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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0章 究竟涅槃

第510章 究竟涅槃
混沌的识海, 已然恢复原初之时。

红线幻化情丝,如蔓生的春草, 纵横在谢衍的身躯之上,越是挣扎越紧勒。

“松开,别崖。”谢衍声音清寒,看向微笑着从腰间抽出长剑的他。

他一顿,“不,帝尊。”

是的。他所寻找的帝尊,此时就在他的面前。

正如他所说,世上根本没有什么痴情美貌的“谢夫人”,他们亦从不曾做过真正的夫妻。

有的是天道利刃悬于头顶, 被理想与现实压得喘不过气,惟愿在他身旁做个美梦的殷无极。

与在森严的礼法间进退维谷, 将自我与欲望压抑到极致, 自诩大道无情, 一个看似完满却残缺的谢衍。

如此而已。

行过混沌黑暗, 玄袍帝君的足下泛起涟漪, 猩红一点光晕, 好似水波, 是生与死的水泽里泛起的莲花。

帝尊的身形修长, 玄金色帝袍华服逶迤在水泽里,擦过混沌的底色。

墨发高束十二冕旒, 随着步履摇动, 正如珠玉拂帘。他撩起, 露出风华绝代的容颜,向他一笑。

他偏偏头,轻声道:“圣人啊, 对您而言,这情丝,真的这么难以斩断么?”

“……”谢衍的手腕绷至苍白,指骨亦攥紧,穿云裂石的力道,似乎当真要与这情丝缠较量胜败。

他咬住牙关,强韧的精神在此与帝尊争夺主导权。可他越是要挣脱这情网,他陷的越深。

殷无极抚摸他清隽的脸庞,亲吻他极度紧缩的眼眸,道:“劝您别白费力气,圣人。您越是执着,越是容易陷入情网。您要知道,情之一字,没那么好挣脱。”

谢衍的手腕刚刚拉紧红线,逼出空隙,就有更多的情丝从四面八方长出来,把他牢牢束缚住。

殷无极手握无涯剑的剑柄,剑锋朝下。

端然拜剑的姿态。

“圣人,执念生执妄。”

殷无极凝视一身赤红如焰的谢衍,微笑道:“佛家有禅语,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寂灭,对您来说是阵痛,对我,却是归宿。”

“您破执念,我了此生,如何不圆满?”

殷无极也曾否定过自己的过去,他的情爱,他的遗憾,他与师尊有关的记忆。桩桩件件都是执。

他用剑斩过去,劈开那些幻影,也在劈自己的心。

他将自己的一生碾为一片又一片。

他妄图以仇为刃,斩去与情爱勾连的部分,追求破而后立的成长。

他以为这样就能斩断与大树相连的根系,战胜无孔不入的心魔,成为纯粹的神性的“帝尊”。

可他在惨淡终局回望,却发现,这世上根本没有孤立存在的所谓“魔道帝尊”。

少年别崖是他的入道的初心。

无涯君是他难以回还的少年时。

北渊古战场彷徨游荡的年轻大魔,是离群的兽,是失路之人。谢衍是他最低谷时仰望的天光。

在灵堂里静静等待枯萎的谢夫人,是他绝望的情爱,是他编织的美梦,是求而不可得,是虚无与不存在。

万般陆离,皆入镜面,照出七情六欲,照出他的任性与贪求。

他无论多少次杀死自我,否定自我,自我又会在血泊里重生。

无法获得一个纯粹的自己,他就只能接受一个完整的自己。

好与坏,善与恶,一念成仁或是一念成魔,皆是自我。

“对你而言,死亡就是圆满?”谢衍身在他的识海之中,对于他心境的变化有着直接的感知。

谢衍甚至感觉,这一瞬,他见到了下弦月将满。

“师尊,少年时,我时常困在世情之中苦苦挣扎,我隐忍着一切,尝试削足适履,去迎合周围的目光,仙门的环境,却总是发现自己格格不入。”

“后来,我再也无法与世人同流俗,无法忍受浑浊的沧浪,我孤傲不肯低头,宁可拼得玉碎,也要反抗一切压在我双肩上的东西……”

“无论是礼法纲常,还是仙门规训,亦或是您……我的师父。”

殷无极微笑着,与被困死在情网里的师尊谈起过去,正如谈起好天气。

“师长深恩,我难以辜负,既然无法用我的剑伤害您,我就伤害我自己,以此反抗您的掌控。”

他道:“突然,我有一日发现……我身上多一道伤,您会感觉痛。”

谢衍像是被说中了什么,面色陡变。

他阖起眼,却终究藏无可藏,终于承认,“是,我会觉得痛。”

“无坚不摧的圣人,也会为我而疼痛。”

他轻快地笑起来,却早已不动喜悲,唯有叹息:“您原来这样爱我呀。”

“别崖,无论何时,师父都会保护你。”谢衍胸腔处的魂魄灼痛,他似是在允诺,又似偏执,“没有人能伤害你。”

殷无极的红眸澄澈,看似在笑,却只余下星辰的灰烬,“圣人,我不是孩子了。”

谢衍的神情凝冻住。

却见殷无极凑近,一张倾倒众生的面容,眼睫轻颤,欢欣着神情,却温柔又残忍地道:

“若是从前,您说要保护我,不让别人伤害我,我怕是会高高兴兴地躲到您的怀抱里,被您豢养在庭中,做一朵只为您盛开的花。”

“可现在,我见过更大的世界了。”

他道:“我与您并肩过,就再也无法退后一步,甘心做您的影子;”

“我与您做过夫妻,共承过风雨,就再难被您当做孩子养育,由着您为我揽下一切艰难险阻。”

“这些年来,我总是在向师尊索求。您的教导、疼宠、甚至是情爱。”

“明明知道您生而为圣人,不该动情,不能动情,偏要为难您,仗着我是您的孩子,百般纠缠着,教您对我好。我是不是很贪婪?”

殷无极轻笑着,笑意明媚,“魔就是这样贪婪的啊,您原谅我吧。”

一生爱恨情长,他走过起伏跌宕。

穿越这迷茫与虚妄的,是执着无涯剑,踏着北渊血与火走来的那一个人。

从屠龙少年到魔道帝尊。

他有不变的初心,有着屠龙的理想,有着砥砺前行的传说,有并肩的师长与爱人,亦有敬仰他的臣民。

“我见过此世最至高的一剑了。”

“山海一剑,璀璨,辉煌,光明,是心有魔障的我,及不上的通明心境。”

“再给我五百年,一千年,我也许能够追上这一剑的辉煌。但是,我已经没有那么长的时间了……直到最终,我还是没有超越您,让您失望了。”

殷无极输的心悦诚服。

即使殷无极放纵心魔侵蚀,急功近利之下,走火入魔踏捷径,取得无比强悍的力量。

在那穷尽毕生修为的一剑胜负之中,他没能赢得了他的师尊。

可无论是赢是输,他没有遗憾了。

“时至今日,我终于与自己的一生和解。”

殷无极俯身,微笑着亲吻他的师长,吻他的颈项,吻他的心脏,低声笑道:“我这一生足够辉煌璀璨,也曾做成伟业,也曾万民拥戴,也有至亲至爱相伴相随。”

“直到逝去,我也是死在您的怀抱里。”

“你没有死。”谢衍打断了他的遗言。

殷无极叹息着摇头:“您在识海里收集魂魄碎片,是想要救我吗?我终究堕落为杀人盛野的魔,即使这样,您还觉得我有救?”

“如何救不得?”

谢衍察觉出他话语里的厌倦,可他更疯,冷声道:“殷别崖,我是你的师父,救与不救,需要你替我做决定?”

“真是自我。”帝尊笑而叹。

他捧着谢衍的耳垂,薄唇覆上他的,温柔道:“无论过去千年、万年,您都是这副强硬执拗的性子。”

“圣人看似宽容慈悲,也不过是不在意,不放在眼里,才显得好说话罢了。”

“谢云霁此生就是这个性子,改不了。”

谢衍的漆眸本该如不起波澜的水,此时却窜起一簇炽烈的暗火。

“我违背您的教导,不惜掀起仙魔大战,将仙门搅得天翻地覆,殃及天下生灵。甚至,杀人、灭门、屠山,只为雪恨,我为北渊亡灵复仇,却对不起天下万民。”

殷无极抚过长剑的锋芒,却是视死如归,轻声道,“杀人者,人恒杀之。我主导了这场战争,令五洲十三岛战乱,万民流离,是要遭报应的。”

“竭尽全力后战败,堂堂正正地死于您的山海剑下。对我而言,不是耻辱,而是至高的荣耀。”

“您赐我一死即可,何必身为圣人之尊,却费尽心思,挽救一名战败者?”

他根本没有求生的意志。

谢衍却望着他的眼睛,缓慢而坚决道:“吾与帝尊一战,是为立场之别,而非正邪善恶之分。”

“吾身为仙门圣人,必须要为这场战争画上句号,避免这场战争继续外溢失控,摧毁整个五洲十三岛。如此而已。”

“您的意思是,与我交战,只是因为立场。圣人不认为……这样的我……早已堕为邪魔?”

殷无极听罢,竟是前仰后合,几乎要笑着流出眼泪。

“我杀了多少人,您心里难道不清楚吗?即使这样,您还觉得,我不该以死谢天下?”

“难道,您要背叛仙门——”

“背叛您一直坚信不疑的天理公义吗?”

谢衍心智极坚,面对他的自我归罪,却道:“倘若我背叛天理公义,才会将罪责全部归到帝尊身上。这只是一个将自己摘出来的方法,是史笔上的成王败寇,而非真正的公道。”

他的声音冷静理智:“启明城一事,是仙门该还帝尊公道,若是不予,你以战争来取,自然是天理昭昭。”

“北渊魔兵入仙门,虽说是因复仇而来,却也造成万千死伤。虽事出有因,亦产生果报,帝尊得负责任。”

“圣人真是公正。”殷无极听罢,越发笑的厉害,“这不该是仙门之主的言论。”

“却是圣人的。”

谢衍在与他交谈的时间,在暗中根根崩碎红线,他的身体也慢慢能够活动。

“我拘泥于北渊的得失成败,我为我的臣民挥剑。您看向的,却是天下苍生。您甚至不以仙门的角度,来判我的罪孽……”

殷无极也不在意他如何挣脱束缚,自顾自地亲吻他的一缕黑发,叹息,“这样的您,虽然并非此间天道。”

“却是我的道啊……”

殷无极话音刚落,却被谢衍挣脱情网的右手,猛然攥住瘦削的手腕,扯到身前。

谢衍的眼眸,是燃烧的雪。

不如说,他破困而出时,一身的猩红,拖曳的凌乱情丝,更是在雪上燃烧。

他如此言行,显然是毫无求生欲,更没有一丝与他走的欲望,一心想要成就“了此生,臻圆满”了。

殷无极突然感觉魂魄发麻,与他共灼热,那股吞噬一切的气息迅速侵染了他破碎的元神。

“谢云霁!你——”

殷无极没想到,他这么稳的人,居然敢用抢的,竟是被他攥住,强行链接。

他难道不知道,如果元神相合的对象激烈反抗,他的魂魄会遭受什么损伤吗?

“别崖,你若认为,我是你的道……”

谢衍把他按在怀里。这样不顾一切强行攫取他的魂魄,把他容纳进魂魄深处,实在是险中求存。

但凡他有一丝杀意,他可以轻易地杀死谢衍,逆风翻盘。

谢衍顾不得,他轻而易举地就把杀死他的刀交到徒弟手上,却死死箍住他的腰身,让红线与恶缘纠缠他们,哪怕是一起去坠下森罗十殿,受拔筋断骨之刑。

“你败给我,合该属于我。现在,我是你活着的全部意义。”

圣人按着他的颈,如同掐住他的七寸,凑近,温和地笑道:“若是不想成为我的所有物,那现在就杀了为师。”

“别崖,你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