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灯叙

▶专注收集耽美小说网站

第103章 死寂

第103章 死寂
苏纵怔在原地, 心里悬着的巨石轰然落下,无数话堵在唇齿间,却不知从何说起。脸上残留的温热顺着往下淌, 他错愕的抹了一把脸, 低头看着掌心间粘稠的血,觉得分外可怖。
“苏纵。”贺云升恍然回神, 他几步走下白阶, 一双眼睛陷在晦暗里, 冷漠得近乎没有温度。
苏纵不自觉被逼退了几步, 周遭威压太盛, 喘息间冷意直钻肺腑,带起砭骨的寒。
顶楼再度陷入诡异的死寂,淙淙大雨砸在阑干上,泄出玉珠般的声响。
“你来这里做什么?”贺云升喉间干涩,字音都像是挤出来的,只是他既不替自己辩驳, 也不作任何解释, 神色漠然的似是无事发生。
一道惊雷炸开, 震碎了死寂般的沉默。
“天冷了, 快回去吧。”贺云升放缓了口气, 温声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僵持。
“有些话,等我们回去再说。”他抬手, 试探般的想将手搭在苏纵的肩上,然而苏纵忽地朝后一退,无声隔开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
贺云升的手停在了半空, 片刻后, 他叹息着负过手去, 那裹在袖袍下的两手交扣在一起,不再动了。
苏纵觉得眼前人格外陌生:“这是怎么回事?”
贺云升没答话,他坦然自若的面对着苏纵,很好的抹去了面容上所有的情绪,没有任何的惊慌与失措,眼底纠葛的痛苦与难堪最终也沉淀了下去。
“这是怎么回事?!”苏纵看着他面无表情的模样,声嘶力竭的喊道,“你说啊贺云升!这是怎么回事!!”
贺云始终一言未发。苏纵再也无法忍受他置身事外的漠然,上前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襟,愤懑说道:“这宗门里那么双眼睛,你怎么敢就这样杀了墨辞先的人?萧衍才刚出事,难道师兄你也要随他去吗?你难道不清楚师尊是什么样的人吗?萧衍自幼长在他身边,为他做了多少事,可到头来呢?因为宗门里的几件破事,他就这样把萧衍抛弃了!你知不知道师尊今日找我去说了些什么?倘若你我有一天步了萧衍的后尘,他一样不会心慈手软,你难道要我眼睁睁的看着你和萧衍一起被冠上判门的罪被诛杀吗?!”
他抓着贺云升的衣襟,失了轻重,被雨渗透的衣襟冰凉潮湿,渗入掌心,苏纵压抑着最后的情绪,紧咬的牙关微微打着颤。
“师弟你在说什么?”贺云升莫名笑了,他如往日般和善的看着苏纵,眼中却是冷了几分,凛冽的风夹杂着雨丝斜潲着扑在两个人面上,带来冬至的寒意。
苏纵身形一滞,心中无法遏制的恐慌侵袭而来,他和贺云升对视着,从这双眼里感受到了无边的冷意。
他在这几瞬间意识到了某些不对劲,然而还不等他迈步要退,颈侧倏地一痛,避无可避的,贺云升抬手劈在他的颈间。
这一击的力道极重,苏纵眼前陡然沉入黑暗,身子坠下去的瞬间贺云升扶住他,弹指点在他的穴上,让他陷入昏睡。
“我什么都没做。”贺云升一语未了,将人放置干净的一隅,镇定自若的清理了楼间的痕迹。他从未这样冷静过,冷静到在这短短的片刻内,已经思忖好了往后全部的打算。
他不能让苏纵还记得今夜之事,倘若此事闹到晏顷迟那里,他比苏纵还清楚晏顷迟会怎么做。言如一今日死了不要紧,便是墨辞先清明此事也不会来找自己,因为他们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此事传出去了对谁都不利。
贺云升做完一切之后,重新背起苏纵,缓缓踏下白阶,他走得平稳缓慢,鞋底踩过雨水冲刷过的痕迹时,那凉意自踵至顶的贯穿上来,桎梏住他的灵魂。
往昔的事如同走马灯般在他眼前晃过去,外面狂风愈发寒冽,他像是穿过俗世的喧闹,耳边顿挫起伏的是萧衍一声声的师兄,还有笑声,苏纵的嘲闹声。
而今已物是人去。
——*****——
半月后。
苏纵自那夜过后,发了很重的高烧,数日未退,他修道数载还鲜少有过病得这么重的时候,偏病来如山倒,他烧得迷迷糊糊,梦里梦外交叠着,已然分不清自己所见是虚是实。
“师兄,我梦见你杀人了。”苏纵眼下发青,面上愁苦不散。
“你又做噩梦了,你这几日把这话翻来覆去的讲,你说不腻,我都要听腻了。”贺云升把煮好的药膳倒入白瓷碗里,浓褐色的汤药卷起,升腾的白雾氤氲了视线。
“你那夜来我屋中找我,淋了雨,前段时日出去执案的时候,受的伤也没好,叫你好好调养,你从来都把我的话当耳旁风,活该你病得这么重,还累了我要没日没夜的照料你,师尊那里我帮你说过了,你这段时日便好好歇息吧。”他说道。
苏纵静了会儿,隐隐觉得记忆错乱,但又分不清是哪里不对劲,他翻了个身,许久未开合的嗓音沙哑暗沉:“师兄话都这么说了,干嘛不让医修来照看我,我又没让你给我操劳。”
贺云升手下一顿,把药膳搁在了桌上,佯作置气的说道:“说得什么混账话!你要何时才能长大让我省省心?这么多师兄弟,唯独就你最不让人省心。”
他一语未了,苏纵似是想起了什么,猛地从榻上惊坐起,顶着乱糟糟的发说道:“师兄!萧衍怎么样了!上回师尊说他定不会容情,你能不能再到师尊那替萧衍说一说好话?毕竟他这么久以来就只跟我们俩好,就算仗着声师兄也不该让他置入这般境地的。”
“宗门上下那么多双眼睛,你让我有什么办法?我该说的都说尽了,师尊这时候徇私是得挨骂名的,哪是你说放过就能放过的?”贺云升看着窗外从寰宇倾泻的朦胧天光,“你先管好你自己的事,再去操心别人,现在这种情况,也不是你我能插得上话的。”
“就没有别的法子了么?”苏纵问。
贺云升闻言,看向苏纵,那眼中藏着不为人知的孤迥,过了片刻,他轻描淡写的说道:“你还是不明白,我们这样的修士,所求所念,皆不过一个清白。”
——*****——
萧衍坐在不见光的角落里,仰头望着眼前的黑。
他自见过晏顷迟以后变得比以往还要沉默,牢里长长久久的沉寂,静得似乎连呼吸声也变得微乎其微。
“萧衍。”贺云升的声音随着阵台石门清晰的响在耳畔,“师兄来看你了。”
萧衍缄口未言。身上的一袭长衣数日来都不曾挪动过,他静在那,连布的褶皱都没有分毫变化,若非那白皙清瘦的面上还有一双黑得泛光的眼眸,他像极了一尊不会言语的摆设。
贺云升蹲下身,将食盒推到笼前:“师兄给你带了点饭菜,不知道你爱不爱吃。”
他这段时日来每天都会来看萧衍,萧衍已经不会再被用刑了,可那身上层层叠叠的伤疤都在诉说着他不为人知的悲哀过往,贺云升有时候也会在想,皮相上的伤终会愈合,可那刻在骨子里的痕迹其实永远也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被磨灭。
路已至此,无论做什么都是杯水车薪。
“我今日来其实是要跟你说点好事的,”贺云升把食盒里的菜端出来,将乌木筷子摆在了白瓷盘上,“师尊和掌门做了最后的决意,你不会死了,师尊会将你送往北域天界,让你在那里洗去杀戮,重塑本心。”
北域天界,是关押堕仙的死寂之地。自域门合上那刻起,万物皆埋死寂,永不见天日,若被关进去无疑是断了此生最后的路。
萧衍眸色终于微微起了丝变化,他黢黑的眸子望过来,眼睫微微颤动。
“其实师尊终究是念在旧情的,只要人还活着就胜过一切。”贺云升以眸光劝说。
“要我磕头谢恩么。”许久未启的嗓音,涩滞沙哑的像粗糙的沙粒,磨过贺云升的耳畔。
“萧衍,这已经是保全你最后的办法了,师尊也尽力了,你这是死罪,其实你我心里都明白,此罪若非师尊有意开恩,你定是活不了的。”贺云升看着他的影子延伸至自己面前,狭长单薄的似乎一吹即散。
萧衍不再说话,他僵硬缓慢的爬起身,从衣袖下伸出来的那双手瘦得骇人。
“你吃点。”贺云升见他终于动了,脸上喜色不作遮掩,“你还想要吃什么,师兄都给你做了送来,这阵台我有师尊的令,不受限制,你要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尽管说。”
萧衍盯着搁在阑干外的菜。温热的菜,余香袅袅,他盯着这些菜凝滞了许久,喉骨几次滑动,却是一言未发。
贺云升本以为他不会吃,未料他倏然抓过筷子,夹了最上面的酥饼,他手颤得厉害,似是忍着极大的情绪波动,乌木筷子压在他掌心里,收进去时磕碰到了阻碍的阑干,啪地掉在地上。
萧衍还是没说话,反倒直接抓起地上的酥饼狼吞虎咽起来,他吃得急,吃得快,喉咙里像是被烧红的刀子刮过去,那一刀刀锐利的刃割在嗓子里,渗出了血腥气,他呛得弯腰咳嗽,喘息断续,也不忘丢下手中的酥饼。
他在晦暗幽深的阵台里,在忽明忽暗的火光里,费力而笨拙的遮掩自己藏压许久的情绪,酥饼不断往下掉着碎渣,他指节早已捏得泛白,然而他像是无知无觉似的,不曾再抬眼,只将自己缩在黑暗里,伪作着最后的坚强。
*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