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休假
夜晚, 皓月初升,皎洁的清辉如流水般洒落进东馆二楼的长窗,不知不觉与壁灯光芒交融在了一起。
布置舒适的书房里间仅亮着一盏台灯与一盏壁灯, 光芒不算充裕,但足够纪轻舟沉思画稿。
电影戏服的单子虽结束了,但这两月又累积了诸多客户订单,他算了算, 一共是十六笔定制单,都需要在十二月底前完成。
而因为前阵子一直忙碌于电影戏服制作,这些订单, 除了三套顾客指定按照画报上某风格定制的, 以及四套特别有灵感的,已经画了设计稿确定了款式,其余都只是记录了顾客需求, 象征性地收取了少量定金而已。
接下来还有得忙啊……
纪轻舟心底暗忖着, 蜷着腿靠在书桌前的安乐椅上, 以膝盖为支撑,手握铅笔在画本上打着一件大衣的草稿。
这是上个月潘夫人定做的秋冬装。
原本她是想定做一套秋装, 一听排单已经排到了十二月,就索性改为了冬装。
如此随性地更改目标, 也可见得这位老顾客对他是相当之信任。
起初说是定做一件外套即可, 后来约莫是不相信自己的搭配能力,就改口说看纪轻舟如何设计, 假如能给她搭配一整套, 她看中的话就直接做一套。
于是,纪轻舟在绘图时就先描绘了一件款式简单的低领打底针织衫与及踝的羊绒半身裙。
而后依据潘夫人的身材特点,设计了一件版型宽松的落肩式长款大衣。
流畅柔软的剪裁相比起较有廓形感的大衣, 看起来更为轻盈服帖,视觉上能适当掩藏身体缺陷,且可以将潘夫人不怎明显的脖子线条衬得更为修长自然。
这般精致慵懒的款式,必然不能选用厚重的面料,具有垂感的薄型毛织物最好。
颜色嘛,无色系都可以,棕色也行,黑色、灰色最百搭,但潘夫人说想要看起来高贵优雅的风格,纪轻舟便决定选用柔和的米白色,一种在冬季分外明朗柔糯的颜色。
如此一来,内搭的针织衫和半身裙也就定成米色系了,整套看起来更为和谐。
画完外套的底稿,他思量着,又给模特添上了一顶毛呢钟形帽,侧面点缀一朵针织山茶花,和衣身相同选用米白的颜色,更为突出纯洁高雅、精致大方之主题。
差不多填充完细节,纪轻舟坐起了身,放下铅笔画本,打开颜料盒,准备开始上色。
这时忽听房门开启,他回过头,便见披着件睡袍的解予安像个退休人士般,一手握着手杖,一手端着茶杯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
路过安乐椅时稍作停留,而后去到了书桌对面的座椅落座。
“这么快就泡完澡了?”
纪轻舟拿起画笔在颜料盘上调色,见解予安点了点头,就闲聊说道:“其实现在天凉了,一两天不洗也没什么,况且你又天天待在家里,干净得很。“
“所以你又可省事了?”
“我只是随口提一句,你怎么这么想?”
纪轻舟诧异挑眉,旋即轻嗤了声,“在你心里我就净会偷懒是吗?真是刁钻难伺候。”
解予安就默默噤了声,战术性地拿起茶杯喝水。
安静了好一阵,才又平静开口道:“这便是你所谓的休假?”
纪轻舟能自然听出他的意思,微微叹气:“我也不想啊,这不是堆的工作比较多嘛,报社的六张稿我都还没开始画呢,再过半个月又到交稿日了。
“但你放心,我在家肯定还是以陪你为主。主要你现在眼睛也不方便,很多约会的项目,看电影啊、爬山郊游、看日出日落什么的我们都做不了,就只能待在家里休息了。”
“不是在家工作,顺便陪我?”
纪轻舟略无奈地抬头,朝他一本正经发誓道:“我保证在家两天每天的工作时长不会超过三小时,好吗,解元元?”
解予安听他这么一说,竟然觉得也还不错了。
就点点头,一副勉强认同的表情平静地“嗯”了一声。
“对了,”纪轻舟低着头铺色,忽而想起说道,“阿佑知道我们的关系,他应该不会不经你同意,就给你家人通风报信吧?”
“不会。”
“那就好。”纪轻舟其实也觉得黄佑树不会干那事,不过还是听他确认一声更为放心。
随后好奇问道:“说起来,我还挺奇怪的,你怎么能这么快接受自己喜欢男人?还是说,其实心里已经偷偷纠结了很久,没有表现出来?”
解予安没有作答,而是问:“那你是如何接受的?”
“我?我观念可是一直很开放的,这不能相提并论,毕竟你性子那么古板迂腐。”
解予安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有多迂腐,不过相比起纪轻舟的感情经历,他在这方面或许确实算是较为保守稚嫩的。
一旦想到这点,心中又有些发酸,他勉强转开思绪,淡然回应道:“情丝已生,纠结也无用,不如坦然接受。”
纪轻舟还是头一回听他这样坦率地承认感情,扬起嘴角道:“那希望你家里人也能跟你一样思想开通。”
他话语里虽带着笑意,解予安听着却莫名感到有些不安。
迟疑稍许,犹豫着提议道:“以后,我们搬出去住。”
纪轻舟闻言略微挑了下眉,没想到他这么快已经开始安排起未来了。
心里似有块柔软的地方被戳动了一下,纪轻舟稍加考虑,就口吻明快地答应道:“那就等你眼睛好了再搬,不然我可没钱雇人照顾你。在此之前嘛,还是瞒着点你家里人吧。”
解予安状若不在意地应了一声,心底对于未来的两人同居生活,则已暗暗地有些期待起来。
纪轻舟换了支更细的画笔填补细节,倏而又叹了口气:“不过这么一来,我恐怕就没脸从沈女士那拿报酬了,毕竟把她的宝贵儿子都拐跑了……”
“很可惜?”
“那当然啊,沈女士可是说过要给我一栋房子做酬劳的,当然我也可以先拿钱,咱们再搬出去,只要藏好了不东窗事发……可这么做就是良心有愧啊,人家这么放心地把你交给我,结果……”
解予安考虑一阵,道:“那霞飞路的房子,我赠予你做补偿。”
纪轻舟听闻他这任性之言,竟然也不觉得诧异,笑了笑说:“真的啊?你就不担心我拿你房子折现,骗财骗色后,再把你甩掉远走高飞吗?”
解予安自然清楚这是玩笑话,但听闻后半句话时还是感到心脏一紧。
低沉的嗓音里不自觉地染上了几分冷然:“你去哪,我都会给你抓回来。”
“怎么抓?你都不知道我长什么样。”
“我有你相片。”
纪轻舟哧的一笑:“想什么呢,我都精心设局逃跑了,还能给你留下照片不成?走之前必然连照相馆的底片也给它烧了。”
解予安微微张了张嘴,似想说些什么,一时却未想出个应对法子,于是抿起了嘴角,默然不语。
纪轻舟未等到他回话,就抬眸看向对面。
靠在椅子上的某人神色依旧平稳如常,耳朵和脖颈却有些奇怪地泛起红来。
“怎么不说话,说不过我又生气了?”
纪轻舟问了一句,眨眼间便见对方面颊到眼皮也起了层薄红颜色,脱口道:“你不会要哭吧?”
“以为我是你吗?”解予安冷声回道。
一动不动地坐了几秒,忽然就站起身来,拿起手杖似准备离开。
“去哪啊,真生气啦?”
纪轻舟眨了眨眼,注视着他的动作,在他路过自己身旁时,伸出手勾住了他的睡袍腰带。
虽说解予安在睡袍内穿了长袖长裤的睡衣,睡袍散了也无所谓,但被他这么一扯腰带,还是下意识地停下了步子。
纪轻舟观察着他的神色,见他这气恼不像是假装的,就搁下画笔,握住他的手起身,带着些哄人口气说道:“我们不是在探讨假设吗,又不是说真的,怎么这么不经逗啊……”
解予安仍是沉着面孔,漠然不语。
纪轻舟觉得无奈,抬起手臂环上他的脖颈,仰头亲了亲他的唇角,安抚道:
“我怎么会无缘无故离开你呢?我们元元这么年轻英俊,耍小性子也如此可爱,我可舍不得丢下你不管。”
也许是正在气闷中的缘故,解予安难得没有追究他用词上的不当,沉心静气道:“今后不许再说此类之言。”
“好好好,恶语伤‘元’六月寒,我现在知道了,以后都不会说这种话了。”
解予安听了他的保证,气便消了不少。
但被纪轻舟时不时地仰头贴贴嘴角,轻声细语地哄着,便又故作冷淡地摆了会儿姿态。
直到他觉得差不多了,伸手搂住青年腰身,想要更亲密一点时,纪轻舟察觉到他已经气消,于是马上松开了手,坐回位置上,若无其事道:“就快画完了,你坐下等我会儿吧。”
“……”
解予安无言片晌,正要发作,就听对方语声柔和道:“最多十分钟,好吗?等我画完了,回卧室我们再慢慢亲,嗯?”
“我也没有很想亲。”他低声回了一句,身体却乖乖听话地转身坐回了原位。
·
说是十分钟,实际还超了三分钟。
不过解予安只能听钟声,看不了钟表,纪轻舟没说,他也就没有发现。
难得工作完时间还早,回卧室前,纪轻舟特意在书架上找了本英文诗歌集,带回房间,放在了床头柜上。
等洗漱完毕,躺上床后,便问身边人道:“今天要不要听诗?”
解予安沉静思考了一番,既想要听他念诗,又想像昨晚那样,亲昵地拥抱着接吻,一时难以抉择。
尔后他想,反正今日时间尚早,纪轻舟显然也不困,完全可以先听诗,再接吻,两者兼得。
就点了点头说:“好。”
纪轻舟闻言便翻开了书本,随意浏览几页后,找了首喜欢的小诗念读起来。
解予安则枕着枕头平躺在被窝里,安静地合着眼眸,倾听他读诗的声音。
“let us match /this water’s pleasant tune……”
青年的嗓音正如潺潺的流水,清耳悦心,又带着些许临睡前的温情,亲切、柔和且动听。
解予安原本并不觉得困顿,听着听着,睡意便逐渐袭来,思绪迷迷糊糊的,犹如泡在温泉里,昏昏然不知所处。
读完两篇不算长的诗歌,也许还没有十五分钟时间。
纪轻舟正想问一句“要不要再读一篇”,转头看向解予安,却见男子眉眼沉静,神色安宁,胸膛起伏平缓规律,似是已经进入了梦乡。
纪轻舟见状就伸手轻轻拨弄了一下他的头发,又捏了捏他的耳垂,见某人真是一点反应也没有,不由得无奈低笑:“还真睡着了,我念的是催眠曲吗?”
他小声咕哝了一句,只好合起书本放到床头柜上,啪地关了台灯,躺进了被窝睡觉。
·
放假在家的日子分外悠闲,尽管醒得比较早,纪轻舟还是赖床到了九点半。
起床洗漱过后,慢悠悠地带着解予安去衣帽间更换衣服,两人就衣服的选择争论几句,再下楼去吃顿早午餐,不知不觉一上午的时间就消磨了过去。
午后开始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下个不停,整栋公馆皆被朦胧雨雾笼罩着,连花园里的树木也被浓浓烟雨所遮挡,变得模糊不清。
好在二人本就不打算出门。
倘若天气晴朗,还可以陪小狗去花园玩耍,既然下着雨,也就安心地窝在二楼的书房里休息。
纪轻舟先是工作了一个小时,画了张稿,尔后拿起《沪上日报》给解予安读报。
当读到选美冠军金宝儿即将嫁入豪门,成为“地皮王”程敬仁的第十七房姨太太时,他不由得轻轻咋了下舌:
“这个叫程敬仁的就是皇后饭店的老板吧,怪不得每次沈女士提起他都没什么好语气,这么多的姨太太,是想关起门来做土皇帝不成?真叫我开了眼了。”
“此人是出了名的好色之徒。”解予安淡淡评价道。
顿了顿,又添了句:“不过对身边人还算大方。”
“那希望金宝儿跟着他起码能衣食无忧吧。”
纪轻舟摇了摇头,一时也有些兴致缺缺,就合起报纸放到一旁,端起绘有铃兰花的陶瓷杯,喝了口热咖啡。
漫无目的地品尝着咖啡,盯着对面某人轮廓分明的侧脸看了会儿,他倏而笑道:“说来,你胆子也挺大,都不知道我长什么样,也敢跟我谈感情。”
“我不在乎这些。”解予安先是实诚地回答了一句。
旋即意有所指道:“不像某些人,尤为看重外表。”
“好好好,你清贵高尚,我肤浅庸俗行了吧?”纪轻舟对他的指桑骂槐无语。
“但说真的,假使我长得很不合你审美,你也能欣然接受吗?”他有些怀疑,还举例子道:“比如,我要是长成骆明煊那样?”
“……”
解予安脑中顿然冒出了出国前印象中骆明煊那黝黑有瘦削的猴脸。
“怎么不说话了,不是不在意吗?”
“你非要举这种例子?”
“这不是测测你的底线嘛。”
“总不能一模一样。”
“不是一模一样你就能接受啊,那你口味也挺重的。”纪轻舟脸上浮现几分笑谑之意。
突然他耸了耸鼻子,不知想到了什么,接着就放下了陶瓷杯,起身走到了书桌对面的安乐椅旁,一屁股坐到了解予安腿上问:“要不要摸摸脸?”
解予安感受到腿上柔软而具有弹性的分量,一时间神色凝滞,既不应声,也未反驳。
纪轻舟便当他是默认,握着他的手掌贴到了自己左侧脸颊上。
解予安手掌宽大又修长,手指一张开就覆盖了他的大半张脸。
“这么小?”
“嗯,骆明煊脸不也挺小?”
“……不准再提他。”解予安略无奈地说了一句。
旋即不需要纪轻舟引导,便用手指一点点摩挲着触摸起他的五官。
拇指指腹自脸颊光滑柔润的皮肤缓缓上移,从轻阖的眼睛上抚摸过,又顺着眉毛探到眉心,尔后沿着高挺的鼻梁线滑落鼻尖,再落在柔软的唇珠上,到这便不动了。
纪轻舟掀开眼帘,半眯着眼瞧着他问:“还满意你摸到的吗,解先生?”
他说话时嘴唇一张一合,带着些许咖啡味的热气喷洒在指腹上,令解予安无端觉得烫手。
“嗯,是个人。”
“只要是人你就满意啊,你的要求未免也太低了。”
“起码不是大蟑螂,我不该知足吗?”
纪轻舟咋舌,张嘴便咬了他拇指一口:“现在是了。”
这一口不轻不重的,反倒令解予安心神晃荡起来。
接着便放下手搂在他腰间,一副淡然自若的口吻道:“亲一下。”
“不要,你这嘴碰一下我都怕中毒。”
解予安就抿起了唇,不怎高兴的样子。
纪轻舟话是这么说,但注视着对方冷淡清俊的面孔,还是没忍住,凑近过去贴了贴。
一嗅到那股熟悉的清香靠近,解予安心跳就骤然怦怦地加快了速度。
有了之前被他亲一口就走、敷衍了事的经验,此番他便学会了在纪轻舟亲吻上来时,先用手掌扣住了他的后颈,挡住了退路。
上次深入的接吻还是在前日夜里,他却像是回味了不知多少遍,已将整个流程熟记于心。
先是温柔地含着唇瓣触碰,接着便有些生涩犹豫地探进他唇齿间,去品尝那香甜中带着些咖啡苦涩的柔软。
拍打在窗台上的雨声簌簌,密密麻麻的水珠沿着玻璃滑落,形成了模糊的水幕,掩盖了太多的秘密。
解予安在此方面可谓进步神速,结束时,纪轻舟甚至觉得自己闷热到有些缺氧。
看向身旁人,清凛的面孔上业已染上了几分羞赧的薄红。
纪轻舟正想问问他是不是自己闲着没事在心里偷偷琢磨演练过,这时却见对方有些不自然地挪动了一下位置,还扯了扯衣衫,试图遮挡些什么。
纪轻舟垂眸瞧了眼,便不由得调笑:“我说什么来着?你穿的内裤空空荡荡的,一点没有保护隐私的功能吧?你当初还笑我。”
解予安知道他已经发现,也就不再刻意遮遮掩掩,握着他的手送到自己唇边亲了亲,从手腕摩挲到指尖,很有些意犹未尽的样子。
而纪轻舟扫了眼后,又克制不住低头看了两眼,倏而轻轻咋舌,贴到他耳边低声说了句话。
霎时间,解予安愈发羞臊得面红耳赤,连纤长眼睫覆盖的地方也泛起了不正常的红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