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7章 滑向深渊
猩烈的风吹过残缺的城墙, 长夜月下,天地在旋转。殷无极听不见呼啸的风。
五感失灵, 瞳孔微散,血色在眼前化为交错的无意义光圈。咚、咚、咚,这是心跳声与血脉共振。
心魔从灵魂深处化作怖畏本源,向他露出狰狞的面目。
“罪人——”
妖兽犬牙撕扯着断肢,在森然月色下向殷无极抬起头,咧开沾满血肉的利齿。
魔兵精铁制的盔甲,在利爪下如树枝易碎,被践踏的不成样子。
碎肢与骸骨,化作铺满地上的血痕, 死亡变得稀松平常。他甚至分不清,被碾入土壤的血肉, 曾经是不是人形。
殷无极提着剑, 往前走去, 他茫然四顾。
若非硝烟弥漫的城池上方, 写着他当年留下的“启明”二字, 他还以为身处最深的梦魇里, 是心魔在编织幻境, 要击破他的内心防线。
高大健壮, 刀锋悍烈的大魔亡灵旋身,动作有些许僵硬, 大抵是关节处尚存漆黑的缝合痕迹。
殷无极目视, 大魔颈上的盔甲里, 除却混沌外,并无真正的头颅。
当年,北厄的头被他作为战利品割去, 带离了古战场。亡灵基于躯体苏生,总不能再长出一颗头颅,就这样戴着空盔。
不像是复活,倒是尸变。
不生不死、血肉合成的战争兵器。
天道傀儡,无疑是其中最强。
亡灵扬起长刀,一甩,刀尖上穿刺的破碎躯干被重重摔在地上。随即收刀,转身,面朝充满压迫感的现任魔尊,刀面如秋水,划过凌冽的半弧。
挑衅的姿态。
“死后,彻底成为天道的傀儡了吗……”
殷无极没有理会傀儡的挑衅,而是俯身,捧起那滚落的头颅。
他注视着刀客失去光泽的瞳孔,好似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轻声道:“柳苍穹,他的父母,柳云天和白蕊,都死于保卫启明城。他是英烈之子。”
他的声音嘶哑,也如风,“当年,本座任命他为启明城主时,他还年轻。若论修为,魔宫比他强的大魔,比比皆是。但他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对这座城最有感情——他是启明城的儿子。”
英烈之后,故人之子。
殷无极选择柳苍穹做启明城主,是他对故城难言的愧疚与珍视。
他相信柳苍穹与启明城会带给他不一样的答案,他也在这百余年来,不断回顾、注视着这个答案逐渐萌生。
无论如何,都不再是他强加的,而是人民的选择。
柳苍穹,真正爱这座城的城主,才会救济灾民,体察民情,做到他力之所及的最好。
直到最后,他身为城主,并未在面临大魔时龟缩城中,而是出城迎敌,为了守卫百姓,英勇战死……
宿命竟是如此相似。英烈的后人,也会在某天踏上与前人同样的结局。
殷无极连悲伤与愤怒的能力都失却,情绪膨胀到极致,让他的表情难以控制,脸庞没有丝毫血色。
唯有瞳孔里,蕴着绝强的杀意。
在念出大魔名姓时,他发出一声怒音:“北厄——!”
骤然间,前所未有狂暴魔气从帝君身上升腾,地脉龙气感知到他的愤怒,剪影中浮现真龙的虚像。
月色收敛光芒,转而暗淡。属于帝尊的天命之火,化作黑色的流星,缀在天穹上,一如浩瀚的银河,向城池倾落。宛然如同一场洗练的秋雨。
极端的暴怒点燃的焰火,既是毁灭之景,又出奇地美丽。
玄袍持剑的魔君仰着面,容色凛然,双眸微合,沐浴在腾腾的火光中。
魔君的神识不断蔓延,直到悍然覆盖一城,海量的信息充塞识海,直到城池的纵横走向都映照在脑海之中。
作为一道至尊,谢衍能做到的事情,他也能做到。
但殷无极的元神不稳定,隐藏着随时会爆的雷。这般极端扩张神识的手段,他不需要用,也不怎么敢用。
不过,当他抱有必杀之愤怒时,谁也阻挡不了他的脚步。
魔宫之主踏着惨淡鲜血向前,脚步一旋,长剑抬起,剑锋指向那着古老铠甲的大魔亡灵。
他的瞳孔宛如燃烧着,“亡灵,本座会让你——回到永恒的死亡里去!”
天道傀儡没有头颅,唯有身为兵器的躯干和兵刃。他本该不发声,也不思考。这样行尸走肉的存在,或许预兆着什么。
就在此时,那无面的混沌中,超出认知的奥妙声音好似在殷无极的颅脑中响起,是浑厚如金铁的,上古的钟鸣。
祂说:“瑕疵。”
或许是这两个字吧,毕竟那种声音无法被常人理解,更难用文字表述。光是听到,殷无极就觉得鼓膜洞穿,耳鸣流血。
直面天道的这一刻,殷无极忽然明白,行尸走肉,战争兵器——这也将是他的终极。
玄袍魔君用袖口擦拭着耳畔流下的血,他面如苍雪,什么也不顾,却执意,运起千钧力道,向着“天道”悍然挥剑。
殷无极此时抛却了理智,放任杀意控制身体。
他实在没有办法冷静,在此情此景之下,他无法再冷酷地衡量什么,性命、声誉、观感或者利益,什么都不重要了。
他心跳的太快,胸腔如同撕裂一般疼,好似被重锤砸中,又如同山崩,天裂,洪流迸发,悲痛的情绪径直冲垮他的一切。
大水褪去,唯留下仇恨,淬血的仇恨。
“杀。”殷无极拂袖,一切化为悲恸的怒火。
随着殷无极指尖的指向,天穹上飘散的魔气化火,向着被傀儡线束缚的大魔轰杀而去,在地表轰出一连串的陨坑。
在城中肆意妄为、践踏房屋楼阁的妖兽,也被这覆盖全程的魔焰锁定,沾身即死,瞬息化灰。
还在城中东躲西藏的启明城百姓,窥见天火降临时,仿佛受到了帝王的感召。
“陛下来了!是陛下来了——!”
可这样的声音太微末了,殷无极听不见。
魔气扭曲他的神智,城池上空浮现一双血色的瞳孔。
这是他凌驾于城池之上,形成领域的表征。
狂暴的烈焰精准地将城中肆虐的妖物杀戮一空时,城外的战场中,殷无极祭出洪荒三剑,顶着“道”的威慑,一身逆反的骨,悍然逼近了那天道傀儡。
一剑,断其傀儡丝。
再一剑,断其一臂。
被殷无极削掉右臂的亡灵早已死去,感受不到痛苦。
断肢离体时,活性尚存的血肉慢慢枯萎,断面处浮现混沌的黑暗,像是在阻止生机流逝。
藕断丝连着的傀儡线微微挣动,好像弃置的肢体还能接回到大魔的断肢上。
甚至,那断肢刚刚抽动了一下——
殷无极一脚踩在断肢上,手起剑落,将其钉在染血的土地上。
断肢并无血肉,魔君眼瞳晃动,如遭重击,他意识到,满地消融的血肉到底从何而来。
“不准……”他用力碾过那断肢,好似踩着虫豸。
暴戾的神情染上他的容颜,“不准伤害我的臣民——”
手臂彻底失活,血肉迅速腐烂成灰,化为森森骸骨。
与“道”正面相抗时,殷无极的双眸完全不能直视这种幽暗。
多看一眼,他心底封着的心魔就越发强盛,理智正在迅速消散。
他合起眼眸,双眸不再通向内心深处。凭借神识与其对抗。
长剑贯穿。
死去多年的大魔,哪里能对抗已是至尊的魔君。即使有道的操纵,这具承载的躯体毕竟也只是一具亡骸而已。
殷无极如同黑雾幽影,出现在大魔的背后时,从膝盖将他的左腿截断,再用长剑贯穿其身体,把他钉在墙砖上。
正如当时,他穿透启明城主胸膛,将他串在长刀上时。
报应不爽。
在焚尽生机的烈焰中,殷无极未曾向身后看一眼。他知道,傀儡线从亡骸身上脱离的时候,傀儡也等同弃子。在他的魔火里化为灰烬,也是不出人意料的结局。
天道的目的已经达到。
启明城正门的城墙塌了一半,这是大魔悍然攻城的结果。
殷无极站在还未坍塌的城楼上,俯瞰着一片烈火的城中。
肆虐的妖物被他焚烧殆尽,但是迟了,妖兽攻城的烈度,远超他从遥远的九重天赶来的速度,更何况还有天道在幕后。
在这种极端不利下,东城和南城几乎坍塌了一片,内城还稍微好些,一片黑暗和寂静。
一时间,魔道的君王也有些思维混沌,甚至还抬手,扶住额头,越发痛苦不堪。
人去哪了,人都去哪了?
殷无极再度扩张神识,试图找到还活着的百姓。
不多时,他探寻到生机,顿时捏碎了一旁的城砖,牙齿轻颤。他险些没克制住这种颤抖,阖眸,瞬身消失在原地。
启明内城。
萧瑟的风吹过广场,殷无极摇摇晃晃地往前走,提着的长剑在地上划过痕迹。
空旷与绝望。
“还有人吗?”他的嗓音黯哑,魔焰熄灭的时候,城中唯余空旷的风
不多时,他抵达了启明城的英雄碑前,看着高高的碑文上溅着鲜血。
最高处,一根长矛将一名戴着斗篷的少年钉死在上面。
他已经死去很久了,胸膛被完全剖开,露出骸骨,身体膨胀到极致又暴烈,几乎成为一张挂着肉沫的人皮风筝。
殷无极凝神看去,那几乎透明的人皮上,印着一个数字。
“零。”
零天。
死亡的倒计时,天道的印记。
殷无极曾经见过这样的印记,那是在海市蜃楼之后,圣人注意到这图案,甚至为之不悦,亲手将其拭去。
如今,他再看到这个印记,却双瞳染血,连发声都力竭。
不知何时,零零散散的北渊城民聚拢到他身后,压抑着哭声,向他下跪,群情激奋道:
“陛下,英雄碑上挂着的,就是仙门细作!好几个仙门细作混了进来,是他们出卖了城中的防守薄弱处,城主甚至被迫得出城拖延时间,可恨,可恨——!”
知晓前后原委的小队长眼睛赤红,恨到淬血:“他们甚至,还用身体携带妖兽的种子,隐藏在灾民中,出卖了我们两个藏身地,害死了许多人!”
每个人都被悲愤和仇恨夺去了理智,没有谁能在这惨烈的一幕中独善其身。
对方用的是灵气,是仙修。至于是谁派来的,仙门中又有多少派别,他们分不清,也不重要。
殷无极立在英雄碑下,血一滴滴落在他脚边。他忽然从这战栗中回过神,看着那钉在碑上的尸首,好似在看一辆失速的战车。
滑向深渊。
此时,他听见风吹来连绵的声音,是彻骨的仇恨:
“是仙门,把妖兽引来屠城!我们还不计过往仇怨,从启明城的收成里拨出富余支援……恩将仇报,仙门何其可恨——”
至此一役,血海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