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咸宁宫的宫人们手脚都比其他宫里的要轻巧,极轻的窸窣过后,几名宫女捧着喝完的药碗出来,咸宁宫的大宫女藏春最后出来,脚步停滞,朝门外站着的人行礼,轻声道,
“娘娘请大殿下进去。”藏春微顿,又道,“娘娘刚服了药,神思易困顿,殿下留心些。”
“谢藏春姑姑提醒。”谢鸣玉客气地垂眸,抬步跨过门槛,将门合上才缓缓向内走去。
扑面而来的味道很熟悉,甚至只要想到咸宁宫这三个字,鼻子里似乎就开始萦绕伴月香的气味,但此时若细辩,还能闻到残余的一丝药气。
“不必多礼。”
谢鸣玉顿住正要跪下的身体,颔首谢了恩,坐在了座榻对面的椅子上,腰身笔直,眼睑微抬,目光快速而又不着痕迹地扫过皇后,再垂下,老老实实地盯着榻下铺设的地毯。
她的声音依旧那么疲惫而又冰冷,双目微阖,似乎还在缓神,并没有马上开口。
“母后,儿臣刚刚才接着的消息,虞县地动,听说很是惨烈。”说着,谢鸣玉禁不住窥探的欲望,抬眸,想从她脸上瞧出些端倪。
“这些事自会有皇上定夺。”皇后却只是轻揉额角,连眼睑都未动一下。
见她毫无反应,谢鸣玉心头疑惑,不由地暗忖谢暄是不是已离开虞县,被她藏到了什么别的地方?
他不肯死心,又道,“母后,儿臣是担心傅行简趁机害了小皇叔,推给天灾……”
话还未说完,谢鸣玉蓦地住了嘴,躲开皇后突然看过来的眼神,讪讪地垂下眼眸。
“你以为谁都想要他的命吗?”皇后淡淡道,看不出喜怒,“不过本宫却没想到你会对崔家那孩子心软。”
谢鸣玉心头一震,惶然地抬起头,“儿臣并没有,只是儿臣觉得时机还未成熟,想……想再等等。”
“等什么。”皇后问,“是等你那几个不中用的手下去杀了阿暄?”
谢鸣玉坐不住了,膝盖咚地一声跪倒在地,双肩微颤,刚要张口,皇后却又道,
“中秋那日你就想动手,只可惜你的人太不中用,无妄一人足矣。”
谢鸣玉面色愈发苍白,他知道自己的人没能完成任务反而身死,却没想到会是无妄。
“还有,你想借用那两句反诗让皇上对谢暄和周岱起疑,实在是太蠢。你可曾想过,西边现在能表面太平,全靠周岱震慑西羯,不然你觉得皇上为什么会留下周后的弟弟?”皇后冷冷道,“谢鸣玉,皇上的儿子不多,谢祎性子灵活,谢玘年幼易掌控,可本宫为什么会选你?”
谢鸣玉心神俱震,冷汗霎时间渗出额头,这才反应过来江由是被皇后所杀,更让他胆战心惊的是,皇后为什么突然和他摊牌。
为什么选他,有数,他心里当然有数。
父皇自己当年困居于鸣燕山行宫多年,一举一动皆被监视,说过的话写过的文章,都可能会被人过度解读奉进宫里,动辄就会招致杀身之祸,更不用说还数次遭受兄弟暗算,差点就死在了行宫里。
鸣燕山行宫,这是父皇心中永远拔不掉的一根毒刺,谢鸣玉知道,自己也是。
这个所谓的长子,不过是他发泄郁火时不得已的产物罢了,是他一看到就会想到那座樊笼,想到那个卑贱的宫女的一个物件。
十岁时被接进宫中,他当时满心欢喜,对着母亲,对着照顾他的嬷嬷和太监们说他先回去,然后去求父皇把他们都接去,一起去皇宫里过好日子。
他不能忘记母亲慢慢松开紧握他的手,不能忘记那双微微弯起的,做微笑状的眼睛里满溢的泪水。
欣喜、希冀、不舍,还是难过?抑或都有。
但那也是最后一眼,仅仅两个月后,他被软禁于宫中,鸣燕山行宫封锁,最后只给他带了一句话——
都病死了。
膝盖上持续传来的坚硬冰冷让陷入回忆的谢鸣玉保持着仅剩的冷静,他当然清楚皇后为什么选他,是因为其他的儿子都犯不下弑父弑君的这种滔天巨罪。
“我有恨,那母后呢,您何曾忘记过瑁儿?”谢鸣玉缓缓道,“瑁儿可是您的亲生儿子,是嫡子!可父皇为了攻进楚都,全然不顾落入三皇叔手中的他,您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从城墙上被扔下来的。”
谢鸣玉微顿,语气缓慢,似有不舍和惋惜,“他才五岁……”
轻覆在榻边的那只手蓦地绷紧,骨节高高撑起单薄青白的皮肤,看起来形如枯爪,让人暗暗心惊。
皇后一言不发,只有起伏的胸膛和急促的鼻息表露着她的痛苦。
“母后,您清楚父皇是特意落下瑁儿的,让三皇叔误以为这个嫡子是手中最后一张底牌,可谁都没想到父皇会冷酷至此。”
他知道皇后有多恨,自己仅仅是听说母亲死于鸣燕山就已经悲恸欲绝,更何况亲眼看见年幼的儿子被矛尖挑起,抛下城墙,化作一滩肉泥。
所以当看到和自己儿子年纪相仿的谢暄时,她无法抑制地倾注怜爱,可不为人知的时候她会不会也在想,先帝的儿子都可以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凭什么自己的儿子为什么不行。
到底爱还是恨,谢鸣玉觉得自己懂皇后的矛盾。
皇后手中的茶杯放下,发出了一声轻响,两个人都被这平日里忽视的动静惊得一颤。
“你的确是个聪明的孩子。”
这声音沉静、无波,却听得谢鸣玉心惊,那样撕心裂肺的回忆也只能让眼前这个女人失态一瞬。
“你知道内阁不会倾向于你,于是就去找高似,你能推算出他的软肋是害怕新君登基拿他开刀,但却着实不够了解他。”
谢鸣玉的眼睑猛地跳了下。
“他连皇上都能背叛,又岂会将赌注全都押在你身上?江由一案后,他表面寻找凶手,其实早已猜到是本宫,跪在咸宁宫将一切倒得干干净净。”
“高似他……”谢鸣玉愕然地瞪大双眼,“可佟昭正他们……”
“没错,只有他自己。”
所以无论是锦衣卫还是东厂,都是真的在尽心尽力地寻找凶手,只有他高高在上,冷眼旁观。
手脚皆麻,冷汗已经溻湿后背。
谢鸣玉一直以为是他和高似联手与皇后同盟,却不知原来自己才是那个局外人。
那她今天召自己来做什么,为什么全盘托出,难道是要杀了自己?!
一直静静漂浮在殿内的香气忽然被搅动,暗香扑鼻,谢鸣玉怔怔地抬起头来,瞳孔里烛火闪动,渐渐地,被一个身影所覆盖。
皇后走到他面前,掌心向上,五指微屈,谢鸣玉踯躅了下,将自己的手轻搭在她手上,被冰得一颤,然后缓缓站起。
“别怕,本宫想告诉你的是,高似做不到的,本宫可以,本宫不但能得內监效忠,就连内阁都可以让步。”
说着,她幽幽一叹,语气自冰冷中生出几分人气,听得谢鸣玉一阵恍惚,“本宫没有儿子继承大统,而你没有外戚撑腰,不过同忧相救罢了。”
皇后的目光落在谢鸣玉泛红的耳尖,唇角勾出罕有的微笑,“你早一日杀了皇上,皇位就早一日是你的,有本宫在你必再忧心那些朝臣。”
“母后是说……用那个崔玉桥?”
“看,本宫就说你聪明。”皇后垂眸轻笑,“你想用奉进宫里的美人拖垮他的身体,太慢了。本宫明白你怜惜崔家那孩子是故人之子,可他既然出现在楚都,既然有复仇之心,那就是他的命,但未尝不是你的福。”
“儿臣……”谢鸣玉瞳孔微缩,“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