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傅行简回来的时候,窗下喧哗的人刚散,他捧着一盏莲花灯走进茶楼,到柜台上借笔。
莲花灯是虞县净台寺的僧人们所制,每盏灯都会配上一张用寺里菩提叶捣浆所制的花笺,处处禅意。
“客官,请。”茶楼掌柜的不认识傅行简,但知道他用的是首富梁员外高价定下的那间上房。
做生意的人眼光精悍,联想起新来的知县,心里头已猜得八九不离十,忙使出十二分的恭敬,忙将笔墨放到柜台上,
“您尽管用。”
吸了墨的笔尖顿在笺上毫厘之处,欲下笔,却又微微抬起,朝右上移了些,似乎想要在这张窄窄的笺上写下许多字,却又迟迟不下笔。
掌柜见他失神,虽着急用笔下账却也不敢催,便也偷偷瞄着这张笺看。
又顿了少倾,笔尖终于落下,放在了中心的位置。
春日载阳,福履齐长。①
掌柜笑着,双手接过笔,心道这句倒也平常,用得着想这么久吗。
上了楼,自然是推门而入,门栓咿呀了一声,坐在窗边的人像是被这点动静吓着了,猛然一回头,见是他,眼中的惊慌迅速褪下,可胸口还在因为微喘而起伏。
傅行简眸色一凝,快步走到谢暄身边,“怎么了?”
“你知不知道夏修贤府里藏有北狄人?”谢暄总算盼到他回来,急急就问。
一丝讶异自傅行简眼底闪过,“为什么这样问。”
被问了问题的谢暄自然而然地回答,“我在守备府里曾撞见过,然后今天发现他是金瞳。”
他咳了几声,“你知道吗,北狄王室天生金瞳。”
其实也并不是那种显而易见的金,正是今天烛光正巧映进苏赫巴鲁眼底时,谢暄才得以发现。
“今天?”傅行简神色微变,“你刚才出去了?”
“这间茶楼的隔间门上无锁,他自己闯进来的。”谢暄心有余悸,面色仍有些苍白,“他自称叫苏什么,好像将我错认成了什么人,楚话说的又不好,满嘴乱七八糟的。”
“苏赫巴鲁?”傅行简蹙眉,若有所思道,“是北狄的三王子,曾在守备府见过。”
谢暄暗暗吃惊。
北狄与大楚同时拥有一个强敌,那就是西羯。
但相较于大楚深厚的根基和广袤的疆土,弱小的北狄更是面临着随时被吞并的危险,所以北狄尊大楚为上国,年年进贡,以求庇护。
北狄人出现在大楚不算稀罕,但北狄王室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夏修贤这里就不寻常了,恐怕是和高似有关,又或者是朝廷有什么密旨。
无论是什么原因,傅行简一个因为自己生病而暂居几日的七品知县,夏修贤也不可能会将这种机密要事告知他。
但谢暄哦了一声,垂下眼睑,去摸了一把瓜子,嘎嘣嘎嘣地磕起来,仿佛比起北狄人,他对这碟瓜子更感兴趣,
“他应该是认错人了,不必理会。”
傅行简却沉吟片刻道,“待回到府衙后,这几日你在内宅好好呆着,不要出来。”
“为什么?”谢暄讶异地抬起头,不明白正好好说着北狄人,怎么就给自己说禁了足,“我不是还要给你誊写文书?”
“文书都有……”似乎是看到谢暄眼神的变化,傅行简改了口,“文书你在内宅书房写也是一样,那边宽敞。”
他有秘密。
这么想完,谢暄又觉得是废话,傅行简当然有秘密。
往远了说,他从一开始就瞒着自己布了好大一盘棋,近了,他在守备府里时不时不见踪迹,做什么却不得而知。
显然,也没打算告诉他,谢暄心里微微有些堵。
“别吃了。”已经送到嘴边的瓜子忽然被捏走,一杯茶递上来,“你病是由肺热而起,吃多了会热咳。”
谢暄回过神来,低头才发觉瓜子壳已堆了小山,倒也不是非吃不可,只是他一心难两用,想入神了自己都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放灯去吧。”他拍了拍手,拿起桌上莲花灯,瞧见里头的笺子,拿出来缓缓念道,“春日载阳,福履齐长。”
平时看起来如此普通的一句吉祥话,如今放在他身上却显得有些唏嘘,他哪里福履齐长,分明是履薄临深。
但谢暄看出是傅行简的笔迹,恐怕是他亦觉得这句话送给自己,是再合适不过。
“希望尽如所期。”谢暄笑了下,拿起莲花灯,“我想去上游,最高的地方。”
“好。”
—
人虽多且嘈杂,却也只是这条街上,向旁边多拐一点便人迹罕至。
谢暄一手捧着莲花灯,另只手在傅行简掌中,热烘烘地握着,向河的上游方向而去。
也许是因为家家户户能出门的都去凑热闹,巷子里异常沉寂,大而亮的月亮高悬空中,白亮亮的,将石板路上的每一道沟壑都照得清清楚楚。
谢暄并不看路,他仰着脸看月亮,略慢的步伐渐渐将手臂拉直,他感到傅行简停了下,或许是回头看了他一眼,步子慢了下来。
小时候特别喜欢这样走路,舅舅在前面牵着,他什么都不用管,就只是抬头看着月亮,心中暗暗惊奇它为什么要跟着自己走。
盯着看一会儿,又有些暗暗得意,自己一定也被月亮看见了,不然它为什么只跟着自己走呢。
当时的小谢暄偷偷和月亮约定,他一定保守这个秘密,舅舅却以为他是喜欢牵着玩,每到月明之夜就会来咸宁宫,说自己是一匹马,将他驮在肩上满宫殿的乱转。
他那时觉得舅舅好高啊,还以为骑在他的肩上就一定能摸到月亮,可后来才知道,它是那么远,远到母亲去了,就再也不会回来。
傅行简早已习惯了谢暄时不时的发呆,目光随着他一起投向了那轮皎月,中秋的夜里并不算寒凉,这样走一走反而很舒服,耳边已有潺潺的流水声,他们距离那条河已经很近了。
谢暄也从这淅淅沥沥的声音醒来,他忽然问道,“这条河叫什么?”
“随河,随便的随。”
谢暄觉得有意思,笑了起来,“倒是贴切,这里吃的,用的,住的,处处都十分随便,”
“江山万里,自有参差不同。”傅行简又拉起他,朝河边走去,“既有楚都雍京那般繁华盛景,就也会有这样粗茶淡饭,炊粱跨卫之地。但无论哪里,其实百姓皆苦,所以人们喜拜弥勒菩萨,以求来世如登春台,美衣玉食。”
“那你呢?”谢暄忽然想知道,“你是不是也喜欢拜弥勒?”
脚步停下,傅行简闻言转过身来,一只手握着他的手,一只手仍捧着那盏莲花灯,月光自背后而来,缓缓地溶在他的肩上,那一点光从月白的锦缎上模糊地返照上他紧绷的下颌,谢暄不由自主地看着那个光晕,看着他的唇角轻轻开启,耳畔朦朦,
“我不求来世,只……”
“可真寒酸啊。”
忽然一个低沉,却极为怪异的腔调突兀地出现在寂静的巷子里,二人俱是一惊,抬头向声音出现的那个拐角望去,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自暗影里信步而出,摇着头看向傅行简手中的莲花灯,啧啧嗤道,
“如此良辰,傅大人却用和尚布施的破灯来敷衍,简直是辱没美人。”
谢暄听到这个声音,头皮就一阵发紧,这个苏什么的,狗皮膏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