒性,回归正常,今年长出的蘑菇,才是能入口的……”

说罢,殷无极又支着下颌,笑着瞥向面露难色的前大家公子陆机,以及一副老子谁也不甩的将夜,又逐一从多少动筷了的臣子脸上掠过,看出他们各异的心思。

“这样的蘑菇,虽然难吃得很,但是无毒,产量极高,最新的一批已经收了。”

殷无极端坐于帝位之上,看着空盘子,眼底有碎光掠过:“再加上这批从仙门紧急购来的粮解了燃眉之急,我们又把粮价成功打了下去……很多人都能撑过今年了。”

萧珩本来只吃了一筷就放下了,听到殷无极的话。他沉默了一下,端着盘子,将其逐一吃了干净,像是在评估什么。

无他,顶层大魔与底层魔民的差距实在太大了,很多事物都无法共情。

他们这些出入九重天的大魔,早都是辟谷了的,力量与地位让他们这些天子近臣是谓人上人,“没有食物是会死人”这样的概念,只会发生在最底层,他们见不到的地方。

他们中的大多数,虽然随着陛下起兵于草野,但是百年已过,有些艰难时刻快要淡忘了,这一盘水煮蘑菇,却是或多或少让他们想了起来。

今日的赐菜,与其说是帝王恩赐,不如说是告诫。

“诸位爱卿,有空就下九重天看一看。”殷无极站起身,玄袍擦过台阶,他步步走下,看向他们神情不定的脸,微笑道,“对了,明日有些热闹可看……”

魔道君王含着笑,越是威严越是美丽:“本座杀人的时候,可要离的远些,别让血溅到身上,弄的一身腥啊。”

*

一重天外,秋色肃杀,屋舍俨然,街道两侧围满了北渊百姓。

“驾——”飞驰的快马行过长街,骑兵高大,马匹强健。

骑兵手中勒着一根铁锁,一头拴在马上,一头却垂下,拴着罪人的脖颈。

那是之前被查出贪污魔宫米粮的大小官吏们,如今正如死狗一般被拖行在马后,游街示众。

“好、好!”定睛一看,有汉子发现是之前为难过自己的魔宫官吏,顿时鼓掌,“都是些狗东西,死,死得好!”

他们趾高气昂的模样早就不见了,蓬头垢面,浑身的皮肉都被粗糙的地面刮的血肉模糊,骨头不知道断了几根,却还奄奄一息着。

实施如此残酷的马后拖行,显然是不想让他们速死,而是要教所有人看清楚这等下场。

“看到了没有,这就是违背君王之命,贪污克扣,败坏魔宫名声的下场。”为首的骑兵首领手中握着马鞭,指向被接连拖行,毫无尊严可言的官吏们。

其中,也许他们的罪行有轻有重,但是大灾时节,帝尊显然选择了厉行重典,在风雨中重振魔宫权威。

前些日子的开仓放粮活人无数,今日的雷霆手段更是教人信服。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兼顾暴与慈的君王,口碑也越发地两极分化。

认为他仁慈者多是黔首庶民,将他视为北渊真神。

认为他残暴者多是大魔氏族与商贾,既是畏惧又是厌恶,将他视为暴君。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从街头到街尾,莫不是叩首拜君王者,连绵成一片。

化身为玄衣少年的君王抬起斗笠,面上带着微微的笑意,看向那街上的血肉泥,深红的血因为干涸而发暗,哀嚎声与山呼万岁声此起彼伏,悚然的很。

“涉案者皆已重刑加身,断去经脉,拖行游街示众。”赫连景跟随在他身侧,语气没什么波澜,“陛下可还满意?”

“满意?当然不够。”殷无极淡淡道,“杀鸡儆猴,现在我只能杀鸡,还不能动猴子……他们还有用处。”

还没等这位前大魔贵族皱眉,少年君王又轻快地转身,轻快道:“赫连景,从世族到商贾,我都不信,反而会严加看管,时时警惕他们拿到权力……你是觉得我太酷厉么?”

“不。”赫连景单膝跪在地上,看向君王威势甚重的容颜,缓缓地道,“我担心陛下不够酷厉。”

“哦?”殷无极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微微一顿,颇为感兴趣地看向他的中央禁军统领,“你这样想?”

“陛下,您不会有向他们屈服的那一日,对吧?”赫连景垂眸,看向少年模样的君王飞扬的衣袂 。

比起围观叫好的魔民,也有不少刚刚大伤元气的商贾在酒楼雅座中饮闷酒,看见这游街示众的场景,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纷纷心有余悸。

“这、这也太严酷了。”

“有的人只是职务之便,贪了些小便宜,不至于轻的重的都这样罚吧……”

“可不地道,费老兄。花钱打点,教其中有些人把粮食数目报给你,甚至偷偷运出来的,难道不是……”

“照我说,那一位简直是暴君……”有商人忍耐不住,“设计坑了我们的钱财还不够,难道还要我们的命不成?他要收重税,我们忍了,现在这般下场……难道是我们交给魔宫的税不够多?”

“可不敢说,尊位大魔反复无常,行事任性又性情暴虐,以前连和他无冤无仇的世家贵族,他都要屠了抄家;现在魔道统一了,还不如过去列土封疆,各跟各的山头。”

“不就是为了讨好那些暴民。”有商人拍案而起,神情恨恨,“都是草芥之辈,有什么可讨好的,真正帮那一位做事的难道不是我们?”

“就是,看看这帝京的气派,也有我们的功劳,那位陛下连一点利益都不肯从手里漏出来,非得压着我们‘按规矩行事’,哪来的道理?”

“我们有境界也有钱,凭什么就不能做人上人,凭什么不能参与魔宫政事,就因为没有从龙之功吗?”

“捐官没途径,老实经商,还要被‘均贫富’,这大魔当得有什么意思……”另一人喝了杯闷酒,憋屈道,“在魔宫下讨生活,咱没得选,还不是陛下伸手,就能把我们打个大马趴——”

“好了,住口,勿谈国事,吃茶,吃茶。”

满城飘摇风雨,就在这看似圆满中结束,魔宫肃清内部,重新考察选拔贤才,维持着九重天的威严。

一百余年的稳固,这北渊的天下,早已是帝尊的天下,无可争议。

如今正逢深秋,殷无极走了一阵,发现下起了小雨。

他站定,神情微微舒缓,看向终于下雨的天,伸手接住雨丝:“终于有雨了,今年的收成定会好多了。”

赫连景跟着君王巡城,此时早已取出伞,尽职尽责地为少年君王遮挡雨幕。正是伞遮住了他们的身影,对面淹没在细雨里的酒楼更添朦胧。

殷无极站定,饶有兴趣地撑着下颌,看着他的肱骨重臣程潇撩起衣摆,匆匆地从酒楼迈出,神色难看,显然是与人争吵过。

“程潇怎么在这里?他可是替我魔宫掌管财税的啊。”君王噙着笑,仰头看看赫连景,言语揶揄,“你知道吗?”

“陛下,这您得问风雨楼。”赫连景眼观鼻鼻观心,从不多问一个字,完全的模范将领。“不在末将的职权范围内。”

“没劲,赫连景,你就是这个半句不多话的性子,会让人觉得很怪的。”殷无极拢起宽袖,眉峰微微挑起,俊秀的少年模样看似无害,实则内藏锋芒。

作为唯一还活着的,随他起事的矿山元老,赫连景永远会记得那个龙隐山中揭竿而起的少年大魔,是他振臂一呼,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今日的赫连景是军人,不是昔日亡命之徒。”将领的回答依旧无懈可击。

殷无极走在一重天外,九重天帝京天色暗的快,昏暗的小雨街巷中,他看见了形形色色的,身在高楼上看不见的东西。

就算发了米粮,但是根本问题并没有解决,那就是穷。街市冻死骨,路有泣儿女,哪怕这里是帝京脚下,一切都是如此。

“陛下,难道不去救一下?”赫连景跟上疾步离开的殷无极,追问,“魔宫正在招人,或许可以招一些宫人……”

“魔宫还能做什么?”殷无极的神情好似不起波澜的海,但是他再睁眼时,绯眸里却好似燃烧着,“帮一人,万人,十万人……然后呢,帮一年,十年,百年吗?”

“……”

“魔宫无法再养闲人,只要一臃肿,本座定有管不过来的地方。这一次连赈灾粮都敢贪腐,过往有多少人借着魔宫的名头,在外豪横肆意,鱼肉百姓?”

“……君王不该差别对待,若是无法救全部人,那么……”殷无极阖目,想起方才看见的,挤挤挨挨蜷缩在一起的少女们,她们皆是被家中丢弃的,像是一群探头探脑的小猫,可怜得很。

他踌躇一下,再冷的话是说不出来了,又拂衣,冷冷道:“如若要管,只有一个人不会置之不理。唤她来吧。”

赫连景见他本是冷硬心肠,却又突然改了口,顿时会意,发出一道消息,又顺口帮陛下全了面子,道:“凤楼主那里兴许还需要人手。”

“嗯。”属下就得时刻关注上司的别扭心态,殷无极满意,赫连景还是上道,可比萧重明这个揭他短的,察言观色的能力强多了。

“北渊穷,问题不在魔宫,也不在百姓。”殷无极看向遥远的北渊大地,这片初初走出蛮荒,却改变不了贫瘠的土地,轻声道,“在于天道,把我们困在了这片贫瘠的大地上……这是走不出去的魔咒。”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赫连景,你觉得北渊的子民,难道是当真不知礼节的蒙昧愚民吗?”

“不是的,只要给他们学习的机会,不拘出身,他们就能发挥出卓绝的天赋,多的是人会想向上爬……”

“本座设立魔门,不拘出身,只选天资,从全北渊挑选年轻魔修拜入魔门,并且允许魔门子弟作为天子门生,参加魔宫的人才选拔,也是为了从根子上改革,要足够多的魔修,可以为我所用。”

“仙门大比时日将近,本座已经接到了圣人的帖子,不日将会从魔门中遴选参与者组成队伍,随本座共同前往仙门。”殷无极看向远方,“该让我们的未来栋梁,看一看北渊之外的世界了。”

雨幕潺潺,晦暗的光影中,在少年君王与将领转身离去时,一名蒙着面纱的白衣女子带着几名少女,无声地出现在街巷的另一端。

她们行走时无声又优雅,不多时,就站在了那些因为自身是女子,被亲生父母与丈夫弃置的少女们面前。

她们像是幼猫挨在一处,瑟瑟发抖地看着这些突然降临的大姐姐们,对自己的命运惶然不知。

为了防止再度进入奴隶制,北渊禁止买卖人口,违反者遭受极刑,所以养不起则弃,成为了唯一的选择。

“凤姑姑,带她们回去吗?”红衣的少女跟随在白衣女人的身侧,十分敬仰地看向她。

这白衣女人,毫无疑问便是风雨楼楼主、“雪凤凰”凤流霜。

“带回去,这是陛下的意思。”凤流霜的清冷与骄傲是在骨子里的,看上去难以相处。

“小棠。”凤流霜攥紧了腰间的软剑,手心有着细微的汗意,她轻声道:“陛下也在告诉我,我们始终在暗中收孤女入楼,他默许,但是也告诫我,不要起旁的心思。”

“旁的心思?”商小棠似乎有些不明白。

“风雨楼是陛下的耳与目,不能背叛陛下,不能使陛下闭目塞听,不能有什么事情瞒着陛下进行,也不能权势过盛,替陛下做决定。”

凤流霜的声音肃然:“我会正式向陛下提请建立只有女修的魔门,让一部分楼中女子从风雨楼中拆分出去,风雨楼已经足够庞大,没有她们的职位了……”

凤流霜曾经落入泥潭中,因为炉鼎体质饱受折磨。

她受过万般疾苦,却始终不改其志,如今已屹立在九重天上,是大魔金字塔最顶端的一批人,权势与地位煊赫无比。

雪凤凰当年也淋过雨,但她现在的羽翼足够宽广,足够替一窝小猫遮风挡雨了。

细雨落在石板地上,白衣女子踏雨无痕,走到那些少女的面前,眉眼间带着锐利。

她的声音与大雨一同响起,极为坚决,极有力量。

“妹妹们,站起来!”

“……从今往后,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