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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谁?

第104章 谁?
商云深来得很快。

来时宋汝瓷还坐在路旁, 单手扶着膝,微垂着眸,温声同那位夜少主说话。

整个天衍山下都知道, 夜无咎在使劲浑身解数, 追求这位落难的人间司星郎——只是不清楚,宋雪襟为什么不肯同意, 宁可日日卖那卖不完的糖葫芦。

明明血盟势大, 财富远超一般中等宗门,进了栖霞山庄就有享不尽的福。

“你脸色不好, 是病了吗?”夜无咎给他打扇子,殷勤轰走蚊虫, “依我看, 你就不该做这辛苦差事。”

“栖霞山庄招账房先生呢, 你想不想去?很轻巧的, 只要算算账, 每月就给二十两银子。”

夜无咎说:“我听人说那褚宴在京中高升, 官运亨通, 不回来了……”

这话说出口, 夜无咎也有点不踏实,一边说, 一边偷偷瞄着宋汝瓷的神色。

天衍山与京城远隔万里, 仙家又与红尘泾渭分明,长辈管得严格, 严禁他们这些子弟动辄就去探听世俗消息。

夜无咎屡屡犯戒,冥顽不改,已经被他爹捆起来结结实实亲自揍了好几次。

这是镖局那些人带回来的说法。

平日里只要提褚宴,宋汝瓷的神情就会变化, 好不容易好转点的态度也会转淡,今日夜无咎壮着胆子再试一次,却发现那双眼眸仿佛又有些不同。

宋汝瓷并不说话,只是抬起眼睛,望着他。

睫尖细微轻颤,像是难以承受月色的重量,淡白清秀的眉睫看不出什么特殊神情。

……竟然是某种叫人错愕的温和迷茫。

夜无咎在这双眼睛里看见雾气弥漫的烟水,霜色愈浓,什么也看不清楚,却又像是要将人的心神俱都吸进去。

肩头叫人忽然拍了一下。

夜无咎重重回神,打了个寒颤:“什么人?!”

“夜少主。”商云深好心提醒他,“你根基不稳,色在胆中,境界又太低,这样乱窥天道,是要变成疯子的。”

“你才变成疯子!”夜无咎火冒三丈蹦起来大骂,骂完才回过神,皱紧了眉,“什么天道?”

他愣了愣,倏地回头看宋汝瓷,错愕定住。

那双眼里流转的星轨万千,竟远比头顶夜穹更深邃浩渺,点点碎星明了又灭,吸着人心神浸入其中,只想着溺入这片天河水里,再不问身外任何事情。

夜无咎后知后觉,到这时才察觉前后心一片冷飕飕冰凉。

商云深正俯身替宋汝瓷把脉。

宋汝瓷静静坐着,头颈睫毛俱都微垂,一只手被商云深托着,另外半边胳膊被宋厌用力抱在怀里。长高了不少的幼童看着沉稳了不少,内里性子其实还没变,脸色煞白,紧紧贴着宋汝瓷的胸口。

若是在往常,宋厌这样恐惧不安,宋汝瓷早就要放下手里的事,弯起眼睛、温声安抚这孩子。

但眼前的雪影却一动不动,仿佛已经从尘世中剥离。

“这是怎么回事?!”夜无咎攥住商云深的胳膊,他看不透这云游药郎的底细,但傻子也知道,这人绝对深不可测,“仙、宋家主他怎么了?”

商云深抬头,看了看这位养尊处优不知世事的夜少主,一时居然有些唏嘘慨叹:“你和他说的,褚宴不回来了?”

夜无咎有些慌了:“我就是说说!”

他只是想劝宋雪襟不要总等着褚宴,也去栖霞山庄看看——难道是这话害了宋雪襟?!

早知道他不说不就是了!夜无咎暗骂自己这张破嘴,急得团团转,想要弥补道歉,却被商云深一道仙力拘过去:“接着说,多说。”

夜少主瞪圆了眼睛。

这还怎么多说?

他也就打听着了这几句!还只是些以讹传讹的风言风语,多半都是假的。

商云深当然知道是假的,以仙力传音,特地补充:“细说升官发财、忘恩负义、不回来了。”

夜无咎:“……”

仙子真的不会从此再不卖他半根糖葫芦吗??

这种忧虑只是冒出一瞬,还是眼下救人要紧。夜无咎只是愣了一瞬,也回过神,意识到商云深是要他说些什么,唤醒宋雪襟的心神。

夜无咎他爹当初练功走火入魔,昏迷不醒,也是这么被夜少主一张嘴气活的。

夜无咎咬了咬牙,横了横心,到底还是硬着头皮胡编:“他,他当了宰相,大将军,还被封了王。”

夜无咎:“他横征暴敛、滥杀无辜,白骨露於野,万里无鸡鸣。”

夜无咎:“他挖小孩的心炼丹。”

夜无咎:“他杀人不洗手。”

玉像似的人影有了动静。

宋汝瓷的睫毛动了动,很微弱,仿佛这一点反应就耗去极多心力,但还看得出是在蹙眉。

夜无咎经常惹仙子不高兴,一眼就看出,宋汝瓷的神情并不是信了谣言、对褚宴不满,而是对这些胡说八道不悦。

这就说明心神尚存,并没完全逸散进这古怪药郎说的什么“天道”。

夜无咎喜了喜,知道这是有用了,继续趁机乱踩:“他还取了一百八十个小老婆!”

夜无咎自小在血盟长大,对世俗朝廷所知甚少,看过的那几出戏绞尽脑汁,全编进去了:“皇上老儿把公主许给他,他答应了,当了驸马,始乱终弃,派人来暗杀糟糠之妻……”

这下连宋厌也狠狠瞪他。

这能怪他么?!夜无咎瞪回去,还没编够,商云深已经满意,拂了拂袖子。

一片白花花的药粉弥漫。

像商云深这种懒得动用仙力、动不动就用蒙汗药放倒人的散仙相当罕见。

夜无咎身上那些珍贵护身法宝,硬是一个都没用上,迷迷糊糊倒头就睡,转眼鼾声大作。

/

商云深将宋汝瓷带回了小院。

托夜无咎那张嘴的福,宋汝瓷被气醒了片刻,及时喝下了一副重药。

再配上药谷那要命的九劫回魂针,逆转血脉硬搏天命,忙碌一夜,至少将玉化趋势封在了腰部之下。

月落日出,天色破晓。

情形终于稍微稳定。

商云深的仙力也耗去大半,松了口气,满头大汗将剩余银针一扔:“好了,雪襟星官,你别不说话,我分不清你和玉像。”

即使是商云深,也不得不承认,宋雪襟这副样貌生得叫人根本挪不开眼。若是垂首低眉,变成个玉像高坐莲台,就会明白那纣王干嘛想不开乱题诗。

他说完,静坐出神的人有了反应,宋汝瓷抬起目光,轻抿了下淡色的唇角。

他坐在椅子上,一旁的宋厌忙了一宿,蜷在椅子里睡着了,身上盖着宋汝瓷的衣裳,被轻轻抚着头颈。

宋厌脸上的泪痕被擦拭干净,力道细致柔和,极为耐心,在梦里依旧抽噎的孩子往他身旁靠,紧闭着眼睛,抱住那只手不放。

宋汝瓷露出些无奈却温和的纵容,由他这样抱着。

“多谢仙长。”宋汝瓷抬手,掌心多出一枚玉牌,“这是家主令,今后——”

“先不说这个。”

商云深却没接那块令牌:“你觉得怎么样?”

宋汝瓷坐得端正,膝上盖了条毯子,看不出太多异样。

他轻按了按毯下双腿,掌心摸到冷硬,神情却依旧平静柔和:“不要紧。”

已经比预料的好上太多,他本以为这次再难逆转,如今只是废了两条腿,身上却不碍什么事,甚至比前段时间还灵活了些。

“舍去双腿叫星力侵蚀,唬弄唬弄天道罢了,也不知道能骗多久。”

商云深说:“能撑一天是一天,对了,今日天衍宗开山门,你真舍得让我把宋厌带走?”

听见这句话,宋汝瓷的睫毛也轻轻颤了下,垂眸看蜷缩的孩子,摸了摸那两个红绳绑成的小髻。

宋厌的反应这么大,一半是因为昨夜情形凶险,一半是因为不想上学……不想去天衍宗。

宋厌怕自己走了,没人帮家里干活,没人能随时陪伴照顾宋汝瓷。

天衍宗自然是不准弟子办走读的。

但这是条正路,宋厌不能只是跟个半吊子散仙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胡乱修行,宋氏族人也困在弱水河谷,等宋厌学成回去,解放族中老少。

半吊子散仙本人:“……”

“有劳仙长。”宋汝瓷轻轻笑了下,他的笑很淡,几乎不达眼底,只是浮光掠影,却依旧很柔和动人。

商云深看得暗自叹息,怪不得夜少主被迷到神魂颠倒,今日一大早就又急燎燎跑来探望仙子,裴照被硬拽来做陪客,也心神不宁、支支吾吾,满心都是宋家主怎么忽然病了,连变成药郎的师叔都没认出。

如今宋汝瓷坐在窗前桌边。

脊背很笔挺,仍旧像是霜下竹枝,睫毛垂着,那一点眼中的笑意没有足以持续的缘由,很快就变淡。

他一手被宋厌抱着,空置的右手搭在桌上,指尖染了些许墨色,桌上是散落的星图。

商云深看着那些被描摹不知多少次的星轨:“你应当知道,你不该再碰这个了罢?”

动用星力引来天道,弊端是身体会被星霜侵蚀,逐渐玉化,变成献与星辰的祭品。

窥天机的麻烦就简单得多了。

——损耗阳寿。

如果不是褚宴留下的那些丹药,宋汝瓷的身体根本不足以支撑,至于这几百张废纸,也都没能推出那个想要的答案。

“他能不能掀了九霄天,下来找你,只能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商云深说:“他去揍我师兄,抢来丹药给你,是想养护你的心脉,让你把身子调理好些,不是让你推演星图的。”

这话商云深其实也不是第一次劝,但这一次宋汝瓷的反应不同,那种不祥的念头又冒出来。

商云深皱起眉。

宋汝瓷抬头,他的神情依旧很温和镇定,轻轻眨了下眼睛,缓声问:“谁?”

……商云深胸口跟着这一个字陡然沉了沉。

他细看宋汝瓷的神情,是真的全然陌生、毫无印象,喉头没来由发苦,几乎是自嘲地笑了下,摇摇头,把一摞写满了字迹的纸递过去:“你们……观星一脉。”

商云深问:“都是这样?”

都是只要个把月不见,就淡了、忘了,一点都不记得了?

如果是这样,他执着于要再进一次宋氏祭坛,又有什么意义?

商云深一时觉得有些荒谬,看着宋汝瓷温和茫然的神色,只觉讽刺至极,他看着宋汝瓷翻看那些纸张——那上面都是宋汝瓷自己记下的东西。

还能记清那些事时,宋汝瓷哄宋厌睡下,每晚都会坐在桌前,把它们一桩一桩细心写下来。

宋汝瓷还会独自在浴房里待很久。

但如今,宋汝瓷再翻看这些,神情却变得很陌生。

他将这些手稿折起,收在隐蔽的木匣中,在椅子里规矩端坐,眉心蹙起:“这是何人所写?”

商云深抱着胳膊看他。

宋汝瓷微怔,低头看自己,无论如何也联系不起那些狎昵失礼的东西和自己有关。

自幼被精心教养、规矩严格的宋氏家主,垂着眉抿唇不语,被冒犯的绯红倒是一路由瓷白耳廓渗进领口。

“仙长。”宋家主轻声说,“不可胡言,宋氏子弟如此荒唐,是要罚抄《礼记》,鞭三十,去跪祠堂的。”

商云深没话说,只是摇了摇头,点了宋厌的昏睡穴,将人拎走:“开山门了。”

说话的工夫,窗外天衍山上,钟鼎嗡鸣霞光万千,祥云聚散翻涌,煞是好看。

商云深看了一阵那片七彩云霞,平复心绪,他只是因为自己的事迁怒宋雪襟,这并不妥当,宋雪襟为了和那天狼在一处,已尽了力,连命都不顾了。

天规不准凶星私自下凡,也不准人与星辰结合——真要在一处,也只能当祭品。

天道就是无情至此。

人又有什么办法?

若是天狼回不来,宋雪襟也就这么忘了,继续做那斯文清正的家主,一辈子端方守礼、循规蹈矩,也没什么不好。

“我胡说的,那是我乱写的东西,编排你和一个捕快……我私下里是写话本的。”

商云深背了这个锅,缓和语气,问宋家主:“不知你宋家规矩森严,冒犯你了,我拿去烧了?”

宋汝瓷闻声抬头望向他,轻轻眨了眨眼,微微摇头。

商云深一愣:“不烧吗?”

“……不。”宋汝瓷说,一手覆着那木匣,指尖微微收拢,“我来亲自处置。”

好吧。

商云深猜他是信不过自己,想着人间世家十分注重名声,的确谨慎拘礼,也就不再多说。

他赶时间,只略一颔首,带着宋厌化纵地金光,直奔天衍山。

……

系统猫猫祟祟钻出来。

小黑影子压低声音,特工接头似的问宋汝瓷:“怎么了,有什么事要帮忙?”

系统最近忙于钻关褚宴的天牢,往里面丢宋汝瓷推出来的、有用的星图,路径相当复杂,几天没露头,生怕宋汝瓷受数据影响把自己也忘了。

幸好没有,宋汝瓷很清楚地记得它,从袖子里拿出桂花糖给它,又伸出手,一起压低声音:“打我一下。”

系统啃着桂花糖:“?”

??

这是什么要求???

“快。”宋汝瓷悄声催它,宋氏规矩很严的,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不仅做那种荒唐事要挨罚,看不该看的东西也要打手板。

宋汝瓷一向都很遵守规矩。

刚才在人前,斯文端方的宋家主只是草草翻了几页,就把手稿仓促锁进盒子,现在很想看下一页。

宋汝瓷伸出手,主动让系统打手板,耳廓更红了,垂着目光睫毛轻颤,心里还在想着刚才看见的日记。

他自然认得出自己的字迹,知道这不是商云深写的,只是,只是。

……怎么被亲一下眼睛,腿就会变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