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玄鸩轻嗤一声,听起来像是在笑:“对,这样就很好。喝酒,吃菜,我们继续聊。”
“聊什么?”
“聊聊怎么处置你。”
血菩提(十二) 执言咒(中)
“你知道一座行宫建造需要多久时间, 多少人力与金钱,”玄鸩沉声缓缓道,“虽说你毁掉的并不是我最大的行宫, 但那里的机关可都是我最喜欢的, 做错了事就要接受惩罚。”
顾览一点也不感到害怕和惭愧,好像玄鸩说的完全是另一个人的事, 他淡淡道:“我一直有件事想要问你。”
玄鸩指尖在桌面上敲了敲,今天他没戴软皮手套,露出的十指修长有力,顾览的目光落在上面,似乎想到了什么人。
玄鸩强压着脾气:“我们一问换一问。”
顾览道:“为什么你一会儿自称‘本座’, 一会儿又直接用‘我’,换来换去的不麻烦吗?我不太明白这个称谓的意义,难道有人强迫你这么用?”
玄鸩手指敲得急了, 显然情绪波动很大, 只是天色黑暗,他脸上又罩着面具,不太能看得出来。“我想怎么说, 就怎么说,这个回答馆主满意吗。”
“还行。”顾览从烤鸡上扯了个小翅膀。
“那么现在换我来问……”
“嗳, 请稍等,”顾览抬手,“刚才那个不算,其实你不回答也没有什么关系的。好了,现在开始吧, 一问换一问,请问君座为何给长风门的宁淮生下索命帖呢?”
玄鸩没有应声, 胸膛起伏稍显剧烈,隐约能听见骨骼攥动的咯吱声,顾览自顾文雅地吃着东西,将鸡翅膀的骨头整齐地摆在碟子边缘。
半晌后,玄鸩才道:“本座并没有给他下索命帖。”
顾览颇感意外:“什么?可我昨日却是亲眼看见,他收到了一枚与我同样的黑色鸩羽。”
玄鸩看了他一眼,慢悠悠地又饮了一杯:“我说的话你听不懂么。”
顾览放下筷子,眉头轻蹙,出现在长风门的鸩羽竟然是假的,是谁冒充玄鸩要取宁淮生的性命,或者是有人故意制造恐慌?难不成,是宁淮生自导自演?
到底是谁,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玄鸩撑着头,斜靠在窗台边上:“不过你说的这个消息很有意思,这么多年来,还从未有人胆敢冒充本座的习惯,不如我再给那个什么生发一枚索命帖好了,看看之前的冒牌货会有什么反应。”
顾览提醒:“是宁淮生。”
玄鸩道:“这不重要,本座不需要记住所有人的名字。”
“但是我只听一遍就记住了。”
“这只能说明你很闲。”
两人各自黑灯瞎火里吃了几口菜,沉默片刻。
黑暗中,玄鸩突然问:“顾览,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
顾览心头猛烈一跳,执筷的手忍不住颤抖起来,这是他第一次,或是再一次叫自己的名字,听起来的感觉那么熟悉,却又十分陌生。
“为什么这么说。”顾览抬头。
“只是感觉,”玄鸩道,“你好像总是有一种无法言说的自信,觉得我根本不会真正地伤害你,是不是?你的这种自信让我非常困惑,除非我们之前相识,要么只能是你掌握了我致命的弱点,两项相比我更倾向前者,因为我没有弱点。”
顾览目光黯沉下去,忽然间也觉得心情如同夜雾一般,蒙沌而凄清。
他道:“你与我曾经一位交好的友人很像,他的名字叫叶钦,那晚我中了迷药,又喝醉了酒,所以将你误认成他。君座不必多想了,这件事本来就挺无聊的。”
玄鸩半信半疑:“只是这样吗?”
“嗯,”顾览顿感疲倦,“不知道这长街上为何一家开门的店铺都没有。”
玄鸩又为他斟酒:“你这话题转折得未免太过生硬,怎么,长风门的食宿条件很差劲吗。”
顾览却没有心情再喝,心不在焉地回道:“不是,我需要几味不常见的草药。”
“什么药?”
顾览说出几味草药的名字,而后有些心急地看了眼外面:“我该走了,太晚回去,主人家也会起疑,君座还有什么想问的?”
“不急,”玄鸩下巴指指他的酒杯,“入秋后天黑得快,其实时辰还早得很呢。如果你记性不算太差的话,应该还记得曾经答应过做我娑婆堂的制毒师吧,按道理来说,你现在算是我的手下。”
顾览歪头一笑,耍赖耍得坦坦荡荡:“所以呢,我要先向你请假是么。”
玄鸩不语,指腹在杯沿上缓缓打着圈儿,眼见着顾览饮下第三杯酒,突然轻轻一笑,道,“那倒是不必,因为……”
话音未落,桌角的烛灯“啪”地冒出一簇火苗,顾览惊得地向后一躲,而就在这一瞬一息之间,厅内所有桌子上的烛台依次燃了起来,墙壁上的悬灯发出柔和而明亮的光晕,角落几只金鹤叼着的莲花灯也缓缓地绽开了。
现在这小厅里亮得如同白昼,顾览微眯双眼,疑惑而警觉地看着玄鸩。
“入我娑婆堂,见我娑婆神。”他悠然道。
顾览恍然一怔,忽觉一阵头晕目眩,身体虚浮空乏,就像是置于云端一般。这时他才看到自己酒杯中原是刻有密密麻麻的符文,蚂蚁大小的字体藏在醇透的酒水之下,随着亮光升起依次拆化了似的消散开。
顾览扶住额头,晕乎乎地看着玄鸩:“你给我喝了什么?”
玄鸩神秘地笑着:“其实关于之前的疑问,还有一个解释。”
“那就是顾馆主早已倾慕本座许久,私下花过一番功夫打听本座的陈年旧事,之后不知从何方神圣那里听来了‘叶钦’这个名字,借此费尽心机来讨好我,顾馆主,你觉不觉得这第三种解释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顾览想大你码个大,又特么在那儿叽叽歪歪地脑补起来了。不过他此刻没有多余力气去计较这些,虚/喘着靠上椅背,如丝的眸子睨向玄鸩,见他笑容颇有些得意,于是抑不住心头怒气,问道:“酒里到底有什么东西?”
“急什么,我会慢慢跟你解释的,”玄鸩起身,绕过桌子走到顾览身旁,一手伏住他肩侧的椅背,一手放在椅子扶手上,正好将顾览整个人都圈在自己胸前,“为了保证教徒绝对的忠诚,娑婆堂自建立以来,都会给他们下一种言咒,被种下这种咒术的人不得背叛自己的主人,不得对主人撒谎,不得……违抗主人的任何命令。”
听到玄鸩加重语气说出的“任何”二字,顾览浑身不住地颤抖起来,他抬起醺红的脸,咬牙骂了一声:“卑鄙!”
玄鸩“啧”一下,手指在顾览肩头点点:“不要忘了,是你先挑起事端的,这会儿又像个无辜的受害者似的。好了,顾览,给本尊敬一杯酒。”
顾览听到玄鸩下的命令之后,竟然不受控制地靠近桌子,要命的是玄鸩依旧保持着方才亲近的姿势不动,顾览不得不贴着他的手臂取来酒壶与酒杯。那双手好像根本不是自己的一样,即使他拼命想要停下来,身体仍然继续做着玄鸩要求的事,仿佛一个对发令者“言听计从”的提线木偶。
“错了。”
就在顾览端着酒杯马上要递给玄鸩的时候,这人突然道:“不是用我的杯子,是用你的杯子。”
顾览气急,闭了闭眼睛,紧抿着唇线换好了酒杯送到玄鸩嘴边。玄鸩隔着面具幽幽地盯着他看,又道:“像那天晚上一样敬给我喝。”
“你不要太过分,都说了我是认错了人……唔!”顾览嘴上的话还没说完,右手已经以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把酒强行灌进了嘴里,而后他捧起玄鸩的脸,表情如同要吃一整盘的臭虫,死命抗拒着一点点靠近。
玄鸩冷着脸,单手钳住他下巴一抬,顾览“咕咚”一声把酒咽了。
“你这样很让人扫兴。”玄鸩道。
顾览用手背抹掉嘴角的酒渍,窃笑道:“强扭的瓜不甜,君座没听过这句话吗。”
玄鸩摇头:“什么强扭,你明明就是口是心非,难道你不喜欢我吗?”
顾览笑不出来了,神情渐渐变得严肃,他死死咬住下唇,眉端拧在一处。
“说啊,”玄鸩轻拍他的脸,“你是不是喜欢我。”
顾览喉咙里发出一声残忍的呜咽,他快要坚持不住时马上抬手捂住嘴巴。玄鸩非常生气,抓着他手腕压到桌面上,厉声命令道:“说!”
这变化连顾览自己都无法相信,他清清楚楚地知道即将破口而出的是什么回应,所以死也不肯开口,耳边听着玄鸩的不断紧逼,喉间那句答复突然凝成一股腥甜涌了出来,雪白手指间漫出了刺目的红。
“不必说了,闭嘴吧!”玄鸩惊愕得连忙改口,顾览紧绷的神经突然松懈下来,浑身都抽去了气力,一下子软倒在玄鸩怀中。
顾览气息不稳,倔强地看着上方那人,打了胜仗似的嫣然一笑:“你休想,控制我。”
玄鸩用指腹擦掉他嘴角的血迹,沉默片刻后,苦笑一声道:“你有什么可得意的,不过是仗着本座对你心软罢了。不过顾馆主,欲掩弥章这个词你应该听过,你方才表现和直接承认了有任何区别吗?”
血菩提(十三) 执言咒(下)
顾览“哼”了声, 将脸别开看向别处:“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吧,反正我也打不过。”
“真是神仙遇见老无赖,一身功夫没处使, ”玄鸩抱着顾览不撒手, 捏了捏他大臂外侧的肉,说道, “顾览,事到如今我才看明白,你真的不是个好人。”
顾览白他:“你也不是。”
“至少我很坦荡。”玄鸩道。
“那你敢不敢摘下面具,”顾览起身,“难道你长了一对老鼠眼睛?”
玄鸩抬手蹭了下鼻翼, 对他摇了摇手指:“我不会再让你的当,我的戒指呢?”
顾览道:“扔了。”
“扔就扔,不扔你就留着, ”玄鸩反常地一笑, 揪住顾览的鼻子来回使劲晃了几下,“总之我现在也不不怕你跑了,哪怕你在天涯海角, 只要我拍拍腿,你就会乖乖地扑过来。”
“你!”顾览攥紧拳头, 咬牙切齿。
玄鸩也起身,慢慢地伸了个懒腰,将手臂搭在顾览肩头,颇有几分慵懒道:“走吧,楼下那人等你半天了。”
顾览用手肘抵开他, 俯身向窗外一看,外面下起了雨, 朱晴一个人执伞站在街边,茫然无措地四处张望着。
他二话不说就往外走,玄鸩似乎有些不悦,但也没说什么,只是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出了流觞楼的大门,顾览正要往雨幕中跑,被身后玄鸩一把扯住胳膊。
“瞧把你急的。”玄鸩撑开一柄墨色纸伞,推着顾览向前,又凑近他耳边轻声道,“你和这个人什么关系?”
顾览没应声,玄鸩继续道:“本座丢失的那三颗阿修罗菩提子,其中一颗就在长风门。”
顾览惊异道:“什……”
“嘘,”玄鸩一边走着,手指拢起顾览脑后一缕长发,绕在指间把玩,“本座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后若是仍没找到,长风门将会成为一片废墟。”
顾览还想问什么,玄鸩却不给他机会,将一包装好的草药从身后递到他手中:“下次想要什么,直接跟我说就好,毕竟你现在也算是我的人,这点东西我还是送得起的。”
“你这话可真让人牙酸。”
顾览大大方方接过药包,笑了笑,刚想扭脸道一声谢,玄鸩突然伸指抵住他侧脸,不让他回头,胸膛紧贴顾览后背,几乎是咬着他的耳朵沉声道:“继续往前走,不准回过脸来看。”
此时朱晴已经看见了他俩,正快步向这边跑来,顾览生怕她与玄鸩相遇之后会起争执,便迅速道一声:“知道了,三日后给你答复。”而后离开玄鸩伞下,走向朱晴的伞中。
他的头发从玄鸩指间滑走,像一缕绕过树枝的风,玄鸩搓着指尖在鼻端轻嗅一下,是和那日一样的药香味。
朱晴抓着顾览手臂,急得快要哭出来:“我以为你又遇上娑婆堂的人了!你没事吧?”
顾览道:“没事,在这里碰见了一个老朋友。”
“老朋友?”朱晴闻言看向顾览身后,只见溟濛雨幕里一道玄剑似的笔挺身影 ,那男人伞打得很低,看不清楚脸,手中拿着一件银色的东西,在远处看了他们片刻便转身离去了,背影迅速融进暗黑的夜色中。
朱晴只觉得他身上的气势有一些熟悉。
深夜,顾览猛然从梦中睁开眼睛,感到喉咙干渴,浑身燥热,莫名有些喘不上气来。他一把掀开被子,想起身倒一杯水喝,然而刚刚下床就瘫软在地上,双腿像是棉花做的,使不上一点力气。
窗户半开着,外面冷清清的月光淌进屋子里,顾览神智不太清醒,他微微张开嘴,误以为那是清透的泉水。
月色下顾览面色/潮/红,领口半敞,呼吸急促,难受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抬手遮在额头上,试图用地板的冰凉来给自己降温。
这时耳边突然响起一道沉沉的笑声,顾览整个人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变得刺激而敏感,视觉渐渐模糊,触觉和听觉却放大百倍似的,清晰得可怕。
“顾览,按我说的来做。”
耳畔的声音朦朦胧胧,仿佛有无穷的魔力,引诱着他放弃自我,陷入致命的体验里。
“玄鸩……”顾览起初不肯就范,在地上翻了个身跪起来,但马上就又倒了回去,不得不一步一步按着那声音的指示,做一些旖/糜/可耻的动作。
“很好,那么我也给你一点奖励。”
“不,等等,住手!”顾览双眼陡然睁大,明明这屋子里只有他自己一个人,他却能感受到玄鸩从各个方向将他包围,闭上眼睛之后,这个人的存在感变得更加强烈,没多久,顾览受不住了,松开一直死死咬着的手腕,就要大声叫出来。
就在这一刹他猛然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仍旧躺在床上,窗户关得很紧,外面的风雨声依旧猛烈。
原来只是一场梦,顾览呼出一口气,擦擦额头上的细汗,静谧中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宛如擂鼓。他翻身向外,正准备继续睡觉时,看见枕边放着一个银闪闪的东西。
拿起来一看,正是玄鸩的面具。
于是一夜未眠。
天还未亮,门外就响起一阵嘈杂,奔波晃动的火光中,不停有下人大声呼喊袁东鹏的名字。顾览拖着疲惫的身体穿衣开门,差点和一个正要抬手敲门的少年弟子撞个满怀。
顾览问:“发生什么事?”
那少年着急忙慌道:“副门主在房间内遇刺,我们听到声音闯进去,却发现人不见了!”
“不见了?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少年比划两下,解释不清:“顾先生还是快过去看看吧,宁师兄在那里等着你呢!”
袁东鹏的房间在长风门主院,从顾览居住的偏苑需绕过一条长廊、一方庭院才可到达。吕素和宁淮生早已在门前候着,但是不见朱晴,这两人神情十分凝重,双双侧着身看向一旁,似乎屋子里有什么可怕的妖魔鬼怪似的。
顾览拢了拢披着的外袍,向二人问道:“袁师兄怎么了?”说着他向房间内扫了一眼,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便用眼神示意宁淮生为何不进去。
宁淮生嘴唇嗫嚅几下,表情非常古怪,倒是一边的吕素皱紧双眉,强作镇定地回道:“馆主昨晚可听见过什么奇怪的声音?”
奇怪的声音。顾览敛目,神思忽然缥缈,想到那张银色面具,又想到银泉般的月色,他使劲掐了自己一把,平静自若道:“没有,昨夜风雨声很大,我又住在偏苑,根本听不见什么奇怪的声音。”
“哦?”吕素细长的眼睛眯了起来,狐狸似的不住地打量着顾览,显然她也是匆忙起床的,发髻微乱,有一缕头发风情地搭在肩头,“馆主似乎没有休息很好,果然是风雨扰人。”
好在宁淮生马上替顾览解围道:“就在不久前,我们这些住在主院的人突然听到一声惨厉至极的尖啸,是从二师弟房间方向传出来的,当时我和几个师弟马上冲过来看,就发现……唉,馆主亲自进来看吧。”
说罢他率先走进袁东鹏的房间内,点燃了屋内的灯,顾览这才明白为什么刚才他们都不肯待在里面了。
这几乎已变成了一个纯红色的房间。
作者有话要说:后面的剧情会有些恐怖小高能,宝宝们注意了哦。
爱你们呦~
血菩提(十四) 恶鬼攒动(一)
灯光火影在血墙上摇曳, 将整个房间映照得如同修罗地狱,顾览从烛台上取下一只蜡烛擎在手中,蹲下来细细查看地板上的血迹。
地面上有明显被拖曳的血痕, 大量杂乱的脚印将那些泥状物踩踏得恶心不堪, 重要的痕迹根本无从分辨。而墙面、橱柜上大片大片泼洒似的血液早已干涸,袁东鹏昨日穿过的衣服破烂烂地被丢在角落, 仿佛曾经遭受过某种疯兽的撕扯扑咬。
顾览回头和宁淮生对视一眼,从他的目光中得知,宁与吕二人也怀疑是朱天河或者董劲所为,那疯狂的场面顾览早已见识过,不消他们多说什么。
袁东鹏在房内消失不见了, 这种说法似乎也不太准确。
“可否检查过门主与董劲的房间?”顾览问道。
宁淮生十分不忍,眼神中透着哀伤与无奈:“师父也……不见了。方才我们已经去过一次,他床上是空的, 唉, 这件事全部怪我,当初东鹏说过要给师父捆上铁索的,是我一直坚持不用, 谁知,谁知……”
顾览听后有些惊讶, 相比朱天河,他本来更倾向于怀疑董劲,因为他们三个说朱天河曾清醒过,而且他昨天望诊时朱的脉象还算平稳,那么虚弱瘦削的一个老人, 怎么会有如此恐怖的力气呢。
不过现在顾览更担心一件事情:“朱晴呢,怎么不见她过来?”
“师妹?”宁淮生道, “我怕她经不起这刺激,故意没让人叫醒她,等天亮再细细和她说罢。”
“等天亮就晚了!”
顾览用最快的速度冲到朱晴门外,用力拍门将她敲了出来,见人没事才算放下心。
朱晴揉了揉眼睛,仍有些惺忪的模样,她看顾览身后跟来了宁淮生与吕素,大家都是一脸的焦急肃杀相,不由得疑惑道:“什,什么事?”
顾览和宁淮生一时没能开口,吕素便道:“袁东鹏死了。”
“不,或许他还活着。”宁淮生道。
吕素挑眉,惊讶地看着他:“你觉得他活得了?”
“等等,你们说什么,”朱晴一手扶住后脑,脸上的痛苦表情像极宿醉之后的人,她一时无法反应过来,“二师兄死了?这怎么可能,昨天不还好好的?”
吕素道:“当然有可能,因为他就是被门主……”
“你没事就好,”顾览道,“至于真凶究竟是谁,稍后我们再讨论吧。朱晴,你昨晚什么时候休息的,听没听到那边传来的尖啸声?”
朱晴用力甩了甩脑袋,摇摇晃晃地站不稳,顾览将她扶住。朱晴看起来不太好受,伸手揉着太阳穴,双眉紧拧,说话也语无伦次的:“昨天,我跟你回来,什么时候睡的,我不记得了,啊,我的头好疼,我怎么想不起来?”
顾览见朱晴穿戴整齐,仍是昨日出门那身,不禁十分怀疑,于是指尖放到她腕上一探,眼底顿时沉了颜色。
吕素将食指横在鼻尖下,突然后退了一步:“你们……没闻见吗?”
宁淮生道:“闻见什么?”
“一股很浓的腥臭味,”吕素眼珠诡疑地瞟向朱晴房内,“像是有谁在里面堆了十几斤的死鱼。”
这种味道其实顾览也闻到了,他嗅觉十分灵敏,早在过来的时候就觉察出不对劲,然而等朱晴打开房门之后,这股刺鼻的气味则一下子扑涌而出。他见朱晴并未开窗,相必是在这种封闭环境中待了整整一夜。
顾览将朱晴拉到房外:“先去我那里躺一下,你被人下了迷药。”
“迷药?我?”朱晴懵懵怔怔,半靠在顾览肩头,“为什么……”
这时吕素与宁淮生则走进她的房间,寻着味道找到床下,过了没多久,顾览便在外面听见了一声无比尖锐无比凄厉的惨叫,显然是吕素发出来的。
他连忙嘱咐一个长风门弟子带朱晴去休息,然后疾步冲至房间内,就看见了这辈子最惊悚最恶心最不可置信的一幕——他看见失去外皮、只剩血骨的袁东鹏正缓缓地从朱晴床底爬出来,如同被岩浆冲洗过,从地狱最深处逃亡而出,他那半截身体经过的地方流满粘液与发黑发焦的污血,只剩一双充满着恨意与懊悔的眼睛在昭示着自己的身份。
吕素面色惨白地晕倒在一边,宁淮生冲出房门,趴在花池里呕吐不止,顾览因为心中太过震慑,仍旧立在原地,即使浑身发颤,脸上的神情却还算平静。
袁东鹏,不,这一团形状模糊残忍至极的东西,慢慢朝着顾览脚下爬了过来,他的下巴被人削去了,发不出声音,只能用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瞪着,像是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向顾览倾诉,一个凶手的名字,或者埋藏在这座宅院里最深沉的秘密,但是他说不出来,死也说不出来,恐怕正是这种怨恨 ,才支撑着他活到了清晨开门的一刻。
袁东鹏使出最后的一点力气,向顾览举起自己被整齐切断的右臂,让他看着那个圆形的截面,顾览看到了,无声地向他点了点头。
然后他马上就像撤了丝线的木偶一般,失去了最后一点生命力,以一个扭曲、毫无尊严的形状滩化成了一片,那双憎恨的眼睛也蒙上了灰翳,迅速干瘪下去。
顾览走出房门,外面几个长风门的弟子正哆哆嗦嗦地挤在一处,想要进去却又不敢。顾览冷声道:“撒上土灰,赶紧处理了。”
灰蒙蒙的晨雾笼罩在这个四方宅院的上空,院角光秃漆黑的梧桐枝上立着一只黑雀,明珠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这些人。
当日夜,朱晴房间莫名其妙地起火,连带着左右两旁的房子烧得猛烈,火光冲天,满城惊惶,长风众人整整耗了五个时辰都不灭,最后还是一场及时大雨才救了场。
自那之后,长风门便如同折了翼的雁鸟,再也飞不起来了。
翌日傍晚,玄鸩约顾览在流觞楼见面。
“不是说期限三天吗,现在可还不到约定时间。”
顾览在同前日一样的位置上坐下,不同的是,这次玄鸩没有摆酒,桌上亦未设宴,只有一壶热茶。厅内的灯光较之上次稍微柔和了些,玄鸩身着一件宽大的黑袍,侧身立于窗前,兜帽几乎遮住了全部的脸。
见人落座,玄鸩没有转身,两根手指捏着下巴,直接点入正题:“你觉得是谁做的?”
顾览倒了一杯茶,举到嘴边刚要喝又挥手泼了,仔仔细细地看一遍杯底,再重新倒了一杯:“至少不会是朱天河。”
“为什么。”
“你不在当场,所以没有亲眼看到那副惨景,”顾览轻轻呷一口清茶,“我只知道一个父亲不会让自己的女儿遭受那样的痛苦,除非他不是朱晴的亲生父亲。”
玄鸩兜帽的边缘微微一动:“可若是陷入疯魔的人呢?”
顾览道:“那就应该直接在袁东鹏自己的房间里面杀掉他。这件事疑点太多了,首先第一个,朱晴的房间是封闭的,门和窗都从里面锁上,你想不到吧?”
玄鸩似乎不太意外:“这些事没必要再说一遍,因为当时我就在现场。”
“什么,”顾览执杯的手一顿,思虑间想到了其他的事情,抬眼看向玄鸩,“所以那个面具是你自己放的?”
“不是我放的,难道是你放的吗,还是说你的房间里藏着其他男人。”玄鸩漠然说完,静静等着顾览回应,然而不料他迟迟不作回声,最终忍不住转过头来,目光在顾览脸上快速一扫,而后立刻转了回去。
顾览道:“我误会你了,原来你没有长着老鼠眼睛。”
玄鸩轻哼一声,稍微低下头:“其实我今天叫你来,也不光是为了讨论这些。”
“是为了催我找菩提子么。”顾览随话答话。
玄鸩双臂抱胸,双眼凝望着逐渐浓重的夜色,暮风将他的帽檐吹得飘忽,半晌后他才道:“也是,像顾馆主这般经过大风大浪的人,怎么会因为那么一点小事就乱了心神呢,这样冷酷又无情的态度,正是医者应当保守的优秀品质呢。”
“呲……”顾览指尖挠了挠鬓角,他忽然觉得和眼前这个人交流,实在不能只听他嘴巴说了什么,一定要费尽心思去挖掘他想说而没能说出来的东西,不然迟早会被气死。
“你在担心我?”顾览恍然大悟,像解出一道难题似的轻松一笑,“你担心我看见那种场面之后心里不舒服,所以特地跑过来安抚我?哎呀,君座大人,你真是太令我感动了。”
玄鸩微扬下巴,嘴角浮起似有若无的笑意:“哼,不笨么。”
突然他脑后一凉,得意忘形间,不知什么时候顾览已经站在了身侧,将他的兜帽拽了下来。
血菩提(十五) 恶鬼攒动(二)
玄鸩眼睫微颤, 神情略有些讶异,似乎还没有做好露出真面目的准备,但是马上就恢复了无懈可击的表情, 微微邪笑着看向顾览, 低头凑近他:“和你的旧情人相比,高了还是次了?”
夜风拂来, 将两人的头发撩在一处,玄鸩双眸深邃而湛透,将秋夜比得苍白乏味。他的容貌邪俊如刀,美得锋利,饱含了无比的攻击性和侵占/欲, 就算是神仙也不能从这张脸上挑出一丁点的缺点来。
不高也不次,顾览想说,简直是一模一样。他们分别的太久, 若不是今天看见, 顾览觉得自己都快要忘记叶钦的样子了。
他激动地说不出话,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看着这个人,误以为自己表现得十分镇静, 其实浑身都在颤抖,拼命压抑着一把拥住对方亲吻上去的冲动。
“以后你可以叫我的真名, 但有一个条件,”叶钦用指腹轻轻蹭去顾览脸颊上的泪珠,“给我忘了他,从今天起你只需想着我呃啊……你干什么,松口!”
顾览双眼通红, 死死咬住叶钦的手指,用牙尖使劲刺进去, 毫不留情,直咬到叶钦疼得脸色发白才松口。
叶钦钳着他下巴,将自己扎了两个血洞的手指夺出来,又是惊讶又是愤怒地低吼:“你发什么疯!”
顾览耍浑一样伸手将他狠狠推开:“谁让你一直欺负我,你以为你是谁?我凭什么就只能想着你呀,别太自以为是了!”
叶钦整个人发懵,剑眉横蹙,眯眼逼近他:“你再说一遍?”
顾览抬起手,对准他的脸竖了个中指,而后一甩衣袖,头也不回地愤愤下楼了。
于是叶钦更懵了。
他不明白那个手势的含义。
“简直莫名其妙,外表文质彬彬,没想到内里是个疯子……我欺负他了吗?”
心烦意乱。顾览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回长风门的,直到他在自己房间门前伫步才回过神,见吕素与宁淮生正一左一右怯怯地看着他。
“干什么。”顾览问。
宁淮生轻声道:“馆主……没事吧?”
顾览横他一眼:“我能有什么事。”
吕素亦十分震撼,不禁语气柔和道:“不如我回房间拿个镜子给馆主照照,你现在的表情真的非常可怕。”
顾览自嘲似的撇嘴,看看他们二人,故作不解地问道:“二位找在下有急事吗。”
吕素用探寻的目光幽幽看着他:“方才我与宁师侄商量了一下,决定搜查所有人的房间,顾馆主又恰好不在房内,于是我们就先行查完了其他地方。”
她话上是这么说,顾览却不置可否。朱晴到现在为止仍旧处于昏迷,顾览离开之前怕她有危险,便在房门外布下了一道暗阵,如果这期间有人擅自闯入,阵形上就会留下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