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喜欢
八月本该是酷暑难消的季节, 此处却是风雪漫天。
浓墨的夜倾压在山峦的上方,从荒无人迹的险峻穿过后,一众车队便可以抵达坞城了。
蜿蜒曲折的山麓里, 无数车轱辘滚过泥泞, 留下深深浅浅的印子。这支上百人的车队从宣城出发,从江南一路北上, 穿过雪原, 碾过黄沙, 经过了一座又一座的城, 才终于来到了所谓的极北之地。
雪落得太深, 马蹄踏得极为迟缓,车厢里的人在颠簸里左摇右晃,有人被颠得胃里翻滚,急忙打开了窗,趴在窗沿呕了起来。
外面朔风扑面,风雪像刀子似的割在肌肤上。
前面一个裹着鹿皮厚袄的汉子忽然从外打开帘子, 风登时捎着雪卷进来, 散去了车厢里的热意。
“坞城!坞城要到了!马上出了山, 前头就是坞城了!”汉子冻得鼻头通红, 粗糙黝黑的面上满是笑意。
“坞城要到了?”车厢里原本七倒八歪躺倒的一片人陡然起了精神, 忙不迭的坐起身,朝外看去。
不远处的山道尽头立着一棵老干虬枝的梅树, 仿佛挺立在这孤芳自赏了千年,雪覆在褐色的小枝上,上面坠着几朵娉婷的艳色, 在风中暗香浮动。
“是啊, 要到咯!”汉子喊着又放回了帘子, 风雪霎时间被厚厚的帘子阻隔上。
马匹被催着赶着,又重新小跑起来,车厢里登时颠得更厉害了。
坞城,极北之地。据人说,此处是神仙落在人间的栖息地,收留了诸多的落难百姓,是出了名的温柔乡,桃花源。
“终于要到了啊。”车厢里登时响起七嘴八舌的议论声。
“坞城,真的有那么好吗?”车厢的一处角落里,忽然有人问道,“能让人不远万里的赶过来。”
众人闻言,不约而同的转过脸,朝角落里看去。
角落里坐着的是个穿着氅衣的年轻人,和车厢里的诸多人不同,即便走了这么远的距离,他身上也没有丝毫的风霜磨砺,甚至是干净的不染纤尘,仿佛只是来观赏游玩似的。
这车队里都是从宣城逃难来的落魄仙家弟子。
自百年前宗玄剑派一朝覆灭后,仙家里忽然起来一个叫作京墨阁的宗门,以一己之力收拢了大大小小诸多仙门,仅仅用了一百年的时间,便在宣城立稳了脚跟,赫然成为除了宗玄剑派之后最大的宗门,跻身于五大仙门中。
可这个京墨阁的阁主却又是一回事了。
他在迅速扩张势力的同时,不遗余力的剿灭了所有要反叛的仙门,杀光了这些仙门子弟,似乎是要让所有人晓得他的可怖。
然而就是这样恣睢的恶人,却有着张与性格截然不同的皮相。凡是亲眼见过他的人,皆是惋惜,这张脸下怎么就生了这么个怪物。
“怎么,难道你小子不是逃难来的?”有人忽然笑道。
“逃难?”隐在角落的年轻男子喃喃道。
众人齐齐静默一霎,不约而同的打量起这个男子,这人面上白皙,没有丝毫的劳累,一双眼睛清浅明亮,透彻的一眼就能望到底。
“你这小子说话倒是奇怪,当然是要逃过萧衍的追杀啊,奶奶的,他都在宣城里杀疯了,现在出城都要严加盘查,若不装作普通百姓,如何能逃得出来?”
“是这样吗?”年轻人若有所思的低喃,手拢进了袖中。
深夜的时候,一队马车终于穿过绵延的山麓,来到了坞城下。
雪已经停了,目之所及,是大片的雪雾,如缥缈的白纱,覆在四面景色上,仔细去瞧,能瞧见的也只有隐在雾里的轮廓,暗沉沉的。
城门下的守卫看着缓缓踏来的马车,上前说道:“城门已闭,明日卯时才开。”
然而,奇怪的是,里面没有人回应。
守卫上前,掀开了帘子,登时被吓得摔倒在地,只见车厢里七横八竖的淌到了一片尸体,这些人已经不知道死了多少个时辰,血凝结在四处。
——*****——
四更,月斜人静,此时是百姓睡意最浓时。
深黑的宅院里,四壁白墙在夜色里极为醒目,像一张巨大的蛛网,困住了里面的人。
将明未明的风灯,拢着片昏黄的光,从这里望去,能瞧见阶下跪着的无数影子,因为头颅压得太低,离远看,只能看见高低起伏的黑影。
他们在此处已经跪了许久,只为等着里面的主人唤他们进去。
四下无人敢动,每个人面上都是难以遮掩的惊惧之色,所有人惶惶瑟缩,好像手脚怎么放都不自在,不如意——
从两个时辰前,进到这屋子里的人就再也没有活着出来的,那些人皆是被侍从用架子抬出,蒙上的白布完全被血浸了透彻。
众人脸色苍白,目光在跟着离去时,仿佛能透过这凹凸起伏的血布,看见下面死尸的狰狞。
就当所有人悚然动容时,屋门在吱呀一声的轻响里,被推开了道细缝。
有人踩着灯烛的光,缓缓走了出来。
跪地的人登时不约而同的将头低的更深了,没有人敢去直视从屋里出来的公子,从相对的视线里,他们只能瞧见一双黑色的长靴踩过层层石阶,来到他们面前。
那靛色的袍角在风中轻扬起。
“诸位。”低沉又蕴含威慑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所有人的心都吊到了嗓子眼,喘息在此刻似乎都成为了一件极其艰难的事。
他们皆知道,一旦踏进去,此生便再也无法活着出来了。
要知道屋子里面坐着的可是京墨阁的阁主,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自百年前宗玄剑派分裂后,以此为首的仙门群龙无首,京墨阁的新任阁主借此占据了宣城为主的所有势力,让曾经归属于宗玄剑派的仙门,齐齐匍匐于京墨阁座下。
逐鹿天下的局势瞬间倾斜,原本泾渭分明的冗杂仙门被京墨阁一并收于麾下,不同于原先段阁主的荒淫无道,这个新上任的萧阁主性格乖张阴鸷,翻手作云覆手雨,杀戮手段当真是狠绝至极。
所有人皆道这个新阁主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那张魅惑妖冶的皮相下,藏着的是张牙舞爪的野兽。
阴云笼罩在每个人的上方,他们匍匐外地,惶惶不安的等待着二阁主的宣判,呼吸越来越慢。
“今日便到此为止吧,阁主要歇息了。”随着沈闲话音的落下,所有人悬着的心陡然一坠,纷纷如蒙大赦,捏出汗的手不自禁松了松。
沈闲在说完话后折回,众人这才敢从惊心胆颤中爬起身,准备离去。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沈闲忽然又转身,目光从人群中掠过。
“等等。”
不咸不淡的声音方落,八月的热风从廊前卷过,众人只觉得寒气森然,冷意仿佛是从心底爬出来的,蚀骨入髓。
院子里再度陷入了死寂。
沈闲瞧着他们,随后对立在一边的素袍男人吩咐道:“屋子里血气太重了,陈总管一会安排他们进去打扫干净吧,阁主不喜欢这个味道。”
被称作总管的男人微微欠身,从容而恭谨的答道:“属下谨记二阁主吩咐。”
沈闲颔首,径自推开虚掩的房门,掀袍迈入。
屋子里未点灯,四面都是晦暗的,浓重的腥膻好似锈在了空气中,闻的人不适。
沈闲看见黑暗里一个不见面容的影子,立在窗边,清瘦单薄的身子微微动了下,随后一张沾满血的手帕轻飘飘的落在地上。
“明日继续。”萧衍偏过脸,望过来。
“剩下的这些都要杀吗?”沈闲顿了顿,还是说道,“只是其中一人出了问题,我们是不是没必要将所有人都杀了?此事不好瞒过谢先生的,倘若先生知道了,我们——”
话止于此,脚步声渐近,近到眼前,两个人隔着暗沉沉的夜色,相对。
萧衍在黑暗里,笑了。
沈闲看着他,目光交织的一霎,明白了其中意思。
“沈郎啊,”萧衍贴近他,抬手抚上了他的心口处,意味不明的说道,“师父远在宣城,如何能晓得此地的事。”
温热的指腹,有意无意的从死穴上滑过,不过是稍稍用了点气,沈闲体内的灵气霎时间逆流回转,汹涌的冲击着心脉。
四肢瞬间被股无形的气力渗透,沈闲知道,只要萧衍想,自己会在顷刻间暴毙。
“我曾经说过的,”萧衍的指腹从他的心口一寸寸游移到了脖颈,掐住,“倘若你有一天背叛了我,我一样会毫不容情的杀了你。”
沈闲被扼住了咽喉,那苍白修长的手指在一分分收紧,强烈的窒息感涌上来,他额上青筋暴起,却没有作还手,甚至没有任何挣扎。
“沈郎,你要记得,”萧衍不轻不重的说道,“你是我的人,你这辈子只能听我的话,否则你就会变得和他一样。”他另一只手指向墙壁。
那里隐约立着一个人影。
沈闲挤不出一个字音,喉咙在逐渐收紧的力道里进不得氧气。不多时,他的眼神便渐涣散,意识也变得飘忽,眼前晃了几道虚影过去,眼见气息要断。
下一刻,紧攥咽喉的手在缓缓松开,萧衍眼中的阴鸷被尽数敛去,又成了和颜悦色的模样:“抱歉,我下手重了。”
他抱住沈闲,听着沈闲喉中逸出的喘息,手下感知着不断起伏的背脊。
“发誓永远不要背叛我好么?”萧衍用手轻轻拍打着沈闲的背,似是安抚,“我不想失去你。”
沈闲缓和半晌,才呛着微弱的气息答道:“……我发誓永远不会背叛你。”
“谢谢你。”萧衍退后了一步,将人放开。
怀里的温度骤失,沈闲瞧着他从自己身侧走过去。
“我不希望此事和师父走漏任何一点风声,你知道应该怎么做,”萧衍露出温和的笑来,“叫人去备水,我要沐浴,这气味实在是……”
“令人作呕。”他言罢,径自离去。
沈闲捂着自己的脖颈,喘息尚存,忽然间剧烈的咳嗽起来,温热从手心里荡开,他垂眼去看,瞧见是血从指缝间淅淅沥沥的渗出。
待平息后,他从袖中摸出一方帕子,仔细擦拭了残存的血迹,随后走出了屋子。
门外,众人还跪于原地,大气不敢出。
“陈总管,叫人进去清理吧。”沈闲平静的说道。
“是。”被称作陈总管的陈瑜行掸了掸衣袍,走到了匍匐在地的人群面前。
“方才大伙儿也听见了,房间要打扫的干干净净,阁主不喜欢血腥气。”他说话时面上捎着笑,可那笑却是拒人千里的,他似是有意咬重了最后一句话,警醒着所有人。
众人闻言惶惶点头,不敢有任何的耽搁,逃也似的涌进了屋子里。
然而,就在房门大敞开的一瞬间,扑面而来的腥膻夹杂着腐烂的尸臭钻入鼻腔,众人避而不及,闻的几欲作呕。
八月的气温太高,不过放置了两个时辰的尸首便开始发臭了。
那尸首被一把长剑死死钉在墙上,手脚皆断,锋利的剑刃从咽喉刺穿,血还在源源不断的朝外涌。
房间四面溅满了血,粘稠的血迹铺在地上,上面残留着断指,看得人头皮发麻,胃里翻滚。
何等的可怖,何等的残忍。
疯子!这个阁主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众人掩鼻的同时又不约而同的惶恐起来。
——*****——
暗沉沉的屋子里,黑里乍现了一道橘黄色的光,烧到旺时是红,最后凝成了交融的暖色,摇曳在白烛上。
龙涎香的香气愈发浓郁,仿佛让人置身于江南,闷热的风推开了湖面上一丝丝涟漪。
沈闲进来时,萧衍还泡在热水里,他阖着眼,那眼中流泻的风情诱惑便被悉数扼杀,清冷的仿佛玉像。
他似乎没听见有人进来,瘦削的手腕自然的搭在木桶边沿,垂着。
屏风上搭着件浆洗过的干净袍子,浸过熏香的味,清逸幽雅,如在雪夜里悄然绽放的一株寒梅。
“已经杀了一百一十四人了,”沈闲看他墨色的长发浮在水面上,铺散开,“只余下二十二人,明日当真要杀尽?”
“有人敢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来刺杀我,既然没人肯说是受了谁的命,那大家就一起死好了。”萧衍似笑非笑的说道,“杀一千也是杀,杀五百也是杀,这恶人既然做了,就做到底不好么?我从不自诩圣贤。”
“萧衍。”沈闲看他仰起脸,下巴与脖颈在昏黄的灯影里描出了漂亮的弧线。
“穿衣。”萧衍不欲多说,从水中站起身,哗啦的水声骤起,水珠迸溅。
他背对着沈闲,漆黑湿漉漉的长发披散下来,覆盖住了脖颈往下的雪色。
沈闲抖开袍子,从背后给他披上。层层叠叠的衣衫笼罩下来,罩住了那瘦削的背,两个人离得近,隔着朦胧的水雾,沈闲能瞧见衣衫被湿发沾湿后的水痕。
“和师父说,半个月以后归程。”萧衍稍稍偏过脸,和他说道。
“这里兴许有人是无辜的。”沈闲站在他身后,借着烛光,抚平了他肩上微皱起的衣褶,随后手沿着肩线往下,轻握住了他的双臂。
“我让他们去清理房间了,或许在明日,会有人招,等一等好么?”
萧衍两只手熟练的系上衣带,冷漠的说道:“倘若明日戌时见不到,就全部杀了。”
沈闲没再接话,屋子里一时间寂静的只闻衣料摩擦的声音。
萧衍的发还湿着,他没耐性等,将将要抬步时,灼热的气息忽然贴近耳畔。
“阿衍,我还想和你说说旁的事。”沈闲在他耳边轻声说道。
后背挨上了胸膛,萧衍微侧着脸,腰身已被沈闲从后桎梏住:“你要说什么?”
“一百年了,”沈闲手臂环着这捻细腰,轻之又轻的问道,“你有真正喜欢过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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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