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7章 何人看顾
作为世上最了解他的人, 殷无极深知,圣人真的想要追杀一个人, 会不问代价地追杀至天涯海角,根本不可能有人从他手中逃脱。
唯一的可能,是谢衍已经达成目的。
圣人需要南疆安分几百年,却不会真的灭掉巫族道统传承,也不会现在就将大巫斩杀干净。否则,巫族无人,妖族会完全吞下南疆的土地。
以巫妖战争的血海深仇,妖族对巫族族民的屠杀,恐怕是免不了的。
他人之仇怨, 谢衍拦不住。
所以,相持不能打破, 南疆还不能崩。
“无论是对巫族, 还是对魔修道统, 斩尽杀绝, 都毫无必要。”谢衍将空了的药碗搁在案上, 说道。
“真是傲慢。”殷无极侧头, 冷哼一声。
“非是傲慢。”谢衍看向他, “陛下难道觉得, 我等身为至尊,就有对相异道统甚至种族, 赶尽杀绝的权力?”
殷无极沉默, 他显然是不同意的。
否则, 他也不会在仙魔大战时,对“仙尊魔卑”的现行秩序提出反对,甚至付诸行动。
谢衍面容清霁如雪, 将长发往身后撩去,墨如烟云披散,他也顺势扶着膝,在灯下席地而坐。
圣人的影子被橘色的光映照在石壁上,孤直修长,像一棵孑立的雪松。
他与盘膝而坐,身缠镣铐的帝尊平视。
除却肉/体上的交流,看守者对囚徒的控制外,谢衍也会在他还清醒时与他这般平等对话。
闲暇一刻,他们之间难得温和平静,思想上的交汇与碰撞,就此产生。
“圣人代表的,并非是至高无上的力量或是权力。”
谢衍抚着膝,缓缓道:“妖族想要彻底灭尽巫族道统,吾拦了下来。即使巫族是仙门之大患,也不该因为其存在威胁到仙门,吾就将其道统彻底诛灭。”
“吾或许可依循律法,裁夺个人的罪行;却不可因为其威胁仙门,去决定一道的亡灭。”
“圣人的认知并非标尺;生杀予夺,亦不可全然依循我意。”谢衍说。
他的言下之意,殷无极听懂了:他最终没有把北渊逼上绝路的理由,亦然如此。
作为战胜者,圣人有办法掠夺北渊,以北渊万民的血肉来供养仙门的奢靡。
他没有让他们走投无路,为了活着不得不反抗。而是给魔修留下了一线希望:
虽然战败了,但陛下没有死,魔修也不会因此沦为仙门的奴隶。有活路,就不必玉碎。
这留下一线宽和的敞口,与后来对于复仇一事的公正裁夺,让北渊无话可说,又有存有一线盼望。
既有掣肘,有期盼,才能安分。
圣人的不杀,看似手段柔和,但从结果上,确实有其圣明之处。
“非是一家之圣吗……”殷无极敛起眼眸,似乎是认可了这种说法。
“圣人是在教导本座,我等有所为,有所不为?”
“斩尽杀绝,对于你我而言,其实不算困难。”
谢衍挑亮灯芯,让微弱的光平等地照在他们身上。
清霁超然对上艳绝人间,一圣一尊视线相触,他们竟是互相理解的。
他随之微笑:“越是至尊之位,越要审慎对待杀戮,不能将杀戮作为结果,这只是一种手段。”
谢衍身为圣人,对于仙门的敌人,他大可以将其击退,以此守卫仙门安宁。
他有资格将其道统灭亡吗?没有。
“圣人的制衡之道,确实有些意思。”殷无极却敏锐地察觉了他的转变。
或许是九幽下过分安静了,殷无极回望他的过去,有成有败,有杀伐亦有优柔。
他的声音沉静:“‘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上古圣贤所言不错,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当是如此。”
即便叛出儒道多年,这些圣贤之言,还是流淌在他的血脉里,他能全然理解谢衍的真意。
谢衍不欲将仙门外敌都除尽,亦没有资格如此。
甚至,保持一定的外患,才能让仙门时时警惕,不在安逸中沉沦。
比起过去将所有未除之患掐灭在摇篮里,保仙门太平无事近千年的圣人。
如今的谢衍,似乎有些变了。
殷无极动了动手腕,铁链叮当作响,他也习惯了,却也意味深长道:“或许,圣人也不想坐实南方妖族独大,才留下制衡的种子呢。”
谢衍没有正面回答,“仁者见仁罢了。”
“圣人不再对仙门一手包办了?”殷无极道。
谢衍叹了口气,“陛下先前所言不错,仙门危亡全系于一人,确实不正常。”
在仙魔大战里,济世,安民,救灾,除恶,拒南疆,退北渊……仙门的一切都压在他身上。
即使是谢衍,也快要被这过重的担子压的缓不过气来。
他一力促成谈判,体面地给仙魔大战画上终止符,也多少有些察觉到自己的力有不逮。
圣人即使能够扶大厦之将倾,又能如何呢?
他可以护着仙门百年千年,可之后呢?
没有长盛不衰的王朝,亦没有永续发展之道统,他该将那根紧绷的弦松一松了。
倘若仙门到了这没有圣人就不行的一步。
圣人,就该死了。
平静的交谈最后,殷无极问:“圣人就不担心,今日之纵,未来成患?”
“……当然担心。”谢衍叹息一声,似是看向他,又似乎在透过他,看向遥不可及的地方。
他终而留下似是而非的一句话,“待我去后,何人替我看顾这茫茫众生?”
殷无极眼睫一颤,他不知圣人这份隐隐的悲观从何而来,言语却快于思考,习惯性地出言阻止他去攀登天路,“谢云霁!你别想——”
“随便说说。”谢衍倾身,握住他攥紧的拳,将他嵌入掌心的五指缓缓揉开,“我不离开别崖。”
帝尊久在九幽下,即使至尊之躯变化缓慢,但他的指甲也有些长了。
殷无极又是一噎,开口就是气他:“本座可恨极了你,不见你才省心,谁要你陪着?”
毕竟,谢衍守着他,他不但无法去死,更是无法脱离九幽,只能日复一日地捱着日子。
若是想出去,他合该盼着谢衍去成仙才好。
可最终,帝尊还是膝行到他面前,面对师长宛若静水的容颜,扶着他的肩,俯身,泄恨似的咬住他的唇。
两人鼻息相融,颈项纠缠,交换了一个悱恻的吻。
谢衍还是盘膝坐着,他仰起头,品味他唇上的温度,模糊地笑了:“别崖,为师若死了,你舍不得?”
他总是这样洞悉一切,甚至还看淡生死,拿这种事去取笑他,浑然不管这是不是咒自己。
殷无极扳过他的下颌,忽然觉得恼。
他厉声道:“谁舍不得你?简直是自作多情。只是本座还没有将这些折磨奉还给你,谢云霁……你若是轻易死了,本座向谁报复?”
“只是说笑。”圣人淡淡笑着,“别崖何必紧张,以我之境界,你想杀我,都早的很呢。”
“……”
谢衍反手把气恼的小狗捞到怀里,一个难得温情的拥抱。
“做什么?”殷无极挣了一下,见他合起眼,莫名没动,反而下意识地回抱他的腰。
圣人又清减了许多。殷无极固然是恨,却有些悲郁地想着:是仙门又让他操劳了,还是他的命太难续,教他不停奔波呢?
谢云霁难道就不能接受他的死,让他魂消幽冥么?真是偏执,一如既往的。
“别崖……”谢衍揽着帝尊的肩,脸庞埋在他的发间,又是那股致命的佛香。
圣人时常在九幽下点起檀香,是为了让帝尊的心魔镇静下来。
禅香在殷无极身上缭绕,久而久之,合着魔君的血气,却成了圣人也戒不掉的瘾。
圣人本不该在他的囚徒面前暴露弱点。
他应该保持着那冰冷、病态、控制欲极强的模样,高高在上到教他讨厌。
他该让殷无极咬牙淬血地恨着他,却屈辱地被他尽情地使用,弄坏和修好,尽凭他的喜欢。
如今,谢衍却温柔地叹息,抚摸着他的后脑软发,似是有些疲惫,“今天先休战,你陪一陪我,好不好?”
殷无极沉默了一会,道:“……圣人很累?”
维持战后的局面相对和平,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想要达成制衡,顾全五洲十三岛的和平,谢衍甚至还需要将仙门的一些利益置后,遭到的猜忌极多。
被敌人恨,也被自己人骂。
敌人恨他太强太无解,恨他的惩戒,又恨他居高临下的态度。
自己人骂他的慈悲,认为他不过伪君子,将他的宽容当做妥协。
甚至,他们认为自己若是为圣,一定比圣人谢衍做得好。
他看的太远,站得太高。越是高远越寂寞,偌大仙门,怕是没有人能理解他的仁义之道。
谢衍轻轻道:“别崖,你心里,现在还相信那个‘天下大同’的愿景吗?”
如果还是仙魔大战时,那个偏执到极点的魔道君王,定会冷笑说:
“是仙门先毁弃盟约,用阴谋屠灭启明城,难道还要按着头让我们相信这些空话?”
殷无极看过邸报,他知道谢衍都在做些什么。
圣人终结仙魔大战,也平定了南疆之乱,将战后惨淡的山河慢慢重建起来。
公正,仁慈,宽容,是非分明,主持公道。
他承担下世间最多的非议,也真的将差点因仙魔大战引起连锁反应的战争,一点点熄灭在了内部。
如今世人,不过是在那熄灭的一缕烟边上,大言不惭地说着些风凉话罢了。
殷无极当然恨他,但战后的狼藉,他能够收拾到这种程度,他的确是该敬佩谢衍的。
如是种种,他却说不出口。
他肋下被锁链穿透的伤早就结了痂,隐隐地痛着,似乎在提醒他,谢衍对他做过何其过分的事情。
“……也罢,本座就暂时与圣人休战一日。”他规避了谢衍的发问。
谢衍无声地笑笑,他知道殷无极不会回答,也从善如流:“浮生无事,别崖陪我睡一会,回到仙门,又是一堆烦心事。”
“圣人是来躲闲的么?”殷无极习惯性地阴阳怪气,“本座这里,可没有圣人的闲暇。”
他嘴上和刀子似的,身体却很诚实,伸直了膝,教谢衍能枕在他膝上睡一会。
不多时,九幽就寂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