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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新年

第111章 新年
除夕这日, 又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晴朗天。

经过一晚的深思熟虑后,纪轻舟最终还是决定租下了南京路五百二十号的商铺。

并且狠狠心,就签了三年的合同。

当然毫无疑问, 凭他的存款是没办法一次支付这么多租金的,这就得感谢解先生的投资入股了。

至于那凑巧的门牌号,第一次去的时候,纪轻舟未曾注意到, 等到第二次再去时,因为已做好花重金租房的准备,便将这洋楼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 而后才发现它所挂的竟然是“520号”的门牌, 更觉十分有意思。

而身为一个保守的民国人,解予安自然不了解这号码有何意义。

纪轻舟当时便同他解释了这谐音梗的意思,某人听完他在耳边吐露的那三个字后, 也是不由得唇角微扬。

照理既然都斥巨资租下这商铺了, 就应该马不停蹄地开始装修才是。

早一天开业, 便少一天损失。

但这一来马上就是春节了,即便想搞装修也找不到工人, 毕竟此时的社会风气对除夕和新年还是相当之看中的,纵使是那班营营逐逐的工商界之人, 最早也要过了初五才会开工, 迟的甚至会拖到正月二十才复工。

二来么,当日上午签完合同后, 下午他就和解家人一块回了苏州老家去祭祖拜年, 也无暇再管店铺的事,就只好将事业先放一放,专心地过个新年。

上回他到苏州来, 还是为了吃喜酒,只在西中市那新建的洋房里住了一晚,第二日就匆匆回了上海。

此次和解家人过来,是准备住到正月初五的。

甫一下火车,一家人就直接去了解家在桃花坞的老宅。

那是真正的老宅子,相当之深邃宽广,房屋院落几进几出的,又有亭台花木、池塘假山,建筑构件,精雕细镂,廊与长窗,一步一景,布置得很是雅致古韵。

但美则美矣,对于在都市里住惯了的人而言,老宅的冬天则着实有些寒冷幽寂了。

沈南绮大抵也是住不惯的,出发前便同解见山商量好,晚上在老宅吃年夜饭、拜年、守岁等,倘若要睡觉,她便同小辈们去西中市的洋楼住。

于是,他们人虽去了老宅,行李则在下火车后,由仆人直接送去了西中市。

此时的苏州人家,对祭祖之事相当重视,尤其是如解家这般的当地望族,对待家祭,可称得上是极为隆重。

下午一回来,人刚坐下休息不到两分钟,便要去拜祭祖先。

不过这与纪轻舟就毫无关系了,身为外姓人,他连解家祖宗堂的院子也无资格进去。

故而在解予安被带去祭祖时,他只好漫无目的地在解予安小时候居住的院子里晃悠。

这院子虽许久未住人了,打扫得倒是颇为干净。

尤其午后清润的阳光往檐廊下一打,微风拂过,枇杷树影倒映白墙,晃晃悠悠的,分外清静安逸。

绕着曲折长廊无所事事逛了一圈后,他无意间进入了西侧的一间房。

推开屋门,瞥见两旁那高高的书橱与窗角的书桌,他便意识到自己来到了小元宝的书房。

书架上放的基本都是些正经的文学名著,他光看书名就毫无兴致,但亦有一些外国的报刊读物和《三国演义》、《聊斋志异》这类的闲杂书,以及《西厢记》、《牡丹亭》这独两本的爱情故事。

纪轻舟对书籍本不怎感兴趣,况且这些书多数都没有标点,读起来费劲,但他委实无聊没有事做,就随意抽了本英文书,打算用来消磨下时间。

结果翻了两页,发现是一册儿童读物,又放了回去。

最后挑来挑去的,拿了一本装订成册的《点石斋》,坐到了书桌旁,准备坐在椅子上看会儿画。

这时,他忽而视线一转,注意到书桌玻璃板下还夹着几张照片。

没想到曾经问解予安要他的相册无果,居然能在这看到他的旧照。

纪轻舟顿时提起了精神,随手将书本推到了一旁,看起了相片。

这里边总共三张照片,一张是家庭合影,一张解予安和解予川的兄弟合照,还有一张解予安的单人照。

其中兄弟合照和单人照显然是同一日拍的,服装造型都一样,背景则像是在照相馆里。

只可惜没有解元宝开裆裤时期的婴儿照,否则,他多半就能看到某人的黑历史了。

暗自遗憾着,纪轻舟率先看向了那张单人照。

一瞧见黑白相片上那板着脸的小少年,他便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里面的小元宝约莫只有十一二岁的样子,脸小小的,个头矮矮的,未长开的面孔白净稚嫩,清秀又乖巧,一看就是那种学堂里最受老师喜欢的好学生。

怪不得之前吃酒时,那老爷子说小时候的宝少爷文气得像个小姑娘,这么一瞧,还真是文静得很。

样貌虽清秀恬静,他的神情倒是分外的庄重端正,从小就摆着张面无表情不怎高兴的脸孔,穿着一套小西服,头发梳成大人模样,完全是个富家小少爷的打扮。

“仔细看,五官特点都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嘛……”

他略含笑意地咕哝了一句,看起了旁边的家庭合照。

在那张解家的全家福中,他认出了年轻时的解见山和沈南绮,神色严肃的老太太,少年时期的解予川和解良嬉,还有一位他未见过的先生。

那人做军人打扮,面相温和中透着股威严肃静,五官和解见山有些相似,纪轻舟便怀疑他就是解见山的那位兄长,解良嬉已去世的父亲。

在这位先生前面,则站着一个穿着马褂的小元宝。

这里面的小元宝似乎比单人照上的还要更小一点,他想仔细看看,可惜因为是全家福,拍摄时离得较远,相片就比较模糊,几乎看不太清小孩的脸。

纪轻舟视线转了一圈,便又回到了解予安的单人照上。

目光停留在男孩与他母亲颇为相似的那双凌厉漂亮的凤眼上,轻轻地叹了口气,也不知他的这双眼睛何时才能复明。

·

“我看了你的照片。”

当解予安祭完祖回到院里,准备带他去正厅吃夜饭时,纪轻舟便同他说起了此事。

此时已接近傍晚时分,日落夕阳斜照庭院,光影婆娑,令人陶醉。

有太阳时,屋外的温度反倒比阴暗的室内温暖许多,因此纪轻舟看完照片后,就在室外长廊下找了个避风角落看书。

见解予安回来,他拉着对方一道在廊下坐了下来,双臂抱胸地倚着廊柱,揶揄道:“你小时候未免也生得太白净了,乖巧俊秀得跟个小兔子似的,真是可爱,你怎么就不能给我生一个你这样的儿子?”

“……”

“或者你叫我爸爸也行。”

“你且做梦去吧。”解予安不假思索便回。

纪轻舟轻咋了下舌:“真是冷酷无情。”

“……”解予安无言片刻,从外衣口袋拿出了个红色的小锦囊,递向他道:“给你。”

“什么东西啊?”纪轻舟略微挑眉,伸手拿过了小锦囊掂了掂,还挺有分量的。

旋即打开袋子,往手一倒,只听金铃细响,一个刻着“長命百歳”的长命锁躺在了手心里。

“这是,给小孩戴的吧?”纪轻舟提起了那金链子晃了晃,长命锁下的小铃铛不断地发出细细的声响。

“你也能戴,从庙里请来的。”

“你还给我求长命,给你自己求个长命百岁吧。”纪轻舟说着就握着解予安的手,将那长命锁塞进了他手里。

“吃过你做的长寿面,我已够长寿了,”解予安语气平静沉稳道,“一起长命百岁,不好吗?”

纪轻舟想了想,缓缓点头说:“这倒也是……照理说我年长你几岁,是会比你先走的,那确实是我比较需要它。”

解予安闻言稍有些不悦地抿了下唇:“新年不可说这些玩笑话,戴上。”

“你这时候倒开始迷信了。”纪轻舟轻笑了声,从他手里接过长命锁,顿了顿道:“我收下,但能不能不戴脖子上?这也太大了,而且金色和我的衣服也不搭。”

解予安稍显无奈地微微叹了口气,道:“……戴在里边。”

听他口吻,若非看不见,估计早已上手帮他套在脖子上了。

“哦,那我就新年戴,平时随身放包里可以吧?”纪轻舟这么商量着,将那长命锁戴在脖子上,稍稍整理了一下金链,塞进了自己的衬衣里面。

“行了,戴好了。”

“确定?”解予安似乎还有些信不过他。

“我是那种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吗?真戴了,要不然你摸摸?”纪轻舟本意只是开玩笑,却见对方真的抬手朝他脖子探来。

就只好解开大衣的扣子,握着他的手掌贴到自己胸口。

他灰色的大衣里边,只穿了件衬衣和一件薄薄的羊绒衫,透过那温暖柔软的面料触感,能清晰感受到长命锁凸起的形状。

“摸到了吗,要不要伸进去摸啊?”

刚这么调谑般地说了句,纪轻舟就感到对方的手掌缓缓上移,摸到了他的领口。

修长的食指从他的脖颈喉结间轻轻扫过,毫无预兆地伸进了解开一颗扣子的衬衫领口。

长时间待在空气中的手指有些微凉,与温热的肌肤相比尤其冰凉。

纪轻舟身体不禁有些发麻,张了张口刚要说些什么,对方就提了提他衬衫的领子,若无其事地收回手道:“今夜长辈较多,把衣服穿好。”

“啧……年纪轻轻的一股爷味。”

纪轻舟暗自撇下了嘴,迅速地扣上了衬衫领口的纽扣。

接着将手杖递到身边人手中,拉着他胳膊起身道:“走吧,解老爷,去吃饭了。”

·

此时的苏俗,吃年夜饭就只是家人团聚而已,不邀请别的客人。

尽管如此,解家人除解见山这一支外,整个大家族加起来足有几十人,聚在一块吃饭,要摆个五六七八桌,跟吃酒也差不多了。

年夜饭菜肴自然是相当丰盛的,但小辈每吃一样菜,还要同长辈说句吉利话,气氛固然热闹喜庆,对纪轻舟这个外人而言,却觉得有些拘谨。

一顿饭吃了两个钟头,好不容易结束了年夜饭,纪轻舟本以为可以去洋房安心休息了,结果后续还有封井、接灶、挂喜神等等的活动。

幸好这时候,骆明煊拉了条大黄狗过来串门,问他们要不要去荡观前,纪轻舟闻言自然是一口答应,于是就叫上解予安和黄佑树,四人一块去观前街逛灯会。

除夕夜的街道别有一番热闹,沿河的长街上张灯结彩,寻常开张的店铺这会儿多关了门板,与家人团聚过年,但仍有不少买吃食的,搞杂耍的,露天书、猴儿戏、套圈、糖人、变戏法,总之是种种街头娱乐的摊位沿河而列。

天气虽严寒,但周边总有穿新衣的孩童奔跑游嬉,一路过去,每路过一家茶馆必能听到那说书唱曲声,锣鼓声中时不时地响起几声鞭炮,分外的欢闹喜气。

纪轻舟牵着解予安从人群中穿过,心想某人即便看不见,处在这环境中,也当能感受到新年的欢快热闹。

至于骆明煊,来了这就跟猴子回了水帘洞似的。

不论是变戏法还是西洋镜,走绳索还是耍刀枪,每个摊位的活动都要挤进去参观一番,并附带给纪轻舟讲述一些他们小时候的故事。

“这拉洋片的现在还有呢,小时候我最爱的活动,同样的片子我能看上三五遍!”

当路过一个西洋镜摊位时,听见演员敲锣唱词的声音,骆明煊便带着他们过去围观。

纪轻舟看了看那几个孩童挤在木箱前的场景,大概能猜到他们在看图片之类的东西。

“我最喜欢看那种民间小故事,配上图片唱得可生动,”骆明煊快活地说道,“但元哥就一点不感兴趣,他这人没有童趣。”

解予安语声淡淡:“边看边哭的童趣,我确实没有。”

纪轻舟闻言诧异地看向了骆明煊:“这玩意儿你还看哭了?”

“啊哈哈,那不是有次放了个沉香救母的故事……”

骆明煊挠了挠头发尴尬一笑,马上又义正词严道:“我那是感动于沉香的孝心,哪像解某人,铁石心肠。”

纪轻舟顿时摇头:“这我不认同,解某人心肠可软着呢,他就是嘴巴硬。”

解予安全然不理会他们对自己的诽谤,一派从容道:“聊完了?去下一个。”

说罢,不待二人反应,就拉着纪轻舟的手退出了人群,方向感极准地朝着前方走去。

一路边逛边瞧,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城中心的道观。

骆明煊抬头望了眼被杂耍摊包围的建筑,临时起意道:“诶,都到玄妙观了,要不进去拜拜吧?”

纪轻舟看了看头顶的星空,问:“这个点吗?”

“这个点怎么了,多的是新年来上香求神的。走吧走吧,不去别的地方,就去三清殿拜拜呗。”

骆明煊说着,就将那大黄狗的狗绳交给了黄佑树,让他帮忙牵着,尔后朝纪轻舟招了招手,抬步走向了道观。

纪轻舟看了眼解予安,见他没反对,想着某人这眼睛都大半年了还未见光明,去祈个福也好,便拉着解予安的胳膊朝里面走去。

春节虽有不少到寺庙道观馨香祷祝祈求福佑的,但他们这个点来得还是有些早。

玄妙观门口倒分外热闹,进了里边就觉清净许多,尤其入了三清殿,里面空无一人,唯有烛火摇曳,昏黄寂然中,巍峨神像静静地俯视众生。

骆明煊不知从哪拿来了几炷香,在烛火上点燃,给了他们一人三支。

他平日里总嬉嬉闹闹的,到了神像前却是严肃了许多,不再嬉皮笑脸的,双手举香认认真真地站在拜垫前默声祈愿。

纪轻舟见状,也拉着解予安过去并排而立,举着香合起眼,先给解予安祈求了一个眼睛尽快康复,顺便也给自己求了个事业顺利。

默念完愿望,转头见解予安已经结束了祈福,就往旁边探了探身,凑近了小声问:“我帮你求了早日康复,你求了什么?”

解予安稍稍一顿,低声回:“国泰民安。”

“……你这样显得我格局很小啊。”

纪轻舟站直了身体,又举起了香道:“那我重来一遍,也求个国泰民安。”

说罢便又闭上眼睛,开始祈愿。

兴许是气氛使然,当祈完福当朝神像弯腰鞠躬时,他的心境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过往思绪涌起,不由得于心底默想:新年了,假如我这辈子回不去的话,便希望我在现代的父母亲朋,也能够平安顺遂,幸福安康。

此事也只可与神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