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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5章 月之暗面

第515章 月之暗面
殷无极平生敬畏之物, 其实很少。

他被天所恶,还能怕些什么, 无非是和自己过不去罢了。

就算全天下的人都恐惧圣人谢衍,殷无极也从来没有怕过谢衍,只怕失去他,正如失去归处、失去另一半的自己,于是格外用力地去抓紧这一段亲缘情缘。

他甚至不怕死在谢衍手中,是因为在他身上得到的宠爱太多,受的苦也太多,他习惯了,也就不疼了, 还能把那隐约的刺疼当做蜜糖饮下,哪怕割破咽喉, 冻透肌骨。

殷无极知师尊寡言冷清, 却对他格外爱重;师尊行事幽微难测, 却待他几分多情。

师尊登临圣位, 七情淡漠, 他却在师尊这里拥有独一份的地位, 在他面前无法无天, 他纵着, 让着,对他予取予求。正是偏爱。

无论这是对孩子还是情人, 是爱还是习惯, 此生难得糊涂。殷无极早就释怀, 也用不着弄明白。

毕竟他早就不是那个较真的少年。只要师尊偏爱他到生命最终,如何算不得一世眷侣。

今日在九幽下,他却真正地感觉到恐惧。

冷透的九幽中, 魔君的双腕扣着沉重的铁链,被五指操控玄铁的圣人玩弄于掌心,华服衣袍逶迤于地,长发披拂,竟是以帝王至尊的身份,被迫成为他的阶下囚徒。

囚徒跪在圣人的面前,圣人却捏住他秀致的下颌,让他被迫仰起头,双瞳滴血,注视着幽暗之天。

“别崖,你怕我?”圣人鬓边发丝垂落,白衣如雪。

谢衍声音温柔,似在安抚他,却发问:“你在发抖,为什么呢?”

殷无极齿列发寒,被扣住咽喉时,他还未回过神来,重复道:“我,在发抖?”

铁链碰撞,发出当啷声,他大约是真的在发抖。他快要克制不住这股骨子里透出的森冷了。

“是害怕,你闹的这么凶,仙魔大战无法收场吗?”

谢衍微笑,甚至还拢了拢他的墨发,“不怕,好孩子,一切为师都会收拾妥当。”

“我与陛下的君子之约,依旧有效。我待众生各族向来一视同仁,只要别崖乖乖听话,你不必怕仙门赶尽杀绝。”

“……”

殷无极在天门关追杀仇敌时遭遇圣人,他就知道这场一圣一尊之间的胜负避无可避。

最终惜败于圣人,是真正的实力差距,他输得心服口服,也无二话。

战争打到此时此刻,完全由不得他了。即使他骑虎难下,却被时局推着走,被他影响的无数生灵为此殒命。

他此次落败,不过是他以血祭启明城亡魂,谢衍以他的头颅给天下交代,结束这场仙魔大战。

这本该是他们之间的默契,本该是!

“谢云霁,我好像,不认识你了……”殷无极用一种陌生的,难以形容的口吻,喃喃说道。

他不是不知道,圣人亦有幽暗一面,只不过藏的深,水面上的他,不过是冰山一角。

唯有他真正引得他发怒时,谢衍完美无瑕的面具才会裂开一点,让他得以窥见少许负面情感,占有欲、冷酷、疯癫、狂妄与偏执。

殷无极也经常想方设法地惹恼他,依从魔性,想要见他疯狂失控,谢衍偏偏收敛的很好,偶有些许流露,让殷无极觉得他还有人性残存,“谢云霁”还活在圣人的躯壳里。

殷无极的瞳孔一阵收缩,这世上最令人恐惧的事情,不是死亡,而是至亲至爱之人让他感觉无比陌生。

他虽然被封住魔气,却察觉到,谢云霁有哪里不对劲,好似有一半非人的虚无的存在,强行嵌合在了圣人的道体中,教他露出这般温柔又残酷的面容。

他在最错误的时刻,以死亡,唤醒了圣人的黑暗。

“不认识我了?”谢衍闻言,却是笑了。

“与其说见面不识,不如说,别崖过去,也没有真正认识‘谢云霁’。所以,才会觉得为师疯了。”

圣人拂过唇畔,面色苍白如雪,唯有唇上一点朱红,他前所未有地愉悦:“或许,过去的我,也不认识‘谢云霁’。直至今日,也才识得。”

“圣人莫不是疯了?”

殷无极稳下心神,言语虽慢,却迸溅火星:“圣人如此私囚战犯,威慑驱赶二圣,甚至以北渊胁迫本座……”

他连连冷笑:“这符合仙门哪一条律令?符合修真界哪一条准则?圣人打算如何对天下人交代?”

“控制北渊魔君,从而垄断魔道尊位……这样的理由,你就算以声名担保,你以为天下人会信?”

这个理由乍一听,确实有几分道理,甚至连二圣都为此权衡片刻,心有动摇。

短期来看,还有益处,让北渊不宁,几百年形不成威胁。

但是,凡事就怕易地而处。若是换殷无极在谢衍这个位置,他会当机立断砍下宿敌的头颅。

无他,只因为夜长梦多。

至尊这般存在,哪里是能说囚就能囚到死的?

哪怕九幽大狱再牢固,只要给他一个契机,绝地翻盘犹未可知,圣人凭什么以声名性命担保,教他一世为囚?

他逼走二圣,只是暂时的威吓。

可后续他面对天下人时,要付出的除却名誉之外,还有更多的政治资源,利益让步。弄不好,他这仙门之主的位置都坐不稳,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付出这样大的代价,只为把他囚在九幽,有什么意义?

“圣人现在不杀本座,等到本座出去了,今日之屈辱,将会十倍、百倍回报!”

殷无极咬着牙关,声音却轻柔,字字决然:“还不杀我?当真要养虎为患?”

圣人轻轻俯身,捧起他美丽的脸庞,端详着他眼底的倒影。

殷无极虽然说着狠话,红眸灰蒙蒙的,没有往日璀璨的生机。

大抵是万念俱灰,死志甚坚,他根本不想活。

“别崖,逼我杀你?”他哪里看不穿殷无极的求死之意。

谢衍蹙眉,“难道,你说永远陪着师父,是骗人的?”

“别崖是不是一直都在谋划着,要离开我?”

“……”

谢衍用尽手段换回他,连不完整的道都合了。

见殷无极不肯活,反而对他百般抵抗,谢衍却根本感觉不到愤怒的情绪,只道见他活蹦乱跳,那就是好的。他很高兴,甚至觉得他可爱。

他微微笑道:“别崖掀起仙魔大战,是想要用性命来回报你的臣民。为你的救不得赎罪,为因你而死的人赎罪,这样,你了却因果,会感觉到安心。”

殷无极安静着,他默认了。

谢衍的右手穿过他的长发,指尖抚摸他的后脑,再将他抱在怀中,道:“想要用生命来惩罚师父,控诉我,折磨我,教我后悔,对吗?”

“……”殷无极没法反驳。

“别崖真是坏孩子。”谢衍叹息。

他环着他的肩胛,抚过他锁骨下穿透的血肉,慢条斯理:“你恨我,为什么只想着去死,不想办法杀我呢?”

殷无极的睫羽颤抖,谢衍又俯身吻他的眼角,“先前在识海里,我为拼起别崖的魂魄,不惜把元神暴露在你的识海中,更是与你神魂相连,只要下狠心自爆,你有的是机会弑师。”

谢衍:“魔君与圣人同归于尽,你用性命带走最大的对手,北渊还有赢的可能,难道不是你最后的翻盘机会,怎么不动手?”

“现在,陛下只好做我的阶下囚了,难道不会后悔?”

“后悔,有什么用呢?”殷无极半跪着,他的眼睛里没有光,在反复的崩溃中,只吐出艰涩痛楚的言语。

“难道圣人慈悲,就会赐我一死了?”

他冷笑着,却心灰欲死,“不能作为战士而死,却要作为俘虏而活……哈,哈哈哈,谢云霁,你真是恨我,哪有你这么折辱人的?”

谢衍不答,只是注视着他,真是温柔如月,情深似海。

殷无极心里发寒。这样的情深来的突兀,有股怪异的不合衬感,他莫不是疯了?

“何来折辱一说?”谢衍笑了。

年轻的君王伤痕累累着,每一句话,都牵扯着痛,他却一字一顿,“本座愿与圣人堂堂正正的决战,一战定生死,圣人却……背叛了我们的誓约。”

他的情绪骤然激烈,“你承诺过、你承诺过……谢云霁!待我心魔无救,避免我成为屠戮世间的大魔,你会履行约定,亲手杀我!”

“你为何不杀?”

殷无极赤瞳恨意如焰,果真燃起了一簇火,摇动困锁他的铁链。

“圣人以玄铁将本座囚在这九幽下,是要凌虐折磨,还是迫本座下跪求饶。还是,要以本座为质,踩碎魔修尊严,逼迫北渊向尔称臣?”

他声声质问,句句怒喝。

“所以呢?”谢衍漫不经心。

殷无极知道自己心魔到达了什么程度,将他拼起来的谢衍也知道。

他这样苟延残喘地活着,不但痛苦,锁死北渊发展,毫无尊严和体面,还是这世间最大的雷。

“倘若本座被心魔所夺,天道傀儡降世,逃出九幽——”他质问,恨意滔天,“圣人可想过后果?”

他方才死意坚定,此时被谢衍气到头脑发昏,竟然又在习惯性地忧虑北渊,关怀天下。

谢衍叹了口气,伸手拭去他唇边溢出的血,温柔笑道:“孩子话。”

“莫要说了,还是养伤为重。别崖爱吃些什么,师父给你去寻来。”

殷无极思虑缜密,桩桩件件都想到利害,痛斥于他,却被谢衍这般毫不在意的态度气死。

可他伤的太重,仅仅是情绪激烈的一番话,就叫他剧烈咳嗽着,“咳咳咳咳咳……”

明明刚换好药膏,他胸口的绷带又浸染血丝,疼的厉害。

他却不知道,比起方才眼眸灰暗无光,好似随时都会执念消去,散魂于天地的模样。

此刻以恨意和愤怒熬骨,魔君身上的生机反而多了几分。

有了生机,殷无极才知道疼。他胸口的伤即使被拔除了剑气,但是魔气被封时,还是好的太慢了,无时无刻不在折磨他,教他喘气都在漏风。

若是非要与谢衍不死不休,对尘世有了牵挂,他说不定还能再多活几日。

谢衍都已经不择手段至此,只要能给他些许活着的执念,什么都行。不是因为爱,恨亦好,比爱更长久。

“我既以控制帝尊为手段,锁死北渊尊位,自然会将此地布置成铜墙铁壁。别崖若是恨极了我,那就找到我的疏漏之处,伺机逃出北渊,重整旗鼓,前来复仇。”

谢衍慢条斯理,“上古时,越王卧薪尝胆,才有后来的‘三千越甲可吞吴’。别崖不妨常以此自勉。说不准,还真有你逃出生天的那一日。”

药炉熬开了,苦涩的药香飘散在九幽。

谢衍端来一碗,曲指一点,不知往里加了些什么,再端来,用调羹舀起,喂给他的囚徒。

殷无极气的心脏疼,半晌没说出话来,自顾自撇过头,无言地抵抗。

谢衍用唇畔试了试调羹的温度,再吹凉,淡淡道:“你又死不了,就算撕开伤口百次,我也会帮你治好百回。只是平白受皮肉之苦,莫要任性。”

他现在简直难以理喻。

道理讲不通,情绪稳定,无法激怒,幽暗难明,甚至身上的气息都有些古怪……

“不吃。”殷无极恨他,所以处处与他对着干,“谢云霁,你让我自生自灭行不行?”

可他连抬手的气力都没有,又被谢衍操控着,只得倔强地闭着唇齿,微微扭头,以示不配合。

“怕苦,那吃些蜜糖?”谢衍温声道。

“滚出去。”殷无极翻检着肚子里的狠话。

太难听的也骂不出来,他厉声道,“伪君子,不需要你假好心。”

他刚说完,又咳出一口血,痛的连肺腑都揪在一起。

谢衍举着调羹的手轻微一顿。

他慢慢地品味着这个词,却笑了,颔首赞同:“好,伪君子,说的不错。”

殷无极咬牙,道:“谢云霁,你笑什么?我是在骂你。”

谢衍面不改色:“别崖这般骂人的模样,真是生机勃勃,为师瞧着漂亮。”

说罢,谢衍将调羹里的药汁含在唇间,当即扳过他的脸,不容置疑地覆了上去,用唇哺入药汁。

“……唔。”

谢衍过往亲他时,多半都是温和宠溺的,哪有这样钳制住他的头颅,死死箍着下颌,迫他张开唇齿迎合的时候。

往日清冷无欲的圣人,唇舌都是炽热的,甚至还加深了这个吻。

随着苦腥的药汁滑入咽喉,殷无极的鼻息凌乱,面颊绯红,要在纠缠中咬他,又反被谢衍咬出血来,甚至揪住他的衣襟,双双贯在九幽冰冷的地上。

谢衍指尖按着他出血的唇,另一只手却扣住他的脖子,柔和地道:“不肯吃药,也不肯听话,还要忤逆师父,莫怪我用些非常手段。”

“不肯选蜜糖,那么,就是要选惩罚?”谢衍俯瞰着他,眼眸幽暗如渊,却在温和地笑着。

神姿玉骨。无暇君子。却忽有乌云遮月,留下一圈幽光,正是他眸底的阴影。

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涌上殷无极的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