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一章 始于终焉
余昭里再次确定, 这棵树是有自己的灵魂的。
枝条安静地垂在他的面前,余昭里却没什么反应,他仍专注地做着自己正在做的事情——认认真真将那首曲子弹完,在此期间那根枝条就一直在旁默默等待着, 枝条上的叶子时不时地抖动上几下, 仿佛是在聆听他弹出的曲子一般。
看起来非常乖巧, 余昭里甚至忍不住想伸手摸它几下。
曲调不长, 很快便到了最后一个音符, 余昭里将琴背回身后,那根枝条便试探着往前挪动了几下。先是小心翼翼地用纤细柔软的枝条尖端触碰了下他的身体, 见他没有什么抵触情绪后又朝他挪动的更近了些。
余昭里仍旧没动,他只安静地看着那根枝条默默动作,于是枝条便慢慢覆上他的腰际,一圈一圈将他缠紧。
古树收回了它的枝条,余昭里被它的力道带着一同向树上飞去, 这些枝条看似柔软其实却极有韧性,支撑他这么大一个人和一把琴的重量绰绰有余。
余昭里没想到他最终竟是用这种方式“爬”上了这棵参天大树。
可能是这棵树喜欢他弹的曲子吧。
大树的枝干极粗,他稳稳地踩在树上竟然察觉不到分毫摇晃,也不知道是不是有意为之,树枝直接将它放到了存在着雏鸟的那根树杈上, 毛都还没长齐的小鸟仿佛也察觉到了余昭里的到来,歪着脑袋朝着他的方向“叽叽吱吱”叫了两声。
余昭里:“?!”
交错树叶间隐约可见一个小小的鸟窝,叫声正是从那个鸟窝里传出来的, 余昭里几步走到鸟窝前,半跪在地上轻手轻脚地拂开遮挡着的叶子, 巴掌大的鸟窝便显露了出来。
余昭里惊讶了瞬。
本来这个鸟窝就不算大,堪堪比他的手掌再大上一圈, 整个鸟窝都被一颗白色的蛋填满,蛋和窝卡的严丝合缝的缝隙里甚至连片树叶都插不进去。
与其说这是个窝,更不如说这是个支撑着蛋不掉落下去的“底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蛋的最顶端有一个小小的缺口,余昭里向内看了一眼,果不其然,里面卧着一只幼小的雏鸟。
看那样子恐怕才刚刚破壳没有多久,说不定昨天虎子兄弟两个上山前它才刚刚啄开坚硬的蛋壳,甚至还没来得及从蛋壳里出来。雏鸟的身上覆了几根稀稀疏疏的黑色绒毛,在这样的环境里被冻得瑟瑟发抖。
余昭里刚上树时就打量了下周边环境,这是这根枝条上的唯一一个鸟窝,附近也没有什么大鸟生活过的痕迹,他想不明白,这颗蛋怎么会孤零零地落在这里、又突然在这样的一个寒冬孵化?
这个“鸟窝”也奇奇怪怪的,总不能是大鸟照着鸟窝下的鸟蛋吧?这怎么可能?!
雏鸟太小了,现在根本无法判断它的种类,但能确定的是它绝对不是什么普通的鸟,只有魔兽才能在这种环境中生存下来。
谁都无法说出这片大陆上究竟存在着多少种魔兽,传说在很多很多年以前魔气席卷了整片大陆,数不尽的动物被魔化变异,在那以后这些动物繁衍出的子孙后代们也仍是如此,人们对魔兽的了解永远比不过它们的进化速度。
余昭里垂眸看着这只可怜的小鸟,他在这个小家伙的身上感觉不到一点魔法波动,小家伙甚至还没有他的两根手指粗,一声叠着一声地对余昭里叫着,声音虽然微弱,语气却非常欢快,仿佛特别欢迎余昭里的到来一般。
他想了想,伸出一根手指朝着蛋壳中的小鸟探了过去——如果只是普通的小鸟他是绝对不会这样做的,接触幼崽会使幼崽身上沾染上属于人类的气息,母兽在察觉到这些气息后很容易做出一些极端决定,比如抛弃幼崽甚至杀死幼崽,但余昭里反反复复将四处探查了好几遍,母鸟根本就不存在于这片空间之中。
这是一个孤单的小家伙,没有外力的帮助说不定都活不过这个冬天。
他的指尖终于碰到了小鸟。
非常轻柔谨慎的一次接触,小心翼翼的样子仿佛多年以前他第一次接触到身后的琴、颤抖着手拨弄出第一个音符一般。
但从指尖传来的触感却并不是那么美好,小鸟的身体冰凉,仿佛在寒冬腊月里在深山之中冻了几天几夜的石头,没有一点属于活物的温度。
余昭里的动作顿了顿。
似乎是感觉到了他的动作,幼小的鸟儿微微侧头,贴着他的指腹轻轻蹭了几下。
这只小鸟看起来很喜欢他。
余昭里屏住呼吸,一手扶住鸟巢一手捏着蛋壳,轻轻将白蛋拿了起来。
他从衣服下摆处扯下几块布料,又不知从哪儿摸出了几个夹子,手脚麻利地折了几下,很快就做出了个简易版的布袋。余昭里将袋子挂在身上,又测试了下布袋的安全性,洁白的鸟蛋被他装了进去,只隔着几层薄薄的布与他紧紧相贴。
初时尚不明显,贴的久了余昭里身上的温度仿佛都能隔着布料与蛋壳传到小鸟的身上。
这根树杈的高度不低,距地面少说也有三至四层楼的距离,余昭里跟着老吟游诗人四处流浪时也不是没遇到过这么高的台子,虽然总的来说次数也并不算多。
他并不恐高,有了魔法的帮助下去远比上来简单许多,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怀里的小家伙,生怕自己动作幅度大上一点让小家伙磕到晃到。
以至于下去的速度都要慢上不少。
虽然树枝粗壮并不摇晃,但踩在大地上的安全感仍不是几根枝条就能给予的,余昭里摸了摸袋子的一角,转头看了会儿那棵古树,语气真诚又认真:“我会照顾好它的。”
枝条沙沙地抖动了几下,像是在回应他的话。
继而余昭里眼前景色猛地一变。
再睁开眼时……他已经离开了那处空间结界的范围站在燕归山的山林之中了。
面前辽阔,哪儿还能看到那棵古树的影子?
要不是他的手一直捏着那个小小的布袋子的一角,刚刚的一切还真的像是一场梦境。
余昭里带着小鸟下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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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初升时他就上了山,现在还没到午饭的时间,余昭里进院正看见虎子哥哥端着个缺了个豁口的瓷碗朝角落里的房间走去,昨晚虎子兄弟就是睡在了这间屋里。
碗里的东西热气理腾腾的,在这样的寒冷环境下源源不断地冒着白气,余昭里不知道碗里盛的是什么东西,但从那边传出来的苦涩味道就能判断出有多难喝。
没人知道他上山的事情,虎子哥哥以为他是随便在村边走走散心去了,此刻见着他不禁眼前一亮:“小余哥哥!”
余昭里点了点头,看向他手里的瓷碗:“……这是?”
他的情绪低落了些:“虎子好像有些发热,应该是昨天在山上被冻到了……这是村子里世世代代传下来的药方,我先给他灌上几碗。”
如果……如果虎子真的发起烧来就遭了。
村里只有这么一个村医,用的也基本都是些口口相传下来的老方子治病,他的医术远不及几座主城里的郎中高明,但那些郎中又哪是他们这些村民能请得起的?
传说在遥远的中洲人们生病根本就不看郎中,他们会去教廷请拥有光系魔法的祭司前来治疗,神圣的魔法会驱散病人身上的每一处病症,这也是教廷在百姓之中威望极高的重要原因。
外域的几大主城里也有教廷的分部存在,但那种主城……他们村人去趟镇上都能回来炫耀上好一段时日呢,去主城更是白日做梦了。
如果能……
算了。
虎子哥急忙打散那不切实际的念头,但心里多多少少也留下了颗希望的种子,他朝着余昭里腼腆笑笑,“药快凉了,我先给虎子送进去了。”
余昭里点头。
余昭里的衣服不多,算上身上的这套总共只有三身来回换洗着穿,身上的这件还被他撕掉了好几块布给了小鸟。余昭里进了屋子将房门掩好,转身到桌前坐下将布袋里的白色蛋壳拿了出来。
他没想到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小鸟的眼睛就已经彻底睁开了,漆黑明亮的眸子比他曾跟在老头身边去某贵族家里见过的宝石还要耀眼数倍,可能是被他的体温暖过来了一些,也可能只是余昭里的心理作用,他总觉得这只小鸟不像刚刚在树上时那样麻木僵硬了,与之相反,这只小鸟现在看起来要欢快活泼上不少。
小家伙努力伸展了两下翅膀,蛋壳内的空间实在是太小了,余昭里见状便将蛋壳的角度倾斜了一些以便这小东西从蛋壳里出来。
这过程中他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声音,微弱又沉闷的仿佛什么东西碰撞的声响,要不是他的听力太过敏感普通人肯定不会将其放在心上。
余昭里还在思考,一个圆圆的小脑袋就已经从蛋壳的缺口上冒了出来,但那个缺口实在是太小了,小鸟的身体根本就穿不过来,小家伙就只能退了回去用自己漆黑的喙一下一下啄着蛋壳。
余昭里托腮在旁看着,思考着应该喂小鸟什么吃的,这小家伙唯一能确定的就是魔兽的身份,吃的东西应该也和普通的鸟不一样吧?
但魔兽会吃什么呢?
他在这里发呆的功夫小鸟已经将蛋壳啄开了大半,余昭里前前后后摸过好几次蛋壳,知道这个蛋壳的坚硬程度远超出外域的普通材料,就像他背后的那把琴一样,肉眼看起来平平无奇,接触久了就能发现从琴身的木材到琴弦的材料都是传说中的极品魔法道具,单是随便拿根琴弦出去都能在外域的最大主城里获得一套非常好的房子和一笔不菲的财富,运作的好甚至能够得到领主大人的亲自接见!
当然,前提是运作的好,运作不好可能就会被杀人夺宝了。
他将注意力放回到小鸟的身上,此刻的小鸟已经站在桌上睁着双明亮的豆豆眼歪着脑袋盯着他看,余昭里没忍住笑了一声,伸手又在它的脑袋上轻点了两下。
他看这小家伙自始至终没有再关注一眼蛋壳,便准备将这东西收起来放好,手才刚刚拿起蛋壳就察觉到了不对——这个白色的蛋壳里好像有着什么东西。
余昭里不解地将蛋壳拿近了些,随后颇为惊讶地眨了眨眼睛,他将蛋壳里的东西倒在另一只手的掌心,盯着那东西看了一会儿,是一枚圆润的、带着斑斑锈迹的颇为古朴的铜钱。
余昭里:“?”
他看了看蛋壳,又看了看铜钱,最后望向那只盯着他看的小鸟。
“叽?”小鸟继续歪脑袋,用那双水润润的黑曜石一般的眸子盯着他看。
看这样子余昭里就知道从这只小鸟的身上得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了。
这是从小鸟蛋壳里发现的铜钱,理当还给小鸟,余昭里起身去隔壁婆婆那要了截线,几根拧成一股从中间将铜钱穿过,探身就要挂在小鸟的脖子上。
不过小鸟却朝后退了一步,也不叫唤,就这样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余昭里这才反应过来他这行为似乎不太妥当。
这小鸟才多大啊,身上的毛还没长出来呢,哪有往人家脖子上挂东西的?不过余昭里也是这时才发现小鸟的动作敏捷了不少,身上的绒毛也多了一些,刚见到它时只有几根稀稀疏疏的黑色绒毛,现在仔细看却能发现它的身上已经覆盖上一层薄薄的黑色了。
余昭里:“?”
这小鸟长的也太快了些吧?
这就是魔兽的特殊天赋吗?
这家伙根本就不是普通魔兽。
村中无人知晓他的身上多了一只刚破壳的小鸟,余昭里从老婆婆那里借了些针线过来,重新将那个小布兜缝制了下,他又不懂这些,缝出来的布兜针脚丑陋,但能用就够了,哪来那么高的要求。
小黑鸟对他极为依赖,蹦蹦跳跳地雀跃着往他的身上贴,甚至还用没彻底成长完全的鸟喙啄着那根铜钱往他的脖子上挂,起初余昭里没看懂他的意思,等他反应过来时小鸟已经累得趴在桌上一动不动了。
余昭里在他的注视下将铜钱挂在自己颈间:“我先替你收着,等你长大了再还给你。”
小鸟叫了一声。
用过午饭,村长派的人刚好到了院子门口,他轻轻地扣了扣门,余昭里将人领了进来。
“我来啊也没什么别的事情,是村长让我过来通知大家,一会儿去村东头的广场上集合,好像是有什么事情要说,每家每户都得出个人去。”
余昭里不是本村的人,就不掺合这些热闹了,但虎子家和婆婆家是肯定要去的,余昭里便留了下来,有他在虎子哥哥也能放心出去。
他大概能猜到村长要说什么,现今整个村子都处于封闭状态,这段时间村民日日早出晚归的就是为了清理村周围的积雪,如今清理的差不多了,应该也有下一步安排了。
余昭里并不关心这些,径自去弄了一些材料过来,一节节圆木被他切割开来,削成一片片厚度均匀的木板,小黑鸟从它的布袋中露出个头来,叽叽叫着似乎是想出来帮忙,被余昭里毫不留情地摁了回去。最后一大部分木板被他收到了琴身自带着的空间里面,留下一堆在外面做做样子。
他还在纠结该去哪家换些钉子过来呢,就意外发现琴身的空间里恰好就存在着一包,余昭里颇有些惊喜,刚要伸手拿出来就远远听到有脚步和谈话的声音。
是去开会的村民们回来了。
村民们陆陆续续地往回走,虎子哥哥和老婆婆毋庸置疑是最后几个,虎子哥一推开院门就看到地上那堆木板,惊讶地看向他:“小余哥?这都是你下午弄的?”
余昭里点头。
他先进屋里看了看弟弟,小家伙喝药时醒了一次,不过现在又躺平睡下了。于是做哥哥的放下心来,替他掖了掖被角,出门准备给虎子弄晚上的药。
正见着余昭里拿着根麻绳捆那些木板。
“小余哥哥?你这是?”
余昭里抬头看了他一眼,“村附近的那座神殿太破旧了,我想着过去看看有什么地方能修补一下。”
虎子哥哥也是知道那座神殿的,他们兄弟两个小时候常去那边玩,不过村里的孩子懂事早,后面就没那么多空余时间了,有这时间还不如多摘几把野菜捡几根柴火呢。
“……神殿?”倒是后方的老婆婆出了声。
余昭里看向她。
作为一名并不称职的吟游诗人,余昭里知道这片大陆上太多太多的关于神明的传说,这些故事时隔太久被传颂改编出了无数个版本,但每个版本的主线都大同小异。
——在很久很久以前,凭空出现了股诡谲的魔法力量,没人知道这股力量的起源,只知道它像雾气一般遮天蔽日弥散开来,短短数日就吞没了外域的数座主城,正可谓是尸横遍野民不聊生。
传说早年还没有“魔兽”的叫法,那些动物被魔气侵蚀以后仿佛疯魔一般攻击人类,被魔化后的动物战斗能力会比之前提升数十倍,不知有多少人死在了魔兽的口中。
人们绝望崩溃嘶吼哀嚎,上千位大魔法师联合在一起,单是以性命为代价的禁咒都放了几十个,却依旧无法阻止魔气蔓延的速度。
众人甚至觉得大陆会就此毁灭。
这是一个非常老土且俗套的故事,眼看着魔气蔓延至中州内部,必死之局竟然迎来了转机。
——信仰自绝望中滋生。
神明救世魔气消散,数年来的绝望和挣扎仿佛都像是一场梦境一般,飞鸟堕地神明坠下高塔,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拯救了这片大陆上的所有人。
神明就此消散于世间,祂最后曾停留过的地方也成为了大陆禁地,人们在被摧毁的土地上重建家园,春暖花开冰雪消融,死气沉沉的大陆又重新恢复了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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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以后,大陆上的每一个角落都传唱着神明救世的传说。
老吟游诗人闲来无事时就会自弹自唱哼上那么几句。
但余昭里却从没唱过那些故事。
无人知晓神明从何而来,也没人知道祂为何会拥有那么强大又可怕的力量,祂就像是凭空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一般,悄无声息地来,又随着毁天灭地的魔气一同消失于世间。
神明的传说中存在着太多的疑点,祂是大陆上的唯一一位神祇,故事早被修改过太多遍,每一个版本都会加上创作者的个人美化,千万年来口口相传了太多太多次。
那段历史距今实在是太久,人们只会将其当作老套又传统的故事去聆听。
而余昭里,他只想知道真正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