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解雇
夕暮时分, 西斜的日影笼罩着大半房间。
垂挂着床幔的四柱大床上,纪轻舟披着件松垮的浴袍,斜倚在靠枕上, 支着一条腿,以此为画本支撑,拿着铅笔在纸上画画。
倘若要按计划在九月刊行杂志第一期,此次回去以后, 就必须组建起杂志社,准备起创刊号的内容编辑了。
时尚杂志圈中有一说法为“金九银十”。
处于夏末秋初换季时节的九月份往往是时尚界的黄金季节,九月刊通常也是时尚杂志一年中最受重视的一期, 比被称为“开季刊”的三月刊, 地位更为特殊。
因此,尽管眼下并没有这个概念,纪轻舟与解良嬉商量发刊日期时, 还是下意识地选择了九月刊作为创刊号。
而为了内容的丰富性与趣味性考虑, 他们的杂志将不仅仅只有时装穿搭相关, 也会包含化妆、美容、发型、娱乐、电影、艺术等多个方面内容。
但其余几个板块,全部交由解良嬉去招聘人才, 搜集素材、撰写内容等,他负责的只有时装这一块, 以及封面人物的造型拍摄。
当然, 每一期的选题还是需要两人共同商量策划的。
关于创刊号的封面,纪轻舟已同施玄曼谈妥, 请对方来做这首刊模特。
施小姐如今已是炙手可热的女明星了, 随着《真假凤凰》在各个城市的热映,今后或许不仅是上海,在全国范围内, 都能拥有相当不错的知名度与号召性。
由她来上封面,想必能令《纪元》杂志更快地走进大众视野。
至于封面的服装造型,他之前专门绘制过一套以“蛛网”为设计元素的古希腊式帔络袍衣裙。
但一来,那套衣服并不适合施玄曼穿着,二来,也不切合他给时装店定的秋季上新主题,就没法用作首刊封面。
虽是以传递展示最新时尚趋势为主旨的刊物,但纪轻舟都办杂志了,肯定是想要给自己的品牌植入些软广的,否则光靠卖杂志,而没法给群众种草单品,那多半要赔本。
因此,给施小姐设计的服装,起码要切合他秋季系列简约优雅之主题。
但如何在简洁的同时,作为封面服装又足够吸引眼球,他最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前几日约莫是过于繁忙,他一直没什么头绪,而刚刚闲着无聊,静下心翻看着画本里的草稿图时,他倒是豁然生出了些想法。
寂静得仅有风扇转动声的房间里,铅笔摩擦纸页的沙沙声分外清晰。
在画纸上勾勒了女模明艳动人的侧脸轮廓后,纪轻舟首先绘制的却非模特的衣服,而是她的头发。
打着阴影的黑发低盘在脑后,额发一侧,阴影与面庞的交界处,纪轻舟为她装饰上了花环般圆润洁白的山茶花头饰,尔后又在模特头上画上了一顶大如月盘的椭圆形帽子,是为侧戴的阔沿帽。
米白的帽子与模特的黑发形成鲜明的光影对比,配合上洁白如玉的山茶花,衬得整幅画面高雅温柔又宁静动人。
至于衣服则只寥寥画了几笔,大致勾勒了一款简洁日常的翻驳领收腰衬衣。
虽然这一季主打简约实穿,拍照时却未必非要突出衣服不可。
他之前是将思维固定在时装上了,光想着要设计出令人惊艳的衣服,但拍摄杂志封面时,服装往往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整体的构图。
倘若衣服不够引人注目,那就拍人像、拍造型,配合出色的打光营造氛围,即便是黑白图像也能打造出别样的视觉效果。
理清思绪,他画得愈发专注入神。
在那毛呢帽檐上添加上适当的山茶花装饰,尔后又开始为模特的妆容与耳饰补充种种细节。
解予安推开房间门时,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
凌乱的床铺上,青年倚靠着枕头,支着右腿,左腿自然舒展地搭在被子上,全神贯注地拿着笔作画。
他仅披了件雪白的浴袍,真丝浴袍松松垮垮地挂在肩上,为透气而毫不介意地敞露着大半的胸膛。
斜照的金色日辉铺洒在床侧垂挂的纱幔上,风扇吹动着纱幔不断起伏摇曳着,泛起朦胧炫目的光芒,既圣洁,却又旖旎无比。
他不觉在门边止步伫立,恍若欣赏电影般出神地望着这一幕,直至屋内光影渐次暗淡,才恍然回神,迈步入内。
缓步走到床边问:“准备了晚饭,现在吃吗?”
“嗯……”纪轻舟漫应了声,眼睛依旧盯着画纸,似乎压根没听他在说什么。
解予安对此也习以为常,丝毫不着急地坐到了床沿等候,一会儿抬手理一理他被风吹乱的发丝,一会儿又不自觉地抚摸上他热得发红的耳垂。
视线低垂着从青年浓密微卷的睫毛上扫过,自挺直的鼻梁滑落,自然地落在了留有斑驳红印的白皙胸膛上。
因这闷热的天气,即便吹着风,纪轻舟脖颈锁骨上也似有些汗涔涔的水光闪动。
解予安不禁想要抬手抹去那细腻皮肤上的薄汗,却又怕打扰了他思绪,免不了要被横眉瞪上一眼,于是只好按捺着心思,安静地等候注视。
约莫七八分钟后,纪轻舟检查了遍图稿,没什么想要补充的,这才回过神来,抬眸看向他:“你刚说吃饭?”
“亏你还能听见。”解予安回答了句,站起身来道,“幸好天热,否则菜都凉了。”
纪轻舟随手将铅笔夹在本子里,扔到了一旁,继而朝他打开了手臂:“起不来,抱我。”
解予安等在这就是知道他会要抱抱,闻言便俯身搂住了青年的后背。
正欲伸手穿过他的膝窝将人打横抱起,纪轻舟却好似被习惯驱使般,见他俯下身来,两条手臂刚环绕上他的脖子,双腿便不自觉地分开挂到了他腰上。
他自己尚未察觉这点,解予安却是不禁动作一顿,胸口又怦怦加速跃动起来。
旋即绷着张面无表情的脸孔,若无其事地收紧了胳膊,一手揽着他的后背,一手托着腿根,步伐稳当地将人抱出了房间,放到了餐桌旁的软椅上。
随太阳西落,室内光线已有些昏暗。
纪轻舟伸手开了桌上的台灯,借着昏黄明亮的灯光扫了眼桌上的菜色。
两菜一汤,主食为米饭和虾仁粥,菜色一眼瞧去都清淡得很,令他缺乏胃口。
“这是什么菜?”他点了点桌上的荤菜问。
解予安将那碗虾仁粥放到了他面前,回道:“盐水鸭,豆腐羹,还有腌菜炒毛豆。”
“我认识腌菜和毛豆。”纪轻舟也就是随口一问,听他这么一板一眼地答了,反而觉得好笑。
他拿起勺子舀了勺虾仁粥送进嘴里,淡得几乎只有米粥味,不由轻轻咋舌:“不好吃。”
解予安放下筷子:“你想吃什么,我去买。”
“算了,不折腾你了,就这么吃吧。”他说着夹起一块鸭肉放到碗里,咬了一口,抿了抿味道,发觉看似十分清淡的鸭肉咸香之味还挺浓郁,配着粥也挺合适,便又稍稍提起了胃口。
见他吃得还算满意,解予安也就放下心来。
拿起筷子吃了口米饭,似不经意地问道:“你明日,非走不可吗?”
“当然啊,我之前有多忙你又不是不知道,能在这陪你一天就不错了。”
纪轻舟语气慵散地应答道,似乎怎么坐都不满意般,一会儿支起右腿搁在椅子上,一会儿又放下腿,靠着椅背端着碗吃粥。
解予安大抵知道他哪不舒服,说:“你这样,吃得消坐火车?”
纪轻舟冷笑了声:“所以啊,你晚上安分点。”
解予安默然不作回应,刚要拿勺舀一勺毛豆,却察觉桌下自己的膝盖间被蹭了蹭。
他垂眸扫视一眼,接着一边面不改色地吃饭,一边用空闲的左手握住了某人意图作乱的左脚脚踝,抬了抬眉:“是谁不安分?”
“只是借个地放一放,又没招惹你,这么敏感做什么。”始作俑者反倒责怪起他来。
被倒打一耙的解予安略无奈地微叹了口气,道:“专心吃饭。”
“好好好,不逗你了。”纪轻舟抽回了脚,勉强安定下来。
待肚子填得半饱,就放慢了进食速度,边吃边问道:“说来,你还回去吗?还是就待在这里了?”
“要回,最迟到下周五。”解予安慢条斯理地用筷子剃着骨头上的鸭肉回答,“开学在八月初,至明年一月,为一期,不过需要提前半月到军校准备。”
“哦,那这学校的课程安排紧密吗?你那总教官的职位,应该有休假吧?”
“嗯,各纪念日、寒暑假、四时节令,以及每个星期日都会放假,婚丧大故可请事假,每年还有半月的轮休。”
“那假期挺多的嘛。”纪轻舟稍感意外,还以为对方进了军校没几个月出不来。
随即又遗憾叹息:“就是每周只星期日放一天,你也回不去家里,毕竟不像苏州离上海那么近。”
“倘若没有什么紧要工作,我可调休一天至星期六,周末回去。”
“那倒也不必,你这往返就要两天工夫了,这么死命折腾就为了晚上回来草我一顿,还是算了吧。”
“……”解予安张了张嘴,一时失语。
纪轻舟见他这副哑口无言的模样觉得好笑,撑着侧脸,眼含笑意地瞧着他道:“要异地喽,解元元,你管不着我喽,担不担心?”
解予安抬起视线,平静地对上他的目光:“我相信你。”
“少给我戴高帽,我都不相信我自己。”纪轻舟扯了扯唇角。
“我是相信你的繁忙程度,没有时间搞婚外情。”解予安补充说道。
他这说的倒是个事实,但纪轻舟只是怕长时间见不到对方,感情会淡而已。
至于出轨,以他的高眼光,要找到一个比解予安更令他心动的,还是挺困难的。
此等问题操心也无用,纪轻舟就撇开这些烦心事,拿起茶杯喝了口水,不再多谈。
而方才还口口声声说着“相信”的解予安,这会儿却不知想了些什么,低垂着眼睫吃饭的模样,显得有些怅然消沉。
“干嘛摆出这么一副不高兴的样子,你过几天不是还回去吗?”
注意到他情绪不佳,纪轻舟轻轻踢了踢他的小腿,“八月开学,就算提前半月来准备,也还有一周多的时间呢,届时我尽量抽时间在家陪你,嗯?”
听他这么一算,解予安就愈发郁闷了。
黯然地眨动了下眼帘,勉强镇定心神,沉静的眸光看向他道:“这是你自己说的,要说到做到。”
一对上对方这副眼神,纪轻舟便不由替一周后的自己担心起来。
经过这一日一夜的相处,他反倒有些庆幸起对方这几年要来南京工作。
到底是刚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精力旺盛得吓人,一旦尝到了甜头,就跟狗嗅到了肉骨头香似的,半点经不起挑拨。
反正就解予安今天折腾他的力气来看,对方要真无所事事地待在上海,那他每天都不用上班了,干脆躺平任草得了。
“在腹诽我什么?”解予安见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便知他多半在心里偷骂自己。
“没什么,”为了明天能安稳坐上火车,纪轻舟也不敢多提那方面的事,就岔开话题问,“以后分隔两地了,我们怎么联系?”
解予安闻言又微垂下眼睫,语声低柔道:“急事拍电报,平日,我也会每天给你写信。”
“啊,每天写啊,汇报公事吗?”
这一刻,纪轻舟脑中已浮现出了三年后,当他打开储藏室门,一大堆信封朝自己扑面而来的画面。
“有问题?”
“没问题啊,挺好的。”纪轻舟支着下巴侧头瞧着他,清亮的眼眸里闪动着光泽,许诺道:“我也会给你写的,嗯……忙起来,可能没法每天都写,至少三天一封吧。”
“那便说定了。”解予安立刻接道。
凝视着青年顾盼生辉的眼睛,想到日后拆开对方来信那刻的愉悦,竟也有些期待起今后的生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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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万分不舍,翌日清晨,纪轻舟还是不得不和恋人告别,同祝韧青一块坐上那归沪的火车,回到了上海。
十个小时的车程依旧颠簸煎熬,回到位于霞飞路505号的新家后,纪轻舟随意煮了碗面条解决了晚餐,洗了个澡后便精疲力竭地躺到了床上,直接昏睡了过去。
一睡十几个小时,到了第二天清晨,当明媚的朝阳洒入卧室阳台,纪轻舟又恢复了精神,神采奕奕地背上斜挎包去上班。
出差几日,回来工作的第一天,他先去了趟南京路的时装屋,查看了这几日的营业情况,忙活到临近中午的时间,才来到工作室上班。
盛夏里东北角的二楼书房已是整栋屋子相对清凉的房间,但依旧燥热难耐。
纪轻舟开了风扇,又打开了半扇窗透气,刚坐到办公桌前,整理好凌乱的画稿,房门便被轻轻敲响。
随即,面色稍有些苍白的祝韧青推开房门,走了进来,好似生怕打扰到他一般地小声问道:“先生,您叫我。”
“嗯,前日张导回到上海就联系了这边,约你去登利公司签合同,你应该也知道了吧?”
纪轻舟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口吻寻常道:“签了合约以后,你就是他们公司的艺人了,不用再来这了。”
说着,他几乎未给祝韧青反应的时间,就拿起手边的一个信封递给对方道:“这是上月的工资,加了一部分的出差补贴给你,等会儿把工作室的东西收拾收拾,你就离开吧。”
尽管已有所预料,祝韧青听闻这一连串的话语,眼圈仍是不由自控地泛起了红晕。
他紧闭着双唇吞咽着酸楚之意,动作迟缓地接过了信封,眼底噙泪地看着他问:“先生,我以后,还能再见您吗?”
纪轻舟并未避开他的目光,到底也认识相处了一年多,心底存着几分怜惜,就用着平素亲和的语气同他说道:
“我以为你早就见识过这个世界的残酷了,怎么还没有成长?人心是很现实的,没有谁会无缘无故对你好,我投资你是因为你有价值,不必因此而对我有好感。
“同样的,假如你今后发展得好,我们也很可能会找你拍广告,这是商业上的合作,但为了避嫌,不让……某个人吃醋,肯定不会由我出面找你。”
“所以,没有意外的话,”他注视着青年发红的眼眶,毫无波澜地说道,“你再也见不到我了。”
话音刚落,祝韧青再也难以抑制,睁着的眼眸里,晶莹的泪珠滑落,啪地摔碎在了桌面的草稿纸上。
动静不轻,却悄无声息地淹没了在窗外聒噪的蝉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