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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4章 禁忌伦理

第504章 禁忌伦理
魂魄的碎片如星屑。

似刀割肺腑, 在谢衍的心房处寄身,是一滴千年前落在他心口的泪。

在漫长的记忆里穿梭, 谢衍无法控制方位,随波逐流,眼前的场景须臾变换。

他踉跄两步,忍耐着魂魄碎片蕴养在元神里的异质感,扶住书架,站稳,向四周环顾。

无数排布整齐的书架,浩如烟海的典籍,墨与纸的香气弥散, 他似乎回到了熟悉的地方。

“这里是……儒门的‘黄金屋’?”

谢衍抽出一册古籍,是他早年收集的散佚古籍, 经过誊抄, 墨迹弥新。

书中自有黄金屋, 谢衍眼中堪称“黄金”的宝贝, 不是灵器法器, 而是这些珍贵的古籍。

“黄金屋”的空间极大, 外间开放给宗门弟子借阅参悟, 不设门槛。书架参差排布, 分类明确,圣人设下的繁复禁制, 不可在此武斗或是盗窃。

在殷无极还是圣人弟子“无涯君”时, 他在宗门的地位仅在圣人之下。

魂魄在悸动, 谢衍将架上的书抽出,隔着空隙,窥见了一个身影。

橘黄色的烛灯摇曳微光, 无涯君将笔墨纸砚摆在书架角落的一张矮案上,润笔写着什么。

谢衍隔着书架望去,青年正襟危坐,一手撩起袖子,垂眸,悬腕调匀墨汁。

他在操心儒宗的琐事,事无巨细。

宗门间的礼尚往来,弟子的修炼,门派人才的提拔,遴选,还有额外的操持……

譬如,师尊布置给他的任务。

中央的书架有着一盏灯,照着他容色昳丽的脸庞,其余的鼎沸人声,皆淹没在茫茫黑暗里,只能窥见一个个人形的轮廓。或者说,时间过得太久,他早就不记得那些脸孔。

无数隐隐的私语,向他明显瘦削许多的背后刺来,无涯君的腰身却仍如劲松。

“圣人对无涯君的关注真是密切,偌大修真界,像圣人这般做师父的,倒是独一份,看着有些古怪。”

“先前传出,圣人亲口说,大师兄是钦定的儒门少宗主。继任者的待遇,和旁人怎会一样?”

“传闻,还未创办儒宗时,无涯君就跟着他。圣人德行高尚,又是恋旧之人,如今成为仙门之主,当然不会亏待他。”

“据说,无涯君从前也是天才人物。但近百年来,却没听说有什么进步。难道是少年时把天赋都挥霍了,以为自己是圣人那般的天骄人物,妄自尊大,真正的门槛反倒越不过。”

“修真路那么长,前面容易,难的可在后头呢。可惜了,哎。”

“天赋再好也无用,想要跟上圣人的脚步,哪里是寻常的天分能弥补的呢?”

“可惜了,真是‘伤仲永’……”

“……儒宗这么大的摊子,若是无涯君修为一直平平,圣人恐怕还要另择亲传弟子,多一个选择多条路。也不知,我等有没有机会?”

“……”

听到这些传闻,无涯君下笔的速度慢了一瞬。

他自知问题在何处,轻轻抚摸苍白的侧颜,明明没有显露,但他心虚似的,好似仓促遮掩魔纹。

收敛思绪,他垂眸,继续自语,下笔如神:

“敬奉师尊的礼制……嗯,天问阁的物件,是该换一批了。师尊喜欢的香用完了,也要去采买一些,他早就不在乎这些,但只有我还记得……”

当年天问先生的模样。

苍白寡淡的仙神幻影,巍峨不可逾越的高山,在无涯君的眼中,却还是当初牵着他的手,抚养他成人的师尊。

黑暗中传来的声音,此时依然不绝于耳。

在书架之后久久伫立的谢衍,攥住紫檀书架的手腕青筋浮现,神情慑人。

谢衍知道这是千年前的回忆,他阻止也无用。他还是从骨髓里透出寒意。

或许是他的身份太高,过去从来没人敢在他耳边传这些。

偶有仙友旁敲侧击提醒,也不会讲这些原样复述给他听,怕污了他的耳。

修真界修为至上,捧高踩低。

后期,无涯君的修为迟迟无法突破,是源于他天命入魔的命盘。

天生大魔修仙道,是走错了路,有天然的瓶颈。

谢衍明知他的命,却依旧收下他。

圣人春秋正盛,不用徒弟承担宗门责任,所以他就想着把徒弟放出去历练,做出些成就来。

从南疆到流离城,谢衍有意教他用实际的功绩堵住旁人的嘴,亦是师长为他精心规划的道路。

只要徒弟好好地待在他身侧,不走上入魔那条崎岖坎坷的道路……

护他一世平安无忧,圣人的权势足以做到。

不多时,流言传来,让谢衍的身躯一僵。

“……照我说,圣人偏爱真是过火。圣人平素不管自己的用度,物欲淡泊的很。唯独给大师兄的修炼份例,要亲自过问并且挑选。衣料、吃食或配饰,也都是循着圣人的意思。倘若被圣人发现敷衍,还会亲自处置管事……”

“谁说不是呢,上回有个师弟还见到,圣人新得了一批珍贵的材料,还未入库,就直接被圣人调拨到冰火洞了。那时候,大师兄还在被禁足吧……”

“正是禁足,圣人才会送材料给大师兄炼器,免得他在洞府呆久了,觉得无聊。什么禁足令,也都是做给外人看的,可拦不住圣人出入后山。”

“师长为尊,哪有师父这样屈尊去探望徒弟的,是不是有些过火了……”

“据说,无涯君例行去洞天历练时,连队伍名单也都是圣人钦点的,修为、性情和师门要求苛刻。过往尝试与圣人攀亲的那些宗门,全被清了出去。”

“无涯君同期的道友,此时近半数都有了情投意合的道侣,他被圣人管束着,偌大仙门,也没听说有几个与他关系好的,多半相交泛泛……也对,无涯君有个至尊的师父,除非别有用心地接近,否则谁会给自己惹麻烦?”

“简直像是被圣人圈禁,大师兄又是这等绝世风姿,和圣人的关系,说不准不止是师徒……”

“噤声,不能说!不要命了?”

“圣人道德高尚,又遵循天道规矩,理当不是那种对徒弟出手的人吧?”

“可别乱讲,师父染指徒弟,那是罪加一等。”

纷纷的流言仍在继续。

烛灯摇曳,无涯君攥紧的指尖泛白,搁下笔,他写不下去了。

偏爱是最难掩饰的,何况圣人想这么做,就这么做了,从未掩饰分毫。

君子坦荡荡。圣人爱重他,就会把最好的一切用在他身上。

在谢衍看来,从没有什么冷落是保护,真爱就该无视的说法。那不过是实力不足者,护不好重视之人,为自己周全的言辞。

谢衍当真是问心无愧,才会如此不遮不掩,用仙门之主的权势替他抬高地位,坐实他儒宗继任者的身份,教人从不敢明面上待他不敬。

无涯君以性情孤直、离群索居闻名,虽然他棱角分明,宛如出鞘利剑,却无人敢得罪半分。

老前辈们见他,往往堆着笑,尊敬无比,从贤侄唤到圣人弟子,不敢当面多说半个字。

只要足够强,就能让鬼推磨,让死人堆笑。

圣人甚至不必多言,仅一个眼神,就有人将一切妥帖办好。

这就是滔天的权势。

或许爱重也会招来微词吧,那又如何?这些从不会传到圣人的耳中。

与他往来的仙友也都笃信圣人的君子风度,不会将这些桃色的揣度,真的与光风霁月的圣人联系在一起。

倘若师徒逆伦,在修真界看来,就是师门藏污纳垢,才有这般秽乱荒唐,是绝不姑息的禁忌。

对此捕风捉影者,不过是在利用他诋毁圣人名声,达到可憎可鄙的目的。

谢衍不在乎,他不能真的不在乎。当年的无涯君与自己较劲,心里真的过不去这个坎。

何况他问心有愧,“……师尊,是全天下最好的师尊,我却是最卑劣的徒弟。”

“对师尊……产生爱慕,明明是不可饶恕的……我在玷污这份无暇的师徒情谊,师尊知道他的疼爱被如何曲解,又让弟子产生了什么肮脏的幻想……谢云霁一定会震怒不已吧。”

伏案时,无涯君的指尖擦拭未干的墨迹,晕染了“谢云霁”三个字。

隐忍的情,不该存在的欲,执念成魔。

无涯君苦笑一声,收起写好的卷轴,将其放回玄色的儒袍大袖里,拂衣起身。

他沉默地看向黑暗深处,流言仍如风刀霜剑,苦苦相逼。

寒冰龙骨的长钉亦扎在他灵脉深处,教他冷热煎熬,刺痛难耐,也封住他修为进步的可能。

更进一步,他会堕魔,为师尊清白的声名染上抹不去的污点。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修真界容不得原地踏步。

他忝居圣人弟子的位置,享受圣人的偏爱。但他越发德不配位。

“哪怕师尊,薄待我一些呢?”无涯君想着,心如锥刺,“若是疏远我一些,我万一堕魔时,他也好下手清理门户,不至被旁人指摘……”

他活的清醒、挣扎、痛苦又疯魔。

魔性在他眼眸里翻涌片刻,是一段迤逦的流光。

但他得收敛住魔的凶相,正如狼的幼崽在羊群里得拔去利爪,披上雪白纯洁的羊皮。

他得自断利刃,藏锋匣中,只求能保持中庸。可他连维持庸碌都用了十分的力气。

“……罢了。”无涯君叹了口气,很快收拾好这些情绪,他将儒袍的褶皱抚平,整理环佩,收敛音容,依旧是肃肃如林下之风的君子。

无涯君转身。

忽然间,他的手腕被一人无声无息地攥住,用力扯到身前。

他一个踉跄,刚想反击,瞳孔里却倒映出雪白的影子,顿时呼吸都快停了。

是他的师尊。

“别崖。”谢衍撕破了他在回忆里伪装的平静,闯进了他的千年前。

好似这般,就能挽留错落的时间,挽回遗失在时光里的影子。

可无涯君,确实再也没有回来过。

年轻的无涯君果真桀骜又叛逆,连骨头里都长着尖锐的刺。

他的错愕只持续了片刻,很快就端上那油盐不进的假面,假装无事:“师尊,您怎么在这里?”

“面对这些质疑,你从未反驳?”

谢衍漆黑的眼几乎掀起滔天的暗火,似乎要烧灼他的一切。

“反驳又如何?”

无涯君淡淡道,他有些厌倦,“弟子是能够修为进步,不辱圣人的门楣;还是能图一时快意,杀了他们,教师尊替我周全?”

“同门,道友,前辈和同辈,谁都盯着我看,背地里说上两句,我难道能一个个找出来?”

无涯君安静地看着他,弯起唇,绽开一个完美的笑:“师尊,弟子不是孩子了,我要做一名合格的‘圣人弟子’才行。”

他不是孩子,所以知世故,明事理。圣人弟子不该做的事情,他不能做。

“不能玷污师尊的名誉,不能释放魔性,不能杀不该杀之人,不能给师尊惹麻烦,不能恩将仇报,不能违背天命伦理,不能……”

谢衍看着他掰着指头,一连说了十来句不能。

句句都是绳索,勒住自己的脖颈,却没听他说一句“能”。

他的一切能与不能,好与不好,出发点都是师尊。

师慈徒孝,是个时光里的虚假谎言。

他们从未越过的那条伦理边界,或许在梦回之时,早已被他们放肆地践踏过。

谢衍每次与他隔着三步交谈时,与他在花下对弈时,抚摸他的脊背与脸庞时,甚至是深夜对谈,抵足而眠时……

圣人境界固然无情无欲,神思不动,但内心的深处,心湖可曾有某一刻,泛起片刻的涟漪?

可纵然问心有愧,他们却勒住自己,抑制欲望,谁也不能将其变成现实。

“何况,师尊……”无涯君一点点地掰开谢衍握着他手腕的指骨。

在暗淡的典籍之海里,黑暗里皆是幽影,错落的书架间唯有他们两人。

无涯君忧悒而神伤,眉目带倦,面庞如雪惨淡,唯有唇上一点艳红,像是未化开的一滴血。

他向恩师折腰,玄袍长袖漂浮,一拜别。

“圣人啊,您放手吧,弟子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