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我死了
向导被缄默的亡灵哨兵拖去魂契节。
路上其实还遇见灰鸮。看清冷硬的漆黑眼瞳后, 灰鸮的神情迸出错愕,不受控地将这两个人拦住:“等等——”
白皙的柔软手掌及时覆住手腕,流泻菌丝缠住蛇鳞匕首。
“不是奇怪的人。”宋汝瓷温声给他解释, “是你的朋友, 灰鸮,接下来我们要一起做任务, 去祖尔法哨塔。”
黑眼睛依旧漠然冰冷。
但圈着手腕的力道有效, 酆凛看了灰鸮一眼,收敛敌意和蛇鳞。
宋汝瓷抿起嘴角, 抬手抚摸哨兵有些扎手的漆黑短发,这个姿势稍微有些费力, 于是酆凛主动俯下肩膀, 额头贴着他的。
灰鸮依旧没缓过神, 还不甘心, 张了张口, 想要叫出那个名字, 却被身后多出的手按住。
兜帽下幽灵似的的铅灰羊瞳少年。
“别问。”纪琛低声说, “别打扰。”
灰鸮变得急切:“可是——”
“可是什么。”纪琛低着头, 大半张脸都在兜帽下,还是那种仿佛不带波动的低弱语气, “问了以后, 你想做什么,今晚就执行任务?尾随他们捣乱?打断他们的约会?”
魂契节前后的效率就是很高, 只是半天的工夫,外面的桥已经修好了。
按照计划他们是明天傍晚出发。
先乘车离开白塔区域,然后经过一片叛离者游荡的废弃焦土,穿过遍地沼泽的迷雾森林, 最后抵达终日酸雨的无人区。
祖尔法哨塔就在那种地方。
而北部边境还要更远,要顶着肆虐的飓风,横穿一整片寸草不生的精神风暴荒原。
纪琛看着灰鸮,意思很明显,为什么非要打扰那两个人?是任务太急了,一秒都不能等,现在就要立刻走吗?
是一个魂契节的晚上都不能过完吗?
……灰鸮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他也明白了纪琛想说什么。
不远处的人影,根本没有要往他们这边看的意思,只是低头注视着怀里的向导,为了不让抚摸变得太吃力,主动压低肩膀,手臂揽在清瘦腰线后。
于是看起来几乎是完全将浅草色头发的向导从世界剥离,裹进怀中。
灰鸮沉默了一会儿,把冲到口边的询问全咽回去,不再打扰,匆匆离开。
回到本土的珍贵机会不容浪费,还需要大量采购物资,什么都要,祖尔法哨塔什么都缺,缺水、缺丰富的食物、缺一切打发无聊缓解精神的东西。
很长一段时间,一群恶劣环境里哨兵唯一期盼的,就是挤在地下室里,借着昏暗的灯光,看他们十九岁的战友收到来自家乡未婚向导的信。
写信的信纸极为神奇,过去没人见过,是柔软纤薄的白色菌丝——活着的菌丝。
会跟他们一起出操,自己把自己折得整整齐齐待在哨兵左胸衣袋里,偶尔冒一点头,悄悄开出雪似的绒花。
……
宋汝瓷也用菌丝做了个面具。
本来是想让蛇鳞元素多一点的,不过缄默过头的哨兵会害羞,连苍白亡灵的耳廓甚至也会泛红。
所以就改成很经典的款式,系统趁机跟着帮忙,弄出两个尖尖的猫耳。
菌丝编织的手链同款倒是接受得良好——虽然靠吃老头短暂得以化身成人,但巨蛇还是改不了用尾巴的习惯,这一会儿已经探出去六、七条尾巴,去集市上找向导可能会喜欢的甜食。
看不见的尾尖卷住清瘦手腕,轻轻托起,酆凛捏着莹白色的手链低头,环过腕骨打结,仔细绑好。
路边的彩灯很漂亮。
五光十色。
落在柔软弯着的苔绿色眼睛里,亡灵哨兵抬手,掌心拢住柔软温暖的脸颊,凝视淡色的唇角。
黑瞳也就微微笑了下。
揽着膝弯腰窝,把人轻轻托起,落下碰不到的吻。
他们牵着手去买深渊幽灵蛸腕足做的酱汁丸子——系统深刻怀疑这东西的原料来源,但蛇尾巴无所事事地拍打地面,仿佛完全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丸子的味道不错,劲道弹牙,酱汁也调得恰到好处。
热腾腾的白汽拼了两次「烫没烫到」的询问,放心地得到了否定的答案,才又牵住印象里最怕烫的向导,绕过两条街,去买甜度最高的星辉糖。
是很脆的糖,外壳很薄,看起来晶莹剔透,一咬就会淌出各种味道的甜梦果酒。
这次宋汝瓷只是尝了尝,就轻松用菌丝复刻出一大堆。
糖球被藏在鳞片下仔细收好,另一边有向导和哨兵在捞空中游动的银鱼,圣殿放出来的,早已无主的精神力碎片,强者湮灭后的实力或记忆残余。
据说有运气好的,捞中强大碎片一夜之间实力暴涨,于是变得相当流行,一百块捞三次,堪比买彩票。
系统好想玩,宋汝瓷恰好比较有钱,就悄悄给它充了张能玩到爽的储值卡,又用菌丝做了个小网兜。
小黑影子兴高采烈冲进去抓鱼。
……
魂契节是真的很盛大。
到处都是结伴而行的哨兵和向导,相当热闹,也有魂火被吸引着飘出来。
这些是已死哨兵、向导最后的痕迹,不需干涉,时间久了自然就会慢慢消散。
宋汝瓷接住一小团飞不动的魂火,帮它装了很漂亮的菌丝翅膀。
蛇鳞覆面的哨兵帮忙托高放飞。
恰好焰火在漆黑天幕上盛放,光瀑照亮夜空。宋汝瓷被吸引仰头,肩膀落入力道温存的禁锢,陪伴在身边一夜的人影渐渐消失,但力道和热意都还分明,交握的手无意识轻攥了下,骨节分明的宽大手掌消失,握住抵在掌心的尾尖……苔绿色的眼睛忽然闭紧。
那一点咸涩被蛇信温柔舔舐。
蜿蜒蛇身缓缓游动,贴近,再近,近到衬衫下隆起凸痕,冰凉的蛇颅轻轻贴蹭柔软的脸颊,衔着一颗星辉糖。
蛇信分开微抿着的淡色嘴唇,把糖送进去,总是微笑的苔绿色眼睛第一次有了犹豫,含着那块糖,不太舍得咽下。
它的向导轻声告诉它:“我会睡着的。”
“这样太舒服了。”宋汝瓷想了想,告诉对方,“会睡着,会发生糟糕的事。”
可能会睡得很沉。
蛇颈竖起,投落狭长漆黑的巨影,熔金蛇瞳静静凝视月下的清瘦身影。
路过的萤火虫被抓来拼字。
「想睡吗?」
今天拿到的乱七八糟传单很多。
巨蛇学会了使用标点。
宋汝瓷看见努力凹问号的蛇尾巴尖,没忍住轻轻笑了,他伸手想去碰一碰小问号,超过限度,身体失去平衡晃了下,摔进早准备好的蛇腹。
没有抵抗。
这样毫无预兆倒下去的向导,连挣扎也没有,清瘦胸肋伏在蛇身上,口鼻间溢出雪似的菌丝。
柔软的、寂静的身躯,被蛇影卷缠着,头颈软得像捧融雪,手臂被看不见的存在缓缓绞缠,腕骨折落,陷入蛇鳞的脸庞雪白,睫毛阖落不动。
像跋涉太久的人终于休憩,安心被一路跟随的流沙吞噬。
「不会。」
「不会糟糕。」
精神图景里寥落的星空反反复复拼出字迹。
「抱抱,别哭,回家,抱抱。」
蛇信撬开牙关,蛇尾托着后仰的头颈,醇香四溢的甜美酒浆从鳞片缝隙里渗出,滴落,淌进微张的唇里。
殷红舌尖卷着菌丝尽数吞下,也舔舐净唇角溢出的金色光酒。
空气里都是甜梦果酒的气息。
/
趴在别墅房顶放哨的黑豹精神体,在这天晚上,其实目击了一些事情。
比如最喜欢的人类向导被恐怖的游空巨蛇卷着带回家——黑豹条件反射弓背警戒,但连点像样的威胁也根本称不上就被庞大威慑压趴下,动弹不得。
恐惧到僵硬时,却又被蛇尾拦腰卷起,拎过去看了看。
还算满意。
黑豹被塞进人类向导的掌心,来回蹭了几下。
卷着黑豹的蛇尾一提,毫不客气给豹身翻了个面,人类向导清秀苍白的脸庞被小心托着,埋进肚皮最软的毛。
软毛很快变成湿漉漉。
被当成擦泪手巾的黑豹:「……」
结束了短暂的毛绒绒使命,黑豹就被全无留恋地从窗户丢出去。
丢得倒也不远,还避开了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封傲不在,直到正式执行任务之前,六年级哨兵都要被导师狠狠加训,紧急恶补校外环境知识。
黑豹打了个滚,夹着尾巴在院子角落趴下,爪子自觉遮住眼睛耳朵。
……
巨蛇盘踞,将整个别墅封闭,
殷红蛇信吞吐,空气细微战栗,柔软分叉的舌尖有种磨砂质地,轻轻捻开闭合的睫毛,瞳孔已经变成银白。
封闭的屋子里居然下起雪。
这些雪异常柔软,不会融化,捧在掌心仔细看才发现是菌丝。
这些菌丝本来藏在深层的精神图景中,只要向导意识清醒,就能控制,而一旦向导失控,菌丝蔓延出梦境,就会覆盖吞噬接触的一切——这也是为什么会有【禁止超过四个小时完整睡眠】的荒唐禁令。
为什么理事长也会因此不安。
因为理事长和元老会其实都清楚,通识课的录像,严重过时。
与事实不符。
北部边境那个充斥血腥罪恶、极度扭曲的人间地狱其实已经完全消失了。
那里已经没有任何一个活人,胡乱拼凑的发狂实验体变成了洁白菌落,四肢和脖颈拴着镣铐,还凝固在最后那一瞬,仿佛什么技艺高超的雪雕塑像。
被玩弄的扭曲实验体,制造这一切的恶徒,随地乱丢的内脏,鲜血……所有的一切,全都化作单调的纯白。
菌丝覆盖一切。
拴住实验体的镣铐,高大的铁笼,围墙,电网,洁净的、肮脏的,一视同仁,那场雪至今依然在下,没有停止。
这是精神体是“菌丝”的SS级向导的真正能力。
那也不能不睡觉。
元老院是一群什么废物?
保证精神图景不外泄,最正确的方法,不是和哨兵缔结「烙印」吗?
暴烈怒意蔓延,蛇尾重重砸了下木质地板,一楼一块天花板坍塌,美滋滋在烤银鱼的系统吓了一跳,冲上去就要找宋汝瓷:「要不要——」
……它来得。
不太是时候。
系统及时拉了静音,原路悄无声息返回,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被短暂震醒的宋汝瓷仰在巨蛇柔软的下腹。
一片银白色的、无法视物的瞳孔微笑。
还在微笑。
这具身体已经空耗到这个地步,直到宋汝瓷彻底昏睡,巨蛇才真正查清,甚至已经不是那些种进身体里的花草在汲取菌丝的养料——是反过来。
是柔韧的紫藤在尽力支撑一折就断的纤薄骨架。
是蒲公英在运送氧气,风信子在分发养料,金盏花哄着这双眼睛每天再努力张开看看太阳。
再多醒一天。
说不定哪天就能等到回家的亡灵。
而这个倔脾气的向导,没有了旧哨兵就拒绝一切新哨兵的向导——因为没有哨兵守护、那个深层精神图景没了门锁,于是索性就不睡,一直静静坐在那里守着。
“我没事。”宋汝瓷摸了摸蛇鳞,试着解释,“没有那么严重……”
话还没说完,就被奇异过头的感触搅得支离破碎,淡白嘴唇仓促抿拢,还是不受控地闷哼出声。
腿蜷了下,被蛇尾卷住,扯直。
真正的、属于凛冬荒原的暴雪气息,随庞大虚影一并压落,强势凛冽的气息碾进那一片白茫茫的雪。
锋利獠牙衔住白皙耳廓,留下近乎针刺的疼痛。
由这个细小的口子,属于巨蛇的力量被源源不断灌入,失控的菌雪有了束缚,逐渐变缓、变柔,不再像能淹没一切的暴雪。
蛇身盘结成巨大的巢穴,人类向导头颈后折,喉核微弱滚动,汗水渗进睫根,手指蜷曲,仿佛无意识攥住了什么东西。
巨蛇冷酷,不管,只是把蛇鳞弄软到能被人类随便揪着不放手,半点不顾这么被拽着实在很疼。
「胡闹。」
异常冰冷的嗓音混着蛇鸣,杂音很多,听得出发声还不熟练——巨蛇就这么活生生被气得会说了话。
巨蛇要发怒了。
蛇尾束缚手腕压在头顶,找了半天的软和东西,终于从菌雪里翻出个枕头,它必须要让这个人类长记性。
为什么不选最简单的办法,为什么不找那个最直白、最明了的办法,为什么那么努力地找复活他的途径,却连自己的身体都随便用些花花草草修好接着用。
身体被糟蹋成这样,如果它的人类向导将来活不了两百年怎么办?
还有什么比命更重要??
「我死了。」巨蛇磕磕绊绊地质问,「为什么不,再找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