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顾览点头:“好,我不问了。谢谢你告诉我,不过现在我还不能离开。”
觅棠抬头,不解地看着他:“为什么?”
顾览笑道:“用不了多久,很快你就会知道了。”
行宫的正中央,是一座十个石厅大小的殿堂,其间装饰极尽奢华,石壁上嵌满了各式样昂贵的珠宝,正中央摆着一尊由一整块纯净水晶打造的王座,玄鸩站在王座旁侧,看着座位后面一个被打开的玉石箱子,面色阴沉,一言不发。
而下面跪满了娑婆圣教的人,顾览走进去时,差点被这情景吓到。
玄鸩看见他后并没有太意外:“谁让你出来的?”
顾览道:“君座放心,行宫既已封锁,我是逃不出去的。”
玄鸩捏了捏眉心:“你最好老实一点。”
顾览黠然一笑:“当然。”
血菩提(九) 梦中情郎(下)
“我想不出他是从哪里逃出去的。”
玄鸩已遣散众人继续去追杀窃贼, 自己竟留在石殿中,和顾览不紧不慢地探讨起事发经过。
他坐在水晶王座之上,单手支颐, 眯眼看着座下四处探查的顾览, 看了一会儿好像想起什么,突然变得不自在起来, 伸指在唇边遮了一下,咳一声问:“你有发现什么吗。”
“嗯?”顾览起身转过脸,“你说什么?”
玄鸩皱眉:“本座问你发现什么没有。”
然而顾览其实并不是在帮他检查案发现场,他对于娑婆堂丢了什么秘宝根本毫不关心,于是答非所问道:“君座为何突然改变主意呢, 是觉得我医术不够高明,还是忽然间也要‘良心发现’了?
君座不是刚刚说过,一个人想要活得长久, 就千万不能毫无预兆地改邪归正。其实我倒是挺喜欢这里的, 不愁吃不愁喝,像烟华馆那样的穷酸小地方,简直埋没了我的才华。”
玄鸩太阳穴突突猛跳:“所以你是专程回来火上浇油的。”
顾览笑着摇了摇头:“君座可真是冤枉我了, 我是真心实意过来帮忙的。”
“你最好立刻坦白,为什么会知道我的真名, ”玄鸩走下王座,怒气濒临爆发,“否则我会让你没机会再多说一句话。”
顾览有恃无恐,好整以暇道:“并非在下刻意隐瞒,只是此事说来话长, 倒不如我们先解决了眼前的难题吧。君座是否可以肯定,当那窃贼进入石殿之后, 无论如何都会触发机关,只要没有人从外面将门打开,他就一定会被困在里面?”
玄鸩不愿多言,直接向他演示了一遍:整个石殿呈等长的六边形,共有三道门可供进出,但是每道门后都连接着最为灵敏的机簧,能控制这个机簧的只有玄鸩身上的钥匙、和王座之下的开关。
在机簧未被锁住的状态下,只要门扇开启了一根发丝的角度,或者王座背后有人接近,就会触发殿堂中的数重机关,先是石门锁死,六面墙壁发射出全方位无死角的毒箭,再有,王座连带着背后的玉匣同时翻转到地板下面,然后左右两侧石墙不断向中央挤压,整个地面也会向两边打开,窃贼无处可躲,必然掉落进下面的石窟中。
就算窃贼有通天本领,躲过了这些机关并成功将秘宝偷到手中,那么他也只有乖乖等人来擒这一条后路可走,因为除了锁死的三道石门,整个石殿浑然一体无懈可击,根本没有其他可以逃离的漏洞,就算插/上翅膀也不可能飞的出去。
然而事实却是,的确出现了这样一个神通广大的人,不知以何种方式潜进了石殿中,在将所有机关都触发一遍之后,既没有被压成肉饼掉进石窟里,也没有被毒箭射成马蜂窝钉在墙上,总之就是莫名其妙地蒸发掉了。
顾览本来不想多事,听完后反倒起了兴趣,又在石殿中转了几圈,然后无意中抬头一望,笑了笑,指着头顶道:“君座请看,那里分明还有一个出口。”
只见数丈高的笼形殿顶上,在接近中心的位置开了一个碗口大小的天窗,从中还可以看见外面浓艳的晚霞颜色。
“你觉得可能吗,”玄鸩轻微一哂,“就算那窃贼是一只老鼠,只要长得稍微大一点也会被卡住。”
顾览道:“有时候越是复杂的谜题,答案往往出人意料的简单,正因为每个人都觉得不可能,所以才会对真相视而不见。”
玄鸩不言,若有所思地看向殿顶的小窗。
顾览趁他思索的间隙,悄步走到王座旁边,简略看了看背后的机括,又拾起地上的玉石宝箱,问道:“说了这么半天,我还不知道圣教到底丢失了什么尊贵秘宝,君座不介意跟我讲讲吧?”
“三颗阿修罗菩提子。”玄鸩回道。
顾览一愣:“只是……几颗菩提子而已吗?”
玄鸩回到王座上:“对于不了解用途的人,的确只是几颗菩提子而已,但它们其实是非常恐怖的东西,任何一颗的威力都足以毁灭当今武林。”
顾览默笑不语,心想这莫非是三个浓缩版的核/弹?
“所以,你应该知道菩提子失窃意味着什么。”玄鸩抚了抚手上的紫宝石戒指,抬眼看向顾览。
顾览捏着下巴:“有人想借用娑婆堂的刀来杀/人,或者……”
玄鸩沉声道:“腥风血雨已经拉开序幕了,不知馆主有没有兴趣入这一局。”
与他同样,顾览眼中亦出现了一丝微妙的期待,玄鸩觉得他们或许是同一类人。
顾览笑道:“若是君座不做局外人,我倒还真的有点兴趣。”
玄鸩勾起唇角:“可惜本座没有解迷的爱好,寻找答案有很多种方式,我更喜欢最简单直接的那一种。”
“哦?”
玄鸩忽然起身,抓着顾览前襟,一个转身将他按在了王座上,而后擒住顾览的脖颈,俯身半跪着压制住他:“欲拒还迎的游戏玩够了吗?”
顾览毫不反抗,眸光流转着睨向玄鸩,笑笑道:“原来你在怀疑我。”
“你一直装傻充愣,掩藏自己的实力,以为我看不出来么,”玄鸩倾近顾览侧脸,冰凉面具刮蹭着他的白净皮肤,“你和娑婆堂的开创者有什么关系,还有昨夜那些胡言乱语,究竟是什么意思?”
顾览不说话,抬手去摘玄鸩的面具。玄鸩怎会轻易叫他得逞,但这一次他并没直接挥开顾览的手,而是死死地抓住,使了点力气攥在掌心里。
“那你杀了我吧,”顾览覆住颈上玄鸩的手指,也使上十分的力量,直直看着他道,“杀了我,这些烦恼自然烟消云散。”
玄鸩莫名一阵心疼,惊得他连忙放开了顾览,他心里乱成一团,不知道该拿眼前这人怎么办,一种奇妙而痛苦的情愫逐渐漫上心头,这种感觉非常陌生。
顾览眨了眨眼睛,温柔地打开玄鸩攥紧的手掌,而后与他五指交握,表情十分无辜:“不是我做的,你太高估我了。况且,我那时候在什么地方,你又不是不知道。”
玄鸩抿紧唇线,侧过头去看大理石地砖的花纹。
“你不信吗,我可以帮你推演一遍。”顾览说着翩然起身,双手扶着玄鸩肩膀,将他推回了王座。玄鸩不清楚顾览接下来要做什么,却也由着他肆意行动。
顾览站远了些,一步一步向后退去,突然道:“君座看好了。”指间化出一道冰针,直射王座背面的机关按钮。
便听一声沉钝的“咔塔”,石砖之下传出齿轮转动的躁响,三道石门瞬间闭合锁死,玄鸩反应极快,在王座翻转之前纵身跃到了地面上,但紧接着八方乱射的毒箭却让他分身乏术,以致两侧石墙迅速压来时根本无暇躲避。
那石墙是由万来块两千斤重的石砖垒砌,力道足以将世间任何肉体凡胎压成壁画,玄鸩双臂弯曲撑在其间,竟能与两道石墙的力量持平。
他抬头向殿顶上看,见顾览一手扒着天窗的边缘,像只轻飘飘的仙鹤一样悬在那里。
_娇caramel堂_
顾览亲眼见证了这刹那间的惊心动魄,由衷赞叹道:“君座当真是神勇非凡,‘天下第一’四字当之无愧,在下今天算是开眼了。”
玄鸩似笑非笑,怒极时下颌线条愈发锋利,他赤红双眼望着顾览道:“你最好不要再被我抓到。”
顾览摇头:“我怎会眼睁睁看着你遇险呢,只是君座神力实在超出了我的预料,我也不必多此一举再拉君座上来了。如此可见,若想在机关触发后逃走,仅此一路别无他法。”
他缓缓从怀中掏出自己的霜翎剑和玄鸩的铜戒,笑着朝下面晃了晃,而后一掌击碎天窗周围的石砖,毫不费力地翻了出去。
“再会了,我的君座大人。”
玄鸩怒吼:“顾览!”
提灯使者沿圣教方圆百里搜寻窃贼无果,返回途中却听见一道响彻苍穹的爆裂声,抬眼望去,只见行宫方向的天空荡起一片烟尘,原本高耸的大殿竟然不见了。
他急急奔回,看到行宫已然完全崩倒塌毁,残垣断壁中蹲着一伙儿又一伙儿抱头痛哭的婢女教徒,当下心中一恸,厉声质问:“君座人呢,君座怎么了?”
众人皆泣不成声,忙着抹眼泪擤鼻涕,无人回应他的问题。
“君座呐——”提灯泪流满面具地扒开一块块石砖,像个发疯的野兽在废墟中四处狂奔哀嚎,最后他凭着记忆找到了玄鸩平时居住的石室,看到他正安然无恙地站在石案前画画。
提灯忍不住冲过去跪倒在玄鸩腿边,抱着他的腰放声高哭:“原来君座您还活着,真是太好啦!我佛真的慈悲啊!”
玄鸩拍拍他的肩膀:“起来,你压着本座的脚了。”
提灯脸上哀伤的面具倒转过来,变成喜气洋洋的模样,他起身凑到石案边上,见玄鸩正执笔沉思,准备给一副美人图点上最后的一笔。
他早在半月前就见过这张画,画上人身形俊逸缥缈,着雾松青长衫,一头墨瀑似的长发披散肩背,背后衬得是夜潭双鹤,月照沙汀。
但那时这画上的人还没有脸,更没有现在这张与顾览如出一辙的脸。
提灯心中顿起诸多疑问,只捡出最最关心的一个:“君座,顾大夫现在人在何处呀?”
“跑了。”玄鸩道。
提灯大骇,晃晃自己可怜的右手:“跑啦?那小僧,小僧这手怎么办?”
“喊什么,”玄鸩迟迟下不了笔,转脸瞥了提灯一眼,“提灯,你难道从未发现,疼痛是一种美妙又复杂的感受,至少疼的时候,你能清醒地知道自己仍旧活着。”
提灯心想反正疼的不是你的手,但嘴上不敢反驳,只道:“那君座就这样放他走吗。”
玄鸩道:“当然不可能。”他终于落笔,给画上的人点出一双绝妙的眼睛,霎时鹤走云惊,月光如水泄入潭面,漾起一圈一圈的涟纹,那画中人似乎也对他垂眸一笑。
他指尖在朱砂碟里蘸了蘸,之后用力地点在那人唇间,没有半点温情柔意,而是近乎一种痴狂的毁灭感。玄鸩轻抬手腕,在画像白净的脸颊上曳出一道长而细的红,陡增几分妖孽。
“本座的东西,怎能轻易让给他人。”
血菩提(十) 山雨欲来
九月初三, 冬莱城南,长风门。
还未到初冬,大院里的梧桐全都已经凋零了叶子, 落得满地残黄。傍晚又开始下雨, 朱晴一个人坐在院里的石桌旁,望着天空一角发呆。
当初顾览说过五日内必登门拜访, 如今已是第四天了,仍不见他的人影。朱晴方才去父亲房间里探望,见他依旧是昏睡,吃了不知多少大夫的药,病情却丝毫不见好转。她心里焦急父亲的身体, 又担心顾览不敌玄鸩而落入魔教手中,只希望他能顺利脱身,平平安安地找自己。
正一脸愁苦地想着这些, 忽然听见身旁有人道:“我看你还是省省吧, 顾览说不定早叫玄鸩给弄死了,与其在这里白白浪费时间,不如趁早把师父秘传的那本《长风剑诀》交出来, 免得日后娑婆堂找上门,咱们连个能抗两招的都没有。”
朱晴愤怒抬头, 见二师兄袁东鹏正向她嘲讽地笑着,好像笃定了顾览一定不会来了。
“二师兄,你这话说得未免太不合时宜了吧,”朱晴起身站到袁东鹏面前,“父亲重病卧床, 门派人心惶惶,你不去安抚大家, 却只惦记着父亲的剑谱!再说顾馆主约定的时间还未到,你怎知他就来不了呢?”
袁东鹏扯了扯嘴角,将手搭在她肩膀上:“小晴,瞧你把师兄想成什么了,咱们兄妹自小相伴长大,我的为人你还不了解?师兄这不是看你发愁,想替你分担一些嘛。”
朱晴耸肩撞开他的手:“用不着你来替我分担,哼,你少在这里假惺惺了,你以为我还像小时候那样什么都不懂吗,你永远只会考虑你自己,不像大师兄,心里装的是整个长风门,你就算拿到了《长风剑诀》也比不上他!”含#哥#兒#整#理#
听到她这么说,袁东鹏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冷笑一声道:“大师兄大师兄,整天就知道叨念你那没用的大师兄,不过一个窝囊无用的残废而已!好呀,你就等着大师兄来帮你吧,咱们就等着看,将来长风门在你俩手里能有什么出息。”
“你住口!”朱晴气得浑身发抖,袁东鹏却更加得意地瞥了她一眼,转身大步朝着朱天河房间的房间去了。
朱晴一肚子委屈无处发泄,眼看着天就要黑下来,打在脸上的雨越发冰凉,她一气之下冲出门去,跑到了空荡荡的长街上,望着仅剩一丝余晖的夕阳,终于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
有一把素色的纸伞遮在朱晴头顶,她连忙用手背抹干净脸上的泪水,回过头一看,竟是一身青衫、完好无恙的顾览。
“朱晴姑娘,我来晚了吗。”
朱晴惊喜交加,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充满感激的眼神中多了些别样的情愫,突然她想到什么,低下头道:“刚才……只是雨水。”
顾览道:“我知道啊。”
“你没事吧,玄鸩有没有为难你?若是你明天再不来,我一定带人到娑婆堂救你。”朱晴眼睛看向别处,声音却越说越小。
顾览笑笑:“我没什么事,害少主担心了,这一路赶得急,能不能先让我进门喝杯水?”
朱晴恍然自己的失态,连忙道:“快请。”
稍作休息后,顾览就去查看长风门主的病情。据朱晴所说,九日前的清晨,朱天河练剑回来后突然开始胡言乱语,情绪十分暴躁,神情亢奋,一向脾气温和的他因为一点小事就开始打骂下人。
“起初我以为他只是心情不好,但那也有点太反常了,我父亲平时真的很少发脾气,一般下人犯了错他最多也就温声和气的说两句,我感觉到不太对劲,只是不曾想,没过一会儿,父亲突然捂着胸口倒在地上,然后就再也没醒过来。”
顾览坐在朱天河床边为他把脉,垂目静静地听着,而后问道:“令尊当时也像现在这样虚弱吗?”
朱晴摇头,神情无比哀伤:“不,当时他的身体很健壮,一点都不像四五十岁的人。他发病的时候神情可怕极了,眼睛瞪得很大,整张脸涨成了紫红色,青筋暴在外面,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像是随时都有可能把面前的人撕开,我吓坏了,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父亲。”
顾览转头看向床榻上紧闭双目的中年人,如今样貌与朱晴描述的简直天差地别,仿佛被什么妖魔鬼怪抽干了精气一般,形容枯槁,眼窝深陷,瘦瘪得几乎只剩下一副骨架,和行将枯木的耄耋老翁没什么差别。
“怎样,能看出我父亲生了什么病吗?”朱晴焦急地问道。
顾览由指尖向朱天河体内注入一缕内力去探,这缕内力游走到他颈后的大椎穴时却漏了出去,顾览起身翻转朱天河身体,见他脖子后面有一个极细小的针眼,如果不是周遭变得青紫,很难被发现。
他问:“令尊病倒时周围可有什么人?”
朱晴刚要说出口,却皱眉一顿,表情严肃道:“你的意思是……我父亲是被身边的人所害?”
“只是例常询问,并无其他含义,”顾览平静道,“那时候你在场吗。”
朱晴仔细回想片刻:“我在,除了我,还有我大师兄宁淮生、二师兄袁东鹏、师叔吕素、和总管董劲,对了,还有几个下人。”
顾览替朱天河盖好被子,收拾医具起身:“如果方便的话,晚上能不能安排我和这些人见一面?”
“当然,只是,”朱晴面有担忧之色,“如果你有什么发现,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少主放心。”
长风门高层之间的关系似乎并不和睦,至少不像外面传言的那样团结,晚饭时气氛稍有些凝重,席上主位空着,顾览座位在其正对面,东边坐的是朱天河的大弟子宁淮生和朱晴,西面则坐着二弟子袁东鹏,而后是董劲与吕素。
吕素最先问起门主病情,顾览只道目前病因不明,还要等稍后详细诊断。她听后点点头,脸上云淡风轻的,好像只是象征性地表示一下关心,至于朱天河是死是活,根本与她毫无干系。
顾览不经意地向她打量一眼,吕素是朱天河最小的师妹,也是师门同辈中仅存的一位,她不过二十七八的年龄,名如其人,生得一副极素雅清恬的容貌,却丝毫不显寡淡,衣着亦不同于长风门中其他人,是一身温柔的水兰色。
宁淮生端着酒杯起身,笑道:“馆主此番辛苦,淮生代长风诸位兄弟向馆主敬一杯酒,师父卧床多日也不见好转,如今看到顾馆主来了,我们也就放心了。”
顾览也起身回敬道:“定当全力为门主医治。”
宁淮生对顾览的笑容里充满敬意,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便坐下了,此时顾览注意到他左边的衣袖空空荡荡,动作稍大时右腿似乎也有些不便,怪不得,宁淮生的脸上总是带着不易察觉的悲凉。他相貌英俊不凡,谈吐举止亦优雅端正,本应该是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
朱晴向顾览投去恳求的目光,虽一言未发,顾览却立刻懂了她的意思,微笑着点了点头,朱晴当即开心起来。
“顾馆主老远过来,怎么也不见带几个贴身的婢女侍童呢,”袁东鹏看着朱晴,意味不明地一笑,拈着酒杯自顾道,“馆主千万不要拘谨,就将这里当成自己的烟华馆,下人随便使唤,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跟我说一声就好。”
顾览道:“劳烦。”
这位袁二师兄的风格,则与宁淮生截然相反,张扬得有些过了头,见他一身傲然气势,似乎在长风门内比大师兄和少主更有话语权,顾览不明晰这其中的复杂关系,也不方便多问。
朱晴不满袁东鹏的态度,忍不住帮顾览回嘴:“二师兄,不会说话就不要多说,顾大夫是过来给父亲看病的,不是游玩,带什么婢女侍童?你以为这里上上下下的人,只有你自己使唤得动?”
袁东鹏隐怒,腮帮子明显一动。
“晴儿太过紧张了吧,”吕素拿起锦帕擦擦嘴,不紧不慢道,“你二师兄并无恶意,他刚刚担任要事,年轻气盛,你也不要太苛责他。再说顾大夫初来乍到,咱们一家人何必自伤和气,太没礼貌了些。”
朱晴瘪嘴不言,忽而又反应过来,向袁东鹏问道:“担任要事?什么要事!”
袁东鹏一哂:“你不知道么,师父已将长风门的主事权交给我了。”
“你胡说,父亲一直昏睡不醒,怎么可能将主事权交给你,你有什么证明?”朱晴愤而起身,“就算是要选一个临时门主,怎么看也是大师兄更合适,难道不对吗?”
袁东鹏沉沉地向顾览瞥去一眼,皮笑肉不笑道:“我当然有证明,其实今天傍晚师父醒过来一次,我和大师兄、师叔都见到了,只是不知道那时候你在什么地方,又和什么人在一起呢?”
朱晴哑然,面上神情复杂慌乱,她转头看向宁淮生,见他低头沉默,便知道袁东鹏说的是真话了,一时有些无措。
这时一直不曾发言的董劲突然咳嗽起来,他年纪与朱天河相仿,许是常年操劳废心,已生了满头花白头发,然而那一双眼睛却精明不减,比鹰还要锐利,他攥了攥拳头,声音沉哑道:“顾大夫还在看着,你们这样像什么话。”
董劲生咳不止,朱晴为他倒了一杯温水:“董叔,最近天冷了,你要保重身体呀。”
“哎,我只是恨,如果能让我和门主换一换,我愿意替他在病床上躺一辈子。”
朱晴眼中含泪:“董叔……”
顾览与董劲座位相邻,他伸手示意要为董劲把脉,温声道:“董先生,我这里有一些止咳化痰的清凉丸,你拿去用着吧。”
对顾览的好意,董劲表现得意外抗拒,他不着痕迹地将手拿开,干笑道:“就不麻烦了,这沉疴旧疾伴了我许多年,且由他去吧,还请顾大夫多多废心门主的病情。”
顾览不动声色,目光平静地看了他一眼,便也不再强求。
董劲喝了朱晴倒的温水后不怎么咳了,大家继续沉闷地吃着饭,各自心怀鬼胎似的。忽然间,顾览听到席上一声轻呼,接着是碗筷落地的惊响,抬头就看见宁淮生面色惨白地靠在椅背上,颤抖不止的右手捏着一枚纯黑的鸩羽。
“这是……谁放到盘子下面的?”
血菩提(十一) 执言咒(上)
然而, 就在众人的目光被宁淮生手中鸩羽吸引过去时,董劲乍然爆发出一声哀鸣,仿佛在痛苦地抗拒着什么, 双手猛地向前一抓, 将桌上的杯碗盘碟统统挥到了地上,他一边不住大声嚎叫, 一边紧紧箍着自己的脖颈,赤红双眼瞪得像是要爆出来一般。
朱晴惊呼:“董叔!你怎样了,董叔!”
董劲大张着嘴,整张脸已迅速涨成了深紫色,青黑的血纹如同树根从后颈蔓延到面部, 他五官扭曲表情狰狞,喉咙间不时发出“咔咔”的声响,全身的肌肉鼓起, 攥紧的双拳上青筋暴出, 眨眼间已然全无人形。
听见朱晴的呼唤声,董劲机械而缓慢地转过头,将脑袋扭成了一个极诡异的角度, 鬼气森森地盯住了她。
谁也没有看清楚他是怎样起跳、怎样迈出第一步的,董劲像支离弦的毒箭一样突然就到了朱晴面前, 举起将近酒坛大小的拳头朝她脸上砸去。
朱晴头脑空白,本能地闭上眼,却在千钧一发之际被顾览拉到身后。董劲一拳凿空,身体猛冲向地面,竟然将大厅的青石砖地板硬生生扑出两个大洞。这时宁淮生飞出一条铁索, 将董劲上半身结结实实地捆住,袁东鹏与吕素互看一眼, 亦长剑出鞘截住了他的去路。
顾览急道:“离他远一些,不要再惹怒他,大家都退到大厅外面去!”
不知袁东鹏听到了还是没听到,偏要反着他的话来,手挽剑花直击董劲双膝,只听“钪钪”两声,不料精铁的长剑竟然丝毫不能损伤他的身体,然而被击飞了出去。
董劲神态愈发狂暴,简直想中了魔障,他双臂使劲一撑,紧紧缠绕的铁索被挣裂成了数段,袁东鹏仍不肯放弃,再次举剑迎上,宁淮生见状便上前阻止他,结果被董劲一把抓住抛了出去,狠狠摔在墙上。
袁东鹏与吕素双双使出数十招,仍然无法将董劲制服,最后不得不退出大厅门外,顾览已将朱晴拉了出来,吕素要把门从外面拴上,这样可以争取一些时间。
朱晴拦住她:“不行,大师兄还在里面!”
“大师兄说不定已经死了!”袁东鹏沉声吼道,“你如果真的这么担心他,怎么不进去陪他!”
“他不会死的,”朱晴就要把门栓再拉开,“我们不能这样抛下他,董叔彻底发了狂,他把不会像父亲那样手下留情,难道你们还要像上次一样丢下他一个人不管吗!”
这话一出口,袁东鹏黑沉下脸,愤而转身不再与她争论。吕素却仍是按着朱晴的手不肯松,她声音依旧柔缓,听不出任何急切焦灼来,却又一股隐隐的狠辣藏在里面:“晴儿,话不可乱说,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我们从来都没有丢下他不管。”
“吕师叔你……”朱晴气得眼眶发红 。
“不要再吵了,”顾览忽然开口,他半垂着眼睛,显得十分疲惫,“你们听不见董劲已经安静了吗。”
的确,关上门之后他们只顾着争吵,谁都没有注意到里面的动静,董劲既没有嚎叫也没有挥拳砸门,难道他已经恢复了神智?
袁东鹏道:“开门看看。”
吕素轻轻的撇了下嘴:“那你来开。”
袁东鹏走上前,缓缓将门扇推开,看见董劲正对门口横躺在地面上,不知死活。朱晴推开袁东鹏走进,伸指在董劲鼻下一探,松了口气,然后快步朝一旁的宁淮生跑去。
袁东鹏皱眉看向顾览:“他怎会突然晕倒?”
顾览不答反问:“上一次门主发狂时,是你们其中的谁将他制住的?”
袁东鹏眼神躲避,咬牙瞪着他,显然没有回答的意思,倒是吕素走过来,悠悠然然道:“猜也猜得出,是宁淮生。朱师兄生生将他一条手臂扯了下来,这个后果可不是谁都能承担得起的。”
顾览走进大厅,拾起董劲脚边燃着的迷香丸掐灭,一边掰过董劲的头部,一边对背后的朱晴道:“宁师兄无碍,中了迷香而已,睡一觉就会好了。”
而后,他目光一凛,董劲的后颈上果然也出现了一个极细小的针眼,与朱天河身上的一模一样。
这夜冷雨不停,长风门像是陷入浓雾一般,气氛越发沉重诡谲了。
等到董劲的事情过去,大家才想起压在宁淮生盘下的那枚鸩羽,后知后觉地赶到了可怖。顾览心里清楚玄鸩一定会追过来,但没想到他竟给宁淮生下了索命帖,顾览并不想让他们之间的纠葛波及到长风门的人。
隔日一整天,长风门都严阵以待,草木皆兵,朱家宅院四周安排了重重陷阱防御,每一个人都像倒数死亡时间一样静等着变动来临,甚至连大声说话都会胆战心惊。
“你要出门买药?”
天快黑时朱晴在后门捉到了试图偷偷溜出去的顾览,顾览告诉她自己是去长街上为宁淮生买止痛的药。朱晴听后十分郑重地思考了片刻,她神情严肃得叫顾览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这个小姑娘太认真了,这个决定好像是叫她在大师兄和顾览之间选择一个似的。
顾览温温一笑道:“不必太过谨慎,我并不是你们长风门的人,索命帖发到这里,按道理来说并不干我的事,娑婆堂的人不会找上我的,放心吧。”
朱晴绣眉微蹙,坚决道:“不行,我怎能放心,那日你为了救我差点落到玄鸩手里,你已经得罪了他,若再见面他肯定不会放过你的!”
“抱歉朱晴姑娘,其实我没有对你说实话,”顾览轻飘飘地看向朱晴,“你师兄的伤我看过了,处理得非常不妥当,我现在急需几种草药重新为他包扎,时间拖得太久可能会影响他身体其他部分。”
朱晴咬紧下唇,抓紧他的手臂道:“我们这里也有很多药,你不用出去的……”
顾览握住她的手安慰地一捏:“你们的药库我已经找了好几遍,如果有的话我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呢。”
“那我跟你一起去。”朱晴坚定地看着他。
来了,最让人头疼的来了。顾览露出为难的表情,也不说话,就那么温柔而平静地回应着她的目光,好像在看一个胡闹的小孩子。
朱晴脸色微红,她想到之前的经历,自己功力薄弱,假使真的遇上娑婆堂的杀手,或许反倒拖累了顾览。她终于松开手,侧过身轻声道:“那你一定要早点回来,天黑之后如果等不到你,我就……”
“你就关紧大门,不必再等了。”顾览道。
长风门所在的城镇名为琳琅,曾以美酒与古朴风情著名,数月前还是十分繁华的,如今或许是嗅到了风声,长街两旁店铺紧闭,街上空无行人,一眼望去尽是肃杀。
顾览拿出之前在烟华馆收到的鸩羽,翻过背面,细密的羽络隐隐闪出绚丽的彩光,其中显现了一行字,是他在今日中午才发现的。
【酉时,琳琅镇,流觞楼。】
流觞楼的规模,完全比得上京城里任何一家专门招待达官贵族的豪华酒楼,如此富丽气派,即使在琳琅镇最盛时期也有些格格不入,如今客流几近为零,空空荡荡的一座豪楼扔在街边,倒显得有些突兀滑稽了。
没有门童,大厅是空的,柜台是空的,楼梯是空的,二楼的客房估计也是空的。
奇怪的是,厅堂的桌椅地面却十分干净,顾览随便找了张桌子坐下来,伸手在桌面上轻轻一抹,沾不到一点灰尘。
他几乎是刚一坐下来,楼梯的方向就传来一道稚嫩清脆的声音:“君座请公子到楼上来坐。”
顾览立即扭头去看,看不到人影,也听不到溜走的脚步声。他没别的办法,也只好起身上楼。
二楼多是客房,饭厅小而雅致,装潢比大厅华贵许多。临窗的位置上已坐了一个人,一身玄衣,正偏着头向窗外看,面前桌上摆了酒和几道小菜,对面空座上亦放好了酒杯。
顾览深呼一口气,向他走过去:“君座不嫌黑么,为何不让人点灯呢。”
玄鸩转过脸,静静地盯着他看了片刻,问:“吃过了吗。”
顾览摇头,向桌上的菜碟瞥过一眼,心道不会是要给自己安排断头饭吧。
“坐。”
玄鸩头也不回,很是随意地向身后招了下手,紧接着那层层纱幔后面便出来几个窈窕少女,清一色黑裙蒙面,静悄悄的,走路的时候一点声音也听不到。她们迅速将冷掉的小菜换成了满桌的珍馐佳肴,那酒却仍是之前的,玄鸩执起白玉的酒壶,为顾览斟上一杯。
顾览莫名觉得诡异,只是看着,不喝酒也不动筷。
玄鸩嘴角噙着似有似无的笑意:“怕有毒吗,那我们来换一下好了。放心,这只杯子我还没有用。”他将自己的酒杯和顾览的调换,而后首先仰头饮下一杯。
其实这并不能说明什么,不过为表诚意,顾览也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此刻天色已黑透,即使对面而坐也无法看清对方脸上细微的神情,更何况玄鸩仍旧不肯摘他那半张面具。看不到他的眼睛,让人心里非常不踏实。
顾览借饮酒的机会抬眼打量玄鸩,见他今日着装不同以往,黑衣样式简单大气,轻便利落,不像之前那件奢重的暗金玄袍,一看就价值不菲。
“馆主大人不说点什么吗,”玄鸩注意到了顾览探究的目光,有些不快,“两日不见,你似乎没那么有趣了。”
顾览挑眉,无所谓似的道:“世上有趣的人很多,君座还是不要找我这个最无趣的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