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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9章 理想

第179章 理想
纪轻舟此行是为了去和一个棉花商人谈合作。

他们的成衣虽交给了制衣厂代加工, 但原料都得由自己提供。

已上新的冬装棉衣,所用的棉花是在制衣厂经理所介绍的洋行采购,棉花质量固然不错, 但进口棉价格却也较为昂贵,连带他们的冬季新款大衣成本都上涨了一倍。

接下来预备做的两个新款棉衣,又将使用到大量的棉花。

纪轻舟着实不想再于那家洋行购买,而恰好这时有个荣记商行找上他, 说可以提供较为便宜的棉花,他特意托人打听了一番,得知这荣记是个可靠的老牌棉花商, 今日便特意约了时间见面。

约定是下午四点半在西藏路的一品香饭店吃饭。

从工作室出发时, 时间已晚了几分钟,本以为会迟到一会儿,结果不知是冬日傍晚马路空旷之缘故, 还是黄佑树今日开车格外的平稳快速, 最后竟然正好踩点赶上了。

日落西山后, 天光昏暗凄清,从饭店透出的暖黄灯光分外的温馨惹人向往。

尽管路上和解予安闹了点小别扭, 下车时,纪轻舟却又恢复成了好似什么事也没发生的样子, 带着对方一块进店吃饭谈生意。

也是凑巧, 解予安今日恰好穿了那套纪轻舟送他的商务风西装,披着件黑色的羊毛大衣, 风格肃然, 看着比纪轻舟还像是去谈生意的老板。

又因为心情不悦的缘故,挂着张凛然正色的脸庞,往那包间的餐桌旁一坐, 对面荣记商行的老板和经理,态度都格外的谦恭和蔼。

因两边都有意愿促成此项合作,一顿随和又简便的饭局结束后,这生意就顺利谈了下来。

不过,荣记商行提供的棉花虽比起洋行进口价要低一些,但因纪轻舟的品质要求较高,价格同样也算昂贵的。

签合同前,纪轻舟便不甘心地再度尝试砍价:“荣老板,真不能再优惠些了?我目前要的量虽不多,可我们这是长期合作,您今日少赚一点,日后必能多赚一点。”

对面的荣老板听着这话,略无奈地叹了口气:“不瞒你说,这是相当优惠之价了,自从洋商大量涌入后,我们这些国内的棉花商行,为竞争市场,价格已是降了又降,但再如何也低不了太多,毕竟这棉花的产量本就不高,农民也是要吃饭的。”

其实此时棉花的行价,纪轻舟大概也有所了解,知晓他说的的确是个事实。

闻言就只好点点头:“行,那就这么定吧。”

他自己谈生意向来很少墨迹,今日有了解予安这么个一言不发的冷面“助理”坐镇,就谈得更为爽快了。

吃完饭、签完合同,才过去了不到一个钟头,还来得及赶去解公馆再吃一顿冬至夜饭。

送走荣记商行的老板伙计们,纪轻舟和解予安又坐上了汽车,准备前往解公馆。

路途中,他心里琢磨的仍是棉花的事情。

此时的棉花品种多为传统品种,比如茧子棉等,本身产量就低,栽培技术也落后,就导致国内的棉商很难竞争过洋商。

作为与纺织业息息相关的时装业,纪轻舟自然也十分关心棉花产量。

他记得沈女士有提过,她在国外留学,学的便是农学专业,回国后的理想是想要办一所农业专修学校,改良棉种,推广种棉事业,结果却因为某些原因,未能达成理想。

但究竟是出于什么缘故没有去做呢?

沈南绮应该不缺钱才对,不论是她的娘家沈家,还是她的丈夫,都是鼎有名的大富豪,她自己手上的资产肯定也不少……

纪轻舟思索着,正想问问沈女士的儿子这个问题,结果转头却见解予安低垂着眼睫,面庞清凛淡漠,仍是一副郁郁不乐的神情。

发觉身旁有目光注视,他似不经意地侧头与他对视了一眼,旋即又迅速地移开了目光,默然不语。

纪轻舟看着有些好笑,右腿撞了撞他的膝盖道:“还生气呢?”

解予安睫毛微颤,闷声道:“没有。”

“你这嘴巴噘得都能挂油瓶了,还说没生气?”

解予安闻言下意识地抿了下唇,将嘴唇拉成了直线。

纪轻舟见状,又觉得他的小动作有点可爱,不禁轻轻地笑了声。

他的脾气是来得快去得也快,方才是被问烦了才刺了对方两句,后来吃了顿饭又谈了个生意,那些不愉快的心情便都随着时间流逝化解了。

但解予安却显然不是这种人。

固然对于自身不在意之人,是相当的冷漠毫不关心,可若是心爱之人,哪怕给予他一个不高兴的眼神,都能令他介怀一整日。

此时听闻纪轻舟轻松调侃的语气,他紧绷的心弦不觉跟着放松了些许,可与此同时又燃起一股莫名的委屈情绪来。

想要反驳些什么,又终是抿着唇没有开口。

纪轻舟见他不说话,就前倾身体,托着侧脸注视着他,语声缓慢柔和道:“别气了,你回来我自然也很高兴的,我也特别想你,但就是怕你这么赶来赶去的太累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拉过男子搭在膝盖上的左手,贴到自己脸颊上,用脸庞轻轻蹭了蹭他温热的掌心。

“不累。”解予安在他握住自己的手时,便顺着动作望向了青年的脸庞。

沉静的目光定定地凝视着那张令他心心念念又朝思暮想的脸庞,拇指不自觉地开始摩挲起那双精致漂亮的眉眼,直言道:“何况是来见你,怎么会累。”

前座,正开着车的阿佑听见他家少爷口中说出这等话语,浑身顿时起了阵鸡皮疙瘩。

不得不紧闭嘴巴,以免控制不住自己发出“啧啧”的动静,破坏了气氛。

纪轻舟倒是丝毫不觉奇怪,微阖着眼眸,任由他凝望触摸着自己的眼睛。

听闻对方口吻诚挚的话语,他心绪逐渐发散起来,暗自反思,也许不该以己度人。

以他的体力,的确吃不消连坐两天的火车,更耐不住两日在车上无所事事的寂寞。

但解予安显然不一样,他心态平和专注,很耐得住寂寞,在火车上也能专心致志地看书工作,消磨一整日。

他又尚且年轻,二十一岁的年纪,正是精力旺盛不知疲倦的时候。

况且随着这几月的修养锻炼,对方的体力和耐力也显而易见地恢复提升了许多,这方面他最有话语权。

所以,其实也不必为了解予安而考虑,便强制令他周末待在南京休息。

当然不能每周都回来,但每月调休个一两次,回来一趟实际对他的身体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何况,都已谈上比自己小五岁的对象了,享受一下年轻人的热情也未尝不可。

想到这,他便挪开对方的手,睁开眸子语含笑意道:“行,既然你这么有精力,我以后就不拦着你了,随你怎么折腾了,好吗?”

解予安似有些不敢相信,还担心这是他所设的陷阱,嗓音清冷低沉问:“真的?”

“是真的。”纪轻舟先是应了声,继而语调慵懒地警告:“但是千万别一天来回啊,体力再好,这么搞也会伤身体的。”

解予安听他这副状似漫然的关心口吻,心情一下子明朗了许多。

顿了顿,又说:“那你保证,不会给我戴绿帽。”

纪轻舟轻轻咋舌,故作为难地沉吟:“嗯……这个么……”

“犹豫什么?”解予安盯着他的目光顿然又认真了起来。

纪轻舟一听他这口吻就想笑,也真的“哧”一声笑了出来:“傻不傻,什么话你都信。”

他坐直身体,刚要开口说些什么,瞟见驾驶座上的黄佑树,便一派正经地清了清嗓,倾斜着身体凑到解予安耳旁低声咕哝:

“哪次回来不给我掏空了,跟你做一次,半个月我都无欲无求,哪来的精力出轨?”

也不知是被这言语自带的回忆渲染的,还是被耳畔青年温热的吐息感染的,解予安自耳尖到面颊瞬间泛起红晕来。

牵着他的手塞进自己的口袋里,佯作淡定地“嗯”了一声,表示勉强可以接受这个保证。

与此同时,心里却暗自做着规划,今后倘若纪轻舟没有时间去南京看他,那他怎么也得半个月回来一次,才够令对方安分。

和解予安几句话一聊,纪轻舟反倒忘了自己最开始想问对方什么,等到再想起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到了解公馆了。

于是便暂时按捺下此事,先浅浅地吃顿团圆饭再说。

直到家宴结束,吃过冬至夜饭必要的糯米粉汤圆,一家人转移到小会客厅闲谈娱乐起来,他才趁着解见山和解予川他们下棋的时候,找机会问出沈南绮自己的疑问。

沈南绮正坐于沙发上织着毛线。

去年解予安的生日,她给小儿子打了一条红围巾,今年自觉技术增长,就准备用羊绒线给他织一双柔软又保暖的手套。

虽说距离解予安的农历生日还有半个月,但沈女士平日工作较为繁忙,也仅有周末和夜里下班后能织上一阵,目前正在加紧时间赶工中。

此时听闻纪轻舟的问题,她一边头也不抬地织着手套,一边语气平缓讲述道:

“依你现在来看,我自然是不缺钱的,但二十多年前,我初回国的年纪,还不比良嬉现在成熟,家里人都觉得我既已上完学了,就该找个门当户对的嫁了,怎会投资我去办什么学校?

“还是农业学校,听起来便粗俗得很,做了这学校的校长,抛头露面的,今后还有谁会娶我?当初我母亲便是这么说的。

“我父亲倒是愿意给我投钱,要求便是要我嫁给一个洋人贵族,他当年正在做进出口生意,说得难听点,便是打那‘卖女求荣’的主意。

“我在美国念书时没少受偏待,自是不愿意嫁给什么洋人了,我便独自离开家门,找了份工作,想要靠自己努力存钱,将来好完成理想。

“但那会儿即便是在上海,也没有公司会接受女职员,我只能去洋人的公司工作,做些翻译文书的活儿,也是在那个时候认识了……”

沈南绮说到这,不自觉地露出些许的怀念情绪来,回头望了眼坐在窗子旁下棋的解见山。

“初遇见那会儿,我才廿三,他呢,比我还要小三岁,也是独自一人,来到上海做生意。

“我本不想那么早结婚的,尤其是比我还年小的,可他既愿意支持我工作,模样也生得俊朗,光这两点就已胜过绝大多数的青年男子了……”

解良嬉原本正靠在沙发上看书,不知何时也放下书本,津津有味地听起了故事。

听到这里,就不禁感叹:“那您和叔父可称得上是最早一批自由恋爱结婚的新青年了。”

纪轻舟也是没料到她会说得这么详细,略带调侃口吻道:“留洋归国的独立女青年,和独自闯荡上海的富家少爷,各自都怀抱着对未来的理想,想想还蛮浪漫的。”

“别打岔,还想不想听了。”沈南绮睨了他一眼,见青年端正坐姿、摆正态度,方才回归正题道:

“大概是元元五六岁的时候,我收到蔡先生邀请,去他所办的女学教书,后来也是受了他的推荐,在蚕业女学成立后,就开始担任这学校的校长。

“之后忙于公务,即便自己有钱、有能力,也有足够的人脉了,却一直脱不开手去做……”

说到这,沈南绮织毛线的动作微微停止,扫向一旁坐于沙发和单椅上正认真倾听的青年们,摇头笑了笑:“不过,也可能是年纪大了,没有那股拼劲了……”

她话虽这么说着,状似对遗憾释怀,纪轻舟却能从她的言语中感受到她对年轻时的理想仍怀着几分不甘与执念。

想了想便道:“您才四十多岁,武皇当年可是六十多岁登基的,您现在还正是闯荡的年纪呢,倘若还想要做,完全来得及啊。”

“是啊,叔母,”解良嬉附和道,“我看您会客室摆着不少农业相关的书籍,倘若说您当年离开家工作是为了存钱、积攒经验,如今不正该是您大展身手的时候吗?”

“良嬉姐说得对,”纪轻舟紧接着又把话接了过来,“您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倘若一时脱不开手,需要人帮助寻找校舍等,我还可以给您介绍职业教育社的成员。

“办学之事听起来麻烦,真动起手来,其实也没有那么困难,您也不想几十年后,后悔今日没有放开手脚去做吧?”

“好了,你们这一唱一和的,未免也太突然了。”沈南绮打断他们,略显无奈表态:“我即便是想要去做,手上也还有工作呢,总得计议一番,不是吗?”

“那待您决定了以后,得给我个机会,当初说好的,我挣了钱要资助您办学。”纪轻舟靠在椅背上直率开口。

“你要投钱?那便也有我的一份了。”解良嬉微扬起眉道,下意识地以为他要投的是杂志社的盈利。

“我用的是我时装公司的钱,和你有什么关系?我们那杂志明年能顺利做下去不亏损就好了。”

“你就不能盼点好的。”

“好了好了,莫拌嘴,此事我自会好好考虑的。”沈南绮神色平静地说着,话语虽模棱两可,眼神中却流露出方才没有的奕奕神采来。

旋即正欲岔开话题,拿起已差不多成型的左手手套,叫解予安试试大小,抬眸看向一旁皮质单椅上的小儿子,却见对方正侧着脸,一眨不眨地望着身旁的青年人。

兀自安静注视着,唇角一会儿扬起,一会儿又拉平,那凝然不动的目光都快黏到青年脸上去了,真是毫无往日的沉稳淡然。

沈南绮见他这副样子,忽然就失了话语,摇摇头继续织起了手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