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果不其然,他瞥见台阶下的海棠树像是被两头蛮牛撞过似的,落了满地的叶子,刚才可是一点风都没有刮过。
想必此刻吕素与宁淮生二人心中也一定非常奇怪,推开院子里的一扇屋门,怎么可能看见的又是院子呢?
顾览无奈又失望地一笑,脚尖将地上的石块踢开,亲自打开门道:“请进吧,不过声音要轻一点,朱姑娘应该还未醒过来。”
吕素进门前稍有些犹疑,扒着头看见里面是正常房间的陈设,才放心地走了进来。屋内收拾得十分干净,顾览撩开床铺上的纱帘,看了眼朱晴的状况,又为她掖好被子。
“师妹什么时候能醒?”宁淮生问道。
“就快了,”顾览低声道,“不会超过今晚,不过你们要是想问她什么话,最好等到明天再说。”
宁淮生一窘,忙道:“那是。”他这副谦卑谨慎的模样,倒像是个坏了主人规矩的无礼客人了。
顾览微微点头道:“二位找到可疑地东西了吗。”
已经在房间内转过几圈的吕素耸肩,摇了摇头。顾览便起身向外走:“那我们出去聊吧。”
不料吕素神情微变,快速地瞟了宁淮生一眼,对顾览道:“对不住顾馆主,我突然感到有点气闷,想回房休息一会儿,宁师侄,你可以先将咱们之前谈论的那些说出来,顾馆主或许会有些高明看法。”
说罢她轻轻盈盈地朝两个男人走来,经过宁淮生时,仿若无意一般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缓缓一笑。
顾览随宁淮生走到一处园子的小亭里,对坐石桌两边,顾览开门见山道:“宁师兄似乎有些忌惮吕素师叔,是吗。”
“啊,”宁淮生表情窘迫极了,无措地挠了挠头发,“馆主误会了,吕师叔性格刚烈,因而我们这些晚辈都比较敬重她,其实师叔是个很好的人,我对她也谈不上什么忌惮。”
顾览正想开口,右肩上忽然一沉,他扭头便看见一只纯黑的夜雀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对着他脸颊啄了下,两只小爪子一弯,孵蛋似的卧在了他肩头。
借着夜色掩护,黑雀本身不太明显,但那双小眼睛实在明亮得惊人,所以宁淮生马上也发现了,指着它惊奇一叫:“哎?这鸟是馆主养的吗?”
顾览道:“不是,不知道是哪来的野鸟。”
宁淮生很是认真地分析道:“我看不太像,若是野鸟绝不会这般亲人,估计是有人养的,你瞧它多么机灵可爱呀。”
那黑雀尖喙一张,歪着脑袋朝他发出了极不友好的一声“呲喳——”。
宁淮生便将伸向黑雀的手原路收了回去:“好,好像还真是野的,哈哈哈……”
顾览伸出修长的手指,在肩前一搭,小黑雀欢欢喜喜地跳了上去,而后顾览将它搁在了亭外海棠的枝头上,只不过转回身坐下的时间里,这只黑雀就又窝在了他肩头上。
宁淮生的目光相当羡慕。
“咳,别管他了,我们继续,”顾览摆手道,“宁师兄对于昨日的事情有什么想说的吗。”
“我不相信是师父做的,”宁淮生脸上放松的神色一扫而空,沉重又悲痛地对顾览道,“一定是娑婆堂的杀手所为,那日在本门出现的鸩羽馆主也看到了,不仅如此,我和吕师叔刚刚发现师父最珍重的剑谱不翼而飞,魔教向来对中原武学秘籍垂涎不已,而且这等恶毒的杀人方式,很像娑婆堂的手笔。”
顾览不作任何多余的表情,依旧十分平静地看着他:“你认为是娑婆堂的人杀掉了袁东鹏,并且将他血肉模糊的尸体塞到朱晴的床下,然后在当晚烧掉她的屋子?他们有这么做的必要吗,这样做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宁淮生迷惘地摇头:“不知道,但是除此之外,还有别的解释吗?”
顾览清楚得很,在一间封闭的房间里找到了尸体,门窗由内紧锁,那么第一个应当被怀疑的人就是屋子里同时出现的那个,但他是不会上这个套的,倾身向前反问道:“宁师兄是否注意到了,长风门所在的这条长街,几乎已经空无一人?曾经居住在这里的人都去哪里了呢。”
宁淮生愣了下,继续道:“或许一起商量着搬到别处了吧,最近这片地方生意不好做,多久都不来一个客人的。对了,我听师妹说馆主曾与娑婆堂的君座玄鸩交过手,不知那人实力如何,江湖上传闻多是夸大其实,将邪魔外道描述得神乎其神,倒叫咱们这些正派自己慌了神。”
顾览看着他的眼睛,缓慢而优雅地一笑:“宁师兄的意思是在下的武功很弱了,交过手还能逃出来,可见那玄鸩也不过是个徒有虚名的家伙。”
“不不不,馆主多想了,我只是……唉,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宁淮生看上去是个老实人,被顾览用话一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憋得面色通红。
黑雀在肩头不安地跳了跳,顾览坐直身,朝他摆摆手,笑道:“不必这么紧张,在下只是开个玩笑。”
宁淮生挠头道:“是我唐突了。”
“什么剑谱。”顾览突然问。
宁淮生猛一抬头:“啊?哦哦,是《长风剑诀》,本门的独传秘籍,只有下一任门主才有资格继承。”
顾览的目光在他轻飘飘的左袖上扫过:“宁师兄是用剑的么?”
宁淮生点头表示没错,顾览又疑惑道:“恕在下多一句嘴,为何长风门中,只有朱晴姑娘不习剑呢?”
宁淮生道:“这个……我也不知究竟为何,但在我们一开始学武的时候,师父就不准师妹学剑,只要我和袁师弟修习本门的剑法,有一次师妹背着他和我们偷学,师父知道之后非常生气,重重责罚了我们几个。”
“可曾问过吕素师叔?”
“问过,但她什么也不肯说。”
顾览略微沉思后道:“能有陪伴着一起长大的师兄妹,这种经历真令人羡慕,你们三个的感情一定非常深厚吧。我从来都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实在难以体会这样的温情。”
宁淮生神色温柔,望着亭外一轮清月,无限向往似的:“如果可以的话,真想回到我们还小的时候,那时我和袁师弟常在一起练剑玩耍,师妹总是嚷着我们不陪她,她一哭,我们两个就慌了神,不知道该怎么办。后来有一次,我们三个到山里去捉獐子,还真打着了一只,袁师弟要就地烤了吃,师妹哭着不让,最后还是听她的,把那小獐子给放了。”
顾览也随着他的描述,轻轻露出笑意:“袁师兄从小就很聪明吗。”
“对,他一直是那种非常有天赋的人,”宁淮生垂眸道,“往往师父刚教授完一式剑法,他不需要用多就就能想通,且练得纯熟,我就不行,翻来覆去地练还不得要领,总要花几倍的时间才能赶上。如果不是这次意外,袁师弟将来做了门主,定能将长风发扬光大。”
顾览微微一笑:“如若袁东鹏真的是娑婆堂所杀,你愿为了他去找玄鸩报仇吗?”
“我当然愿意,如果真是如此,那么我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为他报仇。”宁淮生不假思索道。
“那么长风门又由谁来打理呢?”
宁淮生双眉紧皱:“我相信师妹和吕师叔可以。”
顾览单手支颐,眼神透出疲态,似有些困乏:“那日在下到来之前朱门主曾经醒过一次,他一定对你们说了很重要的事情,不知道可否方便告知。”
宁淮生道:“没什么不方便的,那天毫无征兆的,师父突然就睁开了眼睛,好像知道即将要发生什么似的,把我们全部叫到床前,可惜师妹不在,他遗憾极了。师父将本门暂时的主掌权交由袁师弟,却把装着《长风剑诀》的盒子给了我,并且嘱托我一定要等他好了之后再打开。”
顾览双眸微眯:“但你还是打开了,对么。”
宁淮生面色微显愧疚:“袁师弟出事之后,我心里十分不安,想着师父会不会在那盒子里放了什么重要的指示,于是就将它打开了,谁知里面竟是空的!唉,都怪我自己没有保管好,无论怎样,现在最紧要的是找到师父,再去娑婆堂……”
他话未说完,不远处忽起一阵激烈的打斗声,隐约可闻急促有力的琵琶声铮铮鸣响,顾览神色一凛,宁淮生立即跳了起来。
顾览房外的暗阵在刚才已经打开了!
“不好,师妹有危险!”
血菩提(十六) 恶鬼攒动(三)
二人极速奔到顾览房门前, 只见门扇大开,里面桌椅倾倒,一片狼藉, 琴弦狂洒铿锵鸣响, 不时有刀剑相击一般的亮光闪动。
一个身量颇高的蒙面黑衣人背对他们而站,他的右手是一弯银亮铁钩, 正与一位白衣女子打得猛烈,那女子长相绝美,眉目间清冷而空灵,怀抱着一柄外形奇瑰的琵琶,纤纤玉手在弦上或急或狠地弹拨, 空间中便有一股不可捉摸的气力一股一股地朝着黑衣人涌杀而来。
两人本来还算势均力敌,但黑衣一看见随后赶到的顾览与宁淮生便阵脚大乱,慌忙中冲破窗户向外逃去。
顾览紧追其后, 宁淮生却忍不住在原地愣了一会儿, 看着那手持琵琶的女子一头雾水,想不明白为什么出现在这里的不是朱晴。
廖雪婵绣眉一簇,急声道:“还不快去帮我家馆主!”
屋外, 顾览轻功绝妙,两步就将那黑衣截了下来, 廖雪婵在他身后抚琴助阵,宁淮生喊道:“馆主千万小心!这人恐怕是玄鸩的得力部下银钩夜叉!”
这只夜叉显然不是顾览的对手,那只凶狠如鹰爪的铁钩根本连他的衣角都碰不到。顾览身形变幻,快如鬼魅,绕到黑衣身后点了他几处大穴, 而后一把将他的铁钩从手上拔了出来,黑衣人完好的右手藏在下面。
“假的, 不是娑婆堂的人。”顾览道。
而当他正要摘下黑衣的蒙面巾时,宁淮生执长剑赶到,横/插/两人之间,那黑衣人觑到可乘之机,张开右手五指做爪,狠命抓向宁淮生左肩残缺之处。
宁淮生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左袖登时艳红一片,同时,那黑衣也因穴道封闭后强行用劲,“噗”得喷出一口鲜血来。
顾览本应对这冒牌夜叉势在必得,然而他灵敏地察觉到一股野蛮的杀气正从侧方冲过来,顾览后退一步,见园子暗处出现了一双猩红可怕的眼睛,像是杀红了眼的野兽,或者一头残忍疯狂的恶魔。
顾览挥手示意廖雪婵退后,此刻那双红眼睛的主人已在泠泠月光下逐渐现行。庞大的身躯还未站直,就已经快要赶上三个成年男人的高度了,他的头颈怪异地扭曲着,整个躯体仿佛被塞满了石头一样浮胀着,将泛青的皮肤撑得凹凸不平,而那张狰狞鬼怖的面孔简直是个无法让人直视的噩梦。
怪物的腋下正夹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看起来像是猩猩挟持了一株纤细的兰草。
“这是……董叔!”宁淮生忍痛站起来,朝那怪物吼道,“放下吕师叔!董叔,这是吕素师叔啊,你不能伤害她,你快醒醒啊!”
董劲?顾览惊愕地抬头望着,他不敢相信,与此时的董劲相比,两日前那个样子也太过和善了。他不久前刚刚检查过董劲的身体,怎么一会儿不见就变成了这副样子,这短短的几个时辰里又发生了什么,究竟是谁非要将长风门的人赶尽杀绝?
已近魔化的董劲俯身朝宁淮生高声咆哮,将大院外林子里的雅雀惊得飞扑一片,宁淮生身子站都站不稳了,顾览在背后伸手将他扶住,一旁的黑衣人得空矮身向前一翻,滚入园林之中不见了踪影。
董劲夹着昏迷不醒的吕素转身跑了起来,大手在围墙上一搭,巨大笨重的身体竟然极灵活地跃了出去。
宁淮生急道:“不能让他往林子里逃,吕师叔会没命的!”说罢捂着血流不止的左肩追了过去。
顾览扭头向廖雪婵问:“朱晴怎样?”
廖雪婵道:“她很好,馆主放心。”
“你找个安全地方待着,不必跟过来。”
长风门宅院后是一片幽幽深林,沿着林中小道便可通往附近的山谷。月光阴森凄迷,林子里黑得几乎不能视物,顾览闭目凝神,侧耳辩声,但无论如何都找不到董劲与宁淮生的方向,他喊了一声宁师兄,无人回应。
“别再傻乎乎地往前走了,你不觉得很可疑吗。”肩头的黑雀突然发出与玄鸩一样的声音。
顾览伫步,扭头看着它:“你为什么会变成一只鸟?”
“哼,无知。”只听一声轻细的“咳咔”,圆滚滚毛绒绒的小黑雀突然静止了,顾览将它拿到掌心中,见它头部机械地左右转动了半圈,然后躯干与脑袋连接的地方出现了一条明显的裂缝,接着是一双翅膀和腹部,这几条裂缝越变越大,直到露出里面的精密复杂的齿轮与链条。
顾览叹为观止,原来黑雀的眼睛是一种特殊的宝石做的,可以折射外部的画面,而喙部的发生器则更为精巧,一时间很难明晰其中的原理。
另一边,叶钦悠哉地坐在王座之上,看着身前桌面上一颗硕大的水晶球,里面顾览的脸突然放大,好像要亲过来似的。他抬起手,将小指上黑色的尾戒凑近嘴边,似笑非笑道:“长见识了么,馆主,觉得如何?”
而顾览的评价极为简洁:“不错。”他抬手将黑雀放回肩上,小雀马上合起来恢复成之前的样子,活灵活现,逼真可爱。
叶钦似乎叹了声气,又问:“看你现在这焦头烂额的模样真是可怜,要不要我帮忙?”
顾览从来不为面子的事情逞强,他笃信识时务者为俊杰:“要,你快点过来,我在这里等着你。”
“啧,馆主可真是的,我现在还在娑婆本部呢,就算就会遁地也要等一些时间。”叶钦话间虽无笑意,本人却早就勾着嘴角,“你现在知道我的好了?”
顾览挑眉:“你怎么不在流觞楼?”
叶钦指尖敲了敲王座的扶手:“伤心人自然要离开伤心地,你说实话,你咬了我之后做的那个手势是不是在骂人。”
“不,”顾览轻笑,“那个手势真实的意思是‘我敬你是个英雄好汉’。”
“你以为我是傻子?”
“总之你快点过来。”
顾览一边低声说着,一边不停向野林深处走,在黑暗环境中人的视力受限,只有走到近前时才能将一件东西看得清楚。
这边叶钦本来已经准备动身,目光无意地向水晶球内一瞥,登时面若冰霜,转身又回去,沉声严肃地对顾览道:“停下。”
“怎么,你看到了什么?”顾览没有听他的,反倒积极向四处搜索起来,这让叶钦无比懊恼,怎么一时心软就为他解开了执言咒。
“你若非要看的话,”叶钦道,“在你的正前方,不过你最好有一点心理准备。”
顾览手指拨开几道横斜交错的树枝,一个惨白发青的圆形东西赫然闯入视线,他本能地松开手后退数步,站在原地好一会儿缓不过来。
那是吕素的人头,被系着头发悬挂在树枝上。脖颈处的断痕参差不齐,黏连着不少肉块和皮肤,她面上的表情亦是极度痛苦,由此可知她的死法相当惨烈。
顾览感到一种阴森冰冷的恐怖,像游丝一样不停往身体里渗透,不知不觉间整个人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心脏挤压得难受,抑不住就要吐出来。
而他还是转过身,平静地向林外走。宁淮生在什么地方,他此刻是否也已经遭遇了不幸?董劲为何突然狂化,又为什么非杀吕素不可。朱天河呢?他究竟是逃走了,还是仍旧藏在宅院之中,到底是谁对他们下毒,那晚朱晴为何被迷晕,剑谱又是被什么人偷走?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顾览突然停住步子,他意识到首先需要找出吕素的身体,只要找到吕素的身体,这一连串的谜题就会逐一向他解开。
他想要再次迈入深林,手臂却被人从身后一把扯住,应激之下顾览浑身汗毛倒竖,全力一掌向那人胸膛上击去。
叶钦毫不费力地抓住他的手腕,向前一带将顾览拥进怀中,紧紧地抱住。
“说了让你等我,怎么就这么不听话呢。”
血菩提(十七) 恶鬼攒动(四)
顾览忽然感到一阵强大而温暖的力量涌遍全身, 好像刹那间什么都变得不再可怕,一切阴谋与诡计失去了狰狞的外表,真相在他脑中逐渐明晰起来。
“你不是在娑婆本部吗, 难道说你真的会遁地术?”顾览轻轻将叶钦推开, 语气轻松地笑问道。
叶钦稍一挑眉:“我有一处行宫离这里很近,顾馆主好些了吗, 方才我看你还吓得脸色发白。”
顾览不自在地扯了下嘴角,转过身道:“那一定是你看错了,今晚月色沉黯,我一个大夫,难道还能被尸体吓到不成。”
叶钦闻言, 低低发出一声意义暧/昧的“哼”,他抬手挑起一缕顾览的头发,在指尖绕了两圈:“既然如此, 那我就不打扰馆主追查真凶了, 趁现在时间尚早,不如去睡个回笼觉。”
“嗳,等等, ”顾览极快地回身抓住他手臂,“什么叫我追查真凶, 若不是为了给君座大人找菩提子,我才懒得管别人家的闲事,况且还是这么恶心的闲事。君座大人既然来了,何不痛痛快快助我一臂之力?”
叶钦似有些无奈,勾了下嘴角道:“只要你听话, 助你五臂之力都行。”
顾览:“……”
叶钦毫无愧意地直视顾览鄙夷的目光,突然正经道:“说吧, 你打算怎么做。”
顾览道:“必须先找到吕素的尸身,我想应该就在这片林子里,但是范围太大,如果只是被随意丢弃的还好,要是埋起来可就麻烦了。”
“一点也不麻烦。”叶钦轻描淡写地说着,将右手小指伸在唇边,发出一声急促婉转的哨响,而后便听到一阵羽翅扑腾的声音,三只乌鸦大小的纯黑鸩鸟迅速从远处赶来,盘旋在叶钦身体周围。
这几只鸩鸟形体十分优雅美丽,喙尖而长,双眸血红,尾部拖曳着凤凰似的华美羽毛,它们专心等待着主人的命令,除了翅膀舞动之外不发出任何声音。之后叶钦改变了口哨的声调,吹出一段缓长幽绵的旋律来,鸩鸟也回应一般地长声幽鸣,然后转身便刺入无边黝深的黑暗中。
顾览默默等待,结果还不过几次呼吸的时间,已有两只鸩鸟返回到他们面前,顾览惊喜道:“这么快!”
叶钦像是能听懂鸩鸟的啾鸣一般,暗笑道:“收获不菲呢,不仅找到了死人,还找出一个半死不活的人。”
鸩鸟在前方低空飞行带路,二人紧随其后,向山林更为阴诡的暗面走,夜寒风冷,这一带常年无人踏足,还未开辟出明显的路径,比方才入山的林道难走许多,时不时还能听到一两声野兽的沉吼,似是在无比旷远之地,又仿佛近在身前。
顾览正朝着一小片平坦处迈脚时,叶钦突然一把将他扯了过去,攥住他手臂就不再松开:“狼夹,看不到吗?乱跑什么。”
顾览听后一惊,连忙道:“多谢,这里实在太暗,果然人眼睛是比不过鸟的。”
“呲——”
“怎么?”顾览抬头看他。
叶钦扭着脖子道:“算了,走吧。”
又继续走了百余步,顾览看到前面的树下歪倒着一个人,半边衣裳都被血染红,不用猜也知道是宁淮生。顾览上前试探宁淮生的鼻息与脉象,而后将他拍醒。
“宁师兄,还好吗。”
宁淮生虚弱地半靠在顾览肩头,十分吃力地睁开眼睛:“我……我怎么会在这里,董叔呢,吕师叔可有事吗?”
顾览沉静地看着他的眼睛:“你伤得有些重,还能不能继续走路?”
“我无妨的,”宁淮生以剑撑地,踉踉跄跄地没能站起来,顾览便让他扶着自己肩膀,宁淮生问道,“馆主是怎么找到这里的,该死,我竟没能拦得住董叔,你和他遇上了没有……这位兄弟是?”
叶钦冷沉着脸,目光幽深地看着宁淮生搭在顾览肩头的那只手。
顾览道:“这是我一位远房表弟,他姓叶。”
“哦,叶兄弟你好。”宁淮生十分礼貌地向叶钦颔首示意。
叶钦仍旧不动不言。
宁淮生有些尴尬,求助一般看向顾览。顾览倒像是全不在意似的,垂眸淡淡道:“我们正要去找吕素师叔,幸亏有小叶的帮忙,若不然我早就在这黑漆漆的野林子里走丢了。只是我有些担心你的伤势,这样下去恐怕会流血过多。”
“来不及顾及这些了,找吕师叔最为重要,”宁淮生一瘸一拐地走,忽然又想到方才的事情,便向顾览问道,“对了,那位出现在馆主房间内的姑娘是怎么一回事,莫非你早就料到今晚有人会加害于晴师妹,所以才使这一计守株待兔?”
顾览轻微一哂:“只可惜没起到什么作用,还是叫那冒牌的夜叉给逃了。”
宁淮生凝眉又道:“不知那黑衣人为何要冒充娑婆堂的杀手,难道剑谱也是他偷走的?”
顾览道:“这些稍后再谈,不是说找吕素师叔要紧么。”
他搀扶着宁淮生又向前走了一段,突然止步不前,宁淮生露出疑惑的神情:“馆主,怎么不走了?”
怎么不走了,当然是因为没办法再走了。顾览回头一看,叶钦还停在原先的位置上一动不动,两只漂亮的鸩鸟分别立在他肩头和指节上,丝毫没有要为他们带路的意思。
“小叶,你在干什么呢。”顾览不得不调过头去将叶钦拉住,两人离近之后,叶钦飞快低头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顾览会意,不动声色。
而后叶钦右手轻轻一抬,两只鸩鸟又翩然飞到身前去,他似笑非笑道:“表哥,你三更半夜将我唬到这鬼林子里,也要记得照顾我的安全才是,万一我叫哪个不长眼的狼夹给夹住,你也不好向伯父交代啊。”
这声“表哥”叫得十分婉转,甚至拖着撒娇似的尾调,然而叶钦的音色本身却是低沉而浑厚的,于是听来就无比的肉麻,无比的别扭,顾览不禁浑身一个激灵,鸡皮疙瘩密密麻麻。
扬手拍拍他的头,顾览轻叹一声道:“傻孩子,你伯父早在十年前就驾鹤西去啦,你如今都这么大了,还管不好自己吗?”
宁淮生孤独地站在前面,静静等着他俩走过来。
由鸩鸟带路,三人很快便寻到一处所在,是由几株盘错怪树围起来的凹地,这里堆积的落叶似乎比别的地方要更厚一些,隐约能分辨出崭新的翻搅痕迹。有一只鸩鸟轻飘飘地立于正上方的一枝树梢上,低着脑袋注视着他们,像是已经等待了许久。
“这里?”顾览看向叶钦,并注意到这时三只鸩鸟都迅速消失不见,无声无息地像是鬼魅一般。
宁淮生喊了几声吕师叔,自然是无人回应的,他一一走到树后去看,四处都找寻不见人影,回来之后万分焦急地对顾览道:“馆主,你说吕师叔会藏在什么地方呢?”
顾览道:“我也想不出,一起找找看吧。”
叶钦恹恹地打了个呵欠,独自走到一旁,靠着一株古榕的树干合上眼睛,看起来是不打算帮忙了。
顾览刚走几步,觉得脚边似乎踢到了什么东西,蹲下来拨开枯叶一看,竟是一只圆润剔透的翡翠玉镯。
于是他赶紧招呼宁淮生,向地上指了指:“宁师兄,你过来。”
宁淮生慌忙执起那只戴着玉镯的手,玉脂雪肤早已冰冷僵硬,兰花般的指节仍保持着一个半握的姿势,仿佛在最后的时间里想要狠狠地抓住什么。
他当下犹如被人一棒子敲碎了魂魄,登时泪流满面,止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右手哆哆嗦嗦地几乎要攥不住那几根冰凉的手指:“这是吕师叔的镯子,这是她的镯子,她,她……”
顾览垂着眼睛摇了摇头。
宁淮生咬着牙,用仅剩的力气握住玉镯套着的手腕,用力一拉。
层层重重的枯叶之下是吕素剩余的躯体,然而不知为何,她的右手也不翼而飞,只在小臂处留下一个圆形整齐的截面,正如那天,袁东鹏死前执意要向顾览展示的一样。
血菩提(十八) 魔障(一)
为什么是右手, 为什么不见的又是右手?
顾览站起身,看着宁淮生拥着吕素的尸身痛哭不已,内心反倒平静, 甚至感到一丝清醒的寒意。
很明显, 将吕素与袁东鹏杀死和砍下他们右手的人,并不是同一个。无论是失踪的朱天河还是发狂的董劲, 杀人时早已没了任何神智,不可能再回头对他们的尸体动手脚,更何况那样整齐的截面,非刀或剑不可为之,董劲逃出院墙时是赤手空拳, 这一点顾览看得清楚。
那么又是谁紧跟在董劲身后拿走了袁吕二人的右手,他究竟想要隐瞒什么线索,等等, 或许朱天河并没有丧失神智, 一直在暗中默默行动?董劲当了朱家一辈子的忠仆,始终也只听他一人的命令,难道是他一手策划了这场惨剧?
朱天河有这么做的动机吗, 那么他脖子后面的针眼又是怎么回事?也许在长风门中正潜伏着一个善用毒针的杀手,他的暗器上淬满了能令人变成野兽的毒药, 他对这座宅院中的每一个人都恨之入骨,发誓要亲手将这里变成血红色的地狱。
收起这些杂乱的思绪,顾览发现宁淮生已脱下外衣盖在吕素身上,而后将她抱了起来。“我要找到吕师叔的头颅。”宁淮生双眼通红道。
“吕师叔的头颅,应该也不会太远。”顾览声音缥缈, 漆黑的眸子忽地一转,回身看向一旁的叶钦, “小叶,就麻烦你带宁师兄去找,我放心不下朱姑娘,先回去看望她。”
夜色中叶钦的表情看不真切,他抱胸靠在树干上,像个局外人一般漠然注视着这边,顾览却已经压上全部的勇气来赌他们的默契,他相信叶钦应当能懂自己的心思。
果然,叶钦十分自然地应声道:“这样么,好吧。”
宁淮生哽声向他道:“有劳了。”
顾览松了一口气,目光甚是欣慰,叶钦经过的时候随意似地抬手,将什么东西放在了他肩上,顾览扭头一看,见又是那只圆球样的小黑鸟。
有叶钦的帮忙,事情顿时变得简单,好比在腹背受敌的战场,若想突围就必须找到一个百分之百信任的人,并将自己的身后交给他。
不管在什么地方,能让顾览百分百信任的,只有叶钦。
回到长风门,廖雪婵正同朱晴一起等着他,夜深风冷,两个姑娘都没有回房,焦急地对坐在小院的石桌畔,一见顾览回来便双双站了起来。
“馆主无恙吧,”廖雪婵道,“伤到哪里了吗?”
顾览摇头,示意她不必担心,他之前嘱咐过廖雪婵,若是朱晴执意要出面的话,无论如何都要拦住她,否则以朱晴直爽干脆的性子,这会儿说不定也要冲到林子里去,那样一来事态就不好控制了。
朱晴看样子身体似是恢复了,但精神仍有些发虚,她焦急问道:“大师兄呢,他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还有吕师叔,她没事吧?”
顾览神色平静,不急不缓道:“朱姑娘,现在时间紧迫,没办法全部和你解释清楚,我只问你,门主失踪前有没有交给你什么重要的东西?”
“重要的东西?”朱晴目光惘然,回想片刻后道,“父亲并不曾给过我什么特别的东西,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嘱托我几句话。”
“你再仔细想想,也许并不是最近才给的,之前一个月、一年甚至更久,”顾览道,“或者表面上非常微不足道,当时没有太在意的东西也可以。”
朱晴的眼神更加迷惘,她眉间紧皱,表情有些痛苦:“我,我想不出,父亲真的没有送过我什么……对了,那日父亲醒来时大师兄和师叔都在身边,会不会是交给他们了呢。”
这句话倒是点醒了顾览,朱天河醒来那天只有袁、吕和宁三人在场,事情自然由他们说了算,至于真相究竟如何,谁又能知道呢。
于是他向朱晴问:“宁淮生与吕素的房间在哪里?”
袁东鹏的房间顾览早已探查过一遍,当时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之后经过彻底的清扫,便更无找出蛛丝马迹的可能了,所以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后两人的住所上。
宁淮生的房间里多是一些剑谱古籍,其余生活用品大都简陋随意,可见平时定是一个有些乏味的人。他的桌子上放着一个开着的空木匣,顾览拿起来看了看,心想这大概就是曾经装过《长风剑诀》的盒子了。
事到如今,朱晴内心其实也早已明白,长风门已经遭遇了某种无法挽回的变故,她心中忽然涌出一股悲怆,咬着下唇对顾览道:“其实你不必再隐瞒我。”
顾览回过身,目光温柔:“朱姑娘?”
“袁师兄是怎么死的,为什么大家都不肯对我说清楚,还有,”朱晴逼近顾览,眼中泪光闪闪,几乎就要满溢而出,“刚才山林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要你现在就告诉我!”
廖雪婵温声解释道:“朱姑娘,馆主只是担心你。”
“我不需要你们担心,我也不是毫无用处的,我想要早点找到父亲啊!”朱晴终于忍不住大声喊道,双手掩面呜呜地哭了起来。
顾览的表情些微错愕,廖雪婵还想说什么,被他一个手势止住了。顾览意识到自己的确有点一意孤行,他自以为关照到了朱晴的状况,并对自己的判断过于自信,擅自对她隐去了一些事情,殊不知将朱晴置于这种模糊懵懂的境地中亦是非常残忍的。
朱晴情绪濒临崩溃,不住地哽咽哭泣,顾览将手搭在她肩上,低下头轻声安慰道:“我明白,你担心师兄和父亲的安危,急着想要为他们做点什么,刚才是我的疏忽,我太想快点找出真相了,所以才没有及时将一切告诉你。如今长风门正值危难之际,朱少主是唯一可以挑起重担的人了,又怎么会毫无用处呢?”
朱晴不再哭了,羞赧又愧疚地使劲抹了抹脸上的泪水,抬起脸看向顾览。
“我是少主找来的,自然站在你这边,所以你只管大胆地相信我,至于这几日事情的经过,我们边走边说吧。”
吕素房间内充盈着一种奇异的花香,腥甜中带着几分诡异的黏腻感,闻来令人头晕脑胀,非常不适。靠近窗子的梳妆台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香粉盒子,杂乱无序,与她人前表现出的风格大相径庭。
廖雪婵伸指掩在鼻下:“这香味好不怪异,闻多了简直犯恶心。”
顾览打开窗子,清爽晨风簌簌地吹进来,这时他才注意到天色竟已经变亮了,一个整夜又这样悄无声息地过去,他已记不得上一次好好睡觉是在几天之前。
倏地,顾览余光瞥见那一堆五颜六色的锦盒之中,有一只盒子格外的与众不同,它被压在最下面,由昂贵的黑檀木制成,样式也雅致简素,将其余的盒子衬得廉价而粗鄙。顾览说不清楚原因,只觉得这只盒子才应当是吕素本来的东西,而其他那些倒像是临时搬过来凑数的。
顾览追随着直觉,将那只檀木盒子拿出来打开,登时,掺杂在粉香气中的腥味变得更浓重了。盒盖之下铺着一层厚厚的黑绒垫子,上面还扎着几根崭新未用的银针,而绒垫之下却有更惊怖的东西。
朱晴刚刚听顾览讲完所有的细节,一时还不能从哀怒的神绪中抽离出来,乍然看见顾览垫着一张黑绒布,从吕素的檀木盒子里拿出一只血肉模糊的断手,忍不住差点当场呕吐出来。
廖雪婵也捂上嘴,闷声问:“馆主,这是什么东西?”
顾览闭气,将那只没了外皮的断手放在桌上,这只手骨节粗大,明显是个男人的,或者说有九成九的可能是袁东鹏的。那手不知道是经过了什么特殊药剂的处理,勉强维持着形状,但只要一挨到桌面就马上开始溶化,顾览用一根冰针将它剖开,赶在完全化掉之前挑出了紧握在掌心里的东西。