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9章 出师有名
后三日, 遗民迁徙,北渊大丧。
白幡缀满城池, 悲声不断。车马滚滚驰入九重天帝京,他们望着遗民的泪与血,仇恨燎原。
君王自启明城归来前,噩耗早就传遍北渊。妖兽袭城的压力与恐慌,让其他各城加强戒备,并排查城中仙门奸细,一时间人心惶惶。
敌意之中,通过正常渠道来北渊的仙门修士也被扣押不放。
学子实在无法静心读书,于是纷纷罢了早课, 拾起白幡。相约行在重天之上,汇聚成潮水之势, 声震寰宇。
在没接到魔宫强制遣散命令之前, 中央禁军也不制止, 反而有意放开城门关卡, 让罢课的学子通行在九重天内。
沉默亦表达了军界的态度。
魔君的帝车回京时, 车前亦悬挂白幡。满城萧萧。
沉重的车辙行过重天的驰道, 在雪麒麟踏入城门时, 为帝王驱车的魔兵持鞭的手一顿, 帝车停驻。
驰道两侧,魔民们见到帝王车驾, 头上皆手执白麻, 也不向君王谏言或是哭喊, 唯有沉默无言。
停止的这片刻里,玄金色帝车的帘被撩起,露出君王的侧颜。
殷无极未束帝冕, 白绸将墨发随意绑起,苍颜如雪。
漫天飞舞的纸钱飘落下来,洒满了帝王向前的路。每一笔,都是血债。
在这无言之中,车行一路,人跪一路。
这样的迎接,既是请愿,亦是民意的压迫。
仙魔积怨已久,又添一笔新的血仇。
无论仙门内部有何真相,不重要了,已经什么都不重要了。
没有人能在一座城池的硝烟与废墟前,强逼着受害者一方顾全大局,为虚无缥缈的和平让步。
就算仙门交人,并且给出说辞,哪怕是真相,在北渊君民面前,所谓真相如何,也不过仙门一张嘴的说辞罢了。
战!
君王与臣民的心,此时空前一致。
复仇!
“回宫。”殷无极再深深望去一眼,放下帘子。
他阖眸,身上披着肃穆无纹饰的黑袍,双手自然垂落在膝上,又攥紧。
“把萧珩、陆机召来,本座有要事相商。”
国丧之时,魔宫也撤去带有鲜艳色泽的装饰,一切都萧索。
萧珩被殷无极遣去斩杀古战场附近外溢的妖兽,驰援启明城的速度没有从九重天出发的将夜快,最终事情被殷无极解决,用不到他。
他也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事,安排军中事务后,就快马加鞭返回九重天述职,正好先殷无极一步抵达。
在听闻帝车踏入九重天时,他正与陆机在魔宫汇合,等待召见。
果不其然,君王的召见到了。
“陆相,你说,我们陛下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萧珩还穿着朱红色披甲,头盔卸在一侧,坐在太师椅上阖目养神。
他前脚到达九重天,连将军府也没回,满身风尘与血气,就这样来了。
“……愤怒,痛苦,还是悲伤?”陆机揣测。
萧珩手中把玩着虎符令牌,神情未明,“不,大概都不是。”
“理想破灭的滋味,你明白吗?”
“正如大厦倾塌。”
在数九寒冬,见微宫里冰冷,炭盆的热度还没起来。
刚刚步入正殿,陆机就看见殷无极坐在王座上,居高临下地俯瞰他们。
他背后的北极星盘幽明不定,荧惑星异常闪烁。
烛光下,殷无极低垂眉目,流光在他的面上勾勒深邃的轮廓,越是如天神威严,越是心思难辨。
面前摆着沙盘,是北渊与毗邻的东西二洲的地图。
君王披着长发,单手支颐,一身无甚修饰的肃穆黑袍,好似更清减了些,面上也毫无血色,像是地狱里苍白的厉鬼,唯有眼眸是绯红,不熄灭的火。
“来了?”殷无极扫他们一眼,声音清淡。
听不出喜怒。萧珩扫过他披散的长发和低垂的头颈线条,就知道他这副态度,并非毫不在意,而是深受刺激。
他越是压抑,越是疯的厉害。过去他就是这样了,压在心里,什么也不说,让人觉得他寡淡或是无情。
这不过是帝尊之位的重压,迫他必须以神性的一面示人罢了。
若不是认识千年以上,谁会知道,魔君是个极重情义的人呢。
殷无极指着沙盘,看向萧珩,声音无甚波澜,“萧将军,你且过来,本座有事问你。”
萧珩疾步上前,踏上几级台阶,看向帝王面前的沙盘。随即,陆机也走到他右侧,两人一左一右簇拥君王,隐隐在支撑他们的陛下。
“若是仙魔交战,北渊胜率几何?”殷无极缓和声音,问。
殷无极见陆机欲言又止,平静道:“只是推演沙盘,陆相不必担忧。”
但他的态度,俨然不止是为了推演。陆机本就愁眉不展,此时更露出苦笑。
萧珩扫过沙盘,作为专业的将领,他并没有干涉殷无极的战争意图,他的任务是评估这一战可不可打,能不能赢。
将领执起旗子,在指尖翻飞片刻,落在沙盘上,沉声道:“若是之前,臣会劝阻陛下三思而行。虽然前些日子仙门深受水患所苦,战力疲敝,但其组织与行动力绝不可小视。尤其是圣人的威望……比想象中更高,辐射更广。”
若非圣人倡议,中洲仙门大抵是无法如此广泛调动的。说他是绝对核心,的确无错。
萧珩南征北战多年,知晓倘若敌阵中有这样集战力、道义、名望与威信于一体的领袖,与之对抗的难度有多大。
何况,圣人是五洲十三岛的第一人。他可以直接排除斩首行动的选项。
萧珩先观察了一下殷无极的脸色。即使提起圣人时,君王淤血似的眼眸也没有分毫波动,他或许是做好觉悟了。
萧珩也不避讳,道:“从中洲水患来看,圣人谢衍是仙门精神的核心。臣不讳言,仙门若无圣人,当即溃为流沙。”
殷无极不否认:“诚然。”
萧珩也曾在中洲征战,他深知中洲仙门丘峦叠嶂,并非平原,纵深长,集聚仙门多如牛毛。他道:“中洲现在水患影响未散,尚自顾不暇。同时,南疆还屡犯海疆,倘若从北击之,照常理来看,圣人或要在这南北两方中选一方支援。”
这个方法非常阴损,攻其不备。
随即,萧珩双手撑着案面,环视沙盘,蹙起眉说:“但是,陛下,臣不认为,进攻中洲仙门会是首选。”
殷无极问:“何以见得?”
“陛下,北渊许多年没有向外扩张了。自从陛下天道封禅之后,北渊一直在对内平叛、剿匪、救灾、除灭兽潮……虽然魔兵常年保持编制,战力稳定,但换做是陛下,您会把这磨砺剑锋的首战对手,定为中洲仙门吗?”
萧珩果真是经验丰富的将领,他明白理论上能打和真的打过之间,到底有什么差距。
他是将,真正去执行的人,为北渊魔兵负责,最知道不能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殷无极缓慢摇头,道:“圣人不会拘囿于南北战线,倘若北部有战事,他会优先来北方。毗邻的魔修,比隔海相望的南疆巫人,威胁要大得多。”
速战速决。
殷无极了解他,谢衍一定会这么选。
对他而言,先打退北渊,再去慢慢料理巫人,损失虽然大些,但也是必然的取舍。
对北渊来说,替南疆巫人引走圣人,是解巫人之患,他们可没必要为人做嫁衣。
萧珩曲指敲了敲桌案,引他去看战线,道:“陛下心里有数,倘若我们把首要目标定为中洲,圣人,定然会在第一波的时候,回援北方,甚至组织极为强悍的战力,击我等于半途。即使陛下上阵……您有办法赢过圣人,或是让圣人失去战斗力吗?”
殷无极也知道此言荒谬了:“没有。”
萧珩用兵时是绝对冷酷的,逐步兵推时,也在引导帝王冷静地观察战局,他道:“这么难的选项,一开始就别考虑。我们需要一场首战大捷,去发泄北渊民间无处可去的情绪,北渊需要的是快意的复仇,不是焦灼的战场与没有进展的战线。”
“如果第一战不能速胜,反而陷入泥淖,一定会让人小视北渊,认为我们可欺。届时未能打出一拳开,反而百拳来,得不偿失。陛下,既然心意已决,必须要战,我们在战局上得到和考量的,就远不止复仇。”
“胜,用什么方法都好,哪怕打没那么像样的对手,第一战必须要胜。”萧珩扯过朱红的披甲,俯身,砰地拍在案上,看着激愤不已,“……启明城、启明城——!”
萧珩也是意难平。
故人早离散。他却没忘记,当初是那座城代表的理想,将他们聚在一处。
时过经年,无论最后收场时如何不堪,但是当初他们这些从启明城走出来的人,无法将那怀激烈湮灭在时光里。
可最终,连怀想和回忆的载体也失却。
正如在精神上失却故乡。最终,谁也回不去了。
“打仗,要的是那股子气。”萧珩道,“无论是争霸,还是复仇,基础都是信心。”
当前的北渊,矛盾已经挤压到了一个可怕的程度。唯有这口气泄出去,复仇,有了信心,才能形成正向循环。
一城血债,难道还要隐忍不发?那魔还有什么血性!
此时正是“哀兵必胜”时。
“不必拘泥,本座很清醒,要的是赢。”殷无极眼睫轻颤,他今日召来将相,就是已下定决心。
荧惑守心。身后的星盘忽明忽灭,君王却颔首,“哪怕为此,我要在战场与圣人分出个你死我活……我必不负我的臣民。”
萧珩看着他决绝的眼睛,知道君王看似冷静,实则已经抱有觉悟。
必胜,或是必死的觉悟。
“在这之前,该走的程序还要走完。”殷无极的手指抚过沙盘边缘,开口道。
“陆相,拟旨,擢萧珩为北渊兵马大元帅,统领天下魔兵。同时向北渊发布征兵令,召回老兵。”
“向中洲、东洲仙门边境陈兵。先按而不发,操练演习,保持战备,待本座旨意。”
“向仙门发檄文,斥仙门背叛仙魔联盟,悍然撕毁盟约,引妖兽袭城。启明城主柳苍穹殉城,一城军民牵连惨死。仙门忘恩负义,此仇必报。”
出师有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